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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

    那是1980年的冬天,蝙蝠乡和全国一样迎来建国后的特大丰收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体制被淘汰以后,公社被乡政府取代了,听说乡政府要在年后破五那天搞一个民间会演,庆贺百年不遇的大丰收,还可借机张扬一翻人们欢歌升平的心境。已经通知蝙蝠乡的梁家和荣家,会演的时候要以醉鼓节为龙头。听到这个消息,梁丙奎老爷子抢在荣家之前验鼓了!

    过了年,破了五儿,那个欢庆丰收的醉鼓节就跟着来了。节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梁丙奎带领家人到蝙蝠河滩的泥铺里验鼓。前晌雪白了后晌,像洒了白色面粉,铺在河滩上一层绒平,抹掉了河与地的界线,极阔极远。梁丙奎孕起一脸的兴致,哼着野歌儿,欣欣朝滩上走,雪坨子在他脚下脆脆地吱扭着。老人胡子拉碴的宽黑脸枯皱着,就像一张揉皱了的鼓皮。身上披着几乎褪成灰黑颜色与时令不相宜的青布棉袄,酒葫芦蹭着袄角嘀哩当啷地晃荡着。老人在苍白的天地间走着消消停停,眼睛昏花了似的发迷了。见没见?哪一个是咱验鼓的铺子?梁丙奎被烈酒腌粗的嗓门响起来。儿子梁罗锅没搭话,却有女人格格的笑声。梁丙奎扭回头,见儿媳玉环挺着怀了七个月的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儿子梁罗锅早没影了。当老人看见大孙子梁大立、二孙子梁双牙都颠颠儿地跟着,心里对儿子梁罗锅的怨气消了许多,亲呢地拍了拍孙子们的头。

    玉环光是笑以至她腋窝挟的那捆粉帘纸颤索索地响,当她看到老人的脸像落帆似的呱嗒撂下来时便赶紧打住了笑。梁丙奎问,罗锅不是跟出来了么?玉环摆脱不开里头的说道,知晓验鼓对这个打鼓世家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说,荣汉俊把梁罗锅拉走喝酒去了。梁丙奎骂这杂种,都野得收不回心啦!跟荣汉俊打连连,能学出好儿来么?玉环脸上肃肃的不语,梁大立和梁双牙翻着眼镜不吭声。玉环知道老爹埋怨她没管住男人。梁丙奎知道儿媳性子肉,有孕在身,也知道她不会打谎语。可她也跟大儿子一样贪小钱呢,荣汉俊有钱,说不定丈夫能“蹭”点钱回来。她就这么想的,梁丙奎猜她小样心里去了。梁丙奎听见玉环总嫌梁罗锅窝囊,骂你光会击鼓还要给我窝囊到几时去?梁丙奎听了,就吭吭地咳几声,声音威严而重浊,玉环听见便蔫下来。她还不敢跟老爹破脸儿,老人虽说不能赚钱,可他越活越硬气了,原因就是二儿子梁恩华当了蝙蝠乡副乡长,这是荣家所不能比的,尽管荣汉俊那狗日的能赚钱了,钱能啥都买么?而且梁丙奎老爷子是蝙蝠乡响当当的鼓王。梁家人醉鼓节上的风光,荣家看得都眨眼哩!我不直说,响鼓咱不用重棰儿,意思你明白就成。媳妇玉环不说话了,梁丙奎想着就不再紧问了,连连摆手,说罢罢罢,咱爷几个到铺子里听响儿吧!

    风然大起来,雪成团团,扑扑闪闪滾在河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转悠了半天,梁丙奎终于将玉环和孙子们领进泥铺里来了,有股细微的霉腐味,在他们的脚下悄没声息地流着。梁丙奎把门闩住了,雪团子就飘不进来了。这泥铺子是梁丙奎熬鹰用的。尽管泥铺子里脏兮兮的辱眼,老人一看见摆在地上的六角木鼓,情绪就好了。

    “哇,多大的鼓哇!”玉环惊得咋舌头,孙子大立和双牙更是惊叹不已。孩子们慢慢蹲下身,拿手掌抚摸刻在鼓楞上的字,嘴里轻轻念叨着,“醉鼓擂响呈吉祥,大将军八面威风。”明眼人才能看出这鼓是刚修补好的。人老了,击打了一世的鼓也老了。这鼓有年头了,鼓的模样是宗安老祖留下的,可它造于光绪年间,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到梁丙奎这辈儿已修了两三回了。第一回是大跃进那年,梁丙奎的老伴怀着梁罗锅;这一回是儿媳怀着三孙子。多少年了,打鼓世家的后人都要在醉鼓声里呱呱坠地。梁双牙把光光的小脑袋探到外面去。这一探头,使梁双牙的眼睛一亮,看见同学鲍真和荣荣朝这边走来了,鲍真穿着红棉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惹眼,梁双牙呲开双牙一笑走出去了,脚步快得跟跑差不过。在梁丙奎不注意的时候,梁双牙就把鲍真和荣荣领进来了。

    梁双牙跟爷爷介绍说,这是我两个同学,也来看咱验鼓。

    玉环抚摸着鲍真的头说,这是月芝的孩子,当年月芝难产的时候,就是爹您给击鼓助产的!

    鲍真歪着脑袋说,我娘也这样说,所以我来看鼓。

    梁丙奎脸上终于松活一些了,说你娘还算有良心!

    玉环看着老人咳了一声,又要讲古,她故意给老人打岔,说爹,你老不冷么?

    梁丙奎说不冷不冷,我有酒。

    玉环问爹,你不累么?

    梁丙奎说,不累,守着鼓能累吗?

    鲍真好奇地摸着鼓,问爷爷,这鼓为啥叫醉鼓?

    梁双牙没等梁丙奎说话,抢嘴解释说,喝醉了酒,方能击鼓!就叫醉鼓了,记住啦?

    鲍真点点头张大了嘴巴,心想没酒量的还不能当鼓手了?梁丙奎放下酒葫芦,弓起身说,天快黑了,不等你爹了,你二叔可能也来不了啊!我先将木橛儿楔上吧。玉环说爹我也赶紧糊窗纸吧!我们就可立马验鼓啦!梁丙奎说好,就弯腰撅腚地干起来。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了,砰砰几锤下去,木橛就楔好了,然后在梁双牙、梁大立、鲍真和荣荣的帮助下,哼哧哼哧将木鼓挪上来,六角稳稳地顶住六根木橛子。无数棵汗粒儿滾落梁丙奎的面颊,砸在光光展展的鼓皮上。

    这是绝好的鼓皮,梁丙奎老爷子宰了两条雄壮的犍牛,为修这鼓,梁丙奎老人把二儿子梁恩华给他的私房钱都花了。根儿上还是丰收了,如果换上逃荒那阵儿,恐怕连鼓皮都要下锅煮了吃。鼓里装着老人的念想,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击出最后一声响鼓来,给后人留下个好名声。验鼓自古以来就很有说头的,在蝙蝠河滩上搭一架泥铺子,方格窗棂子上要糊三层粉帘纸,当鼓手喝醉了酒,抡起牛腿粗的鼓棰子,砸出第一声爆响,三层粉莲纸在鼓声里炸碎,飞成白白的雪片子,鼓就过关了,如果没粉帘纸没有炸碎鼓就没过关。梁丙奎袖手看儿媳糊完窗纸,嘴角便衔一只烟斗,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心里就盼大儿子来击鼓,孙子们都还小哩,他时不时探出脑袋张望,老人心里越急越不说话,烟斗吸得滋滋有声,心里大骂着不争气的儿子梁罗锅。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梁丙奎实在熬不住了,大掌一挥说,没他臭鸡蛋咱照样做槽子糕,验鼓!梁丙奎独自摆好供桌,燃一炷香火。然后拉上孙子梁大立和梁双牙同时跪下,五体投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鼓神酒神,酒神鼓神,顶天立地,福佑族人!然后站起身绕鼓一圈洒了酒。鲍真和荣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泥铺里立时充斥了烈酒的气息,使她们直用手捂鼻子。梁丙奎站起来咕呼咕呼灌酒,眼红了,身摇了,就扔了酒葫芦,三下两下脱去老棉袄和油渍渍的汗衫,露着黑红的脊梁,干皱皱如一块树皮。青筋粗壮滾圆,勃勃地涌血。梁大立和梁双牙看着老人,觉得爷爷很神奇了。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棰儿,说玉环到屋外看炸窗花吧!玉环巴不得,她怕鼓声震了胎。她一扭一扭地走出去了。梁丙奎运足了满身的力气,一只胳膊高高扬起来,手掌攥得鼓棰吱吱响。他短吼一声,鼓棰落下来,“咚!”地一声响,满屋颠颤了。嗡嗡的余音里,梁丙奎走到窗前看粉帘纸,不知怎的,竟然没炸开。玉环在屋外捂着肚子笑得闪腰岔气,喊着没开没开啊!是鼓不成,还是我老朽啦?梁丙奎心里嘀咕开了,老脸阴住。他心里一兜火气冲头,又走至鼓前,嚷着不同往年的吆喝,眼里也罩着不同往年的茫然。他想不能在儿媳和孙子面前将老脸扔了,就强挺着再次击鼓。鼓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他摇着脑袋击鼓,屋里一轰一轰地响。他身心便全陶醉过去,眼皮叠合起来,梁丙奎入境了,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全是结尾。梁丙奎软泥一般跌坐在地上了,嘴里不住地吐着白沫儿。

    梁大立和鲍真急忙上前搀扶老人的时候,梁双牙没有去,他的小眼睛亮起来,亮得像梁盏灯笼。谁也没有想到,梁双牙咬紧了牙关,架了一个板凳,风风火火地爬上去,抓起爷爷的鼓棰子击鼓。梁丙奎和众人都觉得出鼓声的异样。鲍真的喊声几乎跟鼓声同时响起,双牙击鼓啦!梁双牙就像晃着一团影子,鼓声浑厚、凝重、火爆,像落在滩上的炸弹,墙上泥皮唰唰直落。鲍真、荣荣和梁大立跳着脚拍着手鼓掌欢呼。玉环在屋外欢呼雀跃的喊,窗花开啦!窗花炸啦!梁丙奎泪水纵横地叹声,天啊!苍天有眼啊!喊声落但是鼓声没止,鲍真蓦地睁开眼,看见梁双牙甩了衣裳光着脊梁击鼓正来劲儿。梁丙奎被搀扶起来,横一眼双牙没吭声,慢慢挪到窗前。老人亲眼看见了,粉帘纸正如裂帛似地炸开,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如飞起的二月梨花。梁丙奎头一酸,喉咙一热说,我老了,老了,我的孙儿双牙行啦,真的行啦!他的眼睛湿了,脸上更加老相了,看啥都迷白白一片。

    梁双牙醉迷呵眼地击鼓,击在劲头上就扭脸朝外瞭,看着笑岔了气的母亲,故意生动着圆圆的脸相。他的小骨架透出健壮的轮廓,青茬子头皮上汗光闪闪,后脖梗耸出一块小疙瘩。玉环想,这孩子打鼓跟他爹当年一抹一样,如果让他爹梁罗锅看见多高兴啊!可惜梁罗锅被荣汉俊叫去喝酒了,还要带他去赌钱,要是没有梁双牙可咋验鼓哩?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想到,蝙蝠乡首富荣汉俊和梁罗锅正站在窗前听鼓呢。更没有谁知道梁罗锅跟荣汉俊达成了啥交易?鼓声越来越响,村人越聚越多。天黑黑的了,白雪映着一拨村人的脸相。梁丙奎顿时来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顺了,抄起鼓棰子,狠狠击鼓,一副神神气气的样子。

    梁丙奎瞅着梁双牙得意地喊,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双牙,赛鼓那天你小狗日的也上阵啊?

    梁双牙应着,说我上!然后就把鼓棰顺窗子扔了。

    鲍真十分欣赏地看着梁双牙,内心竟然有了一点崇拜。

    息鼓的时候,泥铺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的摇荡着。夜里,大雪如席。小两口只睡了一觉,玉环就捅醒了梁罗锅,讲了讲昨天验鼓时双牙的精彩表演。梁罗锅开始不信,后来听玉环详尽描述一番才信了。玉环催促说今天塞鼓,你们老少三代该去了,别把正事误喽!梁罗锅揉揉眼灵醒起来,挑开窗帘,说雪太猛,等一等再去吧。说完又倒头大睡了。玉环再也睡不着了,她有点翻心,就翻出一堆事儿来。她知道,梁丙奎豁出血本修鼓,不单单为参加醉鼓节,而是在她生孩子的分娩时刻击鼓助威。鼓王世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诞生的。她不信,老人信鼓信神,她也不好拒绝。但是六角木鼓总是在她眼前晃荡。这年头来钱的路子多了,没成想这鼓也能来钱。昨晚验鼓回来,丈夫梁罗锅喝红了脸,神神秘秘地跟她商量,说荣汉俊看上咱的鼓了,他想高价买过去。玉环激动了,说话声音都颤颤的,还等啥,卖吧!梁罗锅阴眉沉脸地说,说得轻巧,爹会跟玩咱命的。玉环撇撇嘴,说就不信,咱爹不爱财?梁罗锅说爹喜欢祖上传下的木鼓,鼓里装着爹的魂儿哩!玉环想了想问,就没有别的招了么?梁罗锅的脸松活了,说来钱的招子有哇!荣汉俊这小子说啦,要是咱在赛鼓节上夺魁,又将他厂里的产品“汉俊牌真皮包”写上鼓梆,他就出广告费。玉环眼睛红了,问他出多少钱?梁罗锅说,三千块!玉环一拍手,我的天神哩,干呐,等于吃白食儿啊!梁罗锅说怕是爹不会答应的。玉环不耐烦地说,这事你夜里偷偷去办,爹又不识字,别说就罢了。梁罗锅为难地说,爹不识字可双牙他们识字啊?玉环说我嘱咐不让双牙他们说就是了!他终于被媳妇点拨得开窍了。

    这时候,对屋房里传出爹哑哑的咳嗽声,玉环再次推了一把梁罗锅,说快去吧,爹走头里就啥都完了!梁罗锅心里毛毛的,叽哩咕嚕下床了。梁罗锅走出村口径直去了小学校,碰上校门扫雪的马老师,就求他写了两幅大字:“汉俊牌皮包真漂亮,汉俊牌皮包销量第一。”梁罗锅夹着条幅,走上蝙蝠河滩的时候,天就快亮了。他觉得,只要心路活泛,这年头动动狗脑子就来钱。他躁躁地走,很快就进泥铺子了。昨晚上验鼓,泥铺子给震哗啦了,四处露风跑气,雪粉在鼓面鼓角落了一层,梁罗锅拿大掌胡啦胡啦,就将新写的条幅贴上去,喜兴地笑起来。他瞅了半晌,眼里没鼓,如望一座金山,心跳了眼红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

    吃罢早饭,梁家的六角木鼓被运到街里来了。

    地上浮白,蒙蒙如罩。拉鼓的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村里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人大声喊,瞧哇,老梁家的鼓来了。梁丙奎、梁罗锅和梁双牙三代人神神气气地站在鼓旁。梁双牙的小手搭在鼓皮上,手指轻轻弹着。鲍月芝怀里抱着鲍豆子,她身边站着鲍真,都在朝这边巴望着。有人袖手看着,说梁罗锅,多停一会儿,让乡亲们看个够。梁罗锅怕人看出荣汉俊让写的条幅来,在装鼓时做了点手脚。可他站在两头披红的青骡子跟前,依然不放心,就拿鞭子桶骡子的屁股,骡子就一拱一拱地动了,雪地吱吱响起来。梁罗锅边走边骂牲口。梁丙奎无奈,对村人抱拳施礼,说咱赛鼓场上见吧。酒葫芦沉沉地坠在腰间,系在上面的红领巾被风抛起来。来来往往的村人朝梁丙奎摆手致意。

    梁丙奎老人心情特别好,掐着嗓子唱起沙哑的冀东皮影:

    三杯酒下了咽喉

    哥哥跟着妹子走

    走走脚下是平川

    槐花枝头乱颤悠

    梁罗锅蹭上车辕子,啪啪地甩了两声响鞭,马车就巓起来。一袋烟的时辰,就到赛鼓场子了。远远地,梁丙奎就看见荣爷和两个虎虎生生的的儿子荣汉俊、荣汉林在那儿试鼓呢。荣爷拄着拐杖,腰里拴着一个大肚酒葫芦,老人看见梁家军来了目光就生硬了,眼里白多黑少。荣爷自从伤残之后没有上过阵,只是在下面比比划划地指挥,荣家另一枝儿的荣老顺是一个打鼓的好手,荣爷就让荣老顺掌主棰儿,儿子荣汉林、孙子荣玉民配合,荣汉俊当了老板就当甩手东家了,他的心思不在鼓上。梁丙奎没有看他们,招呼着儿孙把梁家鼓从车上抬下来,脚下的雪被他们踩成稀泥。天就要放晴了,东边透出白日头,天空仍是苍灰的模样。梁丙奎让车在西边的一块场子停下来,说罗锅,叫你三舅四舅来打锣,顺便接玉环来看热闹,玉环要是看了,肚里的小崽子将来就是双牙这样的好料子!笑着的时候,梁丙奎、梁双牙、梁大立就将六角木鼓抬到一块雪场子上。

    梁罗锅赶车又走了。梁丙奎披着老棉袄,瓮似的蹲在鼓旁吧嗒吧嗒吸烟。他觉得老荣家爷几个试鼓的样子好笑。别看打得响,缺一样气韵。他对身边的孩子们讲,醉鼓击一股气,气在鼓在,气泄,鼓就完了。正说着人们就一拨一拨地来了。不一会儿,就拥拥塞塞地挤满了车和人。县里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梁丙奎看见当副乡长的儿子梁恩华走过来,梁恩华把那些头头介绍给老爹,梁丙奎老爷子跟他们握了握手,说看鼓来了?梁恩华又去到那边看荣爷,见到荣汉俊都很客气。荣汉俊代表荣家人来看梁丙奎,梁丙奎老爷子冷冰冰的不尿他,扭着脸吸闷烟。他最瞧不起荣家穷人乍富的样子,头上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你看荣汉俊肚里屎包一个,靠坑蒙拐骗发起家来。荣汉俊对梁丙奎的冷漠不气不恼,还上赶着跟梁丙奎一家套近乎,是相中这鼓了,还有这六角木鼓梆子贴着“汉俊牌皮包”的广告词。当他看见标语贴上去了,心里格外宽舒,实际的情形与荣汉俊的策划大相径庭,标语的幅度未免小了些,昨天跟梁罗锅交待任务的时候,说的是鼓那么大的字,可他还是很高兴,梁家已经不战自败了,败在他荣汉俊的金钱圈套里。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钱。荣汉俊在梁丙奎跟前站住了,仔仔细细看鼓,看清两幅字就扭歪了马脸笑了,笑得梁丙奎心底冒出一股子凉气。荣汉俊说梁老爷子,用把力气当鼓王,虽说我是荣家人,我的宝可押在你们爷几个的身上啦!梁丙奎闷着嘴,喉管里咕咚咕咚响。荣汉俊又说,我们皮包厂的那拨人给你们梁家助威!梁丙奎实在受不住了,扭头吼,滾!荣汉俊吸着烟大模大样地走了,不气不恼。

    梁罗锅带着玉环和两个舅舅挤进场里的时候,醉鼓节就要开始了。各路人马都来了,镇书记和乡长让梁恩华副乡长主持仪式。梁恩华觉得欢悦的气氛能将蝙蝠村荣梁两姓人融合到一起。他就站在一块泥岗子上讲了一通,说今年是实行大包干获得大丰收的第一年,我们农民翻了个身!今天的醉鼓节就是要庆贺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先搞花会比赛,比赛结束后我们还要给全镇的三十户售粮大户颁奖!讲毕引来一片掌声,几串响鞭噼啪炸响。梁丙奎在鞭炮声里看着讲话的儿子,仰脸将一葫芦酒灌进肚里,老脸就红通通放出豪光来。梁罗锅和梁双牙也喝了酒,爷三个对望了一眼就披挂上阵了。两个舅舅在一旁配合。梁双牙喝酒的时候,一歪头看见人群里看热闹的鲍真和荣荣,朝她们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挥了挥小拳头。梁丙奎把烟往雪地上一丢,仄楞着身子,脱掉上衣,吼了一嗓子,开鼓啦!就很有气势地朝木鼓走去。这头鼓一响,荣家那边锣鼓跟上了。人们先是踢踢踏奔这头来了。梁丙奎觉得观众的胸袋,像许多灯笼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灯笼烤得梁丙奎火烧火燎的。他十分注意自己击鼓时的形象,手举得高高的,落棰时带一股狠气,红绸子哗哗抖起来。

    荣家鼓响了,孙家鼓也响了,各路鼓队都响了,人群迅速流动起来。梁丙奎知道起鼓时观众选择自己最满意的鼓队。梁丙奎闷闷地吼了句,今日就是今日了,然后拿姿拿势亮出“把作”来。老人的骨节格格直响,折断了似的。两只鼓棰在他手里抡活了,一忽儿抛出,一会儿抓住,鼓点也越来越骤。梁罗锅和梁双牙年轻气脉足,都有点赶不上趟了。梁丙奎真正晃出醉态来了,左三步右三步,身子柠得活,步子也活。观众一片喝彩声,喊好!梁罗锅的心思不在鼓上,他边击鼓边瞄着荣汉俊的影子。荣汉俊刚才看鼓的时候他没在场,他跟荣汉俊对了一个眼色,荣汉俊没有走过来,在那里跟乡长们侃上了。一个小时之后,有十几家已息鼓了。没人围看,就算败鼓。场地上,只剩下梁丙奎和荣爷的鼓还在轰鸣。梁丙奎的气力到底不行了,浑身淌虚汗,还咬牙挺着。梁罗锅和儿子梁双牙被老爷子的样子感动了,纷纷亮出他们的绝活来。梁双牙年岁小绝活不多,可他出手狠,打出的鼓声干脆,鼓棰起落得很麻利。梁双牙竟然似醉似舞地打起梅花点,鼓棰如织网梭子在空中编花,十分惹眼。

    人群涌过来不少。梁罗锅又让玉环将酒瓮子灌上酒,放在自己的头顶,继续击鼓。任他扭腰提胯,水竟然一滴不洒。一时呆了观众的眼。观众齐声叫,绝!梁罗锅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梁丙奎老人啥时候看见广告标语的?梁丙奎老人吼,息鼓!原来是孩子们惹的祸,其中就有鲍真和荣荣。大人腿缝缝里钻来钻去的孩子齐齐拍手叫,“皮包赢喽——皮包赢喽—”这群孩子们一提醒,观众也便细瞅,指指点点地笑了。梁丙奎心情陡然变糟了,骂你狗日的才是真皮包呐!孩子家长指着鼓楞,说你们看,这儿写着呢!不是孩子们造口孽。然后,鲍真就认真地念出声来。人们哄笑了。尽管闹了不愉快,今天的鼓王当然是梁家鼓队。荣家的鼓队败下阵来,这也是荣爷预料之中的事情,儿子荣汉俊都不看好本族的荣家队,还指望别人给荣家助威吗?荣爷拄着拐杖悻悻地走了。

    这个时候,梁双牙跟鲍真玩去了,他像一只兔子似地蹦到街上去了。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像鼓一样敲在街上。

    梁丙奎横着头看鼓,脸就白了,扭头喊罗锅!

    梁罗锅慌着,问爹有啥事?

    梁丙奎觉得一张脸皮被撕扯下来,指着鼓喊,这是咋回事儿?

    梁罗锅笑了笑,说爹,这是广告,没关系的!

    梁丙奎说你给梁家丢尽人啦!回家跟你算帐!

    后来是梁家获得了售粮大户的称号,这点喜气将梁丙奎老人的怒气消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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