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尉迟杯
13．尉迟杯
人虽去 言犹在 处处见离恨
等众诗人皆一一散去，农家乐里，那个本该姓赵，却无奈姓了王的老板，刚千恩万谢送走了宣传部这些人，就后有几拨人来报告，说他们在收拾残局时，发现不明不白丢了好些东西。先是酒水柜台上的来说，昨夜里不见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瓶红花郎；再是守库房的来说，少了三根薰羊腿和五只酱鸭，门是好好的，后窗被撬开了，那贼就撬开后窗里溜进来。王老板气得好一阵大骂。以上两人刚走，前台又来说，少了两条好烟，一条苏烟，一条软云，还有几包泡凤爪和几包腊猪蹄。王老板忍不住又是一阵大骂，就招集了好几个人来，叫大家再细细盘一盘，看还丢啥没有。他心里想，要只是丢了这么些吃的喝的，老子也就认了，就当是这一笔生意白白做了，要是再有啥值钱的东西也丢了，老子就不得干。一干人细细查了一番，好在没发现丢了别的啥。
王老板却突然想起那个收藏室，昨天去了那么些人，一个个眼放精光，该不会也遭了贼手？
这一想，就急火火跑到后院来，见门锁都原封原样，不像有人进去过，却还是放心不下，等把门一推开，心里就是一凛，墙上两条惨白的印迹，像是刮了两溜毛的猪皮，白得刺眼，少不了又是一通臭骂。细细一验看，那丢了的，一幅是赵熙的真迹，是给王家做了倒插门的祖父传下来；另一幅也是现今一个名家的手迹，只因常听人说起，做餐饮要有文化，就特意花了好几千块买来。王老板只觉得是被一把火围住自己在烧，脸色已是涨红，又破口骂道，我日你八辈子先人，这来的哪是诗人，分明是一帮烂贼嘛！
忽又想起那块只知道有些贵重，又不晓得到底值多少钱的田黄，便急忙开了柜子，见面上那几块石头依旧，就有些不敢去摸那大石后面，屏了一口气才去摸，摸到了那个茶叶盒子，心里似乎松了些。等拿在手里，心里又咯噔一下，这盒子分明是轻了一些。就把那盒子捏在手里，许久都不敢去开。等了好一阵，才一咬牙打开，见里面装了一块别的石头，一看，就认得是从这院子里的花台上随便抠下来的。王老板都气得疯了，将那石头与盒子一起狠狠往地上摔，就听咣的一声，那石头从地板上弹起来，不偏不倚，端端飞到王老板额角，当即打出一个鸡蛋大的乌包。王老板哎哟哎哟地叫了一气，嘴里不住大骂，我日你先人，你偷了也就是了，还拿这么个东西来欺哄老子！
大骂了一阵，心里就冷不丁想起一个人，就是昨天要看田黄的那个肥猪，记得是跟那似曾相识的一个自称姓莫的法官一起。一定是那肥猪偷了的，他狗日的一见那田黄，眼睛里都在冒烟！
王老板一手捂住额角，气哼哼回到办公室，一连抽了两根烟，这才平声静气地跟宣传部的俞红打电话，说这里昨天遭了贼。
俞红颇为惊讶，却不太相信，叫他不要急，好好找找看。王老板更来气，大了些声说，我上哪去找？这么大个事，我还不急呀！我这就要报警！
俞红心里就有些慌，怕这事闹出去影响不好，毕竟诗会由自己负责张罗，出了这号丑闻，领导一定要责怪自己，说不定前程都毁了。前些日子，领导刚给自己谈了话，要提拔自己当科长，咋能出啥乱子？就连忙对王老板说，王总，您先莫急，我马上过来，等弄清情况再说，好不好？
王老板想了想，到底不好得罪她，只好答应。
俞红连忙叫了出租车往农家乐来。一上车就先给吴然打电话，有些抱怨地说，你晓得不，昨天晚上，那家农家乐里丢了好几样东西！
吴然正在回成都的路上，听了这话，像是重重挨了一捧，却大声说，不可能吧？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诗人，咋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人干的。
俞红气道，都到这时了，你还说都有头有脸，明给你说吧，昨天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帮人不阴不阳，一个个流里流气，都不像是正经人。
吴然也有些生气地说，你是不了解诗人，诗人都是些散眼子，没规没矩惯了，但不管咋说，也不至于干出偷鸡摸狗的事来，再说了，哪个就敢肯定是我们的人偷了的？
俞红说，昨天到今天，人家那院子里就没有来过别的人，这不是明摆起的么？
吴然想了想说，你们不也有人在那里么？
俞红越加气道，你这是啥话，我们的人都是正正经经的干部，会干那种丑事？
吴然也不示弱地说，干部就体面了？未必那些贪污受贿的丑事，是我们这些诗人干的？
俞红被她用这话一呛，口气就软下来，毕竟人家的话也在理。就改口说，我们两个争个啥？人家都要报警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吴然却说，我还怕么？哪个偷的哪个负责，身正不怕影子斜。
俞红就更加放软了口气说，反正人是你喊来的，你要来配合我，看能不能把这事儿抹了。他要是报了警，乱子就捅大了。
吴然见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答应回来。
俞红到了王老板这里，见王老板额角平空多了一个乌包，就问，王总你这是咋了？
王老板却不理她，气哼哼把她带到办公室。总台服务员、库房保管和酒水吧台的服务员早奉命等在这里，见了俞红，先就七嘴八舌说了一气。俞红听完，见只是丢了些酒水、香烟和吃的，值不了多少钱，心里就松了，转身对王板说，这事儿王总放心，由我们来负责。
王老板冷笑一声说，光是这几样吃得喝得的，我就不找你了，也就当喂了狗，值价的是一块田黄，是块宝石，我都不晓得值多少钱；此外还有两幅字，一幅是赵熙的，另一幅倒也值不了多少，顶多一万块，赵熙的就值价了，最低也不下五万！
俞红听了这话，头皮一下就麻了，心里想，这世上最说不清价值的，就这两样东西，一是宝石，二是字画，偏偏都让自己碰上了。就把那吴然恨得咬牙切齿，怪她找了这么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来害自己。
恰这时，吴然也来了。
王老板一见吴然，气得眼睛都红了，忍不住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帮疯疯颠颠的狗屁诗人，一个个贼眉日眼的，跑到这里来做贼！老子又没招你惹你，你找起人来偷我！
骂到性起时，就指了吴然的鼻头吼，你要不把东西给我找出来，你休想离开这里半步！
吴然窘得无地自容。
俞红也很难为情，就赔笑说，王总您莫激动，人家吴老师专门回来协助我们。这样吧，我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大，我们先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或者再找一找，看是不是记错了？
王老板本是有些平静了，听了俞红这话，突又冲动起来，忍不住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高声道，你俞干事的意思，好像我姓王的是故意编起谎话来赖你们？
俞红赶紧赔笑，王总您息怒，我哪有那意思，我是说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看咋办才好。
王老板就说，就凭你们两个，能把这么大个事摆平？
俞红就又陪了些不是，转身对吴然说，吴老师跟那些人都熟，你想想看，这当中都有哪些人有嫌疑？
吴然就把这些人都想了一遍，主要集中在诸如侯劲这些市、县里来的诗人，自然不会怀疑谭四儿、黄入流、闵南、梁秋风这些头面人物，更不会怀疑京城来的张月南，人家是国内正红火的大批评家，绝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就把怀疑对像一一排在一张纸上。两个人商量了一阵，也没有商量出个办法。俞红就提议，先由吴然给这些人打个电话，试探试探。王老板却死活不干，大声说，你打个电话去问，还不如直接叫他把东西藏好，那还找个球呀！
就坚持要报警。
偏偏俞红又生怕他报警，怕把事情传开了影响到自己，就只顾说好话，劝他先不报警。这时，吴然忽地想起了莫怀生，就到一边去给莫怀生打电话。吴然说完了基本情况，就要莫怀生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做警察的同学或朋友，帮忙私下里查一查，免得报了官不好办。莫怀生却说，自己的同学要么当法官，要么做律师，就没有一个是做警察的，这事儿我帮不了。
吴然说，那这边县里的公安，你有没有熟人？
莫怀生说，我只跟法院熟。
吴然又说，那你能不能提供点啥线索？
莫怀生警惕地说，我能提供啥线索？那些人我大都不认识。
吴然只好罢了。
接完吴然的电话，莫怀生把这事儿细细一想，心里似已明白了啥。就拿出手机，给张月南拨了电话。
张月南问，是哪位？
莫怀生笑说，是我，莫怀生。张老师现在哪里？晚上能否赏光一起聚一聚？
张月南似乎微微愣了一愣，才想起这么个人来，就说，是小莫呀，对不起，我下午要走，都订好机票了。莫怀生有些惊讶地问，您不是要多呆几天么，咋突然急着要走了？
张月南说，本来是想多呆几天，突然接到邀请，要去东北开一个作品研讨会，都是朋友的事，不好推。
莫怀生把一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改说道，张老师真是太忙了，那您一路走好。我那个集子，麻烦张老师抽空看看，还望您多提点提点。
张月南说，不客气，有空了一定看。
其实，张月南早把他那集子悄悄扔了，依他的身份，哪会看这么个无名小辈的破集子？
这边，吴然回到屋里，把俞红拉出来悄声说，我觉得这事儿要警察来帮忙才行，我们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能找哪个问话？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抵到墙角去。
俞红赶紧摇头说，这事儿咋能报警？一报警就等于公开了，人是我托你喊来的，我们的脸往哪里搁？
吴然说，我的意思跟你一样，找警察不一定要报警嘛。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姓王的是一定要报警。不如这样，你看你在公安那里有没有熟人，不如找个熟人来私下里查一查，这样，既满足了他报警的要求，也说不定真还查得出来，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提醒了俞红，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恰巧在县公安局做警察。便立忙给他打电话，把这事儿说了。
那个警察叫陈东，是俞红中学时的同学，一直都喜欢她，曾给她写过上百封情书，两人都各自成家了，陈东都还不死心，说要一辈子都缠她。俞红一直都嫌他温吞，从小就像个阴谋家，觉得这号人难伺候。
陈东听了俞红的话，像是于绝望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立马就答应过来帮忙。
两人回到屋里。俞红对王老板说，王总您莫急，我们已经报了警，警察一会儿就到。王老板听了这话，似乎也看到了希望，看上去就松活一些了。
几个人就在屋里等。
不一刻，听得院子里来了一辆车。俞红首先出来看，来的正是陈东，似突地有了主心骨，甚而觉得，这个陈东原来也很可爱。俞红一路小跑到了陈东跟前，笑得像是一朵刚被春风吹开的海棠。这让陈东有些受宠若惊。俞红到了他跟前，不住地说，拜托你了，全靠你了。
陈东觉得有些怪，就把她拉到一棵花树下，不解地问，他东西丢了，直接报警就是了嘛，咋要你出面，还要偷偷摸摸的，未必是你偷了？
俞红先笑骂了他一句，就贴近他悄声说，你不晓得，那些来参加画眉诗会的诗人，都是我叫一个朋友喊来的，诗会也是由我负责主持，出了这号事，那我还咋在宣传部里混？弄不好，还有人说我找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糊弄他们呢。你一定要帮我，先把这个姓王的稳住，免得他到处乱说。最好能把那几样东西都找到，免得生出是非。
陈东的心思却全在俞红身上。这个一直折磨他的女人，平生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身上的气味，如无数把刀子，一齐朝他身上招呼，弄得他突然就觉得承受不起。就笑着说，那我就当是帮你一个人，与其他人没关系，你咋谢我？
俞红假意恨了他一眼说，你不是一直说，渴望被我打一顿么？等你办完了，我就打你一顿。
陈东就很幸福地笑了，似乎女人的手，已然十分温柔地打在身上，至少，已经能够看到被她打一顿的希望。
两人肩挨肩地一路到了楼上。
陈东先有招有式地问了一阵王老板，又叫他把库房保管和几个服务员都叫来问了，一一作了笔录。这才去车上拿来一个相机，说要作现场勘察。几个人就在王老板的带领下，去现场拍照。陈东叫俞红做他的助手。俞红就一直在他的分咐下跑前跑后，竟然合作得很好。这使陈东很受用，便觉得是警察生涯里，办的最缠绵、最幸福的一个案子，心里甚至暗暗感谢那偷儿，给了自己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弄完了现场，又把吴然提供的嫌疑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一一记了，就说到了那两幅字和那块石头的价值。争议主要集中在那块田黄上，王老板说，那田黄至少值十万。陈东就有些来气，啥子石头这么值钱？说齐天，都只是块卵子大的石头，哪里就值那么多钱？
王老板就又犯了急，大了些声说，陈警官，那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田黄！
陈东也大了声说，我就不信，天下那么多石头一文不值，偏偏就你那一块是个宝！要真是个宝，你不死死放在一个贼找不到的地方，却要搁在那么个屋子里，那窗子稀松得像是拿灯草拴起的样，是个人一把都能推开，真要是个值钱的东西，你舍得往那里放？你咋不把现金放在那里？
王老板已被他呛得满脸通红，感觉这陈警官就像是盗贼的同伙一样，却只死死咬住那就是一块地道的田黄，要值很多钱，十万都不止。
陈东又说，就算田黄真的很值钱，你那一块就是真的？你凭啥说那就是真的？哪个权威机构给你做的鉴定？你拿得出证据么？
王老板这下被陈东抵到了墙角，只觉得胸闷气急，竟再无话说。
陈东见了，就改了口气说，我们在这里说的都是废话，是真是假，等到案子破了，一切都明白了。
王老板听了这话，心里一喜：你是说这案子破得了？
陈东说，要相信警察，我们不是吃醋的。来的就那么些人嘛，都有名有姓，真要是他们偷了，他还跑得了？不过你要保证一点，不要往外传，就装做啥事没有，免得那贼转走了脏物，那样就难办了。
王老板连声说好，脸上已有了喜色，似觉那贼已被陈警官圈在某个地方，就等着去拿他个人脏俱获。
这一番盘桓下来，早过了大半天。初春的天气尚未见长，到此刻，天色已有些暗了。院子里那些花，忽就有了许多暮气，像是被负心人抛下一边的弃妇，满面倦怠，一身孱弱。画眉竟也不见叫了。看来，这个闹哄哄的画眉节，也不明不白地草草收了场。
王老板极真诚地要留他们吃饭，几个人都一齐谢绝，只好由他们走了。
俞红和吴然都坐陈东的车，一路往县城来。俞红的心思全在那案子上，忍不住问陈东，你真有把握把这案子破了？陈东说，你当我是神探？哪个敢在破案上头打包票？俞红就说，那你还给人家王老板把话说得那么死？陈东笑道，你不是要我先把他稳住，免得他把事情闹开了么？我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儿他要问起来，我就说案子正在破获，拖他个一头半年，他自己就没劲了。
俞红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做警察的就是不靠谱，哪个还敢信你们？陈东就放慢车速说，那我这就回去，对那姓王的说这案子我破不了，你就把俞干事缠住，要他赔你。
俞红有些娇柔地笑着，在陈东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嘴里说，你敢！
这一下，把陈东打得心里浪悠悠的，脚手似都软了。那车就跑得有气无力，像是承受不住那轻轻的一打。
吴然已从两人的举止里，看出不同一般的亲昵，就觉得有些难为情，便后悔不该坐陈东的车。看看快到县城了，吴然说，麻烦先送我去车站，好趁早回成都。俞红说，都该吃晚饭了，吃了晚饭再走也不迟嘛。吴然却坚持要回去，说有一个聚会，不去不好。俞红就不再坚持。等到了车站，俞红扳了吴然的肩说，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呀？
吴然笑道，哪里话？你我像是亲姐妹样，咋会那么鸡肠小肚？再说了，出了这号事，我也很过不去。
两人正客气，恰有一辆去成都的车开出站来。吴然连忙招手，那车日地一声停在她跟前。
送走了吴然，陈东说，城西新开了一家外婆鸡，都说不错，我们去试一试？
俞红说，我都好几天没回家了，都晓得画眉节也散了，我怕家里人多心。
陈东有些委屈地说，你就不怕我多心呀，吃顿饭嘛，又不会让你少了啥。
俞红就给老公打了电话，说今晚组委会的人要聚一聚，吃完饭才回来。俞红老公是农投公司的老总，此时，正跟一个想套取农业资金的老板，往成都一家水疗中心去。那老板说，这家水疗，新来了几个俄罗斯小姐，安逸得很。正要去开个洋荤，俞红却打了这么个电话。老公就说，你放心吃、放心喝，吃好喝好再回来不迟，要对得起领导的培养。
俞红假意气道，少说些二流水话！你在哪里？
老公笑道，我当然也正在为祖国的餐饮娱乐事业作贡献嘛。
俞红放下心来，跟陈东一起到了外婆鸡。
这是一家新开的农家乐，在城西的大马路边上，门前竖了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是一张大照片，全是些形态各异的鸡；照片面上，用红漆喷了一句广告：外婆鸡——鸡外婆。俞红有些不解，指着那牌子问，那话是啥意思？
陈东看了看说，可能卖的全是母鸡。俞红就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这人真坏。
两人走进来，见是一色的竹子，掩映了一座几进几重的大院，白墙碧瓦，是那种假模假样的川西民居风格。空气中，隐约有油漆和鸡糞的味道。
好在这院子里有这么多竹子。这世上，最是竹子能遮掩虚弱和短板，富人种竹，能遮住三分俗；穷人栽竹，能隐去七分寒酸。所以才有一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连苏轼这样超脱的真君子，都离不了竹子的装点。
两人细看这些竹子，发现尽是从别处移来，培在竹根的土都未干尽，有如盗贼留下的痕迹；竹叶掉了大半，满地都是，像是没来得及带走的脏物。
俞红自然用不着担心竹子能不能栽活，心里依旧挂着王老板丢失的东西。等在一座亭子里坐下，就对陈东说，王老板那案子，你真要用心查一查，你要不给他查出来，终归是个麻烦。
陈东说，我就搞不懂了，又不是你丢了东西，也不是你偷了的，你咋这么着急上火？
俞红想了想说，那我给你把话说开，近段时间，部里要提我当科长，盯这位置的有好几个，这事要是传开了，对我一定有影响。
陈东听了这话，点点头说，那我明天就开始弄，先把你们提供的嫌疑人问一问。只是这些人多是外地的，不方便整，我只好给他们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接受调查，他们要不来，我也没办法。再说了，这盗窃案最不好破，要破，除非有两个条件，一是破案的人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二是活该那偷儿倒霉，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不过，我会尽全力，也说不定真能碰上个死耗子。
俞红见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再说啥。
这时，过来一个服务员，竟穿一套丫环装，手里拿一个类似于变天账那样的簿子，轻声问，请问两位，哪个点菜？
陈东忍不住笑了一气说，我想先问一问你，府上一共有多少丫环？
服务员有些腼腆地笑着，却答不上来。
陈东就拿过那簿子，点了一份酸辣鸡、一份泡菜鸡杂和两样农家菜、一瓶丰谷酒。
菜上来时，天已黑尽。另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擎了一盏蜡烛过来，挂在亭柱上。从亭子的一侧，斜过来一片月色，与烛光交融在一起，这亭子里就多了些幽柔。俞红抬头看了看，见那月是从竹枝间漏进来，仿佛由竹子过滤了，有些绿茵茵的，沾带些竹子的清香。
这酒就喝得格外有滋味。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把一瓶白酒尽数喝了。都觉得有些迷醉，更觉得这醉里，满是白花花的月光和青幽幽的竹子。俞红又觉得，这竹影和月光都有些重，把自己压在底下，似有些承受不住，身子就有些吃紧，像是要坍下去。
陈东不失时机地扶着她，一路踉踉跄跄，把她弄到车上。俞红却语无伦次地说，你想干啥？你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你个野心家。你个阴谋家。你趁火打劫。你趁人之危。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你把我灌醉了，你就好欺侮我。
说了这几句半醉不醉的话，俞红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比没喝酒还清醒，这些胡言乱语，其实就等在喉咙里，是有意要拿它来把自己掩盖起来，是要靠它给自己一个交待，或者一个台阶，就觉得有些不够厚道，忽就闭了嘴，只安安静静躺在后座上。
陈东以为她真醉了，顾自把车开出来，绕住这城，不知所措地跑了好几圈。俞红一直不动声色地躺在那里，一任月光从车窗里照进来，明明灭灭，感觉自己是在这明灭不定里，窥视这个男人呯呯乱跳的心。那车渐渐慢了，似乎在犹疑不决中，开上了一条朝城外去的路，随即，便慌里慌张地狂奔起来。不觉，早把县城远远丢在身后。俞红索性闭上眼睛，装作浑然不知。等到了一个极幽静的地方，车子这才慢下来。
是由一堵大围墙圈起来的一大片空地，里面空无一物，唯墙角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陈东把车停在围墙根，将俞红扶下来，一步步往围墙里走。俞红突然觉得，这围墙里的空地极像是个刑场，他把我弄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杀了我？心里不由有些害怕，身子竟轻轻颤抖起来。
陈东轻声说，莫怕，亲爱的，莫怕。
那声音里分明有掩不住的惊恐和慌乱。陈东把她弄到了那棵枯树下，让她靠在树身上。
俞红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木偶。
陈东似有些手足无措，在她面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憋足了所有的信心和力气，一把将她搂住，嘴里胡言乱语，说了好一气疯话，接着是一阵狂吻。
俞红还是不动，自己似乎是另一棵枯树。
陈东浑身发抖地剥了她衣裳。
俞红觉得他是在剥一棵枯树的皮，就死死闭上眼睛，心里却忽地有所悟，那个偷儿不过是帮了陈东的忙，使他有机会把自己弄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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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众诗人皆一一散去，农家乐里，那个本该姓赵，却无奈姓了王的老板，刚千恩万谢送走了宣传部这些人，就后有几拨人来报告，说他们在收拾残局时，发现不明不白丢了好些东西。先是酒水柜台上的来说，昨夜里不见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瓶红花郎；再是守库房的来说，少了三根薰羊腿和五只酱鸭，门是好好的，后窗被撬开了，那贼就撬开后窗里溜进来。王老板气得好一阵大骂。以上两人刚走，前台又来说，少了两条好烟，一条苏烟，一条软云，还有几包泡凤爪和几包腊猪蹄。王老板忍不住又是一阵大骂，就招集了好几个人来，叫大家再细细盘一盘，看还丢啥没有。他心里想，要只是丢了这么些吃的喝的，老子也就认了，就当是这一笔生意白白做了，要是再有啥值钱的东西也丢了，老子就不得干。一干人细细查了一番，好在没发现丢了别的啥。
王老板却突然想起那个收藏室，昨天去了那么些人，一个个眼放精光，该不会也遭了贼手？
这一想，就急火火跑到后院来，见门锁都原封原样，不像有人进去过，却还是放心不下，等把门一推开，心里就是一凛，墙上两条惨白的印迹，像是刮了两溜毛的猪皮，白得刺眼，少不了又是一通臭骂。细细一验看，那丢了的，一幅是赵熙的真迹，是给王家做了倒插门的祖父传下来；另一幅也是现今一个名家的手迹，只因常听人说起，做餐饮要有文化，就特意花了好几千块买来。王老板只觉得是被一把火围住自己在烧，脸色已是涨红，又破口骂道，我日你八辈子先人，这来的哪是诗人，分明是一帮烂贼嘛！
忽又想起那块只知道有些贵重，又不晓得到底值多少钱的田黄，便急忙开了柜子，见面上那几块石头依旧，就有些不敢去摸那大石后面，屏了一口气才去摸，摸到了那个茶叶盒子，心里似乎松了些。等拿在手里，心里又咯噔一下，这盒子分明是轻了一些。就把那盒子捏在手里，许久都不敢去开。等了好一阵，才一咬牙打开，见里面装了一块别的石头，一看，就认得是从这院子里的花台上随便抠下来的。王老板都气得疯了，将那石头与盒子一起狠狠往地上摔，就听咣的一声，那石头从地板上弹起来，不偏不倚，端端飞到王老板额角，当即打出一个鸡蛋大的乌包。王老板哎哟哎哟地叫了一气，嘴里不住大骂，我日你先人，你偷了也就是了，还拿这么个东西来欺哄老子！
大骂了一阵，心里就冷不丁想起一个人，就是昨天要看田黄的那个肥猪，记得是跟那似曾相识的一个自称姓莫的法官一起。一定是那肥猪偷了的，他狗日的一见那田黄，眼睛里都在冒烟！
王老板一手捂住额角，气哼哼回到办公室，一连抽了两根烟，这才平声静气地跟宣传部的俞红打电话，说这里昨天遭了贼。
俞红颇为惊讶，却不太相信，叫他不要急，好好找找看。王老板更来气，大了些声说，我上哪去找？这么大个事，我还不急呀！我这就要报警！
俞红心里就有些慌，怕这事闹出去影响不好，毕竟诗会由自己负责张罗，出了这号丑闻，领导一定要责怪自己，说不定前程都毁了。前些日子，领导刚给自己谈了话，要提拔自己当科长，咋能出啥乱子？就连忙对王老板说，王总，您先莫急，我马上过来，等弄清情况再说，好不好？
王老板想了想，到底不好得罪她，只好答应。
俞红连忙叫了出租车往农家乐来。一上车就先给吴然打电话，有些抱怨地说，你晓得不，昨天晚上，那家农家乐里丢了好几样东西！
吴然正在回成都的路上，听了这话，像是重重挨了一捧，却大声说，不可能吧？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诗人，咋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人干的。
俞红气道，都到这时了，你还说都有头有脸，明给你说吧，昨天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帮人不阴不阳，一个个流里流气，都不像是正经人。
吴然也有些生气地说，你是不了解诗人，诗人都是些散眼子，没规没矩惯了，但不管咋说，也不至于干出偷鸡摸狗的事来，再说了，哪个就敢肯定是我们的人偷了的？
俞红说，昨天到今天，人家那院子里就没有来过别的人，这不是明摆起的么？
吴然想了想说，你们不也有人在那里么？
俞红越加气道，你这是啥话，我们的人都是正正经经的干部，会干那种丑事？
吴然也不示弱地说，干部就体面了？未必那些贪污受贿的丑事，是我们这些诗人干的？
俞红被她用这话一呛，口气就软下来，毕竟人家的话也在理。就改口说，我们两个争个啥？人家都要报警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吴然却说，我还怕么？哪个偷的哪个负责，身正不怕影子斜。
俞红就更加放软了口气说，反正人是你喊来的，你要来配合我，看能不能把这事儿抹了。他要是报了警，乱子就捅大了。
吴然见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答应回来。
俞红到了王老板这里，见王老板额角平空多了一个乌包，就问，王总你这是咋了？
王老板却不理她，气哼哼把她带到办公室。总台服务员、库房保管和酒水吧台的服务员早奉命等在这里，见了俞红，先就七嘴八舌说了一气。俞红听完，见只是丢了些酒水、香烟和吃的，值不了多少钱，心里就松了，转身对王板说，这事儿王总放心，由我们来负责。
王老板冷笑一声说，光是这几样吃得喝得的，我就不找你了，也就当喂了狗，值价的是一块田黄，是块宝石，我都不晓得值多少钱；此外还有两幅字，一幅是赵熙的，另一幅倒也值不了多少，顶多一万块，赵熙的就值价了，最低也不下五万！
俞红听了这话，头皮一下就麻了，心里想，这世上最说不清价值的，就这两样东西，一是宝石，二是字画，偏偏都让自己碰上了。就把那吴然恨得咬牙切齿，怪她找了这么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来害自己。
恰这时，吴然也来了。
王老板一见吴然，气得眼睛都红了，忍不住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帮疯疯颠颠的狗屁诗人，一个个贼眉日眼的，跑到这里来做贼！老子又没招你惹你，你找起人来偷我！
骂到性起时，就指了吴然的鼻头吼，你要不把东西给我找出来，你休想离开这里半步！
吴然窘得无地自容。
俞红也很难为情，就赔笑说，王总您莫激动，人家吴老师专门回来协助我们。这样吧，我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大，我们先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或者再找一找，看是不是记错了？
王老板本是有些平静了，听了俞红这话，突又冲动起来，忍不住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高声道，你俞干事的意思，好像我姓王的是故意编起谎话来赖你们？
俞红赶紧赔笑，王总您息怒，我哪有那意思，我是说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看咋办才好。
王老板就说，就凭你们两个，能把这么大个事摆平？
俞红就又陪了些不是，转身对吴然说，吴老师跟那些人都熟，你想想看，这当中都有哪些人有嫌疑？
吴然就把这些人都想了一遍，主要集中在诸如侯劲这些市、县里来的诗人，自然不会怀疑谭四儿、黄入流、闵南、梁秋风这些头面人物，更不会怀疑京城来的张月南，人家是国内正红火的大批评家，绝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就把怀疑对像一一排在一张纸上。两个人商量了一阵，也没有商量出个办法。俞红就提议，先由吴然给这些人打个电话，试探试探。王老板却死活不干，大声说，你打个电话去问，还不如直接叫他把东西藏好，那还找个球呀！
就坚持要报警。
偏偏俞红又生怕他报警，怕把事情传开了影响到自己，就只顾说好话，劝他先不报警。这时，吴然忽地想起了莫怀生，就到一边去给莫怀生打电话。吴然说完了基本情况，就要莫怀生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做警察的同学或朋友，帮忙私下里查一查，免得报了官不好办。莫怀生却说，自己的同学要么当法官，要么做律师，就没有一个是做警察的，这事儿我帮不了。
吴然说，那这边县里的公安，你有没有熟人？
莫怀生说，我只跟法院熟。
吴然又说，那你能不能提供点啥线索？
莫怀生警惕地说，我能提供啥线索？那些人我大都不认识。
吴然只好罢了。
接完吴然的电话，莫怀生把这事儿细细一想，心里似已明白了啥。就拿出手机，给张月南拨了电话。
张月南问，是哪位？
莫怀生笑说，是我，莫怀生。张老师现在哪里？晚上能否赏光一起聚一聚？
张月南似乎微微愣了一愣，才想起这么个人来，就说，是小莫呀，对不起，我下午要走，都订好机票了。莫怀生有些惊讶地问，您不是要多呆几天么，咋突然急着要走了？
张月南说，本来是想多呆几天，突然接到邀请，要去东北开一个作品研讨会，都是朋友的事，不好推。
莫怀生把一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改说道，张老师真是太忙了，那您一路走好。我那个集子，麻烦张老师抽空看看，还望您多提点提点。
张月南说，不客气，有空了一定看。
其实，张月南早把他那集子悄悄扔了，依他的身份，哪会看这么个无名小辈的破集子？
这边，吴然回到屋里，把俞红拉出来悄声说，我觉得这事儿要警察来帮忙才行，我们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能找哪个问话？人家随便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抵到墙角去。
俞红赶紧摇头说，这事儿咋能报警？一报警就等于公开了，人是我托你喊来的，我们的脸往哪里搁？
吴然说，我的意思跟你一样，找警察不一定要报警嘛。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姓王的是一定要报警。不如这样，你看你在公安那里有没有熟人，不如找个熟人来私下里查一查，这样，既满足了他报警的要求，也说不定真还查得出来，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提醒了俞红，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恰巧在县公安局做警察。便立忙给他打电话，把这事儿说了。
那个警察叫陈东，是俞红中学时的同学，一直都喜欢她，曾给她写过上百封情书，两人都各自成家了，陈东都还不死心，说要一辈子都缠她。俞红一直都嫌他温吞，从小就像个阴谋家，觉得这号人难伺候。
陈东听了俞红的话，像是于绝望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立马就答应过来帮忙。
两人回到屋里。俞红对王老板说，王总您莫急，我们已经报了警，警察一会儿就到。王老板听了这话，似乎也看到了希望，看上去就松活一些了。
几个人就在屋里等。
不一刻，听得院子里来了一辆车。俞红首先出来看，来的正是陈东，似突地有了主心骨，甚而觉得，这个陈东原来也很可爱。俞红一路小跑到了陈东跟前，笑得像是一朵刚被春风吹开的海棠。这让陈东有些受宠若惊。俞红到了他跟前，不住地说，拜托你了，全靠你了。
陈东觉得有些怪，就把她拉到一棵花树下，不解地问，他东西丢了，直接报警就是了嘛，咋要你出面，还要偷偷摸摸的，未必是你偷了？
俞红先笑骂了他一句，就贴近他悄声说，你不晓得，那些来参加画眉诗会的诗人，都是我叫一个朋友喊来的，诗会也是由我负责主持，出了这号事，那我还咋在宣传部里混？弄不好，还有人说我找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糊弄他们呢。你一定要帮我，先把这个姓王的稳住，免得他到处乱说。最好能把那几样东西都找到，免得生出是非。
陈东的心思却全在俞红身上。这个一直折磨他的女人，平生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身上的气味，如无数把刀子，一齐朝他身上招呼，弄得他突然就觉得承受不起。就笑着说，那我就当是帮你一个人，与其他人没关系，你咋谢我？
俞红假意恨了他一眼说，你不是一直说，渴望被我打一顿么？等你办完了，我就打你一顿。
陈东就很幸福地笑了，似乎女人的手，已然十分温柔地打在身上，至少，已经能够看到被她打一顿的希望。
两人肩挨肩地一路到了楼上。
陈东先有招有式地问了一阵王老板，又叫他把库房保管和几个服务员都叫来问了，一一作了笔录。这才去车上拿来一个相机，说要作现场勘察。几个人就在王老板的带领下，去现场拍照。陈东叫俞红做他的助手。俞红就一直在他的分咐下跑前跑后，竟然合作得很好。这使陈东很受用，便觉得是警察生涯里，办的最缠绵、最幸福的一个案子，心里甚至暗暗感谢那偷儿，给了自己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弄完了现场，又把吴然提供的嫌疑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一一记了，就说到了那两幅字和那块石头的价值。争议主要集中在那块田黄上，王老板说，那田黄至少值十万。陈东就有些来气，啥子石头这么值钱？说齐天，都只是块卵子大的石头，哪里就值那么多钱？
王老板就又犯了急，大了些声说，陈警官，那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田黄！
陈东也大了声说，我就不信，天下那么多石头一文不值，偏偏就你那一块是个宝！要真是个宝，你不死死放在一个贼找不到的地方，却要搁在那么个屋子里，那窗子稀松得像是拿灯草拴起的样，是个人一把都能推开，真要是个值钱的东西，你舍得往那里放？你咋不把现金放在那里？
王老板已被他呛得满脸通红，感觉这陈警官就像是盗贼的同伙一样，却只死死咬住那就是一块地道的田黄，要值很多钱，十万都不止。
陈东又说，就算田黄真的很值钱，你那一块就是真的？你凭啥说那就是真的？哪个权威机构给你做的鉴定？你拿得出证据么？
王老板这下被陈东抵到了墙角，只觉得胸闷气急，竟再无话说。
陈东见了，就改了口气说，我们在这里说的都是废话，是真是假，等到案子破了，一切都明白了。
王老板听了这话，心里一喜：你是说这案子破得了？
陈东说，要相信警察，我们不是吃醋的。来的就那么些人嘛，都有名有姓，真要是他们偷了，他还跑得了？不过你要保证一点，不要往外传，就装做啥事没有，免得那贼转走了脏物，那样就难办了。
王老板连声说好，脸上已有了喜色，似觉那贼已被陈警官圈在某个地方，就等着去拿他个人脏俱获。
这一番盘桓下来，早过了大半天。初春的天气尚未见长，到此刻，天色已有些暗了。院子里那些花，忽就有了许多暮气，像是被负心人抛下一边的弃妇，满面倦怠，一身孱弱。画眉竟也不见叫了。看来，这个闹哄哄的画眉节，也不明不白地草草收了场。
王老板极真诚地要留他们吃饭，几个人都一齐谢绝，只好由他们走了。
俞红和吴然都坐陈东的车，一路往县城来。俞红的心思全在那案子上，忍不住问陈东，你真有把握把这案子破了？陈东说，你当我是神探？哪个敢在破案上头打包票？俞红就说，那你还给人家王老板把话说得那么死？陈东笑道，你不是要我先把他稳住，免得他把事情闹开了么？我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儿他要问起来，我就说案子正在破获，拖他个一头半年，他自己就没劲了。
俞红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做警察的就是不靠谱，哪个还敢信你们？陈东就放慢车速说，那我这就回去，对那姓王的说这案子我破不了，你就把俞干事缠住，要他赔你。
俞红有些娇柔地笑着，在陈东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嘴里说，你敢！
这一下，把陈东打得心里浪悠悠的，脚手似都软了。那车就跑得有气无力，像是承受不住那轻轻的一打。
吴然已从两人的举止里，看出不同一般的亲昵，就觉得有些难为情，便后悔不该坐陈东的车。看看快到县城了，吴然说，麻烦先送我去车站，好趁早回成都。俞红说，都该吃晚饭了，吃了晚饭再走也不迟嘛。吴然却坚持要回去，说有一个聚会，不去不好。俞红就不再坚持。等到了车站，俞红扳了吴然的肩说，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呀？
吴然笑道，哪里话？你我像是亲姐妹样，咋会那么鸡肠小肚？再说了，出了这号事，我也很过不去。
两人正客气，恰有一辆去成都的车开出站来。吴然连忙招手，那车日地一声停在她跟前。
送走了吴然，陈东说，城西新开了一家外婆鸡，都说不错，我们去试一试？
俞红说，我都好几天没回家了，都晓得画眉节也散了，我怕家里人多心。
陈东有些委屈地说，你就不怕我多心呀，吃顿饭嘛，又不会让你少了啥。
俞红就给老公打了电话，说今晚组委会的人要聚一聚，吃完饭才回来。俞红老公是农投公司的老总，此时，正跟一个想套取农业资金的老板，往成都一家水疗中心去。那老板说，这家水疗，新来了几个俄罗斯小姐，安逸得很。正要去开个洋荤，俞红却打了这么个电话。老公就说，你放心吃、放心喝，吃好喝好再回来不迟，要对得起领导的培养。
俞红假意气道，少说些二流水话！你在哪里？
老公笑道，我当然也正在为祖国的餐饮娱乐事业作贡献嘛。
俞红放下心来，跟陈东一起到了外婆鸡。
这是一家新开的农家乐，在城西的大马路边上，门前竖了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是一张大照片，全是些形态各异的鸡；照片面上，用红漆喷了一句广告：外婆鸡——鸡外婆。俞红有些不解，指着那牌子问，那话是啥意思？
陈东看了看说，可能卖的全是母鸡。俞红就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这人真坏。
两人走进来，见是一色的竹子，掩映了一座几进几重的大院，白墙碧瓦，是那种假模假样的川西民居风格。空气中，隐约有油漆和鸡糞的味道。
好在这院子里有这么多竹子。这世上，最是竹子能遮掩虚弱和短板，富人种竹，能遮住三分俗；穷人栽竹，能隐去七分寒酸。所以才有一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连苏轼这样超脱的真君子，都离不了竹子的装点。
两人细看这些竹子，发现尽是从别处移来，培在竹根的土都未干尽，有如盗贼留下的痕迹；竹叶掉了大半，满地都是，像是没来得及带走的脏物。
俞红自然用不着担心竹子能不能栽活，心里依旧挂着王老板丢失的东西。等在一座亭子里坐下，就对陈东说，王老板那案子，你真要用心查一查，你要不给他查出来，终归是个麻烦。
陈东说，我就搞不懂了，又不是你丢了东西，也不是你偷了的，你咋这么着急上火？
俞红想了想说，那我给你把话说开，近段时间，部里要提我当科长，盯这位置的有好几个，这事要是传开了，对我一定有影响。
陈东听了这话，点点头说，那我明天就开始弄，先把你们提供的嫌疑人问一问。只是这些人多是外地的，不方便整，我只好给他们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接受调查，他们要不来，我也没办法。再说了，这盗窃案最不好破，要破，除非有两个条件，一是破案的人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二是活该那偷儿倒霉，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不过，我会尽全力，也说不定真能碰上个死耗子。
俞红见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再说啥。
这时，过来一个服务员，竟穿一套丫环装，手里拿一个类似于变天账那样的簿子，轻声问，请问两位，哪个点菜？
陈东忍不住笑了一气说，我想先问一问你，府上一共有多少丫环？
服务员有些腼腆地笑着，却答不上来。
陈东就拿过那簿子，点了一份酸辣鸡、一份泡菜鸡杂和两样农家菜、一瓶丰谷酒。
菜上来时，天已黑尽。另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擎了一盏蜡烛过来，挂在亭柱上。从亭子的一侧，斜过来一片月色，与烛光交融在一起，这亭子里就多了些幽柔。俞红抬头看了看，见那月是从竹枝间漏进来，仿佛由竹子过滤了，有些绿茵茵的，沾带些竹子的清香。
这酒就喝得格外有滋味。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把一瓶白酒尽数喝了。都觉得有些迷醉，更觉得这醉里，满是白花花的月光和青幽幽的竹子。俞红又觉得，这竹影和月光都有些重，把自己压在底下，似有些承受不住，身子就有些吃紧，像是要坍下去。
陈东不失时机地扶着她，一路踉踉跄跄，把她弄到车上。俞红却语无伦次地说，你想干啥？你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你个野心家。你个阴谋家。你趁火打劫。你趁人之危。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你把我灌醉了，你就好欺侮我。
说了这几句半醉不醉的话，俞红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比没喝酒还清醒，这些胡言乱语，其实就等在喉咙里，是有意要拿它来把自己掩盖起来，是要靠它给自己一个交待，或者一个台阶，就觉得有些不够厚道，忽就闭了嘴，只安安静静躺在后座上。
陈东以为她真醉了，顾自把车开出来，绕住这城，不知所措地跑了好几圈。俞红一直不动声色地躺在那里，一任月光从车窗里照进来，明明灭灭，感觉自己是在这明灭不定里，窥视这个男人呯呯乱跳的心。那车渐渐慢了，似乎在犹疑不决中，开上了一条朝城外去的路，随即，便慌里慌张地狂奔起来。不觉，早把县城远远丢在身后。俞红索性闭上眼睛，装作浑然不知。等到了一个极幽静的地方，车子这才慢下来。
是由一堵大围墙圈起来的一大片空地，里面空无一物，唯墙角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陈东把车停在围墙根，将俞红扶下来，一步步往围墙里走。俞红突然觉得，这围墙里的空地极像是个刑场，他把我弄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杀了我？心里不由有些害怕，身子竟轻轻颤抖起来。
陈东轻声说，莫怕，亲爱的，莫怕。
那声音里分明有掩不住的惊恐和慌乱。陈东把她弄到了那棵枯树下，让她靠在树身上。
俞红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木偶。
陈东似有些手足无措，在她面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憋足了所有的信心和力气，一把将她搂住，嘴里胡言乱语，说了好一气疯话，接着是一阵狂吻。
俞红还是不动，自己似乎是另一棵枯树。
陈东浑身发抖地剥了她衣裳。
俞红觉得他是在剥一棵枯树的皮，就死死闭上眼睛，心里却忽地有所悟，那个偷儿不过是帮了陈东的忙，使他有机会把自己弄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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