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解连环（2）
谭四儿又指着王院长对吴然说，这位是师大文学院的王院长，见过没有？
吴然说，没见过，但早就听说过。两人也握了手。吴然从包里掏出两本诗集，给两人恭恭敬敬递上，嘴里说，让二位老师笑话。张月南翻开一看，是谭四儿写的序，就开玩笑说，谭兄的序也写得瘦，每个字都是一块骨头，好好好。又翻开正页，是一首叫《月华》的小诗，就轻声念道：
我听见
月光
在竹林里流
我听见
月光
在风声里流
风声里的月光
风声里的窗
窗里的影子
被影子覆盖的你
这一切
都是这个夜晚的
隐私
我把自己彻底打开
等待你
从我心里走过
张月南说，妙句啊，没想到你把诗写得这么好！又笑道，完了完了，月光都流进我心里了。再看吴然时，脸上似有那么点羞红。
谭四儿说，既是好诗，那你就给她做个评嘛。张月南说，这个好说，等我回去了，好好看一遍，看完了，吃透了再写。吴然兴奋地说，谢谢张老师。那样子，分明是一只从旧巢里飞出来的喜鹊，直想到他肩上去，要在那里做一个新窝。
谭四儿心里微微一酸，却说，等会儿多陪张老师喝几杯。
这时，服务员拿了一本十分华丽的菜谱来，要他们点菜。王院长把菜谱推给张月南说，张老师先点，尽管照你的口味点。张月南却顺手推给身边的吴然说，我们把这权力让给女士，今天你说了算，一切权力归女人，你点啥，我们就吃啥。
吴然本是要客气，见谭四儿和王院长都齐声附合，就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拿过菜谱看了一会儿，低声问张月南，您能吃辣椒吗？张月南也低声说，你点的我就吃。吴然脸上微微一红，先就点了一道双椒兔唇，又点了酱拌风鸡，是一样翻了新的淮南菜，外加红油鲜笋、鲷鱼和三绞鱼组合的刺身，都是几样凉菜；接下来要点热菜，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就叫服务员过来推荐几样特色菜。服务员首推了一样菜，叫三羊开泰，说是厨师新创的一样大菜；又推了一道鲜椒鲥鱼和一样叫高峰论坛的菜。吴然不晓得高峰论坛是个啥菜，要听解释。服务员就说，是把斑鸠和野鸡先烩了，再放进一只小坛子里煨，成菜后，又鲜又嫩，所以叫高峰论（嫩）谈（坛）。谭四儿忍不住笑说，竟有这么牵强的菜呀，不吃也罢。王院长却说，斑鸠和野鸡都是好东西，怕是还不能饲养，还是来一个。就把这道菜也点了。
张月南想了想说，既是在成都，就该吃几样正宗传统的川菜。吴然就又点了鱼香肉丝、回锅肉、野菌煲汤和两样时鲜的蔬菜。
说话间，王院长打开一个纸袋，是两瓶五粮液，要服务员开了。服务员说，先生，自带酒水要收百分之二十的开瓶费。王院长突地红了脸，收百分之二十呀？你这不是明火执仗要抢人么！服务员说，开瓶费是这行里的规矩，也是酒楼的制度，是没办法的。
王院长就越说越激动，服务员虽一直笑得温柔，却寸步不让。王院长似已气急败坏，忍不住爆出粗口，去你妈的，老子不跟你说了，我也不要你开酒，老子自己开！服务员依旧笑着说，您自己开，也一样要收开瓶费。
王院长呼地一下站起来，要继续骂，谭四儿连忙止住他说，算了算了，你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又转向服务员道，你去把你老板叫来，我跟他是朋友，你就说谭云海找他。
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老板不在店里。
这话明明是要把他挡住。
谭四儿也有些气了，也想骂出一句，还是忍了，就拿出手机给老板打电话，说自己和北京来的朋友来吃饭，带了两瓶酒，你那服务员坚持要收开瓶费。老板先跟他客气了几句，却说收开瓶费虽然是规矩，您带的酒当然要例外，她不认识您，您不要生她的气。我有事不在店里，我马上就给店里说。
几个人就僵在这里。
不一时，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先自我介绍，是这里的大堂经理，满脸堆笑地说了一串对不起，又说老板特意交待，不收您的开瓶费。王院长正要给经理说，要换一个服务员，却听那服务员说，我认得您，您是师大的王老师。这话，让在座者都有些惊诧。
谭四儿笑道，你咋认得他？
服务员说，我也是师大的学生，是商务学院的，王老师当时也在商务学院。王院长脸色突地阴下来，厉声厉色地说，你会是师大的学生？师大的学生会到这里来端盘子？你想给师大抹黑？服务员不动声色地说，师大咋了，师大的学生能到这里来端盘子都是造化呢。
经理以为王院长不相信师大的学生会当服务员，就说，她真是师大毕业的，她来应聘时，我看过她的文凭。王院长说，她是不是师大的学生有啥特别的意义么？你给我们换一个服务员来！
服务员却反而不依不饶，一瘪嘴说，没想到王老师不认识我了。那你总该认识一个叫李青青的学生吧？
王院长似被她一下戳到了痛处，不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道，你给我滚出去！哪来的小泼妇！经理赶忙喝斥服务员，叫她出去。
等服务员走了，经理又赔了许多不是，重新叫了个服务员，安顿好了才出来，找到刚才那个服务员，刚要说她几句，却听她说，什么东西！以为我不晓得他的根底，我本不想揭他老底，也不好意思认他，本是要给他面子，是他自己逼我的！经理听见这话，心里难免好奇，就问她，他有啥老底？服务员说，他在商务学院做副院长，跟一个叫李青青的学生勾搭，李青青怀了孕，事情泄露了，他一口咬定是李青青主动勾引他，还把李青青写给他的信全拿出来。学校就把李青青开除了，他靠了一个在省里当官的亲戚保他，就把他调到文学院去了。经理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一说李青青他就急。
这一闹，都觉得有点扫兴。王院长就有意把那开瓶费狠狠声讨了一番，说自己不是心疼多出来的那点钱，是要跟这霸王条款作对。谭四儿也有意附合，总算把气氛重又弄得热乎了。
酒过三巡，话题又扯到文学上。谭四儿问，月南兄，最近诗坛又出过啥人物没有？张月南正大嚼一块回锅肉，听见问话，便草草咽了，嘴角慢慢淌出一滴猪油，那话里似也带了几许肥腻：要说人物也没啥拿得到台面上的，百年难得一大家嘛。倒是有一个另类的人物，还有些意思。
就缓缓说出那个另类来——
每过几年，不是要评个大奖么？就是上一届，全国的诗家，报名的不下两千人。你说这都是咋了？都一窝蜂去奔那个奖，这不是有病么？你要是只为获奖写诗，那你趁早洗了睡。历年以来，那么多获奖的诗，你记住了哪一首？
谭四儿脸轻轻一热，上一届和即将揭晓的这一届，他都是报了名的。
张月南点燃一支烟，继续说——
有一个东北的诗人，提早就跑到北京来，挨个去找评委，一人一盒海参，一包燕窝，一袋干鲍，一条好烟之类，硬要人家收了。毕竟都是圈子里的人，大家都撇不下这个脸，只好收下来。那是啥稀罕东西么？都这年月了，就这几样货，那还算得个宝贝？京城里那些大家，比不得下面这些人，见了个东西就眼热。人家哪个不是天天养在这些东西里的？就是随便放个屁，都有这些东西的气味，都能补人的。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放在心上，过上几天，都记不起是哪里来的了。他自己却以为，获奖是铁钉钉木了，回去了就吹虚，说他这回一定要获奖。颁布结果的前几天，他就到北京来了，要等着领奖。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他不免又气又恨，话都吹出去了，哪还有脸回去见人？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人要一急，啥事都敢搞。他竟然挨个跑到评委家里，要讨个说法，跟几个人都吵翻了，说评委都是些拿人钱财不替人消灾的杂种。就要问人家把那几样东西要回来。偏偏有几个人，又把那东西顺手送给了别人，都记不清送给哪个了，就说去买几样相同的还他。这一下，他就逮住理由了，另买的他不要，折钱也不要，就算是原来的，在你家里放过了，他也不要，难免你就没调了包。这不是胡搅蛮缠么？哪个跟他扯得清？一连闹了好些天。他却故意留了一条后路，不去人家单位里闹。那些人都是人精，都明白他的意思。后来达成和解，评委们一个一个许诺他，下一届一定让他获奖。他为了保险起见，要评委逐一给他写了纸条。你说，人家都烦死他了，不要说写个纸条，就是要人家立个投名状，估计都没人拒绝。于是都按他的要求写了。他捏住这些纸条，就等于捏住了人家的短板。这回，那人生怕人家忘了，提前将那些纸条一一复印了，分别给评委寄过去。他妈的，他这一手下三滥的活，还真他娘管用！这不，新一届大奖即将揭晓，我给你们说，真还有他！
王院长一拍桌子说，这人不是个东西嘛！
谭四儿心里却七上八下，想知道这一届都有哪些人获了奖，主要是有没有自己，又不好明问，就笑了笑，往张月南杯子里倒满了酒，也点燃一支烟才说，这人不简单，他其实不是冲上一届大奖去的，他看准的就是这一届。他是算计好了，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没用，他还送，都以为他是个土鳖，没想到，他是用这些东西给你挖了个暗坑，结果都跳进去了，分毫不差。这狗日的绝！
一直没发言的吴然说，这个人也太阴了，获奖虽是大事，也不能使这么下流的招数嘛。
张月南笑着喝了一口酒，又嚼了一块回锅肉说，要使阳招的话，那成本也太高了。远的不说，刚出来的那个长篇小说奖，有一个获奖作家，前三年就委托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帮他操作，前前后后都花去了一百多万。
几个人无不惊诧。
吴然知道谭四儿也是申报了的，也知道他不好问，就敬了张月南一杯，这才问道，您知道今年都有哪几个诗人要获奖？
张月南笑道，你是帮你谭老师打探消息吧？那我就不好瞒了，我出来时问得仔细了，谭兄只差一票。
谭四儿本是悬着的一颗心，突地凉了，却反而平静下来，正要说自己从不指望获那个奖，就听张月南继续说，上一届谭兄差两票，这一届只差一票，按这个速度进步，下一届将一票不差。
又附在谭四儿耳边低声说，下一届我也要做评委了，你那一票就算在我身上。又提高了声音，来，提前祝谭兄获奖，干一杯！
谭四儿本不胜酒力，一直在踩假水，听了张月南这话，心里似乎已有了底气，就满满干了一杯，忽觉得血涌脑胀，已是醉了。张月南是个见了酒就管不住自己的人，不喝得大醉绝不罢休。先还是王院长和吴然敬他，渐渐，王院长就有些招架不住。张月南就反过来要敬这三人，谭四儿自知没有酒量，打死都不接招，王院长也只能勉强应付，好在有吴然撑着。又一连喝了几杯，张月南总算是真醉了。王院长就说，张老师干脆回酒店去好好休息一下。张月南却一把抓住吴然，嘴里含混地说，我、我只、只跟她、她走。
谭四儿见状，装做醉得不醒人事，靠在椅子上打起鼾来，把眼睛闭得紧紧，心里暗想，妈的，就当是为了下一届的那一票吧。
王院长就叫司机先把张老师送回酒店去。司机就要去扶他。张月南一挥手，嘴里说，我、我不要你、你扶，我、我只、只要她扶！依旧死死抓住吴然。吴然也似乎醉得东倒西歪了。两个人搅在一起，一歪一倒往外走。司机只好到吴然这边来，架住两个人往外走。
等几个人下了楼，王院长立即进了厕所，哇哇地吐。谭四儿趁机出来，到了街面上，虽是红了一张脸，到底喝得少，已差不多醉过了，想想也没别的事，就招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水码头来。
水码头是近年开发出来的一个休闲区，茶楼酒肆密布，来的人也多。谭四儿径直往玉楼春走，心里有些乱，却再清楚不过，是怕去想象吴然跟张月南一起的情景，就想到林春雪这里来混，好把这事冲淡。
偏偏林春雪不在，说出去会朋友了。谭四儿益发觉得晦气，暗自把林春雪骂了几句，就打她的电话，却关了机。服务员都认得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包间，给他泡了一杯茶。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本想将就着睡一觉，忽又想起那天梁秋风在这里的一些情景来，就有些疑神疑鬼，又打梁秋风的手机，竟也关了机。心里似乎全明白过来，猛然生出了许多恶毒，杀了他梁秋风的心都有。
就忍不住去揣度梁秋风的活动轨迹，便想起这家伙爱去欧陆风喝咖啡，说不定就跟林春雪在那里。心里就有了主意，一路去了欧陆风，悄悄瞅了一瞅，果然看见梁秋风跟林春雪一起，躲在一个角落里，显得很亲密。心里把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也忽地有了主意，就悄悄退出来，翻出梁秋风家里的电话就打，知道梁秋风老婆唐敏是个醋坛子，有心要把她哄出来，好叫她大闹一场。唐敏是文联的干部，下午不上班，应该就窝在家里。唐敏跟粱秋风是半路夫妻，是梁秋风撬的一个朋友的墙脚，女人要比他小十多岁。
电话只响了几声，便接通了，果然是唐敏。谭四儿问，梁秋风在不在家？唐敏一听是谭四儿，就说，你们这号人会在家？未必你这时候还在家里？
谭四儿笑道，你个小唐，你那嘴咋就跟刀子一样，成天呆在家里的男人也算是个男人？
唐敏说，我是瞎眼了，咋嫁了你们这号人！你找他啥事？
谭四儿说，我哪是找他，我是怕他在家里不方便对你说，我其实是要找你。
唐敏似有些诧异，却略带迟疑地问，你找我？你有没有搞错哦！
谭四儿说，我有件要紧事要跟你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请你喝咖啡。
唐敏说，你有事就在电话里说不行？
谭四儿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在殴陆风等你，就在靠南的那一排卡座上，我喜欢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街景。
梁秋风跟林春雪就在靠南边的卡座上。
唐敏答应下来，心里不免疑惑，不知道谭四儿找自己何事，这就想起那个风流成性的谭四儿，也在自己面前悄悄献过几回殷勤，心里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不明不白的期待，就去洗漱间里洗过了脸，又用心化了妆，这才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欧陆风来。
谭四儿却进了一个小包间，要了一壶碳烧咖啡，等着看好戏。这包间正好能看见卡座上的梁秋风和林春雪，也能看见从门口进来的每一个人，像是专为自己设的。估计唐敏要好好打扮了才会来，等了一会儿，又打她家的电话，见再无人接，知道她已在路上了。想了想，又觉得只是这样，太便宜了林春雪这个烂货，就又给玉楼春打电话，说你们老板在欧陆风得了急病，叫过来几个人送她去医院。
打完了电话，谭四儿这才喝了一口咖啡，已有些凉了，心里却充满期待和兴奋，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不一时，一个香艳风流的女人走了进来，正是精心打扮过的唐敏。唐敏一进门就往南边的卡座上瞅，一眼就看见了梁秋风，一只手正揽住林春雪的腰，早忘了是来赴谭四儿的约，那脸一下就凶恶起来。
谭四儿看见唐敏径直朝两人奔过去，心也跟着悬起来，不知她到底要干啥。偏偏梁秋风正把手放进林春雪腰里，好似专门做给唐敏看。唐敏脚下如飞，转眼已到了两人跟前，一把抓起一杯咖啡，扬手朝林春雪泼去。听得一声惊叫，两人几乎同时从座上弹起来。等梁秋风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唐敏，魂早已飞了。
可怜林春雪不明来路，也不认识唐敏，正要张嘴质问，唐敏早扑上来，一把揪了林春雪的头发，只听得一片尖叫和怒骂。
咖啡屋顿时大乱。
恰这时，玉楼春的两个服务员也走了来，一眼就看见了林春雪的狼狈相，都瞪目结舌、进退不得。
谭四儿趁乱悄悄溜出来，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估摸差不多了，又回来，正撞见唐敏气冲冲地往外走。谭四儿高声道，你比我先到呀？唐敏看了他一眼，只顾往楼下走。谭四儿说，咋的，等得生气了？
唐敏头也没回。
谭四儿又说，事还没跟你说呢，你就走了？
唐敏扔下一句，改天再说。
忽见梁秋风灰头土脸地撵出来，见了谭四儿，先是一愣，只好慢下来，装做从容地往楼下走，虽还是那惯见的轩昂，却盖不住脸上被抓下的几道血印。谭四儿打趣道，你狗日的急火火的，未必打秋风失了手？噫，硬是失了手，脸上都遭家伙了！
梁秋风说，老子有急事，没空跟你瞎扯。说完，径直去到楼下。唐敏正在街边拦车。梁秋风也跟上去，强行上了唐敏拦下的车，等坐下来，竟没忘了朝谭四儿摆了摆手。谭四儿嘴里骂道，你妈的，你就会装！见那车已经走了，也赶紧下了楼，不想再跟林春雪打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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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然说，没见过，但早就听说过。两人也握了手。吴然从包里掏出两本诗集，给两人恭恭敬敬递上，嘴里说，让二位老师笑话。张月南翻开一看，是谭四儿写的序，就开玩笑说，谭兄的序也写得瘦，每个字都是一块骨头，好好好。又翻开正页，是一首叫《月华》的小诗，就轻声念道：
我听见
月光
在竹林里流
我听见
月光
在风声里流
风声里的月光
风声里的窗
窗里的影子
被影子覆盖的你
这一切
都是这个夜晚的
隐私
我把自己彻底打开
等待你
从我心里走过
张月南说，妙句啊，没想到你把诗写得这么好！又笑道，完了完了，月光都流进我心里了。再看吴然时，脸上似有那么点羞红。
谭四儿说，既是好诗，那你就给她做个评嘛。张月南说，这个好说，等我回去了，好好看一遍，看完了，吃透了再写。吴然兴奋地说，谢谢张老师。那样子，分明是一只从旧巢里飞出来的喜鹊，直想到他肩上去，要在那里做一个新窝。
谭四儿心里微微一酸，却说，等会儿多陪张老师喝几杯。
这时，服务员拿了一本十分华丽的菜谱来，要他们点菜。王院长把菜谱推给张月南说，张老师先点，尽管照你的口味点。张月南却顺手推给身边的吴然说，我们把这权力让给女士，今天你说了算，一切权力归女人，你点啥，我们就吃啥。
吴然本是要客气，见谭四儿和王院长都齐声附合，就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拿过菜谱看了一会儿，低声问张月南，您能吃辣椒吗？张月南也低声说，你点的我就吃。吴然脸上微微一红，先就点了一道双椒兔唇，又点了酱拌风鸡，是一样翻了新的淮南菜，外加红油鲜笋、鲷鱼和三绞鱼组合的刺身，都是几样凉菜；接下来要点热菜，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就叫服务员过来推荐几样特色菜。服务员首推了一样菜，叫三羊开泰，说是厨师新创的一样大菜；又推了一道鲜椒鲥鱼和一样叫高峰论坛的菜。吴然不晓得高峰论坛是个啥菜，要听解释。服务员就说，是把斑鸠和野鸡先烩了，再放进一只小坛子里煨，成菜后，又鲜又嫩，所以叫高峰论（嫩）谈（坛）。谭四儿忍不住笑说，竟有这么牵强的菜呀，不吃也罢。王院长却说，斑鸠和野鸡都是好东西，怕是还不能饲养，还是来一个。就把这道菜也点了。
张月南想了想说，既是在成都，就该吃几样正宗传统的川菜。吴然就又点了鱼香肉丝、回锅肉、野菌煲汤和两样时鲜的蔬菜。
说话间，王院长打开一个纸袋，是两瓶五粮液，要服务员开了。服务员说，先生，自带酒水要收百分之二十的开瓶费。王院长突地红了脸，收百分之二十呀？你这不是明火执仗要抢人么！服务员说，开瓶费是这行里的规矩，也是酒楼的制度，是没办法的。
王院长就越说越激动，服务员虽一直笑得温柔，却寸步不让。王院长似已气急败坏，忍不住爆出粗口，去你妈的，老子不跟你说了，我也不要你开酒，老子自己开！服务员依旧笑着说，您自己开，也一样要收开瓶费。
王院长呼地一下站起来，要继续骂，谭四儿连忙止住他说，算了算了，你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又转向服务员道，你去把你老板叫来，我跟他是朋友，你就说谭云海找他。
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老板不在店里。
这话明明是要把他挡住。
谭四儿也有些气了，也想骂出一句，还是忍了，就拿出手机给老板打电话，说自己和北京来的朋友来吃饭，带了两瓶酒，你那服务员坚持要收开瓶费。老板先跟他客气了几句，却说收开瓶费虽然是规矩，您带的酒当然要例外，她不认识您，您不要生她的气。我有事不在店里，我马上就给店里说。
几个人就僵在这里。
不一时，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先自我介绍，是这里的大堂经理，满脸堆笑地说了一串对不起，又说老板特意交待，不收您的开瓶费。王院长正要给经理说，要换一个服务员，却听那服务员说，我认得您，您是师大的王老师。这话，让在座者都有些惊诧。
谭四儿笑道，你咋认得他？
服务员说，我也是师大的学生，是商务学院的，王老师当时也在商务学院。王院长脸色突地阴下来，厉声厉色地说，你会是师大的学生？师大的学生会到这里来端盘子？你想给师大抹黑？服务员不动声色地说，师大咋了，师大的学生能到这里来端盘子都是造化呢。
经理以为王院长不相信师大的学生会当服务员，就说，她真是师大毕业的，她来应聘时，我看过她的文凭。王院长说，她是不是师大的学生有啥特别的意义么？你给我们换一个服务员来！
服务员却反而不依不饶，一瘪嘴说，没想到王老师不认识我了。那你总该认识一个叫李青青的学生吧？
王院长似被她一下戳到了痛处，不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道，你给我滚出去！哪来的小泼妇！经理赶忙喝斥服务员，叫她出去。
等服务员走了，经理又赔了许多不是，重新叫了个服务员，安顿好了才出来，找到刚才那个服务员，刚要说她几句，却听她说，什么东西！以为我不晓得他的根底，我本不想揭他老底，也不好意思认他，本是要给他面子，是他自己逼我的！经理听见这话，心里难免好奇，就问她，他有啥老底？服务员说，他在商务学院做副院长，跟一个叫李青青的学生勾搭，李青青怀了孕，事情泄露了，他一口咬定是李青青主动勾引他，还把李青青写给他的信全拿出来。学校就把李青青开除了，他靠了一个在省里当官的亲戚保他，就把他调到文学院去了。经理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一说李青青他就急。
这一闹，都觉得有点扫兴。王院长就有意把那开瓶费狠狠声讨了一番，说自己不是心疼多出来的那点钱，是要跟这霸王条款作对。谭四儿也有意附合，总算把气氛重又弄得热乎了。
酒过三巡，话题又扯到文学上。谭四儿问，月南兄，最近诗坛又出过啥人物没有？张月南正大嚼一块回锅肉，听见问话，便草草咽了，嘴角慢慢淌出一滴猪油，那话里似也带了几许肥腻：要说人物也没啥拿得到台面上的，百年难得一大家嘛。倒是有一个另类的人物，还有些意思。
就缓缓说出那个另类来——
每过几年，不是要评个大奖么？就是上一届，全国的诗家，报名的不下两千人。你说这都是咋了？都一窝蜂去奔那个奖，这不是有病么？你要是只为获奖写诗，那你趁早洗了睡。历年以来，那么多获奖的诗，你记住了哪一首？
谭四儿脸轻轻一热，上一届和即将揭晓的这一届，他都是报了名的。
张月南点燃一支烟，继续说——
有一个东北的诗人，提早就跑到北京来，挨个去找评委，一人一盒海参，一包燕窝，一袋干鲍，一条好烟之类，硬要人家收了。毕竟都是圈子里的人，大家都撇不下这个脸，只好收下来。那是啥稀罕东西么？都这年月了，就这几样货，那还算得个宝贝？京城里那些大家，比不得下面这些人，见了个东西就眼热。人家哪个不是天天养在这些东西里的？就是随便放个屁，都有这些东西的气味，都能补人的。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放在心上，过上几天，都记不起是哪里来的了。他自己却以为，获奖是铁钉钉木了，回去了就吹虚，说他这回一定要获奖。颁布结果的前几天，他就到北京来了，要等着领奖。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他不免又气又恨，话都吹出去了，哪还有脸回去见人？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人要一急，啥事都敢搞。他竟然挨个跑到评委家里，要讨个说法，跟几个人都吵翻了，说评委都是些拿人钱财不替人消灾的杂种。就要问人家把那几样东西要回来。偏偏有几个人，又把那东西顺手送给了别人，都记不清送给哪个了，就说去买几样相同的还他。这一下，他就逮住理由了，另买的他不要，折钱也不要，就算是原来的，在你家里放过了，他也不要，难免你就没调了包。这不是胡搅蛮缠么？哪个跟他扯得清？一连闹了好些天。他却故意留了一条后路，不去人家单位里闹。那些人都是人精，都明白他的意思。后来达成和解，评委们一个一个许诺他，下一届一定让他获奖。他为了保险起见，要评委逐一给他写了纸条。你说，人家都烦死他了，不要说写个纸条，就是要人家立个投名状，估计都没人拒绝。于是都按他的要求写了。他捏住这些纸条，就等于捏住了人家的短板。这回，那人生怕人家忘了，提前将那些纸条一一复印了，分别给评委寄过去。他妈的，他这一手下三滥的活，还真他娘管用！这不，新一届大奖即将揭晓，我给你们说，真还有他！
王院长一拍桌子说，这人不是个东西嘛！
谭四儿心里却七上八下，想知道这一届都有哪些人获了奖，主要是有没有自己，又不好明问，就笑了笑，往张月南杯子里倒满了酒，也点燃一支烟才说，这人不简单，他其实不是冲上一届大奖去的，他看准的就是这一届。他是算计好了，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没用，他还送，都以为他是个土鳖，没想到，他是用这些东西给你挖了个暗坑，结果都跳进去了，分毫不差。这狗日的绝！
一直没发言的吴然说，这个人也太阴了，获奖虽是大事，也不能使这么下流的招数嘛。
张月南笑着喝了一口酒，又嚼了一块回锅肉说，要使阳招的话，那成本也太高了。远的不说，刚出来的那个长篇小说奖，有一个获奖作家，前三年就委托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帮他操作，前前后后都花去了一百多万。
几个人无不惊诧。
吴然知道谭四儿也是申报了的，也知道他不好问，就敬了张月南一杯，这才问道，您知道今年都有哪几个诗人要获奖？
张月南笑道，你是帮你谭老师打探消息吧？那我就不好瞒了，我出来时问得仔细了，谭兄只差一票。
谭四儿本是悬着的一颗心，突地凉了，却反而平静下来，正要说自己从不指望获那个奖，就听张月南继续说，上一届谭兄差两票，这一届只差一票，按这个速度进步，下一届将一票不差。
又附在谭四儿耳边低声说，下一届我也要做评委了，你那一票就算在我身上。又提高了声音，来，提前祝谭兄获奖，干一杯！
谭四儿本不胜酒力，一直在踩假水，听了张月南这话，心里似乎已有了底气，就满满干了一杯，忽觉得血涌脑胀，已是醉了。张月南是个见了酒就管不住自己的人，不喝得大醉绝不罢休。先还是王院长和吴然敬他，渐渐，王院长就有些招架不住。张月南就反过来要敬这三人，谭四儿自知没有酒量，打死都不接招，王院长也只能勉强应付，好在有吴然撑着。又一连喝了几杯，张月南总算是真醉了。王院长就说，张老师干脆回酒店去好好休息一下。张月南却一把抓住吴然，嘴里含混地说，我、我只、只跟她、她走。
谭四儿见状，装做醉得不醒人事，靠在椅子上打起鼾来，把眼睛闭得紧紧，心里暗想，妈的，就当是为了下一届的那一票吧。
王院长就叫司机先把张老师送回酒店去。司机就要去扶他。张月南一挥手，嘴里说，我、我不要你、你扶，我、我只、只要她扶！依旧死死抓住吴然。吴然也似乎醉得东倒西歪了。两个人搅在一起，一歪一倒往外走。司机只好到吴然这边来，架住两个人往外走。
等几个人下了楼，王院长立即进了厕所，哇哇地吐。谭四儿趁机出来，到了街面上，虽是红了一张脸，到底喝得少，已差不多醉过了，想想也没别的事，就招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水码头来。
水码头是近年开发出来的一个休闲区，茶楼酒肆密布，来的人也多。谭四儿径直往玉楼春走，心里有些乱，却再清楚不过，是怕去想象吴然跟张月南一起的情景，就想到林春雪这里来混，好把这事冲淡。
偏偏林春雪不在，说出去会朋友了。谭四儿益发觉得晦气，暗自把林春雪骂了几句，就打她的电话，却关了机。服务员都认得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包间，给他泡了一杯茶。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本想将就着睡一觉，忽又想起那天梁秋风在这里的一些情景来，就有些疑神疑鬼，又打梁秋风的手机，竟也关了机。心里似乎全明白过来，猛然生出了许多恶毒，杀了他梁秋风的心都有。
就忍不住去揣度梁秋风的活动轨迹，便想起这家伙爱去欧陆风喝咖啡，说不定就跟林春雪在那里。心里就有了主意，一路去了欧陆风，悄悄瞅了一瞅，果然看见梁秋风跟林春雪一起，躲在一个角落里，显得很亲密。心里把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也忽地有了主意，就悄悄退出来，翻出梁秋风家里的电话就打，知道梁秋风老婆唐敏是个醋坛子，有心要把她哄出来，好叫她大闹一场。唐敏是文联的干部，下午不上班，应该就窝在家里。唐敏跟粱秋风是半路夫妻，是梁秋风撬的一个朋友的墙脚，女人要比他小十多岁。
电话只响了几声，便接通了，果然是唐敏。谭四儿问，梁秋风在不在家？唐敏一听是谭四儿，就说，你们这号人会在家？未必你这时候还在家里？
谭四儿笑道，你个小唐，你那嘴咋就跟刀子一样，成天呆在家里的男人也算是个男人？
唐敏说，我是瞎眼了，咋嫁了你们这号人！你找他啥事？
谭四儿说，我哪是找他，我是怕他在家里不方便对你说，我其实是要找你。
唐敏似有些诧异，却略带迟疑地问，你找我？你有没有搞错哦！
谭四儿说，我有件要紧事要跟你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请你喝咖啡。
唐敏说，你有事就在电话里说不行？
谭四儿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在殴陆风等你，就在靠南的那一排卡座上，我喜欢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街景。
梁秋风跟林春雪就在靠南边的卡座上。
唐敏答应下来，心里不免疑惑，不知道谭四儿找自己何事，这就想起那个风流成性的谭四儿，也在自己面前悄悄献过几回殷勤，心里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不明不白的期待，就去洗漱间里洗过了脸，又用心化了妆，这才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欧陆风来。
谭四儿却进了一个小包间，要了一壶碳烧咖啡，等着看好戏。这包间正好能看见卡座上的梁秋风和林春雪，也能看见从门口进来的每一个人，像是专为自己设的。估计唐敏要好好打扮了才会来，等了一会儿，又打她家的电话，见再无人接，知道她已在路上了。想了想，又觉得只是这样，太便宜了林春雪这个烂货，就又给玉楼春打电话，说你们老板在欧陆风得了急病，叫过来几个人送她去医院。
打完了电话，谭四儿这才喝了一口咖啡，已有些凉了，心里却充满期待和兴奋，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不一时，一个香艳风流的女人走了进来，正是精心打扮过的唐敏。唐敏一进门就往南边的卡座上瞅，一眼就看见了梁秋风，一只手正揽住林春雪的腰，早忘了是来赴谭四儿的约，那脸一下就凶恶起来。
谭四儿看见唐敏径直朝两人奔过去，心也跟着悬起来，不知她到底要干啥。偏偏梁秋风正把手放进林春雪腰里，好似专门做给唐敏看。唐敏脚下如飞，转眼已到了两人跟前，一把抓起一杯咖啡，扬手朝林春雪泼去。听得一声惊叫，两人几乎同时从座上弹起来。等梁秋风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唐敏，魂早已飞了。
可怜林春雪不明来路，也不认识唐敏，正要张嘴质问，唐敏早扑上来，一把揪了林春雪的头发，只听得一片尖叫和怒骂。
咖啡屋顿时大乱。
恰这时，玉楼春的两个服务员也走了来，一眼就看见了林春雪的狼狈相，都瞪目结舌、进退不得。
谭四儿趁乱悄悄溜出来，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估摸差不多了，又回来，正撞见唐敏气冲冲地往外走。谭四儿高声道，你比我先到呀？唐敏看了他一眼，只顾往楼下走。谭四儿说，咋的，等得生气了？
唐敏头也没回。
谭四儿又说，事还没跟你说呢，你就走了？
唐敏扔下一句，改天再说。
忽见梁秋风灰头土脸地撵出来，见了谭四儿，先是一愣，只好慢下来，装做从容地往楼下走，虽还是那惯见的轩昂，却盖不住脸上被抓下的几道血印。谭四儿打趣道，你狗日的急火火的，未必打秋风失了手？噫，硬是失了手，脸上都遭家伙了！
梁秋风说，老子有急事，没空跟你瞎扯。说完，径直去到楼下。唐敏正在街边拦车。梁秋风也跟上去，强行上了唐敏拦下的车，等坐下来，竟没忘了朝谭四儿摆了摆手。谭四儿嘴里骂道，你妈的，你就会装！见那车已经走了，也赶紧下了楼，不想再跟林春雪打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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