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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

    天冷得很,阴云在空中凝着不动,雪没有化净,蝙蝠乡看上去灰灰暗暗。鲍真回到家里脸颊都冻红了,梁罗锅和老伴儿玉环听她说了说梁双牙的情况,心里稍稍安稳一些。梁罗锅问鲍真,梁双牙在里头不挨打吧?鲍真说我托付人了,没人打他。老伴儿玉环又问,他吃得饱么?鲍真说,这你们也放心,我也给看守钱了,每顿多给他盛些饭菜。老伴儿叹息一声。梁罗锅问鲍真,双牙过年能不能回家?鲍真低头说,这就难说了。然后她的心被什么刺疼了,一些往事往心头上涌来。梁罗锅从鲍真嘴里讨了底,就不再忧伤,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烟来。老伴儿玉环对鲍真说,我们今儿去找大仙给双牙算了一卦,仙人说咱双牙没牢狱之灾!鲍真说这迷信玩艺儿最好别信,仙人总是给你们往宽心说。真的出了灾,她能破么?要多动脑子,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如果梁双牙真犯到那份上把大仙都叫来也屁事不管!几句话把老太太说蔫了。

    正这时,村委会的大喇叭响了起来,荣汉俊村长嚷嚷着各家都准备提留款,他的口气挺强硬,摊派方式,每人交170元,这是乡政府的紧急任务,谁要是不交将受到严惩。说完之后喇叭里就放那首谢晓东唱的歌:“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日他个奶奶!收提留有啥高兴的?”梁罗锅听着歌骂了一句,烟杆从嘴里缓缓抽出来。老百姓还有活路吗?这提留款咋像折跟头一样涨啊?这不是收他娘的棺材本儿吗?这么多,就是不交!鲍真愣了愣问,过去这提留款咋个收法?梁罗锅把帐本拿出来,耐心讲了讲收提留款的办法。鲍真听出里面的破绽,就是涨幅过大了。梁罗锅把烟袋磕在鞋底上,说这荣汉俊也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前几年村里收提留款都是公开的,交款项目列表公布,交啥钱老百姓一看心里明明白白,只有公开,才能公正啊!鲍真说我去找荣汉俊村长说,交多少提留款,也公开嘛!梁罗锅眼一亮,说你是村长助理,你去找荣汉俊说嘛!你照这样跟他吆喝,助理不了几天你就跟着臭喽!鲍真疑惑地说,看样子荣汉俊村长,他不像是又黑又贪的人呐?他多收了钱也不敢私吞,何必伤乡亲们呢?梁罗锅的目光是灰色的,一点都不明亮,说你这话说得太是时候。我估摸着,是乡里苛扣咱百姓呢!荣汉俊后面有钢厂给撑着,他不怕啥,可我们不能这么窝囊啊!

    鲍真放下碗筷,说去找荣汉俊村长评理,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了。

    村委会门前围着一群人起哄。脚下的雪被踩得黑黑的,使人感到格外的潮湿和阴凉。实际上雪落不到房顶就化成了水珠。荣汉俊村长正苦口婆心地跟乡亲们做解释。鲍三爷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跺着脚骂,荣汉俊啊荣汉俊,就是国民党那阵儿人头税也没这么高哇!你看这文件,上边号召减轻农民负担,可到了下边就七拧八歪的走了样儿。荣汉俊村长黑脸,却又不敢在鲍三爷面前发怒,只有耐心解释,说三爷你今儿个是拜年踩高跷,充啥角儿?你也是老党员老队长了,关键时候得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咋跟老百姓一同起哄闹事儿?鲍三爷倔倔地吼,啥角儿?跟你闹也是你逼的,瞧你干的好事儿,苛扣百姓,村委班子里都是啥人?你们不吃五谷杂粮吗?鲍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个时候,鲍真看见周五婶举着手里新纳的鞋底喊,连鲍真这样的烂货也能进班子?你荣汉俊要是有啥想法,就背地里折腾去,这样明来暗去狗扯羊皮,你看群众说你啥?鲍三爷一听有人骂鲍真,马上把话转了回来,说提留就他娘的说提留,这跟鲍真有啥关系?我家鲍真是堂堂正正的姑娘。荣汉俊村长马上火了,大声说,你们说我啥?我他妈脚正不怕鞋歪!我是为蝙蝠村工作,鲍真这丫头咋了,她心眼好,泼辣能干。说我就说我,别把人家扯进来!

    有个群众起哄说,你尝了啥甜头,总是护着那**?周五婶继续说,你荣汉俊上企业有一套,我们服气,可你在村里就是不透明!听说鲍真是你闺女,那咱蝙蝠村就成你家的了!鲍真气得头一炸,险些跌到。鲍三爷气得骂,你他妈听谁说的?啊?荣汉俊瞪了眼说,你就瞎嘞嘞吧,小心鲍月芝撕烂你的嘴巴!我荣汉俊要是有鲍真这样的闺女,再脱生一回都认!鲍真静静地听着,不知咋开口了。荣汉俊村长已经在黑暗中看见了站着的鲍真,就三说两说将话题遮盖过去了。鲍真痴眉呆眼地愣在那里。荣汉俊村长说,鲍三爷,你和乡亲们都回去,这两天赶紧把钱交齐,我荣家一分也得不着,村委会留个小头,大头交乡里,今年全乡一道令。不信你到邻村打听打听。鲍三爷倔倔地说,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吓唬吓唬就走!我来挑这个头,就要讨个结果。荣汉俊村长碰上了难缠的主儿,真正有些为难了。鲍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是进是退,进去跟荣汉俊较量一番,会后面自己的工作更加被动,如果抽身走掉,那样就帮不上姥爷这样的的老实农民了。眼看着群众跟荣汉俊的口角越来越激烈,鲍真无所畏惧地挤进来了。她身上的香气熏得人们直咳嗽。鲍真是直奔姥爷鲍三爷来的,顺手扯过姥爷手里那张报纸,走在灯下看着。鲍三爷看见鲍真愣了愣。荣汉俊村长看见鲍真就来了精神,说鲍真,你跟大伙说说,这提留款和乡统筹费,是咋回事?鲍真很镇定,声音响亮地说,农民提留款是以乡镇为单位,以国家统计局批准、农业部制订的农村经济收益分配统计报表和计算方法统计的数字为依据,不得超过上一年农民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鲍真念到这儿扭头问荣汉俊村长,咱村去年人均纯收入是多少?荣汉俊村长说,是860元,不过去年上城打工的多,地荒了不少,收不上来!

    鲍真从兜里摸出计算器,摁了几下说,去年提留款为人均45块钱。按百分之五算,也不该是均170元哟!这本来就不合理么!荣汉俊村长愣了,说鲍真,你咋胳膊肘往外拧啊?你是村长助理,这样做工作那提留款更收不上来了,宋书记怪罪下来,你兜得住么?鲍三爷对鲍真的做法很满意。周五婶愕然地瞅了半晌鲍真,说鲍真,你不是戏台上送诏书,假吆喝吧?鲍真瞪了周五婶一眼说,我鲍真不是想讨好你,讨好你们没用!我是说的良心话,咱老百姓种田够苦的了,还要有这么多乱摊派!交这冤枉钱,谁不怒?刚才我公公就怒啦!荣村长,咱不能收这么多钱,帐目公开,该多少是多少!荣汉俊村长沉了脸吼,鲍真,你可不能感情用事啊!你咋也跟他们一起哄我?太太爱上当差的,净给我帮倒忙!你这刚助理了几天,村长还没当呢,就跟乡里唱对台线,宋书记恼了你,你鲍真在这块土儿上可就栽啦!鲍三爷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荣汉俊喊,我们的鲍真说的再理儿上!宋书记要是主持公道的话,他应该听听群众的意见!人们跟着嚷,鲍真说的在理儿上,荣汉俊哪,你这村长当油啦!胳膊肘往外拧的是你,你当官发财就不管乡亲们啦?良心呢?荣汉俊尴尬地愣了愣,说你们咋冲我来啦?鲍真很响亮地说,姥爷,这份文件借我用用,我去找宋书记!不行咱就对簿公堂打官司,不信就没咱老百姓说理的地方!乡亲们很服气地望着鲍真。荣汉俊村长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也软了声说,乡亲们,你们可别误解我,别拿我荣汉俊当仇人,我是没法子哟。然后把难堪的脸转向鲍真,你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这海口夸出去了,日后的戏由你唱了!鲍真大声地说,我去找宋书记和梁乡长,如果不行,就找县长!咱蝙蝠村的老百姓就不受这瘪子气!老百姓一阵掌声。荣汉俊村长颤颤地走进了村委会办公室,狠狠地将那歌曲关掉了,然后怏怏地回家了。鲍真怔怔地站在人群里,看见鲍三爷勾着腰走了。周五婶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脚片子一甩一甩地走了,鲍真想把她留住,想问一问她是听谁说的荣汉俊是她爹?可是她不能这样做,看着四周墙一样的人脸,人越聚越多。鲍真知道自己卷进来了,退没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拱了。一瞬间,她看见人群里有梁罗锅那张困倦迷惑地老脸,心腔一热,鼻头酸酸的。

    每年的腊月都刮北风。北风哗啦啦地将房顶的积雪刮下来,零零落落地堆到院子里。梁罗锅到房顶上搬弄没搓粒儿的玉米串,被很硬的北风吹歪脖子,鲍真爬上梯子,将老人搀下房来,她又爬上去做老人没干完的活儿。做完活儿,鲍真就去屋里看梁罗锅歪斜的脖子。鲍真问他疼么?梁罗锅说,怕是中了邪风啦,一时半会儿正不过来。老人歪着脖子去村口小卖部打散白酒,瞅见歪歪斜斜的村巷,还觉得满有意思。梁罗锅让老伴儿烤热了酒,连喝了两大碗,说这热酒能祛邪。到了傍晚仍不见老人的脖子正过来,鲍真很着急,说要不要送你上镇医院?梁罗锅摇头说,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讲啥俊丑?这样歪着脑袋看世道,还蛮舒服的,村里的景景物物都正过来了。我没斜着脑袋,瞅啥都是歪的。这年头哇,歪的多了,见怪不怪啦!说着说着眼眶子就抖出老泪来。鲍真知道老人是想儿子梁双牙了。傍晌午的时候,气温回升,到外都滴滴嗒嗒地化雪。这时门口停下一辆摩托,鲍真迎出去一瞧,是城里的赵律师来了。鲍真将赵律师领进自己屋里。梁罗锅歪着脖子怕吓着客人,就派老伴儿过去倒茶递烟,听听梁双牙的消息。赵律师说王秃子也被公安局拘留审查了。梁双牙和王秃子共同提供线索,公安方面捉到了买桥的人,追查到了铁路方面的证明信,铁路方面的责任是很重的。而且铁路方面多年拖欠蝙蝠村的占地费用,由赵律师出面协调,桥低帐给蝙蝠村,等于说梁双牙卖的是村里的财产,卖桥费用全部归村里,梁双牙也就没罪了,这次赵律师是来通知鲍真到城里的看守所接梁双牙回家的。鲍真和梁家人高兴极了。

    这天上午,宋书记的舅爷冯经理又来找荣汉俊村长。冯经理瞄准了即将开始的开荒工程。他跟荣汉俊村长一说,荣汉俊村长就将话题堵回去。在村里交提留款的问题上,他虽说跟鲍真发生了分歧,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到啥时候血缘之亲也远不了。荣汉俊村长说,眼下在蝙蝠村,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开荒的款,是鲍真弄来的,工程由谁承包她说了算啊!冯经理不知道荣汉俊跟鲍真的特殊关系,摇头叹道,你这五尺男子汉玩不过一只鸡?叫人家娘儿们家牵着鼻子走,真是老鼠尾上生疮,没啥大能水啦。荣汉俊村长叹说,唉,没跟你说么,这破官我早当够啦,让鲍真折腾吧,我当支书兼管钢厂,她当村长。实际上就是退位了,我干这几年没啥大政绩,也没啥灾祸。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儿。冯经理愤愤地吼,谁说你政绩不多?钢厂的规模多威风啊?没你荣汉俊有今天的钢厂吗?鲍真这东西,是他妈从城里滚出来的妖精,给鼻子上脸,将来有一天会朝你下毒手的!你知道吗?那天我带她到口福斋,是她偷偷给荣荣抱了信,才将梁双牙那小子引去的!你说这女人阴不阴?荣汉俊村长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人精妖精,精了总比我这傻吃憨睡的好!我不行了,可也巴望着蝙蝠村好哇!冯经理沉了脸,静静地看着他,可是荣汉俊对鲍真的所有态度都让他费解。

    鲍真回到家里,脑袋沉沉的,想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进家门儿,看见鲍三爷来给梁罗锅治歪脖病。鲍真红着脸好奇地瞧着,惊得合不拢嘴。梁罗锅梗着脖子瞅鲍真,问她梁双牙的事儿有着落没有?鲍真懈懈怠怠地笑了,梁双牙没事儿了,过几天就会出来。梁罗锅眼亮了,真的?别大意,该花钱就得花钱,这年头兴这个,不破费,梁双牙能出来?你得出去跑啊!鲍真说我有赵律师在跑在办,律师是干啥吃的?鲍三爷一边运气一边说,如今的律师呵,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指着他们准崴泥。鲍真反驳说,可不能拿老眼光看事儿。咱农民以后得聘常年律师啦。鲍三爷不服气,轻轻瞪了鲍真一眼,然后高高地举起了他的铁砂掌。啪一声,铁砂掌重重地茫在梁罗锅的脖颈上。梁罗锅一哆嗦,脖梗子落一排红手印子。鲍真在一旁格格笑。鲍三爷扶了扶梁罗锅的脑袋,惊诧了,梁罗锅的脑袋依旧歪着。鲍三爷的铁砂掌也不灵验了。鲍真听人说过,以前姥爷治这类病号都是冷不防一掌,一掌下去脖子就正过来。鲍三爷人正,人正难除邪,今天是怎么啦?梁罗锅浑身的肌肉收紧了,苦苦地求他,让鲍三爷别走给他再来一掌,说我挺得住,治好了脖子,等我儿梁双牙回家过大年。鲍真听着心头就酸了。鲍三爷吸上一口烟,十分细心地瞧着梁罗锅的脖子。看哪儿都是毛病,也就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了。他扔了烟袋,嗨地一声运了气,又昏天黑地朝梁罗锅的脖子拍了一掌。梁罗锅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脖子根儿虚肿起来,鲍真上前扶起老人,梁罗锅的头正过来了。鲍三爷爷抓起烟袋笑了,戴上油渍麻花的棉帽子要走。梁罗锅给玉环使眼色,老伴儿将事先备好的一袋子弹好的棉花递给鲍三爷,说给月芝带上做双新棉被,我家棉花丰收了。鲍真看着不说话,鲍三爷连连推脱,咱是亲戚啊,我不拿,我又不是去做医的,看着亲戚的情分我才来的。偏偏咋一还一报呢?咱乡间除了一颗血疙瘩心还有啥?说完倔倔地走了。鲍真将姥爷送到门口。

    乡里的王助理到村了,是来催蝙蝠乡的提留款。荣汉俊村长接待了王助理,王助理对荣汉俊惧怕三分,喝了酒也不敢提收款的事情,只是说鲍真把不同意见捅给了宋书记和梁乡长。荣汉俊村长看出王助理的意图来,他没有对鲍真说三道四,因为鲍真这几天正带人勘测荒滩呢。荣汉俊村长也顺着鲍真的口气说,我吆喝了几天,都说高,没人交,别的村咋样?乡长助理心中也替老百姓叫屈,他家也是农民,满腹怨气只能跟在家种地的媳妇撒撒,到了村外还得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然宋书记知道了,一句话就会把他这招聘干部辞了。王助理想了想说,收提留标是难,可再难也比计划生育结扎流产容易吧?荣汉俊村长只能用一脸无语的冷相来抵挡,挡乡长助理的话,也挡自己的心。王乡长站起身走了,用讨好的口气说,汉俊兄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五天内必须收齐,不然宋书记就要来村里,宋书记可是对你不薄啊?往后咋让宋书记为你说话?荣汉俊村长说,快让宋书放心吧,他不来,我们也照样做好工作的!他不来,鲍真助理正想带人去找他论理呢?王助理一愣问,鲍真?闹半天是她从中作梗!荣汉俊村长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王助理说话声音呛人了,跟吵架似的,你去叫来鲍真,我这乡长助理,得好好会会她这村长助理!正说着话,鲍真和几个村支委进来了。鲍真没进屋就说,别嚷了,我来啦。乡长助理看鲍真满脸霜花,花头巾上沾着霜雪。鲍真摘下红头巾,走到乡长助理跟前,气息逼人地说,你别咋唬,其实你也心虚着呢!人均170元,你掏句心里话,合理不合理?乡长助理支吾着,说这是镇党委定的,我是听差的,高呢低呢,全当支援国家啦!鲍真说,这不行,不合理!你说国家困难集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也得交!可这是啥?把政策弄歪了,你把话捎给宋书记,蝙蝠村农民拒交提留款,不是荣汉俊村长挡着,是我鲍真想不通!乡长助理哆嗦了,鲍真,你还没当上村长,就这么抗上,图个啥?鲍真冷冷地说,图个公道!我要是骑在乡亲们脖子上当村长,我就不当了,我可不是图这虚名回乡的!在场支委们都为鲍真捏把汗。鲍真生气地说,如果亏了乡亲,我跟你们没完!说完就甩手走了。

    没隔几天,宋书记带着乡里干部到蝙蝠村搞社教蹲点,也想竭尽全力拔鲍真这颗钉子了。荣汉俊村长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像掉进螃蟹窝的蛤蟆,挨夹又受气,可当他眼见着鲍真跟宋书记较量了几个回合,又鼓了鼓莫名的勇气。宋书记绵里藏针地说,鲍真啊鲍真,在这里我当了三年的书记,头一回碰着你这么个茬儿啊!你想拔个尖儿?你想在村里竖自己威信?鲍真被宋书记的几句话说红了脸,严正地说,我鲍真从小就没爹,所以不安分,是房顶插旗杆尖儿上拔尖儿的性子。你说我啥都行,就是不能损害农民利益。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了,眼下活得最苦最难的,还是咱农民哩!乡里又定这么个土政策,揩他们的油,我看不公,我气不平!宋书记气得拍了桌子,鲍真,你以为你是蝙蝠乡百姓的救星?你以为你最疼农民?我呢,荣村长呢?我们累死累活的,不也为百姓奔波?乡里定的事,没改啦!不拿下你这颗钉子,我就不走啦!鲍真气白了脸,也同宋书记拍了桌子,大声吼道,只要我当一天这村长助理,就别想多拿一分提留款!你可以拿权力压人,可我们聘请了律师,告你们!宋书记气得抖了,颤声说,汉俊村长,鲍真这村长助理,就地撤职!鲍真一甩手,说不当就不当,然后悻悻离去。

    这个上午,冬日的暖阳缓缓升起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鲍真感到了温暖。地皮上厚重的霜开始变色。鲍真和荣荣坐着荣汉俊的桑塔纳汽车去城里看守所接梁双牙。梁双牙恍恍惚惚地走出看守所,他搔搔头顶,头发刷刷掉皮。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荣荣远远地奔过去,喊一声,狗东西梁双牙!梁双牙听见荣荣骂他就咧嘴笑了,转身看见鲍真跟过来了,便有热辣辣的目光与她相碰。梁双牙双膝一软,眼一黑,说了声鲍真就要晕倒了。鲍真上前扶住了他,嘴里喃喃道,行啦,别再吓唬我们啦,糊里糊涂地进去,又这么糊里糊涂地出来,你觉着不值啊?梁双牙被鲍真摇得灵醒了些,见真是鲍真,颤心的哆嗦从脑壳传到脚心。鲍真和荣荣一起扶梁双牙上了汽车。鲍真将车里的一件军大衣给梁双牙穿上,示意司机开车,车开到城北大农贸市场,鲍真买了好多年货,肉啊鱼的,还有一挂挂响鞭。呆傻了似的梁双牙终于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妈呀,快过年了啊!快过年了啊?鲍真给了梁双牙一拳头,梁双牙,你不是犯人啦,你没事儿啦,挺起腰杆,回家过年好生放上一挂鞭,崩崩晦气!梁双牙终于有了笑模样。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探出头来说,双牙子,你娶了鲍真这样的女强人,是你驴日的福气。不着鲍真,你这傻雷锋,只有蹲大狱的份了。往后得记住这教训,可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来了啊?梁双牙舔舔干裂的厚嘴唇,理亏地叹息着。鲍真笑说,我们这位脑袋里缺根弦儿,骆驼还仨儿眼儿呢!说也没用。司机叹道,咱村里,连打工回乡的都算着,还真没梁双牙这么一位好人哪!鲍真瞪梁双牙一眼,啥好人,好过了头就是呆了!然后就格格笑起来。汽车车驶离农贸市场,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就听不见了。鲍真摸摸兜里的材料,就让司机把气车给她开到县政府门口去了。

    看见县政府的牌子,梁双牙被吓了一跳,问鲍真去哪地方做啥?鲍真满不在乎地说,宋书记多收老百姓提留款,我顶着不收,就把我这村长助理撸了,撸了就撸了,本不算啥官,可乡亲们不能吃这哑巴亏啊!我要找县长,再不管用,我就挑头跟乡政府打官司!司机赞许地说,鲍真大姐,你做得好哇,可有一点,当官的,舌头是山,嘴是河,山河相应,官官相护哇,县长能听你的?鲍真咂咂舌满面春风哼一声,不听不怕,那只有对簿公堂了,你知道乡里多收提留款干啥吗?挥霍浪费,大吃大喝,买小汽车和大哥大。咱这穷镇,光大哥就十几台呢。司机点头说,是得有人站出来管,今年忍了,明年还不知咋折腾呢!梁双牙拽住鲍真担忧地说,鲍真,你这么闹,伤了乡里头头,日后不知给咱穿啥小鞋呢!多收就多交,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鲍真瞪梁双牙说,呆着你的,没你说话的份儿,天塌不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咱老百姓有说理的地方!说说闹闹就到县政府大门口了。鲍真说,你先们回去吧。我还不知啥时能见到县长。说完轻快地下了汽车。梁双牙说我跟你一块去,鲍真说家里人都等你呢!我很快回去找你!梁双牙探出头问她咋回去?鲍真笑笑说,甭管我了,我打的回去!梁双牙努了一下嘴叹一声,抬手搂着鲍豆子的脖子微笑着回村去了。

    天黑的时候,鲍真还没有回来,梁双牙都坐立不安地到街口张望。实际上鲍真等到夜里,也没看着付县长。她走在县政府大门口,找了个小旅店住下了。旅店暖气烧得不好,冻得鲍真早晨起来咳嗽不止。吃过早饭,鲍真一摸脑门,滚烫滚烫的,浑身无力发冷。她想了想,打了个三轮摩托回村里了。到家就爬上炕,扯过一条被子盖起来焐汗。梁双牙抱来大堆棉柴,将大炕烧得滚烫。婆婆玉环将毛巾烫热,盖在鲍真的额头。鲍月芝、鲍三爷和荣汉俊村长都来看鲍真。荣汉俊跟鲍月芝打了个照面,荣汉俊想上前跟她说话,鲍月芝给了他一个冷脊背,说了几句话就先走了。鲍三爷爷夸了几句鲍真,说鲍真这孩子没忘本,真敢替咱老百姓说话,很像我当年那阵儿。说得荣汉俊村长脸一红一赤的。鲍三爷恶声败气地说,宋书记在咱村碰钉子,没收齐提留款,准在别的地方找巴回来。荣汉俊村长闷闷不语。鲍真嘴干舌燥地翻翻身,说没见到付县长,只跟抓文教卫生的郑副县长说了说。等我病好了,非找那个付县长不可!荣汉俊村长终于开口了,说付县长提拨的宋书记,他会护着宋书记。鲍真猛咳了几声,说不怕官官相护。不解决,我就上法庭!梁罗锅走进来说,鲍真啊,梁双牙也平平安安回来拉,你就忍忍吧。我不怕高,提留款都准备啦,咱家4口人,不就千把块钱么!咱交!鲍真生硬地说,就不交!不蒸馒头争口气!梁罗锅叹息着出去了。鲍三爷爷叮嘱几句鲍真养病的话,跟梁罗锅到那屋唠嗑去了。荣汉俊村长瞅着鲍真蜡黄的脸,心疼了。他之所以没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企业上去,就是舍不得离开鲍真,这样在土地上滚,就能天天见到女儿鲍真,有啥比看着鲍真更让他兴奋的事情呢?荣汉俊亲热地说,鲍真,眼瞅就过年了,正月初一,你跟我去给宋书记拜个年,啥气都没有了。我跟他说了,没有鲍真这样奔波,蝙蝠村没有出路。要是不让你干村长,我也想退位了,就宋书记那宝贝舅爷冯经理,我就对付不了呀!鲍真冷冷地说,荣村长,你别不好意思,手里又没短儿,硬起骨头来!给宋书记拜年可以,他楞是拿咱不当人,我鲍真不会理他的!荣汉俊村长叹道,这提留款咱拖到啥时收?鲍真说,多时合理了,多时就收提留款!荣汉俊村长讷讷说,那开荒的事儿,你还管不管了?鲍真一把扯掉额头的毛巾,爽快地说,这是啥话?我不当村长助理也开荒!这是咱蝙蝠村自己的事儿。荣汉俊村长鼻子有点酸了,心叹他跟月芝咋生了这么个闺女?鲍真慢慢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梦境里的她在村人惊疑目光里走着,走到了那片荒滩上,她的脚将雪沫子掀得高高的,发出大地深处传来的噗噗声。冻土地带的黄日头,裹着鲍真纤巧的身影,一滚一滚的跃动。北风停息了,一霎时,百里荒洼多静啊!鲍真充满愉意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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