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自从碧尘和梦洁走后，柔秀的家变得冷清起来了。公公已经走了，柔秀坚信公公是上了天堂的。因为公公是好人，他时时处处为他人着想，即使是不能行动躺在炕上，他也会尽量地减少给柔秀带来麻烦，以至于有一次在硬撑着五天没大便后使得他腹痛难忍、大汗淋漓，从那以后，不管他自己是否说要大便，柔秀都会每天坚持给她便盆，督促他大便。他和蔼而坚定，善良的心地托衬着坚硬的骨骼，他一生为人清爽，遵照着天主的旨意认真地生活，他从不叫苦叫累抱怨生活，即使是病倒在炕，也从未喊过疼，从未发过牢骚，他坚韧地生活，在人世这片苦海里默默地救赎他的灵魂。像他这样的人，天主一定早已把他的名字写在生命册上了，而他死后天主必定会引领他走入天堂。对于这一点柔秀是坚信不移的。因此，在公公去世时柔秀并未感到悲伤，相反的她为公公高兴，为他永远地脱离人间的苦海走入天堂而高兴。她还清晰地记得公公走时的情形。公公走之前的几天，已经很少进食了，走的前一天晚上，柔秀按照惯例给他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第二天早晨，当全家人从梦境中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他们奇怪这香气的来源，因为家里没有什么东西会散发香气，梦洁找寻之后（那时梦洁还在家）推断说是曾祖父的身体散发的香气，因为在曾祖父身体四周香气是最浓郁的。柔秀在做好饭去喂公公时也同意了梦洁的说法，因为公公身体四周的香气几乎使柔秀窒息。这香气从公公体内散发出来，穿过公公和婆婆所住的西屋的门，再越过东西两屋间隔的走廊，从他们所住的东屋的门缝挤了进去，然后使东西两间屋子包括中间的走廊都溢满了香气。柔秀端了饭过来，她试图像往常一样将他扶起来，给他喂饭，可是他摇摇头拒绝了，他伸出手，抓住柔秀的手，久久地、久久地抓着，最后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握了一下，以表示对柔秀三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的感谢，然后便松开了，永久性地停止了呼吸，他停止呼吸的刹那，溢满屋子的香气也顿时消失了。柔秀怀着愉悦的心情与家人一起为公公举办了丧事，在为公公举办丧事的同时她再一次坚定了走通往天堂的路的选择。这一事件给了她从未有过的鼓舞，就像她亲眼看见了天主一样使她兴奋，使她对走上天堂充满希望。
公公走后，婆婆就与他们住在一起了。婆婆仍然是那样，整日坐在炕头睁着她那浑浊却警觉的眼睛，观察着周围，观察着柔秀的一举一动，如有不顺心，她就会破口大骂。面和得不光滑，面条擀得不够薄，调料放得不恰当，某个东西摆放的位置等等，等等。。。。。。都是她不顺心的源头，一不顺心她就破口大骂，骂到自己喘息为止。而墙上的天主、圣母的圣像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好奇她到了这个年龄骂起人来还有如此清晰的条理、如此足的底气。她已经94岁了，她的思维仍然是清晰的，她的行动不依靠任何人的帮助，她永远是那样的精明利落，她身体的气味永远是清新的，没有老年人的那种特有的异味。她的脾气仍然是暴躁的，点火就着。有时，她会被柔秀气得离家出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又后悔了，心想：去哪有在这儿舒坦呀！于是再折返回来，坐在炕头与柔秀赌气。等柔秀和她说：“妈妈，晚上想吃什么呀？”此时，她的怒气便全消了，转而笑逐颜开，心情舒畅了。
对于婆婆的谩骂，柔秀是适应了的。可是她不能适应这种死一样的寂静。婆婆的骂声消失后，这个家便安静极了，空气也不再活跃。沉闷的空气在简陋的屋子里弥漫开来，涌向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浸入人的心肺。柔秀为了排挤寂寞，不停地移动着身躯，干这干那。她加紧了她在世间的救赎。那时村里有户人家，男主人得了重病，孩子年幼，女人无法支撑这个家，只得到处去乞讨，可她又怕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便跑到没有人认识她的村子去乞讨。柔秀便每日早晨早早地起床，诵经完毕就带着吃的放在那家的窗户上，直至男主人去世，女主人带着孩子改嫁到了别的地方。后来，常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这里乞食，柔秀总是好吃好喝招待他。村民们反对柔秀的这一善举，因为他们认为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是游手好闲，懒于耕作才出来乞食的，而柔秀并不听从他们，只要他来，她就给他好吃好喝，她不去辨这其中的正误与否，况且正误站在不同的立场是互相转化的。她只知道向天主要求的那样：将自己有的分与需要它的人。
丈夫是忙碌的，他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除了中午回家吃饭外，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他也从不干涉她的所做所为，只是偶尔问一句：“米这么快就没有了？面这么快就吃完了？”他很少关心家事，这使得他即使很操劳，孩子们也会认为只有柔秀在付出，他在孩子们的意念里是一个隐形的人，无足轻重。他也害怕家里的这种寂寞，因此回家的时间比原来推迟了。只有朵朵偶尔的到来会给这个家注入一些活力，年轻人身上的涌动的气息会带动沉闷的空气，从而使整个空间活跃起来，空气流通起来。此时的柔秀就会变得精神百倍，满眼欢喜地看着朵朵，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给朵朵吃。由于碧月家境贫穷，柔秀会经常地接济她，尤其对于朵朵这个在贫穷的家境中长大的孩子，柔秀更是关爱有加，她心疼这个柔嫩的小朵得不到丰腴的润泽。她总是将自己攒下的钱悄悄地塞给朵朵以作零用，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她也总是留着，等朵朵来以后统统地拿出来给她吃。柔秀对于朵朵的爱和梦洁的爱是不一样的，梦洁是她心头的一块肉，任何人无法取代梦洁在她心里的位置，梦洁是她心底唯一有的一丝违背天主的旨意而滋生的骄傲，她常常想起梦洁跪在她的身旁，一双小手合在一起，骄傲地诵经的情景，她的声音尖尖地盘旋于整个教堂，使柔秀在天主的眼皮底下便心生骄傲，使她无比的满足。而她对于朵朵，是怜爱，她想为她驱散因贫穷而滋生的自卑，她想为她抚平双眉轻蹙时扭结在一起的哀愁。她常常用她粗糙的双手久久地抚摸朵朵的身体，希望能驱走她的不快。每当感到朵朵的不快时，柔秀的心就扭绞着，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柔秀的心如此扭绞，她的心为朵朵而不畅。有时她认为是魔鬼在作祟，于是她在朵朵睡着以后，往她的头上、身上洒圣水，因为如果是朵朵醒着，她会反对柔秀的这一做法，她也不相信天主的存在。因此，柔秀只能等她睡着以后，一边往朵朵身上洒圣水一边祈祷，祈求天主赐福，祈求天主赶走朵朵体内的魔鬼，从而驱散朵朵内心深处的不快。可是这一做法似乎并不见效，朵朵的忧郁仍然伴着她。不过，朵朵有一种自强不息的向上的执着，她的自卑和哀愁有时会被她的这种向上的执着精神驱赶，从而销声匿迹，但有时又会探出头来折磨她的心志。朵朵喜欢姥姥家，姥姥的爱可抹去她的不快，更主要的是姥姥家的空灵的氛围可减轻她在尘世中的烦躁不安。在这儿，她可以得到精神的小憩。她常常望着姥姥摆放的十字架，望着十字架上耶稣扭曲的身体，心里责问：为什么赋予每个人如此不同的命运？虽然她不相信天主的存在，但她仍要在心底无数次地追问。她努力地学习，比碧尘和梦洁更努力，她希望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酷爱闻钢笔水的清香，当她心情烦躁时，她会将钢笔尖置于鼻前，深深地呼吸，钢笔水的清香便在她的体内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将她的烦躁推向体外。如果是特别烦躁的时候，钢笔水的清香无法排挤她的烦躁，她便会采取一种自虐式的行为，她会用钢笔的笔尖深深地刺她左手食指的指服，直至她内心的烦躁缓解。久而久之，她左手食指的指服出现了一个永久性的十字样蓝色花纹，钢笔水的清香永久性地渗入了那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将食指放于鼻尖，那种清香就会进入体内，缓解她的忧愁。她的眉毛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会不自觉地撕扯在一起，以显示她的不快。她不喜欢她的家庭，不仅仅是因为贫穷，更多的是因为家庭氛围的不健康。父亲总是看不惯母亲的那种懒散、空洞，总是在跟母亲争吵。而争吵时母亲身体各个部位的散落的零件便会紧凑起来，争吵完了回归原处，最终的结果是母亲始终保持着她的散漫空洞，而父亲倒是一改往日的风格，将他的积极向上同化在了母亲的散漫、空洞下了。因此这个家没有别人家的积极的氛围，没有别人家的有条不紊，也没有别人家的整洁，有的只是一种让人发疯的空洞、散乱，东西到处堆放，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朵朵前面刚收拾完的地方，后面就会变成一片杂乱。倒是有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争吵，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争吵的日子，一直延续着这一生活方式，他们以这种方式充填着他们的散漫的、死寂的、压抑的生活氛围。因此朵朵更喜欢姥姥家，喜欢姥姥所带动的这个家的清新。她喜欢在这清新的氛围中望着墙上一张张的照片沉思，那是柔秀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们的照片，有大姨、二姨、四姨、梦洁、她自己，更多的是卫国各个年龄段的照片。她常常久久地望着卫国的照片，想卫国来时和她小聚的情形。她喜欢卫国身上的激进，更多的是依恋卫国身上的一种莫名的成分，它能使她飘忽不定的心找到寄托，不再飘荡，他总是能赋予她一种安全感，将她庇护在他的镇定之下，让她有所依靠。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亲人，撕毁了她炫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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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走后，婆婆就与他们住在一起了。婆婆仍然是那样，整日坐在炕头睁着她那浑浊却警觉的眼睛，观察着周围，观察着柔秀的一举一动，如有不顺心，她就会破口大骂。面和得不光滑，面条擀得不够薄，调料放得不恰当，某个东西摆放的位置等等，等等。。。。。。都是她不顺心的源头，一不顺心她就破口大骂，骂到自己喘息为止。而墙上的天主、圣母的圣像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好奇她到了这个年龄骂起人来还有如此清晰的条理、如此足的底气。她已经94岁了，她的思维仍然是清晰的，她的行动不依靠任何人的帮助，她永远是那样的精明利落，她身体的气味永远是清新的，没有老年人的那种特有的异味。她的脾气仍然是暴躁的，点火就着。有时，她会被柔秀气得离家出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又后悔了，心想：去哪有在这儿舒坦呀！于是再折返回来，坐在炕头与柔秀赌气。等柔秀和她说：“妈妈，晚上想吃什么呀？”此时，她的怒气便全消了，转而笑逐颜开，心情舒畅了。
对于婆婆的谩骂，柔秀是适应了的。可是她不能适应这种死一样的寂静。婆婆的骂声消失后，这个家便安静极了，空气也不再活跃。沉闷的空气在简陋的屋子里弥漫开来，涌向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浸入人的心肺。柔秀为了排挤寂寞，不停地移动着身躯，干这干那。她加紧了她在世间的救赎。那时村里有户人家，男主人得了重病，孩子年幼，女人无法支撑这个家，只得到处去乞讨，可她又怕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便跑到没有人认识她的村子去乞讨。柔秀便每日早晨早早地起床，诵经完毕就带着吃的放在那家的窗户上，直至男主人去世，女主人带着孩子改嫁到了别的地方。后来，常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这里乞食，柔秀总是好吃好喝招待他。村民们反对柔秀的这一善举，因为他们认为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是游手好闲，懒于耕作才出来乞食的，而柔秀并不听从他们，只要他来，她就给他好吃好喝，她不去辨这其中的正误与否，况且正误站在不同的立场是互相转化的。她只知道向天主要求的那样：将自己有的分与需要它的人。
丈夫是忙碌的，他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除了中午回家吃饭外，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他也从不干涉她的所做所为，只是偶尔问一句：“米这么快就没有了？面这么快就吃完了？”他很少关心家事，这使得他即使很操劳，孩子们也会认为只有柔秀在付出，他在孩子们的意念里是一个隐形的人，无足轻重。他也害怕家里的这种寂寞，因此回家的时间比原来推迟了。只有朵朵偶尔的到来会给这个家注入一些活力，年轻人身上的涌动的气息会带动沉闷的空气，从而使整个空间活跃起来，空气流通起来。此时的柔秀就会变得精神百倍，满眼欢喜地看着朵朵，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给朵朵吃。由于碧月家境贫穷，柔秀会经常地接济她，尤其对于朵朵这个在贫穷的家境中长大的孩子，柔秀更是关爱有加，她心疼这个柔嫩的小朵得不到丰腴的润泽。她总是将自己攒下的钱悄悄地塞给朵朵以作零用，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她也总是留着，等朵朵来以后统统地拿出来给她吃。柔秀对于朵朵的爱和梦洁的爱是不一样的，梦洁是她心头的一块肉，任何人无法取代梦洁在她心里的位置，梦洁是她心底唯一有的一丝违背天主的旨意而滋生的骄傲，她常常想起梦洁跪在她的身旁，一双小手合在一起，骄傲地诵经的情景，她的声音尖尖地盘旋于整个教堂，使柔秀在天主的眼皮底下便心生骄傲，使她无比的满足。而她对于朵朵，是怜爱，她想为她驱散因贫穷而滋生的自卑，她想为她抚平双眉轻蹙时扭结在一起的哀愁。她常常用她粗糙的双手久久地抚摸朵朵的身体，希望能驱走她的不快。每当感到朵朵的不快时，柔秀的心就扭绞着，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柔秀的心如此扭绞，她的心为朵朵而不畅。有时她认为是魔鬼在作祟，于是她在朵朵睡着以后，往她的头上、身上洒圣水，因为如果是朵朵醒着，她会反对柔秀的这一做法，她也不相信天主的存在。因此，柔秀只能等她睡着以后，一边往朵朵身上洒圣水一边祈祷，祈求天主赐福，祈求天主赶走朵朵体内的魔鬼，从而驱散朵朵内心深处的不快。可是这一做法似乎并不见效，朵朵的忧郁仍然伴着她。不过，朵朵有一种自强不息的向上的执着，她的自卑和哀愁有时会被她的这种向上的执着精神驱赶，从而销声匿迹，但有时又会探出头来折磨她的心志。朵朵喜欢姥姥家，姥姥的爱可抹去她的不快，更主要的是姥姥家的空灵的氛围可减轻她在尘世中的烦躁不安。在这儿，她可以得到精神的小憩。她常常望着姥姥摆放的十字架，望着十字架上耶稣扭曲的身体，心里责问：为什么赋予每个人如此不同的命运？虽然她不相信天主的存在，但她仍要在心底无数次地追问。她努力地学习，比碧尘和梦洁更努力，她希望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酷爱闻钢笔水的清香，当她心情烦躁时，她会将钢笔尖置于鼻前，深深地呼吸，钢笔水的清香便在她的体内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将她的烦躁推向体外。如果是特别烦躁的时候，钢笔水的清香无法排挤她的烦躁，她便会采取一种自虐式的行为，她会用钢笔的笔尖深深地刺她左手食指的指服，直至她内心的烦躁缓解。久而久之，她左手食指的指服出现了一个永久性的十字样蓝色花纹，钢笔水的清香永久性地渗入了那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将食指放于鼻尖，那种清香就会进入体内，缓解她的忧愁。她的眉毛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会不自觉地撕扯在一起，以显示她的不快。她不喜欢她的家庭，不仅仅是因为贫穷，更多的是因为家庭氛围的不健康。父亲总是看不惯母亲的那种懒散、空洞，总是在跟母亲争吵。而争吵时母亲身体各个部位的散落的零件便会紧凑起来，争吵完了回归原处，最终的结果是母亲始终保持着她的散漫空洞，而父亲倒是一改往日的风格，将他的积极向上同化在了母亲的散漫、空洞下了。因此这个家没有别人家的积极的氛围，没有别人家的有条不紊，也没有别人家的整洁，有的只是一种让人发疯的空洞、散乱，东西到处堆放，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朵朵前面刚收拾完的地方，后面就会变成一片杂乱。倒是有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争吵，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争吵的日子，一直延续着这一生活方式，他们以这种方式充填着他们的散漫的、死寂的、压抑的生活氛围。因此朵朵更喜欢姥姥家，喜欢姥姥所带动的这个家的清新。她喜欢在这清新的氛围中望着墙上一张张的照片沉思，那是柔秀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们的照片，有大姨、二姨、四姨、梦洁、她自己，更多的是卫国各个年龄段的照片。她常常久久地望着卫国的照片，想卫国来时和她小聚的情形。她喜欢卫国身上的激进，更多的是依恋卫国身上的一种莫名的成分，它能使她飘忽不定的心找到寄托，不再飘荡，他总是能赋予她一种安全感，将她庇护在他的镇定之下，让她有所依靠。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亲人，撕毁了她炫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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