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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9

    喝完酒已是下午二点左右,梁恩华逼着荣汉俊取齐艳夫妇的工资。荣汉俊无奈回到厂里,在齐艳两口子的工资有上签了字,嘱咐身边人严加保密。梁恩华从会计手里接过4500块钱递给荣汉俊说,你装着,咱们一同去医院。荣汉俊推脱说,我下午有事,这不,法院经济厅的大候呼我三遍啦,约我打麻将。这东西想赢我,我这会儿哪有玩心。沒办法,哄那王八蛋高兴,还不是为咱厂?梁乡长,让荣汉林陪你去看看吧!梁恩华心里火,勉强按下了,把钱塞给荣汉林。他问荣汉林齐艳的丈夫在哪个车间,荣汉林说,他叫曹有,在转炉车间当组长,就径直去了转炉车间。

    工人们还在加班加点地干活儿,曹有他们还不知道工厂将要破产,不时在墙上的表格上勾画什么。梁恩华望着满脸淌汗的曹有,心里又难过了。他问曹有來厂几年啦,曹有说建厂挖地沟就來了,有十一年了。梁恩华又问,喜欢这活儿吗?曹有嘿嘿笑说,干长了就喜欢啦!说得梁恩华鼻头发酸。他把曹有叫到屋外,问了问孩子住几号病房,又告诉补发工资。曹有眼圈就红了,连着说磕头的谢话。梁恩华倔倔地说,你谁也别谢,孩子病成那样,补给你工资是天理人情。眼下厂长们都忙,拖到今日,你们两口子别记恨就是啦!曹有眼里的泪转眼被风吹干了。梁恩华和荣汉林要了一辆闲着的大货车,一同去了医院。

    梁恩华在蝙蝠乡栽了跟头,连他自己都惊讶眼前的日子闭了眼睛。在他小的时候,蝙蝠乡简直就是天堂。在天堂里寻到位置是多么不容易呀。眼下的蝙蝠乡,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地狱了。他觉得蝙蝠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病菌。这种病菌在人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袭來,会使人痛苦、麻木而脆弱。迎來了妻子田梅,梁恩华很疲累地回到屋里,沒有拉灯。人在难处,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蝙蝠乡的人物,在他脑里闪过一遍后,他就在梁炜那里定格了。梁炜是他们梁家的希望,也是蝙蝠乡的希望。

    昏黄的灯光将X光片上的小洞儿投影在墙上。远看像一些筛眼,近看像苍蝇蠕动。梁恩华傍晚进家就瞅着X光片发呆,田梅几次催他吃饭,他也不搭理,又拿出烟來吸。这是齐艳10岁独生子的大脑透视图片。那孩子脑里生着囊虫,时常昏迷不醒,拖累得齐艳浑身几乎瘦干了。梁恩华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啥将这图片要來,后來他终于找到了理由,他要把图片拿给镇工商所的同志们,教育那些唯利是图的小贩。刚才工商所把乡里50多个摆摊和流动卖肉的都叫齐了,齐艳认了半天也沒找到那个家伙。梁恩华很伤感地说,天灾病祸,人啊,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落就落了。就说这孩子吧,吃了米心猪,年纪轻轻,命也够呛了……田梅问,这是那孩子的透视光片吧?快拿走,该吃饭了,恶心不恶心?梁恩华说,不,不是恶心,我翻心哪!我们有些干部和厂长,只顾自己发财升官,哪管群众疾苦哇!鱼和水两不來呀!田梅又端來一碗猪肉炖粉条放在桌上说,别替古人担忧啦,这是大气候,你一个人管得了吗?快洗手吃饭吧!梁恩华愣愣地坐着,望着一碗猪肉炖粉条,翻心不止。

    这时门开了,荣汉俊和金鱼儿进來。

    梁恩华一愣问,你们有事啊?快坐。

    荣汉俊笑说,看看梁乡长和田梅啊!说着给金鱼儿递眼色。

    金鱼儿将一兜东西放在椅子上。梁恩华摇手,别,咱不兴这个。荣汉俊说,别客气,谁让咱俩有缘份,在轧钢厂一锅里抡马勺仓子?梁乡长哇,你不沒吃饭么?田梅笑说,正要吃,你们也在这儿吃吧。荣汉俊说,不,沒吃就对了。我今儿得拉梁乡长去金梦康乐园赴宴!法院郭厅长和侯科长他们來了,宋书记开会去了,梁乡长又找不到,只得梁乡长出面啦。再说,也是钢厂破产的公事儿。梁恩华摇头说,不行,我陪不了,今天感冒了,眼下正翻心呢!荣汉俊死乞白赖地拉,别别,翻心不怕,那是胃亏酒啦。这革命小酒,不喝也不对呀!金鱼儿娇娇地拉梁恩华,说走吧,梁乡长!荣汉俊和金鱼儿硬将梁恩华拉下楼去了。

    到了金梦康乐园的雅间,金鱼儿说家里有事就走了。梁恩华、郭厅长和侯科长就客套了几句。大侯说,我沒记错的话,梁乡长在当兵之前当过是我们的校长,那时候见了你特害怕。梁恩华说,你都成了法官了,老师该怕你啦!荣汉俊笑说,老师永远是老师,当学生的哪敢调歪?对不对,大侯?大侯嘿嘿笑着点。说笑间丰盛的酒菜就上來了。大侯点了茅台,郭厅长点了长城干白。梁恩华平时只喝一些低度酒。郭厅长笑呵呵地举杯说,梁乡长家里沒闹贼吧?梁恩华笑说,听说小偷也是奔一把手去。一桌人都笑。荣汉俊见梁恩华沉脸不语,就拿脚踢他,然后张罗着要喝出个高潮來。大侯就响应着要喝个“潜水艇”,他边说边将一小杯白酒放进一大杯啤酒里。然后仰首而饮,一滴沒洒,舌尖挑着白酒杯直颤悠。满桌喝彩,大侯拿下白酒杯说,眼下乡镇企业破产,法院受理不多,就连破产法也是针对国营企业來的,乡镇企业只能往上套。法院可管可不管。汉俊兄你说咋办?我们冲你和老校长也得管啊,对吧,郭厅长?郭厅长连连点头。荣汉俊知道大侯是逼他喝酒,就嚷着來个“核潜艇”。他将啤酒杯倒满四两白酒,再将小酒盅满上啤酒放进大杯里,一饮而尽,小酒杯也挑在舌尖,得意地摇头。人们又鼓掌,大侯说,荣支书够意思,我们还能含糊?梁恩华头一回见这阵势,心里叹道,这不都喝出花儿來,酒是公家的,胃可是自己的。这时候,脑子里又想起那张X光片來了。

    梁恩华总算把这场累人的饭局对付过來了,走出雅间时跟郭厅长和大侯告别,郭厅长说别走还要洗桑拿浴哪!梁恩华说,我有病蒸不了那玩艺儿。荣汉俊赶过來说,梁乡长不能走,不蒸,洗个澡按按摩,保你回去不翻心啦!郭厅长又拉他,梁恩华抹不开面子就跟着去了桑拿间。他看准了,郭厅长不走自己别想挪窝儿。金梦康乐园开张半年多,梁恩华几次被人请,都推辞了。他听人说桑拿浴里沒正经事儿,走进來也不过是个高级澡堂子。梁恩华草草洗了澡就穿上睡袍到休息室等郭厅长,大侯和荣汉俊跟梁恩华前后脚进來,俩人跟领班捅捅咕咕地挑按摩小姐。大侯够挑剔的,换了好几个才有个中意的,领进按摩室。荣汉俊等郭厅长出來,又给郭厅长和梁恩华找好了小姐,自己也进了按摩间。剩下梁恩华与郭厅长一室,按着小姐的指点躺上按摩台,就觉觉得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摸着头部,还有一股脂粉气扑面而來。他不敢睁眼,只听一阵哗哗的骨节响。直到小姐给他踩背还浑身紧张,小姐的脚一踏上去,就压出一个响屁來。小姐笑着跌了下來,邻床的郭厅长哈哈大笑,梁恩华面红耳赤,按摩完事后,梁恩华见小姐磨蹭着不走,就沒话找话,问他是哪里人。小姐一张嘴就听出是东北人,说他们针织厂发不起工资,就跟姐妹们进关学按摩了。这一会儿,荣汉俊颠颠儿地进來发给两个小姐小费。梁恩华边往外边嘟囔,这一会人有就挣100块!咱厂里的工人起早贪晚黑……荣汉俊拦住舌头,抢着跟郭厅长说大侯加时了。梁恩华愣了愣,加时?难道再按摩一遍?郭厅长对望一眼,笑了,荣汉俊说,下半时就该他给小姐按摩啦!梁恩华心跳起來不说话了。

    在休息室等候时,郭厅长跟梁恩华商量着回去,梁恩华正巴不得呢,可大侯满面春光地出來,又嚷嚷着去三楼舞厅。郭厅长沒说不去,梁恩华也就硬着头皮跟着上楼。到了楼上,他把荣汉俊叫到厕所嘀咕,悠着点吧,这得多少钱呢!荣汉俊大声武气地说,三十六拜都拜啦,不就剩这一哆嗦了吗?有一万块钱够折腾的啦!梁乡长,放开了玩儿,别想那么多?梁恩华暗暗叫苦,无奈进了歌厅。五光十色的灯光晃得他眼睛发花,音乐鼓点震得他心里一挂一挂的。他坐在沙发上首先声明,不喝茶也不要小姐。大侯不客气,自己转着***去了。郭厅长也说不跳舞,跟梁乡长唠唠嗑。梁恩华连连摆手,不,快给郭厅长叫个小姐來,他会跳。荣汉俊从吧台一下來三个小姐,嚷道,谁也别闲着,每个人领一位。眨眼间就瓜分了。梁恩华身边也坐下一位,娇娇地往他身上拱。梁恩华连忙躲闪说,咱们说话。这时大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挟着一个小姐朝包厢走來。小姐与大侯调笑,看见荣汉俊就嗷的一声扭头往回走。大侯拽住他的胳膊骂,妈的!不知道的还以我怎么着你啦!这一來,好多人都往这边瞅,荣汉俊马上认出那小姐是钢厂的女工韩红,便走过去,把他叫到包厢里坐下。韩红怯怯地坐下垂头不语,那张认真化过妆的脸,在昏暗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妩媚生动。荣汉俊把他介绍给大侯和郭厅长。梁恩华一见是轧钢厂女工,脸色便难看了。荣汉俊说,有一阵子沒见你上班了,你爸还说你上电大呢,原來是陪舞來了。我问你,咱厂除了你还有谁?韩红喃喃地说,还有小英。荣汉俊嚷道,去叫他也來,好生陪陪法院的领导。韩红说小英正陪客呢。大侯已经眯着色眼从在座的东北小姐里选了一位,说,不必啦,荣支书,我有舞伴儿啦!荣汉俊明白,当地人怕碰上当地舞女,免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便气势很凶地说,你告诉小英,明天都别來这儿啦!这再给你们找个好活儿干!韩红瞪他一眼说,就那破班我不上,我和小英,还有齐艳大姐在翻砂车间,几年吃了多少铁粉哪,腰疼胸闷,连头发都变稀了,我们怨过沒有?可厂里搞成那样,让人咋活呀?荣汉俊说,你猪八戒倒打一耙,还怨我啦?你不听话,回头我告诉你爸!韩红蔫了,讷讷道,荣支书求求你,别跟我爸讲!梁恩华问他爸是谁!荣汉俊说是厂里的老工人。荣汉俊又笑着说,韩红,侯科长把你挑來,就是看上你啦!今晚给你个任务,让大侯跳好玩好,往后法院的事儿就交你去跑啦!韩红冷下脸,法院?好人谁往那儿跑?荣汉俊急了,眼下咱厂破产得求人家,韩红更沒好气了,让我求他们给咱厂破产,我才不干这缺德事儿呢!梁恩华摆摆手说,荣支书去跳舞吧,我跟韩红唠唠。荣汉俊叹一声,拉起梁恩华身边的东北小姐下了舞池。到了舞池里,把小姐搂得贼紧,又抠又亲的。梁恩华看着这一幕,就劝韩红说,韩红,叔叔劝你别干这个啦,你看这里哪有好人哪!韩红说,我只陪舞不卖身!梁恩华脸上添了厉色,那也不行!韩红愣了,咬了半天嘴唇说,我和英子是帮齐艳大姐的。眼下齐大姐的孩子闹病,几乎让他倾家荡产啦!厂领导吃啊喝地不管,我们姐妹还能看热闹?梁恩华脑袋轰地一响,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韩红又说,本想把补发的工资捐给齐大姐,可又发不下來。想想只有陪舞來得快了,豁出脸子去了,救人要紧呐!梁恩华连连点头,说现在有这份情谊的不多啦!相比之下,我们当领导的应该反省啊!齐艳的事,厂里已经把工资补发给他了,我和你爸都看过他们母子。韩红眼里汪着泪说,唉,这点钱不管用哩!齐大姐可是好人,好人命不好。梁乡长,我跟你说件事,齐大姐不让往外讲。梁恩华静静地听着,韩红一张嘴,眼泪就掉下來。他哽咽说,齐大姐两口子,眼下还卖血呢!梁恩华的心战栗了,这有这事?韩红抹抹泪说,是血站的同学告诉我的。起初,两口子互相瞒着,两人每半拉月都拿回二三百块钱來,齐大姐问曹有哪儿來的,曹有说拾破烂卖的,曹有也问齐艳哪來的钱,齐艳说是帮医院洗床被挣的。后來有一天他俩在血站碰上了,这才明白,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哭得医生们都落泪了,当场就捐了钱呢。韩红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梁恩华呆傻了似的,眼泪涌出眼眶。见荣汉俊他们跳舞回來了,他急忙擦擦眼泪。荣汉俊让韩红坐在大侯身边,还让韩红往大侯嘴里送葡萄。韩红愣着不动。荣汉俊火了,骂道,他妈的专跟家人立牌坊!大侯也起哄说,咱肥水别流外人田哪,这儿有小费呀!梁恩华坐不住了,啪地一拍茶几,拽起一嘟噜葡萄!恶声败气地吼道,侯科长,你张开嘴,我给你喂葡萄!全包厢人都傻了。大侯站起身要骂人,郭厅长赶忙把他摁住。梁恩华长叹一声,人呐,都他妈不知咋活了!就穿上风衣,颤颤抖抖地走了。韩红喊一声梁乡长就追了出去。迪斯科舞曲疯狂地响着,包厢里的人谁也不动。

    梁恩华疲惫地走在大街上,东北风扑脸地抓挠。彩灯闪烁,人流如涌。烤羊肉串的香味在他身边荡漾。梁恩华清醒地意识到,蝙蝠乡人也开始迷恋夜生活了。街上的灯光像流萤似地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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