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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0

    蝙蝠村媳妇嘴巴臊,蝙蝠村的姑娘秧歌扭得好。

    麦收的一个上午,梁双牙骑着自行车从豆奶厂回家去,有幸在路上碰到了村里的秧歌队。刚下过一场饱垧雨,地面儿有点潮湿,路边黄熟的麦杆也是湿漉漉的。跳到路上的青蛙,听见锣鼓响,沒命地往河沟里蹦窜。他呼啦着漂白褂子看姑娘们扭秧歌,姑娘们手里舞动的红绸子跟她们的嘴唇一样鲜艳。不知是哪家姑娘装扮成跑驴儿,颠到兴头儿上还要在路上烟遮雾罩地打个滚儿,狐狐地丢给男人们一个媚眼。

    年不年节不节的,咋扭起了秧歌?梁双牙心里嘀咕着,就听见身旁的周五婶颠着脚尖儿喊,快看啊,过來啦!尧志帮顺着村人的视线看去,石渣铺成的村路上,几辆小麦收割机隆隆地开过來了,带过來一阵风,风被阳光晒得热烫起來。老头手一挥,锣鼓齐鸣,姑娘们的大秧歌就扭动起來。梁双牙明白了,鲍家用秧歌队拦截收割机呢。年景旺哩,麦子把阳光吃掉了,就如潮湿的热气被人的身体吸掉一样。梁双牙攥车把儿的手掌潮湿了。天刚放晴,虚着眼睛遥望六月的冀东平原,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纱浸浸地流着。麦田里有人放开嗓子吆喊着,吃大饼喽!吃大饼啦!这声吆喝勾起梁双牙肚里的馋虫子。每年割麦时吃大饼都格外香。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铺天盖地的麦浪呈扇状,泛着迷幻的金黄色,看在肉眼里就是银白色的了。无边的酷暑,像个雾团子,一浪一浪在平原上滚动着,失却着跳跃。土腥气和麦香从麦拢里融融漫卷开來,随那锣鼓声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收割机被截住了。车里有邻村的领车人,领车的小伙子把脑袋伸出來,笑着作揖,说蝙蝠村的大姐大嫂们,你们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周五婶**着上身,抱着吃奶的孩子喊,车里的光脸犊子听着,今儿个,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领车人咧咧嘴,说瞧啊,谁说蝙蝠村的娘们儿嘴巴臊?那位大嫂多会说话?

    周五婶笑着说,那你就下车吧!只要把我们村的麦子收了,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个河南口音的司机说,光耍嘴皮子不行,你们拿啥招待我们?

    领队的那个老头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领车的男人探出脑袋嚷,要好肉,你们舍得把好姑娘献出來吗?

    周五婶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來,啊,妈个蛋的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裆里的家伙掏出來,给我们亮亮相!看够不够个儿?

    领车人吓得缩回脑袋,两条腿失控地打起颤來。一阵哄笑之后,那个老头一抖手里的小彩旗喊,姑娘们,扭起來扭起來!于是秧歌就重新扭动起來。跑驴儿竟然滚动在汽车前的轱辘底下。姑娘们的额头上甩着亮亮的汗珠子。姑娘的脸被红绸包裹着,红色被麦香浸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周五婶悄悄对姑娘们说,尽情地扭吧,这帮龟儿子啥时下车,就啥时停!记住啦?

    梁双牙笑着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叹鲍家主人手腕的高明,鲍家主人有谁?肯定是鲍真的鬼主意。挤在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竟然看见大哥梁大立牵着花色奶牛看热闹。这头花奶牛是玉环娘带养的,大哥又空就帮着喂喂草。大哥和爹是早些时候从弟弟的豆奶厂里裁减下來的。大哥和大嫂种着山根下的承包田,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梁家已经有了后代,梁罗锅和玉环娘才不紧逼梁双牙结婚。梁家老人对这个二儿子的婚姻已经麻木,跟鲍真时好时坏,中间让陈秋兰插了一回,打打闹闹的分了手,最后又跟鲍真破镜重圆了。本來两个历经磨难的情侣可以完婚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是很严重的问題把他们的婚事淡化了。梁双牙和鲍真在腰带山上开垦的荒地,一夜之间被山洪冲毁之后,梁双牙和鲍真就下山來了,鲍三爷终于绝望,他也牵着枣红马下山了。这个时候,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开始了,鲍家、荣家和梁家都获得了承包田。可就在这个时候,梁家老三梁炜被二叔梁恩华召回了,在乡里将塑料厂改造成豆奶厂,当时急于父子兵上阵,梁罗锅召集梁双牙和梁大立到厂里助老三一臂之力。可是鲍三爷正好承包了大面积的土地,而重要劳力鲍豆子却参军入伍,鲍月芝患了肾病,鲍真则被困在鲍家了。荣汉俊看出这个阵势,起动了鲍家要梁双牙当过门女婿,鲍三爷和鲍月芝都很高兴,鲍真也盼望梁双牙加盟鲍家,梁双牙爱着鲍真,可又不敢得罪梁罗锅的意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梁双牙还是去了豆奶厂当了一名工人。可是好景不长,梁炜是有现代管理理念的青年人,豆奶厂进入市场循环以后,梁炜就要打碎家族式的管理,吸引外來管理人才,立下汗马功劳的梁家爷三个都被梁炜给辞退了!梁罗锅嘴里骂道,老三啥时候学会了过河拆桥!梁双牙却不这样认为,老三自有老三的考虑。

    梁双牙往人群里挤了一下,把目光辗转到秧歌队里荣荣的脸上。荣荣脸上沒涂白粉和胭脂,看上去又一种自然美,眉眼挤弄着,水蛇腰一拧一拧,吸引着好多男人的目光。荣荣跟梁家一样,眼下都给鲍家打工。乡政府减员的时候,荣荣还是被裁减下來了,她家的承包田和梁家一样,在离开土地之前,廉价把自家的承包田转包给了鲍三爷。沒有土地种了,梁罗锅回家就给鲍家打工。梁双牙这次被豆奶厂下放回家,也将面临着给鲍家打工的问題。他简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梁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给别人家打工,不是耻辱那是什么?尽管是鲍真家,他心里总不能平衡。

    梁双牙不愿看下去了,想转身骑车回村,却见一个舞秧歌的姑娘挤出人群朝他笑着,喊了一声双牙哥!梁双牙先是一愣,慢慢才辨认出她是荣荣。跟荣荣这么熟了,不知怎的,他今天才有兴趣细细打量这个姑娘。荣荣的脸上擦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比原來粗了,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是短而厚的,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她仰望他时,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梁双牙笑着说,荣荣,你怎么也卷进來啦?

    荣荣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光亮,说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如今我是鲍真姐的奴仆喽!

    梁双牙叹了一声,说好哇,那你就好好帮着鲍真干吧,谁让你们姐俩形影不离呢!

    荣荣瞪大眼睛问,双牙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给鲍真姐打工?眼瞅着就割麦子啦,鲍家正缺人手哩!

    梁双牙一听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他倔倔地说,我才不干呢!我想外出打工!

    荣荣一愣问,咋着?跟鲍真姐又闹意见啦?

    梁双牙轻轻一笑,说沒有,哪有那么多意见可闹?

    荣荣问,那你为啥不留下來?

    梁双牙说,我一直沒离开过庄稼,这回在工厂里开了眼界,原來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我想闯荡闯荡!

    荣荣说,怕是鲍真姐不让你走!

    梁双牙咬了咬牙说,她管不了我!我说走就走!

    荣荣拉住他的胳膊,说双牙哥,我也干够啦!你出去带上我,好吗?

    梁双牙一脸严峻,想了想说,在外面混,哪儿那么容易?我还沒想好呢!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追随着鲍真的这个姑娘近來对梁双牙有了好感,常常在他面前露出一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來。可他在她的身上沒有一点别的什么想法,再说他已经有了鲍真的爱,荣荣怎么能沾呢?荣荣还想跟他套近乎说,我到有个路子,我舅舅在县城当官!我求他试试?梁双牙故意笑着说,那你就说说,说好了咱两一块儿走!荣荣甜甜地点头,就被一旁督战的鲍真姑娘看见了。鲍真阴着脸捅了捅领会的老头,老头把烟头拧了,狠狠地把荣荣拽回去,还沒鼻子沒脸地训斥她犯贱。荣荣吓得直吐舌头。

    梁双牙幸灾乐祸地笑着。一抬头,正好与鲍真的目光相碰。梁双牙赶紧把目光躲闪开。鲍真还是走过來了,弄得梁双牙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日头照耀着的鲍真身材显高了,脸蛋儿黑了些,但还很漂亮,额头光润,上身挺得跟水葱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着。欣长的双腿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把屁股沟都裹出來了。几天不见她咋这副打扮了呢?怎么看她两条腿怎么像打枣的麻杆。梁双牙一看就知道她在鲍家累坏了。鲍真跟梁双牙笑一下,招招手说,你回家來啦?梁双牙点了点头,沒容说话,那边就有人喊鲍真,鲍真就朝收割机走去了,进行一场收割麦子的谈判。梁双牙也朝她挥了挥手,看着她摇动的细腿,竟然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了脑门。

    鲍真是这个秧歌队的主宰。梁双牙记得,鲍真在乡政府当土地管理员的时候,她留着齐耳短发,走路轻盈活泼。可如今却成了鲍家挑梁拿事的当家人,繁重的劳动竟然沒有使她的腰肢变了形。几年了,梁双牙每时每刻都不能忘记鲍真。梁双牙站着看了一会儿,秧歌停了,收割机上的老客儿被周五婶几个娘们拽了下來。鲍真在老客面前表现着她的伶牙俐齿。他觉得眼前的一切跟自己沒有多大关系,就骑车回到家,他先躲在厢房里睡了一大觉。玉环娘看完扭秧歌回家做熟了午饭,老爹梁罗锅和大哥梁大立才进的家门,大立哥笑嘻嘻地将梁双牙拽醒了。午饭吃得很沉闷,爹和娘故意不问梁双牙被老三梁炜解雇的事,到是梁大立沉不住气了,沮丧地说,老三的豆奶厂可红火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老三可好,把咱们都给开了!这小子就是靠不住!娘说都是自家兄弟,别埋怨了!梁双牙不搭腔,满脸皱纹的梁罗锅也沒有搭腔,他的脸色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一声不吭地呆坐着,叭哒着老烟斗。老人在大热天里穿着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玉环娘问双牙,豆奶厂把工资给你结清了吗?

    梁双牙这才想起來,说结啦,赶紧从兜里摸出六百块钱,递给娘。玉环娘又推给他,说你拿着,添件好衣裳。

    梁双牙摇头说,不,娘,我的衣裳够穿的。

    梁罗锅沒好气地说,你娘的话,沒听明白!沒件衣裳,到了鲍家干活,连鲍真都会笑话你哩!

    梁双牙马上明白了,摇头说,我想外出闯闯!不想给鲍家干活!

    梁罗锅瞪眼骂,你小子说啥呢?外出闯荡,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这一出去干好干坏不说,鲍真你两的婚事不就又泡汤啦?

    梁双牙心里有了异常凄凉的感觉。爱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一提婚姻就让他摇头叹息,他看了看玉环娘,又看了看傻吃的大哥,不说话了。

    玉环娘瞪了一眼梁罗锅,说你别难为双牙啦!他刚刚回來,心里肯定不好受。鲍真那里恐怕抽不开身子,他想闯闯也不是坏事嘛!

    梁罗锅喝了一口散白酒,黑着老脸喊,闯?那是吹糖人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有你的饭吃?你明天就跟着我到鲍家去干活儿!你看鲍真都累成啥样啦?你好意思看她的热闹吗?

    梁双牙拧着身子说,不去,反正我不给鲍家打工!

    梁罗锅喊道,为啥?鲍家屈了你啦?

    梁双牙挺了挺胸脯,陷入难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给鲍家干活是什么心态,可他心里深深埋怨着老爹,老三梁炜的豆奶厂招兵买马的时候,是老爹张罗着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给鲍三爷的。好像暗地里鲍三爷给了他啥好处似的。梁双牙连弟弟办企业都沒有他落脚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种丢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个如意吗?可是,光怪老爹行吗?因为这两年种地赔钱了,水库沒水,连年干旱,上级乱摊派又很严重,听说就要“入关”了,美国七个州的软红小麦已经运低港口,老人和儿子到那里看了,听说还是绿色食品,运到中国才三毛钱一斤,可是他们种麦子的成本就很高,粮价一直低靡,一分钱不赚,出手小小麦就有六毛七一斤。那是大开发的年月,豆奶厂的确很挣钱。老爹在厂里清洗酒瓶子,每月都能拿到九百块钱,诱惑得梁罗锅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豆奶厂里了,好像豆奶厂是他们永远的救星。跟农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梁罗锅,与村人一样,一窝蜂地往厂里钻,头一回尝到当工人的滋味。村支书荣汉俊说了,他这一届村委,就是要让蝙蝠村城市化。村民们太拿着荣汉俊的鸡毛当令箭了。当时,是梁罗锅上赶着求人家鲍三爷包下土地,一包就是十年。梁罗锅还动员组里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转包的底价廉价到什么程度,是梁双牙难以想象的。看着鲍家人在田里流汗,村民们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五年的光景过去,眼瞅着豆奶厂发达了,却不用他们了,梁双牙记得老爹和村民真的后悔了。沒退路了,只有恬着脸子给鲍三爷打工了。梁双牙有气地看着老爹说,爹,你给鲍家打工的滋味,是那么好受吧?鲍家给你啥贿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梁罗锅闷闷地吼着。其实,这句话还真戳着梁罗锅老汉心里的疼处了。老人给鲍家种田也是出于无奈,他当初真的收了鲍三爷的暗钱。在签署合同的节骨眼上,鲍三爷偷偷给梁罗锅塞了两千块钱。鲍家人就是他娘的精啊,比荣家人还精哩,鲍三爷不仅现得好处,而且还在未來的日子里遥控着他,他们一旦变卦,鲍三爷就拿出这个杀手锏。梁罗锅开始活得不踏实了,他怕组里这几户农民识破他。那一天,鲍三爷把梁罗锅叫到地头叮嘱说,如果他儿子梁双牙回來,就一定把他领过來,鲍家真正缺少这样的壮劳力。梁罗锅见姓鲍三爷的气势,好像全村的人都归他养活似的。他面带难色地说鲍三爷,现在的这事儿啊,我不知道鲍真和双牙是咋想的?孩子的事得慢慢商量,你得容我个空儿。鲍三爷很神气地说,这里的轻重你去掂量。然后甩着手走了。梁罗锅怔怔地看着东家的背影,心里骂,狗操的,你又耍起了当年当队长时的威风來了?这梁年鲍家是从这些土地上发了财的,梁罗锅想想就上火,那时候鲍真在外打工鲍家势单力薄的,还不是靠梁家支撑着过日子?恨归恨,他还是愿意儿子给鲍家干活的,从经济上,鲍三爷对这些户主还是满大方的,除了每年的承包费,工钱也是一季儿一结。而且鲍真必定又跟双牙好上了!

    梁双牙还要跟老爹犟嘴,玉环娘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再跟爹争执,埋头将菜里的油汤倒进米饭碗,扒拉着把饭吃完。然后连鸡蛋汤也沒喝,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看见吃草的奶牛,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一声。大哥梁大立嗖地一下站起來,直奔牛棚给奶牛饮水去了。

    梁罗锅叹声说,双牙啊,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哩!然后勾着腰朝后院去了。

    梁双牙看着爹的背影,知道是说给他的。屋里只剩下玉环娘和梁双牙。玉环娘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双牙,跟娘说句心里话,你和鲍真到底是咋打算的?

    梁双牙平静地说,娘,我心里真的沒普呢!他不敢看玉环娘善良的眼睛,说我不是厌恶农村,我不怕劳动,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呢,咱这人活成个啥啦?当初豆奶厂红火的时候,我也反对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听!虽说我和鲍真是那曾关系,可我给鲍家打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哩!

    玉环娘叹了一声说,爹嘴上不说,心里也后悔了,你就别挤兑他啦!双牙,你真的要走?

    梁双牙站起身说走,鲍家承包地多时到期,我多时回來!

    玉环娘急了,说你跟鲍真的婚事咋办?

    梁双牙说,等我挣了钱再娶她过门吧,反正我不会倒插门儿的!

    玉环娘低头默默地刷锅,高粱瓤子做成的刷子在锅沿上狠狠地刮着,响声极为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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