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关河令
8．关河令
风雨起时 任随他 李飞桃飘去
谭四儿在街上走了一阵，似觉得无家可归一般，虽刚刚出了一口恶气，心里还是空得慌。正万般无聊，手机响了，是王院长打来的，问他在哪里。谭四儿反问，你在哪里？王院长说，我跟张老师，还有你学生小吴一起，在送仙桥艺术城这边逛。张老师都问你好几次了，你快过来，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喝茶。
谭四儿这时正在市中区，就要打一辆出租车去送仙桥，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一辆空车。正焦燥时，一辆银灰色捷达吱地停在他前，一个中年男人伸出头来问，先生去哪里？谭四儿晓得是一辆野的，成都人叫野猪儿，就说，去送仙桥，多少钱？那人想了想说，三十。谭四儿气道，这么点路，你就敢要三十，你干脆去抢人算了！那人不理会他，顾自把车往前挪了挪，停到一个等车的女人面前，只说了两句话，那女人已坐上车，走了。
谭四儿无端觉得可气，把那女人轻轻骂了一句。又过来一辆奇瑞QQ，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送仙桥。女人说四十。谭四儿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理她。女人开着车转了一圈回来，又停在他跟前，摇下玻璃说，三十走不走？谭四儿无奈，只好坐进来，扭头看时，见是个一脸苦相的胖女人，就有些忿然，不说一句话。
一路到了送仙桥。谭四儿只给女人扔了二十块钱，就要下车。女人伸手一把抓了他衣摆，硬要他补上那十块钱。谭四儿忍不住骂道，咋的，你还想硬吃？女人也不示弱，也破口骂道，你个龟儿，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赖皮！谭四儿冷笑一声，掏出手机说，好好，你个瓜婆娘，你跑野猪儿你还这么凶，老子这就举报你！女人听了这话，一下就蔫了，手里就松了他。谭四儿往车下跳时，顺手把座位上的二十块钱也抓了过来。女人没想到，遇上这么个既懂门道又黑心的主儿，更怕他是个勾勾，哪还敢再跟他计较，一踩油门儿，一溜烟跑了。谭四儿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要往送仙桥艺术城走，远远看见王院长和张月南、吴然正一路说笑着出来。
只见张月南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想是刚买的。等走到身边了，张月南就把那石头递给谭四儿说，谭兄帮忙掌一掌眼，看这石头如何？谭四儿拿过来，看过一气，却看不出门道，就问，你买成多少钱？张月南笑道，就两千块钱。谭四儿吓了一跳，就这么块石头，值得到两千？张月南就明白他是个外行，把那石头拿回来说，你知道这是个啥石头？
谭四儿摇摇头说，这个我搞不懂。张月南笑道，这是块正宗的水坑，要在北京，五千都不止。谭四儿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有心再看看，张月南却把块石头装进盒子，揣到皮包里了。
几个人找了一家茶楼，刚要往包间里走，忽听有人喊，谭老师！
众人回头看时，见靠窗的茶座上，一个三十开外的男子正站起来，坐他对面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那人满脸堆笑地往过来迎。
谭四儿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确切的姓名来，似乎是姓华，好像也是个写诗的。等那人走到跟前，忽然就想起，他是姓莫，并不姓华，叫莫怀生，确乎是个写诗的，是西城区法院的一个法官。莫法官入省作协做会员时，还是找他做的介绍。莫法官极热情又极恭敬地握了谭四儿的手，好一阵寒喧，俨然是久别重逢的故知。
张月南觉得还有些残酒未消，刚刚又走了一阵，感到有些累，先到包间里坐下来。其他人也进来坐下。莫怀生又回过去对那个女人说了几句，女人就先走了，自己也到这包间里来。那女人是他刚刚审结的一件案子里当事人的老婆，是拿了感谢费来谢他，先去吃了一顿饭，又到这里来喝茶。
莫怀生是得了诗的好处，才极顺利地做了审判员。他是政法大学毕业后，通过一个过硬的关系进法院做了书记员。先进来的几个本科生，有的已做了好几年书记员，却连个做审判员的影子都没摸到，这使他心里不免恐惧，偏偏那个关系又调到省外去了，再也帮不上忙。过了些日子，这人就对法院的情况熟悉了，晓得这法院里有一个副院长，是靠写法制题材的小说，让所有人另眼相看，成了大家公认的才子，就凭着看起来跟当法官没有任何联系的这一手，一路做上去，做到了副院长，正合了另辟蹊径这句古话。莫怀生就从副院长身上得到启示，打起了诗歌的主意。好在自己从中学开始，就暗地里写过好几年诗，也不算太生疏。于是重操旧业，一连写了好几年，写了好几十万字，往国内所有诗歌刊物频繁投稿，竟不曾中过一回。正觉郁闷，甚而无望时，手里接了一个案子，也是做这案子的书记员，是个移花接木的诈骗案，那家伙一连行骗十多年，骗了好几百人，竟从未露过马脚。骗得太顺利了，就忘了自己是个骗子，先是四处拈花惹草，又碰上个如饥似渴，扔不脱也舍不得扔的寡妇，就硬要同知根知底的老婆离婚，老婆被逼无奈，只好把他告了。
莫怀生由那骗子身上得到灵感，经过深思熟虑，选定南方一家有一定档次，又没啥影响的诗刊，就去买来一本，认真研究过一回，把一个小栏目里的十多首诗全都拿下来，把自己的十多首诗粘上去。他又分别找了两家专印小之告的地下小厂，叫他们一家印封面，一家印内页，最后再找一家小厂，印了那家诗刊的信封并做好装订，总共花了几千块钱，印了一百册，自己却只留下十册，为了稳妥，把其余的都悄悄烧了。他就利用休假，带上十册杂交过的诗刊，专程去南方那座城，把那十本套上一个大信封，给自己邮寄回来。半个月后，传达把那个装得满满的大信袋送到他办公室，他当众拆开，自然赢得了众人的称羡。他把那十册诗刊，分别送给几个领导和同事，效果比预想的都好。于是，大家都交口称赞，法院又出了个才子，半年不到，他就由书记员顺顺当当做到审判员。又过了半年，他本想出一本正正经经的诗集，到出版社一问，仅书号就要上万。转念一想，我凭啥要白白给你一万多块钱买你那破书号？就又轻车熟路地找到两家小厂，这回又从南方转战到北方，冒用了北方一家出版社的书号，花了不到五千元，印了一千册，算是他的第一本诗集，不该算是杂交了，都是自己的亲骨肉。这时候，他已能充分理解骗子的心理，那是有瘾的，是收不了手的。这号诗集他已一连给自己出过三本，他就是凭这些东西入的作协，竟私毫没有破绽。往后，他在审理诈骗案时，忍不住对骗子有了广泛的同情，一般都会轻判。有时候觉得，审的好象就是自己。
当下，几个人坐下来，点了茶水，又点了些水果、瓜子。莫怀生见说那胖子是张月南，就无比景仰起来，要大包大揽，说一应消费都算在他头上，抢着去吧台预付了几百元钱。
刚说了几句话，闵南就给谭四儿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说自己已经赶回来了。张月南听见是闵南打电话，就把谭四儿的手机拿过来，要给闵南说话。两人的热情像嫖客遇上妓女一样，看不出真假来。
这边，莫怀生听说闵南要来，心里又是一番激动，那也是个让他景仰已久的大师，这一高兴，就去外面买了一条中华烟来，每人散了一包。刚刚消停下来，闵南就推门进来，跟张月南又是一番亲热，见对面毕恭毕敬站了一个陌生人，就问，这位是？谭四儿介绍说，这位也是诗人，叫莫怀生。两人握过了手。莫怀生又恭恭敬敬送上一包烟。闵南又瞥见张月南身边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正要询问，谭四儿介绍说，这位叫吴然，诗坛新锐。张月南接着说，小吴的诗写得真是好，此人一出，我辈当引退了。几个人就不真不假地笑了一气。谭四儿又说，那个画眉诗会就是小吴弄的。闵南说，好啊，何不把张兄也请去？
吴然说，张老师已经答应去了。
谭四儿心里像是被刺锥了一下，说不清是痛是痒。
莫怀生听说有个诗会，早有心想去附会，又不好明说，就问，那诗会是在哪里开？谭四儿一眼就看出他的用意，就说，你也去吧，回头小吴给他补一张请柬。吴然却说，请柬只发了几个人，其余都是电话通知，我这就算是通知你了。
谭四儿笑道，你小吴今天收获不小，你那画眉诗会一下就多了两个人物。他是有意把莫怀生跟张月南等量齐观的，算是往他身上放了一暗箭。
张月南装做糊涂地打了几声哈哈，莫怀生自然格外受用。
接下来，话题自然又落到文坛上。各自说了些文坛轶事，发了些感慨，似觉得意趣渐寡。张月南打了一个哈欠，小眼睛里挤出了两颗不浑不浊的泪水，扯来一片纸巾擦过了，忽对了莫怀生说，小莫你是个法官，把你那做法官的趣事说几件来听听。
莫怀生谦逊了一回，就说了一件有趣的案子：
就在这城里，一个叫苏坡桥的地方，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丝毫也不显老。这女人生性风流，十八岁前就搅缠过好几个男人。十八岁不到，肚子就遭人搞大了，只好屈身嫁给了一个踩三轮儿的。嫁了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女儿。那男人也不计较，拣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只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哪还计较那女儿是哪个的，把自己叫爹就行了，只顾得暗自高兴，每天一早就踩上三轮儿，屁颠颠赶到北门去拉货，天不黑不回屋，辛辛苦苦、心甘情愿挣钱养自己老婆，也养人家的女儿。偏偏那女人不收心不说，还对男人越来越凶。那人忍了十多年，终是没忍到头，两人就离了。女儿也长成了人，就去帮一个小服装店守摊子。一天，来了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买衣服，两人一见钟情，谈起了朋友。交往了一段，女儿就把那小伙子带去见妈。一进门，那小伙子简直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当妈的看上去竟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比这年轻了十八岁的女儿还有韵味得多，心里早乱了。慢慢，这两人背地里竟有了勾当。女儿也有了怀疑。有一天，她假装去服装店，却躲在院子里偷看，果然见自己的男朋友上楼去了。就悄悄跟了来，开门一看，两人正赤条条在床上大喊大叫地干。一家人疾风暴雨地大闹了好些日子。女儿终是没争赢，只好妥协下来，把男朋友让给了自己的妈，两个人竟然结了婚。偏偏那做女儿的又难忘旧情，男的吃着碗里又念着锅里，跟那女儿又藕断丝连了。当妈的气不过，吵过无数回无济于事，就把女儿告了，告他女儿是第三者，也告那男的重婚。
说到这里，大家一齐笑了一回。莫怀生说，各位老师都是有见识的人，你们说这案子要是换了您，该咋判？
闵南先说，要是我判，我就判他一、三、五归当妈的，二、四、六归当女儿的，星期天就叫他养伤。
谭四儿说，你龟儿，我晓得你巴不得那小伙子就是你自己。
张月南说，闵兄这判法好是好，就是不够诗意。要是我，我就判他滚到三千里外去相思，这一相思，诗意不就出来了？
谭四儿说，不好不好，我判他每天夜里抽签，抽到哪个算哪个，抽签过程，由小莫法官全程监督。
说笑了一气，见时间已是不早，王院长就说一起去吃晚饭。莫怀生说晚饭由他来请。王院长见他显得诚恳，也就乐得让他来做这个冤大头。莫怀生却又把做冤大头的荣幸，转嫁到另一个人头上，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曾有涉黑的嫌疑，案子到了莫法官手里，收了他一个大红包，也就放了他一马。那人说要感念莫法官一生。
莫怀生到一边去给那老板打了电话，说有几个名人今晚在一起聚会，要请他来作陪。
那人自然懂得起，揣了一大把钱，早早去了城南一家酒楼等候。
张月南、谭四儿和闵南上了王院长的车。吴然、莫怀生拦了一辆出租，一前一后往那家酒楼去。
此时，已天色见晚，城里渐渐幽深起来，似乎正有水悄悄往上涨，一切都如同浮在水里。
张月南隔着一层玻璃，见这城越见虚浮，感觉那水都流得哗哗响。红灯。车停下来。一个娇里娇气的女人正从面前的人行横道上过。张月南脱口道，这美女一定是去会情人。
闵南呵呵一笑说，张兄是不是怀春了？王院长安排没有？你手里不是有好几个美女么？
王院长说，这还不容易么，我叫几个来就是了。说完，就给自己几个结过婚的女博士打电话，叫他们都往那家酒楼去陪客。
到了酒楼，那个老板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迎候，身边跟了个虎气生生的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这人的马仔或者跟班。莫怀生一一给他作了介绍，又给大家说，这位是徐总，好朋友，专门过来陪各位老师。徐总点头哈腰地把各位让进一个硕大的包间里，按尊卑一一坐定。
徐总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名片，每人递上一张，很场面地说着请多关照之类的话。张月南拿过一看，是大神州混凝土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心里就暗自好笑，难道还有个小神州不成？却又觉得，既是个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就该是个大老板，也不敢小看他，话里不觉也带了几分恭敬。
徐总本是个在街头混事的货，幼年跟一个剧团里退下来的武生习了几年拳脚棍棒，就操成个争强斗勇的狠角，没人敢招惹。那时，徐总还叫徐二货。二货不是他的浑名，是他妈喊出来的，因他自小惹事生非，当妈的常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就骂他是个二货，时常听见他妈扯着嗓子在巷子里高喊，二货，你又死到哪去了？赵四儿家的窗子是不是你砸了的？二货，你咋这么不争气哟，人家李孃的火炮儿是不是你藏了？就听徐二货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高声说，她那屄火炮儿那么骚臭，还好意思挂在巷子口，我给她甩到茅坑里去了，叫她自己去捞！
成都人把内裤叫火炮儿。
二货是含了明确的贬义，有不成气、不守常理等诸多意思。
徐二货先是由他妈在小巷骂出了名。其实，徐二货有一个很像样的大名，叫徐舒，倒过来或可叫舒徐，随的是父姓，顺便把妈的姓也放进来，很雅的一个词。到徐二货该有一个大名时，社会上很流行一个取名的方式，就是把父母的姓组合起来，于是，徐二货就活该有这么一个雅名。
有了雅名的徐二货，却一点也不见雅，天天出去打架，身经千百战，竟从未输过一回，男女老少都怕，见了他都绕道走。那时，常有一句话挂在徐二货嘴边，老子放个屁，成都都要臭三天。到十七岁时，徐二货的名气传到了四门，有想在道上有所作为的几个好汉，都比徐二货差不多大一轮，混了好些年都藉藉无名，就看准了单枪匹马的徐二货，以为把他拿下了，一定会名声大振。一天，徐二货被那几条处心积虑的好汉堵在了巷子里，人人从腰里扯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吼叫着要他当众跪下来，不然就挑了他脚筋。徐二货面对那些寒气逼人的刀子，竟意外地感到热，似乎骨子里要迸出火来，就见他轻轻一笑，看上去很温和，却又猛地一晃身子，都没反应过来，领头那人手里的刀子已到了他手上。都发愣时，徐二货已手起刀落，刷地一刀割下那人一只耳朵，还没等那人叫出声来，徐二货又刷地一刀割了另一只。这一刀，徐二货割得极快、极优雅，像是顺手摘了一片树叶。他把两只耳朵扔在地上，都只看见耳朵在地上跳。恰有近处一家舞厅正放一段舞曲，两只耳朵跳动的节奏竟跟那舞曲完全合拍。在场的人全都瓜了。徐二货吹了吹血淋淋的刀口，轻声说，狗日的，是把好刀。说完，又笑吟吟地往另一个身上贴。那帮好汉这才醒过神来，发一声喊，一溜烟跑了。徐二货冲那几个人喊了一句，跑你妈的啥？咋不把耳朵带上，留给老子下酒呀！那几个人哪敢回头，早跑得无影无踪。徐二货见地上的耳朵还在乱跳，就用刀尖挑起来，串在一起，见远远围了一圈人看，就冲其中的李孃喊，李孃，拿回去炒了吃，这东西治下身臭呢！
李孃脸一红，悄悄走了。这女人都害了十好几年阴病，老治不好，这在小巷是个公开的秘密，二货当年扔的就是她的内裤。众人却不敢笑，一哄都散了。徐二货笑了笑，把那串了两只耳朵的刀子，呼地一下扔到身后的房顶上。
当晚，来了两个警察把徐二货带走了。两个月后，徐二货被判了三年徒刑，本是可以判到七年，因他没满十八岁，就轻判了。在监狱里，徐二货结识了一个练过好些年铁头功的抢劫犯，两人一见如故，就顺便把那铁头功也习练了。偏偏徐二货是个武学奇才，等他从监狱里出来时，不仅已是二十出头一条壮汉，铁头功也练到了炉火纯青，尽管在监狱里虚度了几年光阴，但威名却丝毫未减。徐二货出来时，道上的英雄们许多都转向了经济建设，一门心思挣钱发家了，好些行业已被他们把持。有天晚上，徐二货正要出门去随便晃一晃，一摇一摆走来了三个人，一看就认得是出来混的。那三人对徐二货表示出无限的景仰，说老大对徐哥敬重不已，专程叫兄弟们来请徐哥出去聚一聚。
这时的徐二货，经过了监狱的淬火，已不是那个毛里毛燥的家伙，显得有些安静。听几个人这么一说，就轻轻笑道，那是你们老大抬举我，我算不得啥，当不起，不去算了。那几人苦请了一阵，终是磨不动他，就走了。大约一小时后，又来了五个人，领头那人系了一条围巾，把一整张脸都包起来，差不多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徐二货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寻思时，那人叫了一声兄弟，随即把围巾扯下来，露出一颗缺了两只耳朵的头，正是三年前，被他手起刀落割下耳朵的那家伙。徐二货笑了笑说，是要找回去吧？那人极恭敬地说，兄弟哪有那胆，都是我有眼无珠，也是那两只招风耳不争气，害得您坐了三年牢，活该被您割了，兄弟是来给您陪罪的。徐二货见他说得诚恳，不像是来寻仇的，就说，都过去了，你要是不计较，从今往后就是朋友，有啥用得着的地方，说一声就是。那人等不得这句话，当下就和徐二货结拜了。又拿出一大叠钱，生拉活扯地塞给徐二货的妈。一行人就去了一家酒吧，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徐二货这才知道，这人两年前在金马河边圈下一段河床，开了个沙石场，手下好几十个兄弟，干得红红火火。不想前几天，杀来另一帮人马，要抢他的活路，两方先在河滩上，摆开阵势干了一仗。本以为对方人少，拿下他没啥问题，偏偏他那领头的一个家伙，无比凶悍，这一方兄弟拚死了才勉强敌住他，结果双方互有损伤，堪堪战成了平手，讲好了明天再战，一定要分出胜负，输了的就让出那河段滚蛋。徐二货当下明白，原来是要他出来扎场子，就隐忍了不发一言。
那人就说，我看了，这成都四门，只有兄弟您才收拾得了那家伙。徐二货只是笑。那人又说，我想好了，请兄弟来做个副总，专门负责沙石场的安全，就算您三成红利。徐二货还是不吱声，伸手拈了一颗干果，掰了外壳，把果仁儿往嘴里一放，刚嚼了一口，觉得一股陈香旋即溢满口舌，就指了碟子里那些指头大小的东西问，这东西叫啥？好吃。另一人说，叫开心果。徐二货点点头说，这名字好。又吃了两粒开心果，就拍了拍那人肩膀说，就按你说的，明天打他狗日的就是了。那人不禁开怀大笑，笑过了对身边几个兄弟说，从今往后，徐总就是你们的大哥，哪个要有二话，看我咋收拾他！徐二货摆摆手说，没啥，我要是被哪个兄弟拿下了，他就是我大哥，我一辈子都服他。
第二天，人人马马都在金马河边排开了。徐二货身后跟了一大帮拿了刀棍的兄弟。对方想是叫来了助阵的，人手竟突然多起来。徐二货身后这帮兄弟心里就更怕，拿刀拿棍的手都在抖。徐二货不屑地对他们说，都给老子滚一边去。
骂完了这句，就独自一人走到那帮人跟前，见前面一个胖子，拿了一截明晃晃的铁棍，就笑嘻嘻地对那人说，你是哪个？长这么一身贼肉，怕是喝猪板油长大的？
那人气得大骂，你再跟老子嘴臭，老子一棒打断你狗腿！
徐二货笑道，不要打腿，要打就打头，你敢打不？
那人似有些犹豫。徐二货笑着说，爷爷先把机会给你，让你先打三棍，你打过了，爷爷再打你三下，经不住打的就算输。不就是条命么，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帮手？一个人就行了。
那人觉得是被逼到悬崖边上了，不跳不行，当着众兄弟的面，这面子哪丢得起？就一咬牙，把那铁棍举起来，用了三成力，在那头上敲了一下，敲出呯的一声响，像是敲在了一个木墩上。却见徐二货依旧面带微笑，脱口骂道，你妈的个屄，就这么点劲，把老子头皮弄痒了，你当老子是来找你抠痒？再来！
那人知道碰上了硬茬，再不担心打破了这颗脑壳惹祸，只怕打不痛它，就又举起铁棍，狠命朝那头顶砸下去。这一下，把徐二货打得呵呵大笑，大声说，痛快，有点舒筯活血的意思了，只是你妈那屄是个掱儿呀，咋总是轻觉妙手的？你再不用劲，你就没机会了。
那人早已是满怀的惊恐，哪还敢打，扔了那截已有些弯曲的铁棍，突然就跑了。身后那些人，也随即落荒而逃，像遇见了恶鬼一样。徐二货在身后大骂，你个孬种，你还好意思出来混！你给老子记到，你还差老子两棒呢！
徐二货在沙石行里混了一段日子，早已看出了门道，原来，这就是个作势逞强的行当，我姓徐的天生就是这行里的爷，哪需要委屈自己在这里做个只占三成利的副总？先委屈了差不多一年，就用那三分红利分来的钱，买了一套釆沙石的用具，另立山头干了起来。偏偏那个被他割去两耳的家伙，离不开徐二货的保护，反过来心甘情愿要投靠他，徐二货就一口气收编了好几家这样的沙石场，外加一个混凝土搅拌场，一番整合，就变成了大神州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
这就是徐总的发家史。
当下，几个人落座下来，徐总的跟班就先给每人发了一包烟，包装得很精美，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档次极高的奢侈品，就连见多识广的张月南都没见过这烟。
这时，来了几个打扮得入时、得体，却又暗露风情的女人，正是王院长带的女博士。气氛愈见有了热度，活该又是一场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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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起时 任随他 李飞桃飘去
谭四儿在街上走了一阵，似觉得无家可归一般，虽刚刚出了一口恶气，心里还是空得慌。正万般无聊，手机响了，是王院长打来的，问他在哪里。谭四儿反问，你在哪里？王院长说，我跟张老师，还有你学生小吴一起，在送仙桥艺术城这边逛。张老师都问你好几次了，你快过来，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喝茶。
谭四儿这时正在市中区，就要打一辆出租车去送仙桥，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一辆空车。正焦燥时，一辆银灰色捷达吱地停在他前，一个中年男人伸出头来问，先生去哪里？谭四儿晓得是一辆野的，成都人叫野猪儿，就说，去送仙桥，多少钱？那人想了想说，三十。谭四儿气道，这么点路，你就敢要三十，你干脆去抢人算了！那人不理会他，顾自把车往前挪了挪，停到一个等车的女人面前，只说了两句话，那女人已坐上车，走了。
谭四儿无端觉得可气，把那女人轻轻骂了一句。又过来一辆奇瑞QQ，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送仙桥。女人说四十。谭四儿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理她。女人开着车转了一圈回来，又停在他跟前，摇下玻璃说，三十走不走？谭四儿无奈，只好坐进来，扭头看时，见是个一脸苦相的胖女人，就有些忿然，不说一句话。
一路到了送仙桥。谭四儿只给女人扔了二十块钱，就要下车。女人伸手一把抓了他衣摆，硬要他补上那十块钱。谭四儿忍不住骂道，咋的，你还想硬吃？女人也不示弱，也破口骂道，你个龟儿，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赖皮！谭四儿冷笑一声，掏出手机说，好好，你个瓜婆娘，你跑野猪儿你还这么凶，老子这就举报你！女人听了这话，一下就蔫了，手里就松了他。谭四儿往车下跳时，顺手把座位上的二十块钱也抓了过来。女人没想到，遇上这么个既懂门道又黑心的主儿，更怕他是个勾勾，哪还敢再跟他计较，一踩油门儿，一溜烟跑了。谭四儿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要往送仙桥艺术城走，远远看见王院长和张月南、吴然正一路说笑着出来。
只见张月南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想是刚买的。等走到身边了，张月南就把那石头递给谭四儿说，谭兄帮忙掌一掌眼，看这石头如何？谭四儿拿过来，看过一气，却看不出门道，就问，你买成多少钱？张月南笑道，就两千块钱。谭四儿吓了一跳，就这么块石头，值得到两千？张月南就明白他是个外行，把那石头拿回来说，你知道这是个啥石头？
谭四儿摇摇头说，这个我搞不懂。张月南笑道，这是块正宗的水坑，要在北京，五千都不止。谭四儿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有心再看看，张月南却把块石头装进盒子，揣到皮包里了。
几个人找了一家茶楼，刚要往包间里走，忽听有人喊，谭老师！
众人回头看时，见靠窗的茶座上，一个三十开外的男子正站起来，坐他对面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那人满脸堆笑地往过来迎。
谭四儿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确切的姓名来，似乎是姓华，好像也是个写诗的。等那人走到跟前，忽然就想起，他是姓莫，并不姓华，叫莫怀生，确乎是个写诗的，是西城区法院的一个法官。莫法官入省作协做会员时，还是找他做的介绍。莫法官极热情又极恭敬地握了谭四儿的手，好一阵寒喧，俨然是久别重逢的故知。
张月南觉得还有些残酒未消，刚刚又走了一阵，感到有些累，先到包间里坐下来。其他人也进来坐下。莫怀生又回过去对那个女人说了几句，女人就先走了，自己也到这包间里来。那女人是他刚刚审结的一件案子里当事人的老婆，是拿了感谢费来谢他，先去吃了一顿饭，又到这里来喝茶。
莫怀生是得了诗的好处，才极顺利地做了审判员。他是政法大学毕业后，通过一个过硬的关系进法院做了书记员。先进来的几个本科生，有的已做了好几年书记员，却连个做审判员的影子都没摸到，这使他心里不免恐惧，偏偏那个关系又调到省外去了，再也帮不上忙。过了些日子，这人就对法院的情况熟悉了，晓得这法院里有一个副院长，是靠写法制题材的小说，让所有人另眼相看，成了大家公认的才子，就凭着看起来跟当法官没有任何联系的这一手，一路做上去，做到了副院长，正合了另辟蹊径这句古话。莫怀生就从副院长身上得到启示，打起了诗歌的主意。好在自己从中学开始，就暗地里写过好几年诗，也不算太生疏。于是重操旧业，一连写了好几年，写了好几十万字，往国内所有诗歌刊物频繁投稿，竟不曾中过一回。正觉郁闷，甚而无望时，手里接了一个案子，也是做这案子的书记员，是个移花接木的诈骗案，那家伙一连行骗十多年，骗了好几百人，竟从未露过马脚。骗得太顺利了，就忘了自己是个骗子，先是四处拈花惹草，又碰上个如饥似渴，扔不脱也舍不得扔的寡妇，就硬要同知根知底的老婆离婚，老婆被逼无奈，只好把他告了。
莫怀生由那骗子身上得到灵感，经过深思熟虑，选定南方一家有一定档次，又没啥影响的诗刊，就去买来一本，认真研究过一回，把一个小栏目里的十多首诗全都拿下来，把自己的十多首诗粘上去。他又分别找了两家专印小之告的地下小厂，叫他们一家印封面，一家印内页，最后再找一家小厂，印了那家诗刊的信封并做好装订，总共花了几千块钱，印了一百册，自己却只留下十册，为了稳妥，把其余的都悄悄烧了。他就利用休假，带上十册杂交过的诗刊，专程去南方那座城，把那十本套上一个大信封，给自己邮寄回来。半个月后，传达把那个装得满满的大信袋送到他办公室，他当众拆开，自然赢得了众人的称羡。他把那十册诗刊，分别送给几个领导和同事，效果比预想的都好。于是，大家都交口称赞，法院又出了个才子，半年不到，他就由书记员顺顺当当做到审判员。又过了半年，他本想出一本正正经经的诗集，到出版社一问，仅书号就要上万。转念一想，我凭啥要白白给你一万多块钱买你那破书号？就又轻车熟路地找到两家小厂，这回又从南方转战到北方，冒用了北方一家出版社的书号，花了不到五千元，印了一千册，算是他的第一本诗集，不该算是杂交了，都是自己的亲骨肉。这时候，他已能充分理解骗子的心理，那是有瘾的，是收不了手的。这号诗集他已一连给自己出过三本，他就是凭这些东西入的作协，竟私毫没有破绽。往后，他在审理诈骗案时，忍不住对骗子有了广泛的同情，一般都会轻判。有时候觉得，审的好象就是自己。
当下，几个人坐下来，点了茶水，又点了些水果、瓜子。莫怀生见说那胖子是张月南，就无比景仰起来，要大包大揽，说一应消费都算在他头上，抢着去吧台预付了几百元钱。
刚说了几句话，闵南就给谭四儿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说自己已经赶回来了。张月南听见是闵南打电话，就把谭四儿的手机拿过来，要给闵南说话。两人的热情像嫖客遇上妓女一样，看不出真假来。
这边，莫怀生听说闵南要来，心里又是一番激动，那也是个让他景仰已久的大师，这一高兴，就去外面买了一条中华烟来，每人散了一包。刚刚消停下来，闵南就推门进来，跟张月南又是一番亲热，见对面毕恭毕敬站了一个陌生人，就问，这位是？谭四儿介绍说，这位也是诗人，叫莫怀生。两人握过了手。莫怀生又恭恭敬敬送上一包烟。闵南又瞥见张月南身边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正要询问，谭四儿介绍说，这位叫吴然，诗坛新锐。张月南接着说，小吴的诗写得真是好，此人一出，我辈当引退了。几个人就不真不假地笑了一气。谭四儿又说，那个画眉诗会就是小吴弄的。闵南说，好啊，何不把张兄也请去？
吴然说，张老师已经答应去了。
谭四儿心里像是被刺锥了一下，说不清是痛是痒。
莫怀生听说有个诗会，早有心想去附会，又不好明说，就问，那诗会是在哪里开？谭四儿一眼就看出他的用意，就说，你也去吧，回头小吴给他补一张请柬。吴然却说，请柬只发了几个人，其余都是电话通知，我这就算是通知你了。
谭四儿笑道，你小吴今天收获不小，你那画眉诗会一下就多了两个人物。他是有意把莫怀生跟张月南等量齐观的，算是往他身上放了一暗箭。
张月南装做糊涂地打了几声哈哈，莫怀生自然格外受用。
接下来，话题自然又落到文坛上。各自说了些文坛轶事，发了些感慨，似觉得意趣渐寡。张月南打了一个哈欠，小眼睛里挤出了两颗不浑不浊的泪水，扯来一片纸巾擦过了，忽对了莫怀生说，小莫你是个法官，把你那做法官的趣事说几件来听听。
莫怀生谦逊了一回，就说了一件有趣的案子：
就在这城里，一个叫苏坡桥的地方，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丝毫也不显老。这女人生性风流，十八岁前就搅缠过好几个男人。十八岁不到，肚子就遭人搞大了，只好屈身嫁给了一个踩三轮儿的。嫁了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女儿。那男人也不计较，拣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只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哪还计较那女儿是哪个的，把自己叫爹就行了，只顾得暗自高兴，每天一早就踩上三轮儿，屁颠颠赶到北门去拉货，天不黑不回屋，辛辛苦苦、心甘情愿挣钱养自己老婆，也养人家的女儿。偏偏那女人不收心不说，还对男人越来越凶。那人忍了十多年，终是没忍到头，两人就离了。女儿也长成了人，就去帮一个小服装店守摊子。一天，来了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买衣服，两人一见钟情，谈起了朋友。交往了一段，女儿就把那小伙子带去见妈。一进门，那小伙子简直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当妈的看上去竟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比这年轻了十八岁的女儿还有韵味得多，心里早乱了。慢慢，这两人背地里竟有了勾当。女儿也有了怀疑。有一天，她假装去服装店，却躲在院子里偷看，果然见自己的男朋友上楼去了。就悄悄跟了来，开门一看，两人正赤条条在床上大喊大叫地干。一家人疾风暴雨地大闹了好些日子。女儿终是没争赢，只好妥协下来，把男朋友让给了自己的妈，两个人竟然结了婚。偏偏那做女儿的又难忘旧情，男的吃着碗里又念着锅里，跟那女儿又藕断丝连了。当妈的气不过，吵过无数回无济于事，就把女儿告了，告他女儿是第三者，也告那男的重婚。
说到这里，大家一齐笑了一回。莫怀生说，各位老师都是有见识的人，你们说这案子要是换了您，该咋判？
闵南先说，要是我判，我就判他一、三、五归当妈的，二、四、六归当女儿的，星期天就叫他养伤。
谭四儿说，你龟儿，我晓得你巴不得那小伙子就是你自己。
张月南说，闵兄这判法好是好，就是不够诗意。要是我，我就判他滚到三千里外去相思，这一相思，诗意不就出来了？
谭四儿说，不好不好，我判他每天夜里抽签，抽到哪个算哪个，抽签过程，由小莫法官全程监督。
说笑了一气，见时间已是不早，王院长就说一起去吃晚饭。莫怀生说晚饭由他来请。王院长见他显得诚恳，也就乐得让他来做这个冤大头。莫怀生却又把做冤大头的荣幸，转嫁到另一个人头上，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曾有涉黑的嫌疑，案子到了莫法官手里，收了他一个大红包，也就放了他一马。那人说要感念莫法官一生。
莫怀生到一边去给那老板打了电话，说有几个名人今晚在一起聚会，要请他来作陪。
那人自然懂得起，揣了一大把钱，早早去了城南一家酒楼等候。
张月南、谭四儿和闵南上了王院长的车。吴然、莫怀生拦了一辆出租，一前一后往那家酒楼去。
此时，已天色见晚，城里渐渐幽深起来，似乎正有水悄悄往上涨，一切都如同浮在水里。
张月南隔着一层玻璃，见这城越见虚浮，感觉那水都流得哗哗响。红灯。车停下来。一个娇里娇气的女人正从面前的人行横道上过。张月南脱口道，这美女一定是去会情人。
闵南呵呵一笑说，张兄是不是怀春了？王院长安排没有？你手里不是有好几个美女么？
王院长说，这还不容易么，我叫几个来就是了。说完，就给自己几个结过婚的女博士打电话，叫他们都往那家酒楼去陪客。
到了酒楼，那个老板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迎候，身边跟了个虎气生生的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这人的马仔或者跟班。莫怀生一一给他作了介绍，又给大家说，这位是徐总，好朋友，专门过来陪各位老师。徐总点头哈腰地把各位让进一个硕大的包间里，按尊卑一一坐定。
徐总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名片，每人递上一张，很场面地说着请多关照之类的话。张月南拿过一看，是大神州混凝土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心里就暗自好笑，难道还有个小神州不成？却又觉得，既是个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就该是个大老板，也不敢小看他，话里不觉也带了几分恭敬。
徐总本是个在街头混事的货，幼年跟一个剧团里退下来的武生习了几年拳脚棍棒，就操成个争强斗勇的狠角，没人敢招惹。那时，徐总还叫徐二货。二货不是他的浑名，是他妈喊出来的，因他自小惹事生非，当妈的常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就骂他是个二货，时常听见他妈扯着嗓子在巷子里高喊，二货，你又死到哪去了？赵四儿家的窗子是不是你砸了的？二货，你咋这么不争气哟，人家李孃的火炮儿是不是你藏了？就听徐二货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高声说，她那屄火炮儿那么骚臭，还好意思挂在巷子口，我给她甩到茅坑里去了，叫她自己去捞！
成都人把内裤叫火炮儿。
二货是含了明确的贬义，有不成气、不守常理等诸多意思。
徐二货先是由他妈在小巷骂出了名。其实，徐二货有一个很像样的大名，叫徐舒，倒过来或可叫舒徐，随的是父姓，顺便把妈的姓也放进来，很雅的一个词。到徐二货该有一个大名时，社会上很流行一个取名的方式，就是把父母的姓组合起来，于是，徐二货就活该有这么一个雅名。
有了雅名的徐二货，却一点也不见雅，天天出去打架，身经千百战，竟从未输过一回，男女老少都怕，见了他都绕道走。那时，常有一句话挂在徐二货嘴边，老子放个屁，成都都要臭三天。到十七岁时，徐二货的名气传到了四门，有想在道上有所作为的几个好汉，都比徐二货差不多大一轮，混了好些年都藉藉无名，就看准了单枪匹马的徐二货，以为把他拿下了，一定会名声大振。一天，徐二货被那几条处心积虑的好汉堵在了巷子里，人人从腰里扯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吼叫着要他当众跪下来，不然就挑了他脚筋。徐二货面对那些寒气逼人的刀子，竟意外地感到热，似乎骨子里要迸出火来，就见他轻轻一笑，看上去很温和，却又猛地一晃身子，都没反应过来，领头那人手里的刀子已到了他手上。都发愣时，徐二货已手起刀落，刷地一刀割下那人一只耳朵，还没等那人叫出声来，徐二货又刷地一刀割了另一只。这一刀，徐二货割得极快、极优雅，像是顺手摘了一片树叶。他把两只耳朵扔在地上，都只看见耳朵在地上跳。恰有近处一家舞厅正放一段舞曲，两只耳朵跳动的节奏竟跟那舞曲完全合拍。在场的人全都瓜了。徐二货吹了吹血淋淋的刀口，轻声说，狗日的，是把好刀。说完，又笑吟吟地往另一个身上贴。那帮好汉这才醒过神来，发一声喊，一溜烟跑了。徐二货冲那几个人喊了一句，跑你妈的啥？咋不把耳朵带上，留给老子下酒呀！那几个人哪敢回头，早跑得无影无踪。徐二货见地上的耳朵还在乱跳，就用刀尖挑起来，串在一起，见远远围了一圈人看，就冲其中的李孃喊，李孃，拿回去炒了吃，这东西治下身臭呢！
李孃脸一红，悄悄走了。这女人都害了十好几年阴病，老治不好，这在小巷是个公开的秘密，二货当年扔的就是她的内裤。众人却不敢笑，一哄都散了。徐二货笑了笑，把那串了两只耳朵的刀子，呼地一下扔到身后的房顶上。
当晚，来了两个警察把徐二货带走了。两个月后，徐二货被判了三年徒刑，本是可以判到七年，因他没满十八岁，就轻判了。在监狱里，徐二货结识了一个练过好些年铁头功的抢劫犯，两人一见如故，就顺便把那铁头功也习练了。偏偏徐二货是个武学奇才，等他从监狱里出来时，不仅已是二十出头一条壮汉，铁头功也练到了炉火纯青，尽管在监狱里虚度了几年光阴，但威名却丝毫未减。徐二货出来时，道上的英雄们许多都转向了经济建设，一门心思挣钱发家了，好些行业已被他们把持。有天晚上，徐二货正要出门去随便晃一晃，一摇一摆走来了三个人，一看就认得是出来混的。那三人对徐二货表示出无限的景仰，说老大对徐哥敬重不已，专程叫兄弟们来请徐哥出去聚一聚。
这时的徐二货，经过了监狱的淬火，已不是那个毛里毛燥的家伙，显得有些安静。听几个人这么一说，就轻轻笑道，那是你们老大抬举我，我算不得啥，当不起，不去算了。那几人苦请了一阵，终是磨不动他，就走了。大约一小时后，又来了五个人，领头那人系了一条围巾，把一整张脸都包起来，差不多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徐二货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寻思时，那人叫了一声兄弟，随即把围巾扯下来，露出一颗缺了两只耳朵的头，正是三年前，被他手起刀落割下耳朵的那家伙。徐二货笑了笑说，是要找回去吧？那人极恭敬地说，兄弟哪有那胆，都是我有眼无珠，也是那两只招风耳不争气，害得您坐了三年牢，活该被您割了，兄弟是来给您陪罪的。徐二货见他说得诚恳，不像是来寻仇的，就说，都过去了，你要是不计较，从今往后就是朋友，有啥用得着的地方，说一声就是。那人等不得这句话，当下就和徐二货结拜了。又拿出一大叠钱，生拉活扯地塞给徐二货的妈。一行人就去了一家酒吧，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徐二货这才知道，这人两年前在金马河边圈下一段河床，开了个沙石场，手下好几十个兄弟，干得红红火火。不想前几天，杀来另一帮人马，要抢他的活路，两方先在河滩上，摆开阵势干了一仗。本以为对方人少，拿下他没啥问题，偏偏他那领头的一个家伙，无比凶悍，这一方兄弟拚死了才勉强敌住他，结果双方互有损伤，堪堪战成了平手，讲好了明天再战，一定要分出胜负，输了的就让出那河段滚蛋。徐二货当下明白，原来是要他出来扎场子，就隐忍了不发一言。
那人就说，我看了，这成都四门，只有兄弟您才收拾得了那家伙。徐二货只是笑。那人又说，我想好了，请兄弟来做个副总，专门负责沙石场的安全，就算您三成红利。徐二货还是不吱声，伸手拈了一颗干果，掰了外壳，把果仁儿往嘴里一放，刚嚼了一口，觉得一股陈香旋即溢满口舌，就指了碟子里那些指头大小的东西问，这东西叫啥？好吃。另一人说，叫开心果。徐二货点点头说，这名字好。又吃了两粒开心果，就拍了拍那人肩膀说，就按你说的，明天打他狗日的就是了。那人不禁开怀大笑，笑过了对身边几个兄弟说，从今往后，徐总就是你们的大哥，哪个要有二话，看我咋收拾他！徐二货摆摆手说，没啥，我要是被哪个兄弟拿下了，他就是我大哥，我一辈子都服他。
第二天，人人马马都在金马河边排开了。徐二货身后跟了一大帮拿了刀棍的兄弟。对方想是叫来了助阵的，人手竟突然多起来。徐二货身后这帮兄弟心里就更怕，拿刀拿棍的手都在抖。徐二货不屑地对他们说，都给老子滚一边去。
骂完了这句，就独自一人走到那帮人跟前，见前面一个胖子，拿了一截明晃晃的铁棍，就笑嘻嘻地对那人说，你是哪个？长这么一身贼肉，怕是喝猪板油长大的？
那人气得大骂，你再跟老子嘴臭，老子一棒打断你狗腿！
徐二货笑道，不要打腿，要打就打头，你敢打不？
那人似有些犹豫。徐二货笑着说，爷爷先把机会给你，让你先打三棍，你打过了，爷爷再打你三下，经不住打的就算输。不就是条命么，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帮手？一个人就行了。
那人觉得是被逼到悬崖边上了，不跳不行，当着众兄弟的面，这面子哪丢得起？就一咬牙，把那铁棍举起来，用了三成力，在那头上敲了一下，敲出呯的一声响，像是敲在了一个木墩上。却见徐二货依旧面带微笑，脱口骂道，你妈的个屄，就这么点劲，把老子头皮弄痒了，你当老子是来找你抠痒？再来！
那人知道碰上了硬茬，再不担心打破了这颗脑壳惹祸，只怕打不痛它，就又举起铁棍，狠命朝那头顶砸下去。这一下，把徐二货打得呵呵大笑，大声说，痛快，有点舒筯活血的意思了，只是你妈那屄是个掱儿呀，咋总是轻觉妙手的？你再不用劲，你就没机会了。
那人早已是满怀的惊恐，哪还敢打，扔了那截已有些弯曲的铁棍，突然就跑了。身后那些人，也随即落荒而逃，像遇见了恶鬼一样。徐二货在身后大骂，你个孬种，你还好意思出来混！你给老子记到，你还差老子两棒呢！
徐二货在沙石行里混了一段日子，早已看出了门道，原来，这就是个作势逞强的行当，我姓徐的天生就是这行里的爷，哪需要委屈自己在这里做个只占三成利的副总？先委屈了差不多一年，就用那三分红利分来的钱，买了一套釆沙石的用具，另立山头干了起来。偏偏那个被他割去两耳的家伙，离不开徐二货的保护，反过来心甘情愿要投靠他，徐二货就一口气收编了好几家这样的沙石场，外加一个混凝土搅拌场，一番整合，就变成了大神州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
这就是徐总的发家史。
当下，几个人落座下来，徐总的跟班就先给每人发了一包烟，包装得很精美，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档次极高的奢侈品，就连见多识广的张月南都没见过这烟。
这时，来了几个打扮得入时、得体，却又暗露风情的女人，正是王院长带的女博士。气氛愈见有了热度，活该又是一场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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