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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摸鱼儿

    11.摸鱼儿

    休管他夜半风雨  好花不怕春冷

    一转眼,已到了周末。

    吴然早两天就来到郊县,帮县委宣传部的俞红准备画眉诗会的事。

    这地方的人喜饲画眉,差不多家家都有三几只鸟笼子,随处可见提笼架鸟的人,其间甚至有妇女和儿童,玩鸟已成了这里的一大景致。于是,画眉的叫声,日夜里在这一方此起彼伏,似乎天生就是个鸟地方。尤其到了春天,那些鸟儿似都一齐春情大发,更是叫得悠悠扬扬、缠缠绵绵、如泣如诉、没完没了,远远近近都是一片不顾羞耻的声音。有个自命不凡的领导,忽从那鸟语里生出灵感,要把它做成个画眉之乡,要让这鸟儿飞出去,给这地方带来财喜,于是,就有了这个独立特行的画眉节,也随之就有了画眉诗会。

    画眉节主会场不在县城,是在一个镇上,仅这一点,已是格外脱俗。那镇,曾经离城足有二十里,本是个被绿树和桑麻合围的地方,很清静的。近些年,却突然冲动起来,像一个生了异心的妇人,做姿做态,要同外人勾勾搭搭。周围那些从城里一路赶过来的高楼,恰如她招来的汉子,围在她身边,等着要同她快活。那些高楼,张开血盆大口,先是吞了一处处庄稼,又吞了一座座村舍,有如大军压境,很快就要吞没这小镇。

    镇上,有一大片汇在一起的农家乐,经过了好几回升级换代,也差不多没了农家的影子,只是还没改名换姓。就像如今的火车,虽早就不冒烟了,却还是叫火车。在这一片农家乐的不远处,辟出一块上百亩的空地,专用来做画眉节。正前方已搭好一个主席台,一溜红地毯,从主席台上一路淌下来,像一溜红色的水,叫人无端想起血流成河这句话,颇为日怪。台子背后是一块高大气派的喷绘牌子,上面是一大群振翅飞翔,或迎风争鸣的画眉,上方有两行大字:中国成都某某县第一届画眉节;两侧分排着两句诗:

    百晴千声随意移

    山花红紫树高低

    是两句宋诗,吴然花了一个上午才找出来。坝子里立有一行一行的树桩,上面牵着铁丝,都是用来挂鸟笼子。

    据说,画眉节一开幕,这里将有不多不少三万只鸟儿,齐声齐气地叫。吴然却忍不住想起了这么些与鸟叫无关的词来:万箭齐发、万炮齐轰、万马奔腾、万箭穿心等等,不禁觉得有些搞笑。

    画眉诗会的场地,设在农家乐里面,是在一个大院里,把那个大会场浓缩了,基本风格相同,只是在画眉节的后面,加上画眉诗会几个字。院子里,四处开满海棠,红红一片,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张望已久的倩眼。

    从各地来的诗人,先要在这座农乐家里住上一夜,听一听画眉的叫声,让各自的诗句里有了鸟语的气韵,第二天好拿出来朗诵。

    吴然和俞红等几个人,先在这里住了一夜,有幸领略了画眉声里的风情,骨子里不明不白有了些格外的春意。

    今天是诗人们报到的日子。俞红一早派出去好几辆车,分别去接梁秋风、谭四儿、闵南、黄入流以及张月南等几个名头响亮的大师,其余的诗人们,就只好委屈了各自赶车来。

    吴然心里有些紧张,生怕那几个大师临时生变不来,那将是很丢面子的事。别的人她不担心,都是些不愿放过任何机会的人。就忍不住给谭四儿打电话,问他帮忙请的几个人是不是真的要来。谭四儿说,你放心,少一个我给你赔起。听了这话,吴然就彻底放下心来。

    第一个来的竟是莫怀生,开了刚买的一辆新车,还带了一大捆新出的诗集,当然还是那种地下印刷品,但他知道,没人跟这号东西认真,尽可以坦坦荡荡拿来送人。俞红见了莫怀生,赶忙从设在院子一角的报到席上站起来,却又拿不准这人到底是个干啥的,就连忙喊吴然。

    吴然正在厕所里小解,听见俞红喊她,以为是哪个大师到了,都还没完全流尽,就疾忙搂上裤子出来,见是莫怀生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心里就有些冷,却还是笑着迎上去打了招呼,又转身给俞红介绍,这位是著名诗人莫怀生,我的朋友。俞红脸上就有了敬意,拿出签到簿要他签名。等他写好了,就把一个装有宣传册、纸笔、一包香烟和诗会指南的塑料袋给他,又给了他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里面是几样土特产,算是诗会的纪念物。一个工作人员把莫怀生往房间里领。吴然说,今天主要是感受,晚上有个晚会,你要准备个节目。莫怀生停下来说,我哪是那块料,还是让别人准备吧。吴然说,那不行,每个人都要出一个节目。莫怀生笑道,那是安心要我出丑嘛。吴然也笑,出丑多好,你要是真出丑了,我第一个给你喝彩。

    正说着,又来人了。

    这次来的是一拔,都是川南几个县里的诗人,领头的,是一个蓄了一大捧胡子的男人,约摸四十来岁,身形瘦长,像是从病床上直接弄到这里来的,这副弱不禁风的身架,自然是被诗歌长年折磨出来。一到院子里,那人就高喊,吴然,你哥来了,你咋不出来接一接哥?

    吴然回头一看,笑道,是侯哥呀,你咋现在才来,也不早些来帮一帮我,把我头都忙大了。

    两人只顾得开玩笑。吴然见俞红有些诧异,就说,你不晓得,诗人都是些最没规矩的人,比不得你们这些正正经经的公务员。俞红笑说,我知道,名士风流嘛。吴然就给她介绍说,这位是著名诗人侯劲。俞红心里想,这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何不就叫个猴精?

    几个人就依次签名。侯劲见是把自己跟一个叫莫怀生的人安排在一间房里住,就很不乐意,悄声问吴然,这个姓莫的是哪路神仙,咋没听说过?吴然把他拉到一边说,我也是最近才认得的,是个法官。

    侯劲心里一凛,大声说,你把我跟这么个人安排在一起,我不干,我干脆跟你住一起。

    吴然嗔道,就你一张豁嘴,没遮没拦。明给你说,把你跟一个法官安在一起,就是怕你不规矩。

    偏偏这个侯劲,最近对于司法行里这类人很敏感,是因为年前才打完了一场官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他在那县上,自然称得上是个名人,又做着那县里的文坛领袖,平常很少有人被他放在眼里,说话行事,难免有几分合情合理的张狂。去年冬天,逢上一个骤然下雪的日子,这种日子本不多见了,就觉得有一股忽来的诗意在肚腹里搅缠,那是需要像做爱一样把它抒发出去的。几个诗歌上的小兄弟,也是被这雪所诱使,就约他一起,去一家名气差不多跟他一样大的羊肉店里,要吃一顿羊肉汤锅,是要借那热和膻气以抒幽怀。几个人踩一路碎玉般的瑞雪,一路飘飘摇摇到了那家店里。推门进去,见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人,无不吃得满头冒汗。一股浓郁的羊肉味,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们。一个服务员立忙上来,要把他们安在靠近内厨的一处唯一的空座上。几个人都不干,吵着要坐包间。服务员说,对不起,包间都订出去了。

    一个小兄弟就去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见里面恰是空的,连人毛都没一根,就招呼侯劲等人去坐。服务员赶忙拦住他们,说这个包间早就订出去了,客人马上就到。侯劲听了这话,名人的气势突然就出来了,就一屁股坐在首席,嘴里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前几天就订了的,订的就是这个包间。

    服务员竟一时答不上话来,就去了外边。几个人就在这包间里横七竖八坐下来。侯劲对一个小兄弟说,你去叫他们来点菜。话没落脚,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店里的老板娘,笑吟吟地给每个人取了一支烟,然后说,对不起各位,这个包间是人家工商局的王局长订了的,我们做小生意的,得罪不起人家,请各位多多包涵,高抬贵手。侯劲鼻子里哼一声说,不就是个局长么,你得罪不起,我们得罪得起。你不管,只管给我们上菜就是了,他要来了,我和他说去!

    女人又说了几句好话,见说不动,一脸的无奈,只好出去了。不一时,又进来一个毛卷卷的男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进门就说,咋的,想闹事?

    侯劲依稀认得,这人正是羊肉店的老板,正要说话,一个兄弟抢先说道,你说话客气点,也不看看是哪个来给你赏光了!那人冷笑一声道,毬,你是书记的孙子,还是县长的儿子?都给我滚出去!另一个兄弟也毛了,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搞清楚,我们是你的客!那人声音就像炸雷一样,狗鸡儿,老子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咬老子的球?

    几个人本都是些被诗歌滋养得鲜有血性的人,所有的张狂都只敢在字词里做做样子,哪敢跟人家硬碰,早就蔫了。

    这时,门口已涌了好些人往里张望。侯劲觉得跌了面子,有些不甘心,就说,你要搞清楚,你是个搞服务行业的,你这样对待客人,你这是犯法!

    那人根本不理他的茬,只把一只手指着门外说,你要是现在就出去,你还算体面,你要不走,你真要丢脸了!又跟了一句,我认得你,不就是个二不挂五的诗人嘛!

    侯劲无奈,摆摆手说,好好,算你狠,我们走。

    几个人就一溜烟出来。到了门口,一个兄弟朝那人扔去一句,有你后悔的!

    那人在背后笑道,我怕你呢,那我明天就把门关了!

    几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觉得这雪也顶讨厌了,肚子里似已没啥诗意。到了一处卖烧烤的小店,几个人就钻进去,不分荤素,点了好几大盘。又叫老板温了一壶药酒,喝了好一气,犹觉得那口气没顺过来。一个兄弟就说,要想个办法收拾他狗日的。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商量如何朝他下手。其中一个,听了另几个人商量出的法子,像是念一首不知所云的早已过时的朦胧诗,觉得颇不耐烦,把那酒杯往桌上一剁,嘴里说,整他那么个人,哪用那么麻烦,今晚就去把他那招牌、灯箱给他砸了就是。几个人竟觉得,这主意又简单又实在,跟口水诗一样,没有那么多的弯弯曲曲,最是直截了当。就磨蹭着喝完了那壶酒,已是半夜。走出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雪还满城乱飞。几个人仗着酒劲,径直去到那家羊肉店。那店早已关得死死,灯箱也熄了。一到这里,都觉得意外地有了豪气,便一齐动手,先砸了灯箱,又砸了招牌。这一砸,却收不住手,就开始砸门。那是道卷帘门,砸起来格外响,却难得砸开,还是只顾砸,已无所谓砸不砸得开了,单这响声就觉得过瘾。砸得忘情时,忍不住又喊又叫,却把几个巡罗的警察招了来,都到他们背后了,还浑然不觉。于是,被抓了个当场。接下来是一场官司,赔了近两万元钱不说,还被拘留了十好几天,面子是丢尽了。

    当下,侯劲硬叫一个兄弟跟自己换了房,让那兄弟和莫怀生一同住。安顿下来,侯劲就吆喝几个兄弟,在院子里花架下打卜克。花架上,满是羞怯而温驯的海棠。画眉的叫声不期而来,如同一个用心不明的阴谋。

    莫怀生也出来看打牌,极想跟侯劲这帮人混熟,偏偏侯劲对他那身份很敏感,总显得不冷不热。

    这之间,又前前后后来了好几帮人,男男女女都有,院子里突就热闹起来。花架下,已有了好几个打牌的场合。大家都很熟,彼此有说有笑,只有莫怀生一个人落单,觉得很是无趣,都有些后悔到这里来了。恰这时,张月南、谭四儿、闵南、黄入流、粱秋风等人一齐来了,一路跟来的,还有县上好几个领导。莫怀生就率先上去跟几个人亲热。这些人都很给他面子,手拉手说了好一阵。梁秋风虽不曾跟他见过,却见张月南等人都跟他有说有笑,也就不敢小看。所有人都围过来,恭敬而亲热地同这几人招呼。莫怀生就同这几个人一起,被所有的人围捧着。这使侯劲等人莫不大跌眼镜,再也不敢轻看他。

    几个领导把张月南等人带到那蓬好几丈长宽的花架下,一一坐了,又叫人把茶拿上来,说了些客气话,就去忙别的事了。莫怀生恰到好处地挨在张月南身后坐下来。

    花架下就只剩下了一色的诗人,每人就着一杯清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许多诗坛逸事,确乎是意趣横溢、笑语飞扬。这之间,莫怀生等人没忘了把带来的诗集给每个大师奉送一本。

    头顶上簇拥的海棠,像是忍不住也要来说话一样。

    张月南把莫怀生的诗集翻了翻,嘴里连说,不错不错,回去后一定好好拜读。说着,就把那集子往自己包里放,却又摸出那块在送仙桥买来的石头,问莫怀生对这个有没有研究。莫怀生说,我只晓得一些皮毛。张月南就把那石头递给他说,那你看看,这是块啥石头?

    莫怀生极小心恭敬地拿过来,看了好一阵,就试着说,是块寿山石吧?张月南朝他翘了翘拇指说,有眼力。还有啥?莫怀生摇头道,说不出来了,我就勉强晓得它是块寿山石。张月南轻轻一笑,把石头拿回来说,寿山石分三等,一是山坑,二是水坑,三是田坑。田坑又称田黄。田黄就老值价了,怕是这世上也没有几块。我这只是块水坑,也算是不容易了。

    莫怀生却一拍大腿说,原来田黄也是寿山石呀?嗨,这真是巧了!我给您说,就是这农家乐里就有一块田黄,是这里的老板放在他收藏室里的,我们上次来这里耍周末,还去看了的!

    就见张月南的脸突地煞白了,莫怀生这话,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噩耗,使他突兀里遭受到巨大的打击。莫怀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句话出了格,伤到了他,就赶忙噤了声。过了好一阵,张月南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这才问莫怀生,你说的是真?

    莫怀生依旧有些忐忑不安地说,事情是真的,我还亲自去看了,只是我拿不准,那石头是不是块真田黄。老板自己说那就是田黄。

    张月南眼里已有了精光,掏出烟来,给莫怀生取了一支。两人抽着烟。张月南说,那你去给老板说,让我看一看?

    莫怀生爽爽地应了,就起身去找那老板。张月南坐在这里等,心里慌得不行,像是在等一次判决,好些人巴结着同他说话,他却不知道人家说的啥。

    片刻,莫怀生领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人手里拿了一包烟,笑得很谦卑,给每一个人都找了烟,嘴里说着客气话。见他一副小心而土气的样子,张月南就想,田黄会落到他这号人手里?

    散出了差不多两包烟,那人才大声说,欢迎各位老师参观指导!

    张月南说,听说你有一块田黄石,我想看看。那人又向张月南哈腰道,欢迎老师指导。

    众人都随着张月南一起,乱哄哄地去了那个后院里的收藏室,是一间四壁装了木板的屋子,墙上挂了些字画,有一幅字的落款是赵熙。张月南知道这个赵熙,说是大清最后一个御史,其遗墨早已是收藏这一行中的抢手货。只是这幅字,他看不出真假,就指着那字对谭四儿说,谭兄是行家,你来看看。谭四儿本是在看一幅自己的字,心里正奇怪,是咋跑到这里来的,听张月南叫,就过来看。一搭眼,不觉心里一惊,把那字仔细看了,就问那老板,你这幅字是哪来的?那人笑道,是我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我祖父跟赵老爷子是本家,手里本来不止这一幅,其它的都先后被人拿走了。谭四儿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也姓赵了?老板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祖父是王家的上门女婿,我们后辈都不姓赵了。谭四儿又指着自己写的那幅字,不怀好意地问,这一幅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老板笑道,是我自己在送仙桥买的,花了两百块。谭四儿没想到自己的字这么贱,脸上一红,不好再问。

    张月南却在四下里找那田黄,见屋子一角有一个木柜,柜里放了好几十块石头,虽也有些意思,却不过尽是些俗品,并不见有田黄,就问那老板,你的田黄在哪里?老板赶忙走到柜子跟前,从腰里摸出一串钥匙,将那柜子开了,又从一块大石头背后,摸出一个茶叶盒子,把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笑着说,这石头本来也是跟这些石头一样放的,有天来了个老先生,说田黄是个贵重东西,不该那么随随便便。老先生还说,他一生爱石头,却只见过两回田黄,一回是在一个啥名人的府上,一回就是在我这里。他要不说,我还不晓得这东西金贵呢。他隔几天都要来看一回的。

    张月南接过那石头,轻轻去摸,先是觉得有些虛无,进而又觉得有一股凉丝丝、清幽幽的东西,从指尖上浸了进来,一直往心里涌,像是一种突生的悲凉,都有点忍不住了。

    过了好一阵,他有些不冷不热地问那老板,你这石头是哪来的?

    那人笑说,也是祖父手上的东西,他一辈子都捏到手里,像是里面藏了个天大的秘密,从来就没让它离过身。本是要给他随葬,出丧那天打死都找不到,只好算了。结果,都过了十好几年,家里要修房子,拆老房子时,发现在一个墙洞里藏起的。本是要甩了,死人手里的东西嘛,怕不吉祥。父亲都要往茅坑里丢了,又觉得有些不忍,就说,这东西虽没啥用场,到底是祖父喜欢的遗物,还是留下来做个念想。就一直留到今天了。

    张月南眼睛一直看着那石头,像是在细心阅读镂在石头上的光阴,嘴里又问,你祖父是个干啥的?

    老板说,听说是个举人,原先家里还算有钱,说是搞了个啥子会,惹恼了政府,就把家财都收了。

    张月南点点头说,那你觉得,这块石头值多少钱?

    那人笑道,我估计能值个八千上万吧?到底值多少我也不明白,那个老先生也不说个实价出来。老师您好像是个行家,您说呢?

    张月南笑了笑,却问,那我要是想买你的,你要多少钱?

    那人却突然警惕了,嘴里说,这个我不卖的,我也不缺那点钱。说着,竟伸手拿回石头,重又装进那茶叶盒子,依旧放回到那块大石头背后。

    张月南像突然丢了魂一样,觉得这颗心已钻进那块冷冰冰的石头里了,人虽已回到那蓬花架下,却一直心慌意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一旁的莫怀生知他的心思还在石头上,就讨好他说,张老师要是想要那坨石头,我想个办法找人去帮你买过来。

    张月南苦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到了晚上,一众诗人在这农家乐的大餐厅里接受政府款待。县上来了好几个领导做陪,先是轮流的一番祝辞,再是一回樽飞壶举的痛饮。酒里的诗人们,早把那红尘俗事忘到九霄云外,一个个都成了诗酒中的神仙。

    一个领导不禁对另一个领导感慨道,都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看来一点不假。另一个人却说,我总算晓得了,做诗人先要学会发酒疯。几个人就忍不住笑,笑完了,像是躲祸一样,悄悄走了。

    剩下清一色的诗人,依旧在酒里狂欢。

    不觉,屋外下起一场绵绵如缕的春雨,那些开得忘情的海棠,像是被淫威恐嚇下的少女,尽在雨中颤慄。画眉的叫声从四处飘来,如同水里泡过的刀子,锋芒逼人,带起一阵阵摧花的阴风,全是透骨的春寒。

    这一场大开心怀的酒,一直闹到十点过后,还没有消停的样子。早已觉得疲乏的俞红,忍不住找到一样疯疯颠颠的吴然说,你不是还要搞晚会么,就这样子,还要搞?

    吴然像是如梦方醒地拍了拍脑门说,你不早说,我都忘了!就拿了酒杯,要往桌子上爬,却觉得身子软得像一坨揉熟的面团,怎么也爬不上去。侯劲就凑上来,趁势捧住她浑圆的尻子,又喊又叫地把她推了上去。众人见了,觉得很是刺激,怪声怪气地大叫不止。吴然做了好几回喊停的手式,这些人似都成了往山下狂奔的破车,怎么也刹不住。吴然被逼无奈,心里一急,使劲将手里的杯子摔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玻璃渣都溅到好些人脸上了,那群破车才像是撞到了一堵石墙上,嘎然而止。

    吴然抓紧机会,对有些愣怔的众诗人说,大家注意了,酒会马上结束,晚会马上开始!都不要离开,让我们一同在这里度过一个欢乐的夜晚!

    诗人们听了这话,又一齐发起喊来。

    俞红就赶忙招呼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服务员过来收拾。大家七手八脚,唏里哗拉地把那些餐桌抬到一边,将椅子顺了墙壁摆成一圈。吴然走到中间的空地里,学了主持人的风范说,各位诗友,在这春雨如诗的夜晚,我们因为诗来到这里。花开了,鸟叫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尽欢?

    众人又叫起好来。这时,吴然却一眼瞥见,王旻正跟黄入流和谭四儿窃语,看上去亲密无间,心里忽有一丝儿不快,本是还要说几句有诗意的话,就突然改了主意,就说,现在,我们首先请著名的美女诗人王旻小姐献上第一个节目,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一齐回应:好!

    王旻正说得兴起,根本没听清吴然的话。谭四儿却听见了,就说,是叫你表演节目呢。王旻四下里看了看,见所有人都一齐看自己,许多双眼睛里似都不怀好意。脸一红,冲吴然说,这么多人,你咋让我开头?吴然笑道,哪个教你是最惹人爱的呢?

    王旻突然想起这个女人跟谭四儿的暧昧来,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却不再推辞,不紧不慢往中间走,还一路朝四下里挥手,那身段和气色,比平常又多了许多娇柔,俨然一副大明星出场的作派,逗得大家忍不住喝彩。

    到了吴然身边,王旻说,那我就献丑了。我既唱不好歌,也跳不好舞,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谭云海老师的诗,名叫《今夜你在哪里》。

    众人齐声叫好。

    吴然听了这话,感觉是被王旻当众啐了一口,心里很气,却又做不得声,只好退到一边。却见谭四儿正笑眯眯地看自己,觉得更气,似乎是王敏和他商量好了,有意要气她,突就想让谭四儿难受,就有意去找张月南亲热,看了一圈,却不见张月南的影子。这时,听王旻嗲声嗲气地念到:

    今夜没有月光

    只有风

    一声声穿过我的心

    心里是一片尘土

    许久没有下雨了

    明天

    太阳还在原地等我

    你在哪里呢

    你潮湿的声音

    在落红成泥时

    已经变成鸟语

    纵是春风满树

    也留不住你的影子

    就这样

    你把无尽的长夜

    留给我

    留给我也就罢了

    而你却带走了

    所有的月光和雨

    但我还是要想

    想你每一声欢叫里

    包含的真实和虚假

    今夜没有月光

    今夜的风很冷

    今夜你在哪里

    王旻的声音里是有月光和雨的暧昧,虽然那诗里旱情严重,却被她来了一次人工降雨,效果居然不错,引得大家连声叫好。

    吴然就有些颓然,就对俞红说,你招呼一下吧,我都站不住了。俞红却意外地不推辞,就接替她当起了主持人。刚说了一句,侯劲却跑了上来,抢过俞红的话说,我们不整这些唱歌跳舞或者诗朗诵的事,没啥意思是不是?

    大家一齐说:是!

    侯劲说,我们搞个有趣的好不好?

    大家又齐声齐气地说好。侯劲说,我们来整个游戏,虽是个老游戏,却总能整出新意。就转身叫俞红拿三个茶杯,再拿些纸和笔来。

    俞红无奈,只好叫人一一取了来。侯劲又把吴然扯上来,与俞红一起分工,三个人到每个人面前,叫人在三张小纸片儿上,分别写上姓名、在哪里、干啥,特别强调,除了姓名必须真实外,其余两样尽可能发挥诗歌般的想象力,写得越离奇越好,写好后,分别装进三个茶杯里。等都写好了,侯劲就说,现在奇迹马上就会出现!说着,先取出第一张纸条,竟还是王旻。王旻大声说,你们这是阴谋,哪会这么凑巧,回回都是我打头上?侯劲笑道,王旻老师不必惊慌,抽到你纯属偶然!我们再来看王旻老师现在何处?又信手抽出了第二张,侯劲大声说道,王旻老师在雀儿上!

    众人大笑。王旻早已满面通红,起身要走,却被身边的谭四儿死死拉住。侯劲又在第三个杯子里拿出一张纸条,一边展开一边说,我们来看王旻老师在雀儿上干啥?等打开了,侯劲忍不住先笑得弯下腰去,像是个煮熟了的大虾。有人就说,你莫忙先把自己笑得弯腰驼背的,快说,王旻老师在雀儿上干啥?

    侯劲这才直起腰来,像是泣不成声地说,王旻老师在、在雀儿上荡、荡秋千!

    众人这一笑,像是狂风一样,要把这大厅都吹翻了。王旻却急不得也恼不得,只觉得气都出不来了。等笑过了,侯劲说,根据规则,现在要请王旻老师表演在雀儿上荡秋千,大家鼓掌欢迎!

    王旻却打死都不接招。就跳出几个平素跟她稔熟的人来,生拉活扯把她拖到中央。王旻被逼无奈,只好敷演着做了个荡秋千的动作,就要往座位上去。侯劲又拦住她,大声问,王老师的表演大家是不是通过了?有人就说,通不过,我们没看见雀儿呢,王老师是要在雀儿上荡秋千嘛!

    侯劲笑道,你说得有理,可这是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上哪去给王老师逯只雀儿?不如这样,找个人来给王老师装一回雀儿如何?

    侯劲就要点一个人上来。这时,王旻却突然豁出去了,大声说,我自己点,我点到哪个就是哪个好不好?大家都说好。都眼巴巴看着她,似都想当她的雀儿。王旻却用手一指,指到谭四儿身上。谭四儿赶紧摆手,身边的梁秋风本是一直都很矜持,这时,却忽然来了兴致,连推带搡地把谭四儿弄到王旻身边。黄入流就要走,梁秋风却一把拉住他说,你往哪里去?黄入流说,我去屙尿。梁秋风说,你慌啥,等人家荡完了你再去不迟嘛!黄入流却有些恼怒地骂道,胡毬整!一下挣脱梁秋风的手,愤愤地走了。

    王敏看了眼吴然,独有她笑得勉强,心里不免起了一股邪劲,竟双手缠了谭四儿的脖子,把身子悬起来,荡了两下,差点没把谭四儿弄趴下。

    气氛一下就到了高潮。

    闹完这一回,侯劲又抽,抽出的竟是俞红。俞红一下紧张起来。侯劲笑说,俞干事莫慌,来看看你在哪里。抽了第二张,是在花芯上;俞红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侯劲已抽了第三张,是搞装修。本是有很强的喜剧效果,却没人好难为她,很随便就过了。

    高潮出现在第七个:谭云海在桌子上做爱。谭四儿一听,撒腿要跑,被黄入流和梁秋风一把揪了,像老鹰抓鸡一样将他弄到中间。这时,张月南不知从哪里走了来,笑呵呵地拉过一张桌子,要谭四儿在桌子上表演做爱。谭四儿被逼无奈,只好躺到了桌子上,正要像征性地表演,梁秋风却说,你一个人做啥爱?你是个日本人?

    黄入流大声说,不行,你这样做到天亮都不行!哪个自告奋勇去帮一帮嘛,人家谭大师等起的呢!

    王旻趁机放了一把阴火,小吴是谭老师的学生呢,你老师有困难,你还不去帮一帮?

    众人就跟着一连声起哄。侯劲等人,就抓了吴然,一直拉过来,到了桌子跟前,强行把两人叠在一起。两人木敦敦的,一动不动。张月南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就制止说,行了行了,有点意思就行了!黄入流和梁秋风却不干,吵着要他们表演。侯劲这时说,谭老师,你就当是在演一场激情戏嘛!说着,竟伸手在谭四儿骨瘦如柴的屁股上揉了几揉。

    众人的笑声里,就夹杂了许多痒稣稣的东西,男人们都觉得,自己就是那谭四儿,女人也觉得自己是吴然。

    似乎这就是最真实的诗意。

    这一番笑闹,直到半夜方散。

    这一夜,在绸子一样滑刷的春雨里,在落花般飘飞的画眉声里,众诗人几乎全都无眠,都觉得有些东西太硬,有些东西太软。他们的兴奋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在这座院子里,这一夜没有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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