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天高地厚

正文 41

    这时候荣荣跑回來了。

    梁双牙抬头看了看荣荣,舔了舔嘴唇沒有说话。荣荣张着小口喘着气,嘴里喷出了一股股的哈气。她想说那帮人让鲍真姐给骂走的,可是心里由不情愿在梁双牙面前夸奖鲍真,所以就暗暗瞒下了,说那帮人让我给骂走了。梁双牙站起身,说谢谢你荣荣,他们走了我也该给大哥守灵了。荣汉林跟他谈完了事情,叮嘱了两句,自己撅跶着去对屋打麻将了。荣荣从老爹的表情上看出來,梁双牙被老爹说通了,脸颊上红红的,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梁双牙看见荣荣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把身上的那把小提琴摘下來,慢慢递给了荣荣。荣荣是个聪明、伶俐,活泼的姑娘,虽说是土生土长,但非常富于幻想,她以为是他从城里买给她的结婚信物,跳了一下脚说,只要是你送的,啥东西我都喜欢!梁双牙愣了一下,说不是赠给你的,让你临时替我保管,说有了钱去郑州城的时候带上它继续寻找失主。荣荣听他讲了这把小提琴的來历,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心里想他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荣荣打开琴盒,不敢动上面的琴弦,又慢慢将琴盒关上,笑出了一对酒窝儿,说有一天她跟着他到城里寻找失主。不经意的时候,荣荣又热又软的小手碰着了梁双牙的脸,梁双牙看见荣荣还真是细皮嫩肉的。看着荣荣精心把小提琴珍藏起來,就放心落胆地走出來了。

    冬天虽然寒冷荒凉,梁双牙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身子紧贴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从村东走到村西不见脚起脚落就到大哥家门口了,他接过荣荣手里的包裹,说你回去吧!

    荣荣说我陪你给大哥守灵!

    梁双牙说那怎么行?

    荣荣说怎么就不行?她嘴上这样说,实际上是怕鲍真缠上刚來的梁双牙。

    梁双牙说瞟了她一眼。

    荣荣瞪了他一眼。

    梁双牙脸色有些严厉,说你不能这样!我们毕竟还沒有结婚呢!

    荣荣说你个傻子,我陪着你是帮你!我听见传言了,说你娘你爹要把你大嫂留下來,要给你当媳妇!

    乱弹琴,这怎么可能?梁双牙的脸色硬硬的,刚刚热水一样的目光又猛地冷凉了。村里与他同龄的庄稼汉脸是酱紫色的,一脸的皱纹,如果不是城里打工,他也会跟他们一个样子。在荣荣的眼睛里,他的确是比村里其他年轻人帅气一些。生性高傲的鲍真姐都不能忘记他,不就是个例证吗?他对荣荣说就因为这样,你才不能陪着我,我一路都想好了,得先把大嫂给稳住。如果大嫂带着粮食和孩子跑了,剩下的债谁來还?掉到我的头上可就惨啦!

    荣荣不再说话了。她抬头望了望大哥的院里的粮垛,把那个包裹塞进梁双牙的怀里转身就走了。荣荣走路一点声音都沒有,有点鬼的味道。

    梁双牙抬腿往院里钻,被一张陈旧的蜘蛛网罩住了脸,一只黑色的蜘蛛从他冰凉的脸上滑落下去,他用脚把那个蜘蛛踩了。梁双牙进了门在大哥的尸体旁跪下,使劲哭了一通,哭着的时候,他沒有细看大哥苍白的脸。哭声惊动了房间了的娘、大嫂和侄女小翠,一家人都陪着梁双牙重新哭了一回。玉环娘沒有看见他爹梁罗锅,就扭头对着西屋里的老头喊,老糊涂虫,双牙到家了!梁罗锅耳朵背沒有听见,他听见娘又喊了几句老糊涂虫!梁双牙知道爹的外号叫“老糊涂虫”。见爹仍旧沒有出來,梁双牙抹了抹眼泪到西屋去找爹了。

    这时的夜已很深,西间屋黑乎乎的。梁双牙伸手拉亮了灯,房间里便亮展展的,梁罗锅老汉好像是睡着了,硬挺挺地坐在炕头上,一杆烟袋含在嘴里,慢慢吸着,烟锅里已经沒有烟丝了。老人塌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眉毛几乎都掉光了。梁双牙为爹的老相感到难过。家里从鲍家要回土地以后,老爹和娘更累了,尽管家里冬有棉,夏有单,一年四季都沒有断顿儿的时候,爹的心里很难过,爹是明天的日子担忧。注定爹还当上了售粮大王,戴过红花,得过一屋子的奖状。眼下爹不行了,土地和庄稼也不行了。有一种难言的失落和无奈情绪侵扰着老人。

    梁双牙心里一阵难过,说爹,你在想啥呢?爹沒有吭声,独自坐在昏黄的孤灯下,佝偻的身子禁不住收缩成一团,他的耳朵听不见啥声音。老爹身体垮了,可他却是庄稼行里的一把好手。过去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勤劳和自信心,决不亚于城里车间的八级工人。爹能看天种庄稼,今年就知道來年是旱年还是涝季,能凭着旱涝选种稻谷、大豆、蔬菜还是麦子。梁双牙记得二十年前,沒有分地到户的时候,爹当过生产队队长,他是接的鲍三爷的手。他给队里的人派活。大哥和大嫂跟爹分家之后,老爹侍弄着从鲍家夺回來的十八亩地,收获麦子、稻谷、大豆和玉米1万8千斤,这两年粮价跌了,市场出售价格远远低于国家保护价,老人库存着粮食1万3千斤,粮库以沒有仓容为由拒绝收购。老爹依旧把汗水往庄稼地里洒,跟大哥一样赔了钱,身体彻底垮了,有了胃病也舍不得吃药,自己强挺着,对自己就对待庄稼一样沒有信心了。老大累死了,老大在田头吐血的时候,被老爹看见了,是老爹把大哥从承包田里背回來的。给老爹的打击很大,也许,它将长久地在他心上投下一片阴影。

    梁罗锅老汉看见儿子梁双牙,张嘴想说点啥,沒说出话來,只是往泥地上吐了一口痰,僵直的目光是从墙壁上慢慢移过來。地上有猫和狗频频走动。梁双牙怯着眼神,说爹我回來了。梁罗锅被儿子失望和痛苦的眼神活活折磨着,久久说不出话來。莫不是老人知道自己在北京被“强制”的事儿了?抑或是大哥的死刺激了老爹的每一根神经?过了一会儿,娘和大嫂进屋來了,都默默坐了很久。大嫂很瘦,**瘪着,脸上的皮肉松弛地贴在骨头上,三十六岁的女人,看上去跟四五十岁的人。她把额前的头发撩了,说他二叔,你吃过饭了吗?梁双牙说吃了,在荣荣家吃过了。大嫂把挂在梁双牙裤子上的一棵草棍拿下。梁双牙沒看嫂子一眼,眼睛直直地盯着爹的脸。爹的目光死死地盯墙壁,不时抬手往嘴里扔一颗豆子,咯嘣咯嘣嚼着。黄豆治胃病是爹的一大发明。梁双牙想起來了,那年爹犯了胃病到医院做了手术,出院时还沒凑足钱,爹就让大哥用自行车驮了两袋大米给医院顶了帐,医院不收大米,后來是爹给院长跪下了。梁双牙心里一疼,问玉环娘说,我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娘说是的,我给他弄了一碗生黄豆。梁双牙知道这碗黄豆就是老爹治病的药了。

    墙壁上有一个黑红的图案。

    梁双牙发现爹就盯着那个图案。

    双牙,你看你哥画的啥呢?娘说。

    梁双牙仔细看了看,说是太阳。

    爹说不是,画得不圆。

    梁双牙说是粮仓。

    爹说不是,画得不方。

    梁双牙说是房子。

    爹还是说不像。

    梁双牙猜想着大哥当时为啥画这个?问嫂子是不是在场?嫂子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境,说老大趴在炕头养病的时候,身体被病痛折磨着,身体不时地翻动着,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那天的天气相当不好,西北风无遮无拦地刮着,土、废纸和树叶被扬得满天都是。大哥喝过药之后竟然咬破了手指,用最后的一点血在刚刚刷过的白墙上画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大嫂进屋的时候,发现大哥跪在炕上死去了,墙壁上的血已经变黑了。以大嫂的分析就是大哥为了遮疼,画的啥根本沒意义,爹始终认为这里有说头,这个不圆不方的图画折磨着爹。大哥却无情地把墙壁上的这个谜带进了坟墓。

    梁双牙一连睡了好几天,睡得很早,起得很迟,真正睡眠的质量也不行,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想呀想呀才想起村里的日子就像一堆臭狗屎。娘开始给梁双牙说了,让他把嫂子留下來,说这样一家人就不会散了。梁双牙不说话,娘看见儿子眼里噙着泪水,就悄悄躲到猪圈旁抽自己嘴巴去了。这个尴尬局面竟然被对门的周五婶瞧见了。周五婶是荣家派來的说情的,提议要梁双牙赶紧结婚,荣汉林答应给梁家盖一所漂亮的新房,这条件诱惑着玉环娘,玉环娘就颠着脚跑回梁双牙屋里,尽快把这个喜讯告知梁双牙,谁成想儿子却早知道了。梁双牙并不怎样高兴,说先把大嫂的事情解决了再说结婚的事。娘懂了。大嫂往梁双牙房里來了几趟,最后一趟竟然把女儿小翠和儿子王亮带來,进了屋,嫂子一只手扯着儿子,另一只手扯着女儿,让两个孩子给二叔跪下磕头。梁双牙从炕上爬起來,把两个沒了爹的孩子扶起來,说嫂子,大哥尸骨未寒眼下说啥都未免过早吧?嫂子愣住,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她说二叔,已经有人给你提亲了,大嫂要你当着侄女侄儿的面,给个死话儿,大嫂也就踏实了!梁双牙肚子里编好了无数谎话,到了该用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为了还清大哥家的债务,他可以哄住大嫂,可他不能欺骗两个孩子。他把两个孩子扶起來,说二叔不会亏待你们的,然后让大嫂把两个孩子带好,捡合适的时候选个男人进來。大嫂的指望被浇了一盆冷水,拽着两个孩子扬长而去。梁双牙心里酸了一阵,然后继续躲在屋里睡觉,睡着睡着就想荣荣了。后來荣荣的脸变成了鲍真的脸。他不能这么永远地拖下去,如果大嫂发动孩子鼓动爹和娘來逼他,他真的很被动了,可是放着荣荣这样的黄花闺女不娶,鲍真也是错过了姻缘,娶了大嫂这辈子可真就白活了。睡到了傍晚,梁双牙忽然爬了起來,找爹找娘说了自己的想法,爹反对儿子与荣汉林家成亲,娘到是觉得自家攀了高枝。梁双牙说跟荣荣先结婚不结婚,他要借荣汉林的势力把经济人协会搞起來。老爹不懂啥经济人协会,只是让梁双牙想法把村粮卖出去还了村里的帐。梁双牙说经济人协会就是农民的经济人,专门给农民卖粮卖菜的。娘对着爹,说老糊涂虫你听见了?爹半信半疑地看着梁双牙。亲事还被梁双牙拖了下來,为啥托着不办?梁双牙也说不出过硬的理由。那天梁双牙偷偷一个人來到麦田上转悠,爹看见大嫂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去了娘家。大嫂夜晚回來,带來三辆汽车來拉粮食,一切都是偷偷干的,大嫂以为不会惊动梁双牙爷俩个,可是她沒想到这个举动被荣荣看见了,荣荣跑着去找梁双牙。

    当时梁双牙偎在被窝里睡着,觉得身体变得越來越沉,仿佛陷进一片刚刚翻过的湿漉漉的地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该咋过了,在外打工生活,使他已经有了人们所说的城里人的清高。他知道荣荣对他好,荣荣跟他、鲍真都是同学,荣荣喜欢有文化有志气的小伙子,可她在梁双牙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这感觉是咋來的?唯一让荣荣心里硬气一些的是自己的家境,她家比梁双牙家富裕。可是荣汉林是怎么富起來的?还不是依仗大哥荣汉俊的势力搜刮农民的血汗钱。荣汉林不是好庄稼人,他沒有种过几天庄稼,在钢厂混了几年,却比爹这样的好庄稼人活得还好。因为他唯利是图,仗着有钱有势巴上欺下,暗中扶植了荣立伟这样的傀儡村官,使自己成为村里一霸了。梁双牙担心他搞经济人协会变了味道,把农经协当成他新的“摇钱树”,当成欺压百姓的新工具。那样他梁双牙可就是村里的罪人了。如果跟荣荣结了婚,那他就是荣汉林的女婿,他在村人眼里就是荣汉林的帮凶。如果他背叛了荣汉林,荣荣能够答应吗?如果不依靠荣汉林,他在乡下势单力薄的能干啥呢?不过,这个农经协怎么办,还真得再好好想想。现在的他觉得失去了一切记忆和想象,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忘不掉鲍真,真的忘不掉,后悔自己不该与荣荣定亲,这样对荣荣和对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特别是当荣荣给他买新衣裳的时候,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下贱的人。

    这个时候,荣荣敲响了梁双牙家的房门,玉环娘打开门,荣荣就跑进梁双牙的房间,把脸贴近梁双牙的鼻孔,说不好了你嫂子偷偷拉粮食呢!她呼出的气息使梁双牙心里有些痒。梁双牙急忙爬起來,跟着荣荣跑去了。跑到大哥家里,梁双牙给扣下一车粮食,说这是给村里还债的!大嫂的弟弟很凶猛,冲着梁双牙的脸就是一拳,鼻血喷出來,血气腥腥地扑了荣荣一身。

    荣荣跑回家里找荣汉林求援,荣汉林派來的人又把大嫂的弟弟打了几耳光。夜幕里的格斗沒有维持很久,梁双牙老爹梁罗锅走过來了,老头狠狠踢了梁双牙一脚,说你大哥沒了,咋跟女人一般见识?大嫂尴尬地张了张嘴,啥也沒说就给爹跪下了,两只冰凉的手,可怜地抓着爹的裤角,眼泪无声地流了下來。爹无力地挥了挥手,大嫂就爬起來,看了爹的脸就开始哈腰,爹脸上沒笑,她绝对不敢动粮仓。可是爹笑了,爹笑得梁双牙和小麦哥腿都软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嫂把粮食拉走了。

    清明节的那天上午,梁双牙和爹和娘來给大哥上坟。

    今年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冬小麦返青了,整个田野都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來。大哥坟头上的新土已经被冒头的青草遮盖了。梁双牙用铁锨挖來新土,重新盖在大哥的坟上,刚刚出世的青草就被重新埋住了。玉环娘把带來的满头、苹果和大哥平时爱吃的猪头肉摆在坟头,拿出两只小小的漆蜡,轻轻插在坟上的虚土里,又点燃了几根褐色的香,香烟和阴纸都点着了,轻烟在树木和坟边的杂草间缭绕。烟气从他们的身后化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去了。梁双牙扶着铁锨歇了一会,无意识地望见水一般清澈的蓝天。低头的时候,他看见爹蹲在坟头前,用树枝在地上勾画着啥,爹和娘先走了以后,梁双牙走过去,细眼一看,是大哥在家中墙壁上画的图案。

    那一天村长荣立伟带人來逼债,朝梁双牙父子索要大哥的债务,梁双牙跟荣立伟解释着啥,爹一把将荣立伟拽到大哥的房间,让他看大哥死前咬破手指画的图案。荣立伟村长当即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沒能说出一句话。他把这个事情跟荣爷和荣汉俊说了,据说那天夜里荣爷的脑袋整整疼了一夜,荣汉俊也是满脸恐怖。荣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群红色蝙蝠席卷了蝙蝠村。荣爷早上醒來就翻看自己的蝙蝠标本,蝙蝠标本里有一只红蝙蝠,但是荣也唯独沒有弄清除红蝙蝠的含义。第二天上午,荣汉俊和荣爷分别來到梁家,看了看梁大立画的血图案,荣也也很费解地摇了摇头,荣汉俊始终沒有说话。梁双牙一直在心里猜测着荣家人见到血画是啥心态?

    荣汉俊推着荣爷走后,梁双牙慢慢走到那扇墙壁前,定定地看着血画,忽然额头也冒出了冷汗。自顾自说大哥在玩啥名堂呢?这时候有一群从屋檐下鸟儿飞走了。大哥的房子被梁双牙留下了,他和爹已经给大嫂付了钱,爹说将來修缮修缮给他和荣荣当结婚的新房。梁双牙不同意爹的安排,他说爹,我要是结婚也是荣汉林给我们盖房,我要用大哥的房当经济人协会的办公室。荣荣告诉他,她爹荣汉林已经为经济人协会找好了房子,可是梁双牙为了将來经营上的独立性,竭力主张用这三间房子,荣汉林答应了,荣荣跟他刷房的时候,碰上了大哥的血画,梁双牙要把它清洗掉,却被爹拦住了,这幅血画就永远印在这扇墙壁上了。

    蝙蝠村经济人协会挂牌的那天,乡里的宋书记和梁乡长都來了。梁双牙发现鲍真的身影沒有出现。有人看见梁大立的血画了,都呆呆地不说话。尽管这幅画与经济人协会的喜气气氛不协调,仍旧沒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荣汉林出任会长,风光得像头熊。他对墙壁上的血画熟视无睹,因为梁双牙在血画旁边挂上了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摁着几个红色图钉,那是全国几家有名的粮食集散地,上网的电脑里也有这些地方的粮价信息。蝙蝠村里的大户鲍家沒有入会,这也是在梁双牙的预料之中。

    梁双牙扛着铁锨走着,他腰间的BB机响了,他放下铁锨看了看,知道是荣荣呼他,说会长有急事请回办公室。他哼了一声,骂她爹荣汉林是猪会长!梁双牙对荣汉林的成见一点沒改,看着他猪一样的身子,就想起了过去剥削人的地主。低头走了一会儿,梁双牙看见一片麦田连着一片荒芜的土地。一只野兔子从他的脚下蹿出去,兔子前腿长,后腿短,敲击麦田的声音一轻一重。他的心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果然这就是自家的麦田。返青的一块是爹的承包田,荒芜的一块是大哥承包的,如今被村里收回去了。梁双牙还是把头抬了起來,沒想到老爹梁罗锅蹲在地头吸着老烟斗,浑浊的目光望着一片零零落落的麦苗,灰绿的小尖支张着。老人眼珠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

    梁双牙问爹为啥不给麦子浇水?

    爹叹息了一声,说少浇一茬水,一亩地就省下70块钱!18亩地省多少钱?

    梁双牙说不浇水那也减产啊!听说今年又是个旱年,弄不好就颗粒不收!爹说你懂个鸟儿啊!沒几天就有雨的。然后悠了长声说收了粮食又能咋样?丰收了又能咋样?

    梁双牙想起爹仓房里一囤一囤的粮食,不再劝说啥,过去有个说法是,手中有粮遇事不慌。如今是手中有钱遇事不慌,可是怎么把粮变成钱呢?入关以后,小农民与大市场的矛盾越來越严重了。他从农网上看到了,今年的麦子市场十分悲观,美国的软红小麦运进蝙蝠乡每斤价格是三角五分人民币,可是爹他们种麦的成本就有五角八分。他不能说服爹。

    梁双牙对鲍家还是很佩服。今年春天的时候,麦子长出筷子高,鲍真从网上得到消息,网上说今年草坪短缺,鲍真把这个消息说给了鲍三爷,鲍三爷迟疑了几天还是干了,把自家二十三亩麦苗铲了,改种了美国进口草坪。乡政府也得到了这个信息,动员农民铲小麦种草坪,别人家沒有敢动,鲍家毅然铲除了大快儿小麦,结果每亩地纯挣了三千多块。蝙蝠村的人说起來都把肠子悔青了。梁双牙愣了一下,慢慢蹲在爹的身边,说爹,我们经济人协会能为咱农民卖粮食!我们很快就跟乡亲们签代销合同!爹瞪了他一眼,说别跟老子來哩咯楞,你先把咱家的五囤粮食卖了,再跟乡亲们吆喝!梁双牙辩解说,我会的,我会把家里的粮食都卖出去的!爹说你卖是卖了,可你爹要的是好价钱!梁双牙说怎么才算好价钱?爹说起码达到国家保护价!梁双牙鼓了鼓勇气说,是哩!爹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双牙你变了,你跟荣汉林学坏了!咱可是正经人家啊!梁双牙锐气被爹的话噎回去了,脸上火辣辣的。爹咳了一声,说你别让荣汉林那狗东西往沟里带,国家粮价上不去,你要是不坑人害人就别想挣钱!荣荣是个好姑娘,跟那一家子人不一样,你娶了她就算咱家的福份了!我跟荣汉俊说说,把你哥那些地种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咋弄就咋弄!梁双牙迟疑地说,你刚说了种地沒指望,怎么还把我往火炕里推?爹哽咽着说这是沒法子的法儿啊!谁让咱脱生了个庄稼人呢?梁双牙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要替咱庄稼人拚一拚!你看鲍家还不衰败,靠的是啥?是人家的信息和胆识!梁罗锅叹息了一声不再说啥,枯坐在地头,情绪忧伤得无可救药的样子。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去,叫声特别好听,鸟屎滴滴落在他们的头顶、肩膀和手上。

    一只灰兔子跳了过來。梁罗锅扑拉扑拉头上的鸟屎站,吃力地起了身,一歪一扭地顺着麦垄沟去追兔子。爹追了两圈把兔子追沒影儿了,就重新回到梁双牙的身边,嘿嘿笑了两声,骂了一声这鬼东西,该缺胳膊短腿啦!爹追兔子的时候把那只枣木烟斗丢在了地畔,梁双牙顺手拾了起來,吸了一口剩下的烟叶,立刻呛得咳弯了腰。爹说你别抽这旱烟,劲太大!梁双牙就把烟斗递给爹,然后自己慢慢站了起來,扛着铁锨走了,走着走着,他看见自家的麦田汪了水,就一愣,低头看见那边老孙家的麦田垄沟出了豁口。梁双牙心里替爹庆幸,无通水自流,可是走了几步,双腿软软的,再也迈不动步了。他扭头望了望爹,爹仍旧像木桩一样蹲着,他又望了望远处的放水的人,大步朝老孙家的承包田走去了。他让孙老头把水沟堵上,感动得老孙头给他作揖。梁双牙说别谢我,然后就跟老孙头说了一遍加入经济人协会的好处。老孙头说要是你梁双牙爷俩挑头,我就参加!老孙头心疼丢掉的水,急煎煎地堵水道去了,连看都沒看他一眼。梁双牙听出了老孙头的话外之意,害怕荣汉林坑害他们。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沒精打采地往村庄里走去。对于梁双牙來说,这片熟悉的麦田,但像某种习惯,或是某种约束,人一旦走进了这片青绿的土地,他总是沉默无语,只是快捷地行走。

    回到经济人协会办公室,梁双牙发现荣荣急得在门口团团转。荣荣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线衫,到了腰就紧紧地收住了,显得胸脯鼓鼓的,臀部也显得丰满。她的出现使这个灰色的小院显得格外生动。

    梁双牙望着荣荣的脸说你呼我?

    荣荣埋怨说火都上房了,你还四平八稳的!

    梁双牙说我这不回來了吗?

    荣荣接过他肩上的铁锨,拉着他进了办公室,看见屋里围了好多村民,嚷嚷着加入村经济人协会。田凤兰、五大爷、李二楞两口子、冬瓜、孙福林都來了,人们身挨身坐在办公室,像秋天割了头的向日葵。他们都是荣汉林的借贷户,不知是荣汉林吓唬來的还是自愿來的?梁双牙赶紧把经济人协会的表格打印出來,由荣荣分发给大伙。田凤兰和五大爷不识字,让梁双牙代替填写,梁双牙写一手漂亮的字,荣荣在一旁看着他写字,心里异常甜蜜和自豪。野芒子问梁双牙真能为他们卖粮?梁双牙说能啊,不成协会不收费,将來卖了粮才从粮食款里提取百分之八。卖了粮食的户主,以后进生产资料都由经济人协会负责到底了!荣荣让梁双牙多给大伙讲一讲,梁双牙继续说,我们国家入关了,海外农民都是产业化的集团作战,我们还是精耕细做,两眼一抹黑,既沒技术又沒信息,一家一户的怎能抗得住?我们农民必须自己组织起來,沟通信息,协同生产!五大爷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笑呵呵地走了。人们都陆续地走了,唯有田凤兰赖着留了下來。

    梁双牙觉得田凤兰心里有事。田凤兰是王木匠的媳妇,上城给一家铁器厂打工,出了工伤瘸了腿,回到家里重新种田。可是同样打工回來的孙福林则不同,他从深圳回來之后,儿子和女儿依旧在深圳打工,两个孩子频频往家里寄钱,孙福林去年都盖成了小楼。梁双牙看了看面黄肌瘦的田凤兰,知道她家境很苦,丈夫和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费用,如油盐酱醋、孩子上学、生病礼俗等开支,全部靠瘦弱的田凤兰种地、养猪、养鸡來勉强维持。他问田凤兰家里有多少存粮?田凤兰说麦子、玉米和稻谷各有一囤。荣荣问她家的囤有多大?田凤兰用手比划了一下,荣荣就在纸上画了三个粮囤。梁双牙看了看小麦,嘴角一抻笑了笑,荣荣被他笑红了脸。田凤兰说年初买化肥的时候,她朝荣汉林借贷了三千块钱,已经到期了,可她家沒钱还,让荣荣和梁双牙跟荣汉林说个情,能不能用粮食顶债?梁双牙看了看荣荣,说这不是经济人协会的事情,他们可拿不定主意。田凤兰抓住了梁双牙的胳膊,哀求说你疼疼我吧!梁双牙尴尬地愣着,荣荣说可怜可怜你行,让他疼你疼得着吗?田凤兰眼泪就流淌下來了,说我自己跟你爹荣汉林去说吧!田凤兰看了看他们,提着菜篮子就走了。

    梁双牙把加入协会的农家输入电脑里。过去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夜晚沒有夜班,就躺在床上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自从有了网巴以后,同室的伙伴儿就带他到网巴里聊天。后來聊天沒劲了,他就学会了打字。荣荣跟鲍真不一样,她一直不会用电脑,她歪着脑袋看着梁双牙噼哩啪啦地打字,心里对梁双牙充满了崇拜。梁双牙眼睛盯着光闪闪的屏幕,一行行密麻麻的小字,忽然变成了荣荣的红衣裳红脸蛋儿。这红色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已经感到了她又热又软的小巴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脖子和耳朵。她健壮了,近來为了讨好梁双牙,常常到乡里的美容厅美容,皮肤变得光洁了,他只要把她轻轻一拢就能抱在怀中。

    荣荣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朵根亲吻着,弄得他痒痒的,敲击电脑的手指都迷离了。

    梁双牙摘开了她的手,说你个小狐狸精老实一点,我打错了字怎么办?

    荣荣咯咯笑着,说怎么办?我爹会打你屁股!

    梁双牙扭身挥手轻轻打了她一拳,电脑的键盘就被带到了地上。这是一台486旧电脑,蝙蝠乡乡政府上了宽带网,就把它淘汰下來,荣汉林从宋书记手中买下來的。梁双牙弯腰把键盘捡了起來,重新安装妥当,骂了一句你爹够抠门儿的,买了这么一台破电脑!荣荣噘了嘴巴,说破?我们还沒挣到钱,等将來挣钱了就买一台新的!我也想学呢!梁双牙说我们会成功的!荣荣迟疑了一下,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就坐在了梁双牙的腿上,甜蜜地悠了起來,一边悠着一边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梁双牙沒想到荣荣的屁股很大,感觉肉乎乎的,压得他大腿像是裂开一样,他连连告饶说,下來下來,我的腿压麻了,这是我的腿不是船头啊!荣荣笑着站立起來,梁双牙这才感觉要裂开的不是腿,是裆里的家伙硬硬得要炸裂,然后有一股热流冲撞他的全身。每当荣荣跟他亲热的时候,他胸中就燃起占有她的渴望,后來一想鲍真姑娘,一想起大哥在墙壁上的画,就慢慢将这个欲望压回去了。在经营经济人协会的问題上,万一他与荣汉林有是争执,必将牵涉到他与荣荣的关系,尽管荣荣百般挑逗他,他还是想等到结婚的那天。可是想法归想法,当荣荣热嘟嘟的嘴唇和鼓鼓的胸脯同时挨近他的时候,他真的坚持不住了。荣荣的手在他身上摸着,她的手摸到哪儿哪儿就发热。他受不住了,急忙把她摆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硬是把她给弄出红來,她身上的红衣裳就像云一样飘起來。她有点恐慌,有点新奇,最后羞涩地说,当时的感觉像坐飞机。尽管荣荣跟鲍真在外打工多年,其实她沒有坐过飞机,她认为天下最美的事情就是坐飞机了。

    荣荣的脸又光又亮,透着湿润的红,她拢了拢头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梁双牙缺力短气地说,我得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

    荣荣说你别惦记着,你家里不宽裕,我不要礼物。那要花钱的!我知道你沒钱,我爱你,就不希望你花钱!

    梁双牙心里热热的,说你真善解人意。

    荣荣说,双牙你爱我吗?

    梁双牙说爱,不爱我能留在你身边吗?

    荣荣问他到底爱她哪儿?

    梁双牙想了想说,按理说,我梁双牙经历过爱了!鲍真也曾这样问过我,陈秋兰也这样问过我,可我说不出來。你别逼我回答好吗?我从來就不知道爱是啥样的?他过去从琼瑶和金庸的小说里看到过别人的爱情,那种爱情赚走了他不少眼泪。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爱情,如果心上想了就从小说里看吧。他和荣荣的爱情像大哥的死一样突然,简直沒有一点精神准备,别别扭扭就來了。要说他到底爱荣荣啥,他真说不上來,说不來就说不來,一个农民连活着都困难还有啥权力谈爱情?他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爱你的眼睛。

    荣荣笑了笑,像一只小羔羊温顺地说,人家都说我的眼睛是好看。鲍真姐也夸过我的眼睛。双牙哥,你看呢?他们还说我的眼睛含情脉脉,花花的,好像老在勾引人,其实我沒勾。除了你双牙哥,这个世界上沒有值得我勾的男人。我天生就这样,往后你可别误会我不检点啊!

    梁双牙摇了摇头,说我看得出來,你对我是真心的,所以我会好好爱你的。

    荣荣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抓住梁双牙的手,梁双牙的手顺势按在她温热浑圆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那次跟鲍真分手喝醉酒以后,梁双牙就在家里的土炕上把荣荣干了,沒次与她发生了性关系都有后悔的感觉。不知为啥有这样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掌移到他高高的胸脯上,两个人就顺势倒在了一张单人床上,他感受到了她的那颗心跳,感觉他还是爱她的。好像是对她边体验边遗忘。他抱了她一下,感觉她轻得像一捆秫结。荣荣把头埋在梁双牙的胸脯上,深深埋下去,她寻找着那种成熟的男人气味。荣荣却真的哭了,她不知为啥哭?哭得沒有声音,眼泪一串串的,一直流了很久。梁双牙用手掌给他擦眼泪,终于想起了一个主意,说我有个想法你听听!荣荣止住哭,可她的头还是不离他的胸脯,说我听着呢。梁双牙说,明天我们在办公室给你过生日,然后我们搞一个迪斯科舞会,把全村的青年伙伴儿都喊來,借你的生日把咱们经济人协会的业务宣传出去。往后这蝙蝠村靠谁,还不是靠我们这帮年轻人?荣荣说村里除了在外打工的,有多少年轻人?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见到鲍真?梁双牙摇了摇头,说你真无聊,她是崔振广的媳妇,关我啥事?她不会來的!他掐指算了算,还真沒数出几个年轻人來。梁双牙想了想,说那我们不搞舞会了,就搞一个信息发布会,把网上的粮价讲给他们。荣荣点点头,说这个好,她还说把家里的小提琴拿來,你给老少爷们露一手!梁双牙一拍脑门,说我怎么把小提琴的事给忘记了。荣荣提议去家里拿那把小提琴。梁双牙说我不会拉。荣荣说不会拉也拿过來,这是你捡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会咱不会学吗?梁双牙想想也对,把小提琴拿过來,会不会的也算个抓挠儿,也就省得总与荣荣搂搂抱抱。这样的经济人协会让村人怎么看呢?谁能把它看成是农民自己的组织?

    梁双牙答应跟荣荣去取小提琴。

    路过街巷的时候,看见梁罗锅已经从麦田里回來了,老人在给返青的小麦备肥。这个粪坑是梁双牙和大哥挖下的,爹和娘常把扫地的灰,刷锅的稀水,铲來的粪便,从野地里捎回來的草,全部填充到里面去泡着。眼下爹正将出坑的草粪堆起來,散发着浓烈的味道。梁双牙看见爹劳作的样子,心里总有点不自在,看了看荣荣,荣荣拉着他从一个院子里绕过去了,这家人炖小鱼儿的饭香消除了大粪的气味。走到荣荣家门口的时候,荣荣和梁双牙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女人隔一会儿大喊一声,我的妈呀!这声音从爹的房里传出,荣荣看了看梁双牙,神色有些慌张,梁双牙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看见荣汉林的房间里挂着窗帘,荣荣沒有这种经验,喊了一声爹,你哪儿沒事吧?爹生气地咳了一声,女人的嘶喊声就停止了。梁双牙马上明白了啥,把荣荣拉进北间屋里,说我听出是田凤兰的声音。因为他听人说过,田凤兰跟男人行房事的时候,都要剧烈地喊,喊得邻居都沒法睡觉。果然给他说着了,过了片刻,只见田凤兰提着菜篮子轻轻走出來,额头淌着汗水,脸上润着一层红色。田凤兰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荣汉林从窗子里喷出一口水來,喊荣荣,说田凤兰家的三千块贷款用稻谷顶帐!荣荣的脸色很不好看,冲着田凤兰消失的门口啐了一口唾沫,骂一声不要脸的!荣汉林就不再喊叫了。梁双牙知道荣荣是骂田凤兰的,可她爹却当成女儿在骂自己。荣荣知道來芳娘跟着大哥上城看病去了,她盼望着娘快快从城里回來,如果娘在家的话爹是不敢这么放肆的。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