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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尊严的伤害

    同样深深震撼生命,并给生命留下残疾的是你受到的一次特殊待遇——囚在办公室不准上课。班主任可是我的朋友,而不仅仅是同仁,她怎么能不准你上课呢?她在本质上是商人,在职业上是教师。我们的友谊是以投资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她怎么能一半天不准你上课?在教室里吃零食固然可恶,我也反对好吃,可不至于因此剥夺你上课的权利?不是我的女儿就有什么特权,而是不能这样处罚。如果教育不听,再如此惩罚也可以。写出五千字的检讨,关在办公室不准上课,怎么可以这样严酷呢?你成绩很差,虽然你不在乎,我可是非常在乎啊!一半天四节课不上,你怎么跟得上?

    我是不能不干预了。她向我说明情况,刚在班上讲了她订的班规——不准在教室吃零食,你简直是应声违规。这分明是向她挑战,而不仅仅是向班规挑战。她很愤激,不知是专对你的违规,还是还有争对我来的,因为家庭教育的失败。她是刚性的,怎么能忍受你的违规,或者你的冲犯。

    我一方面附和她正义的愤激,一面窥探着她对你真实的感情。我痛心地发现,她的愤激不构光明,教育的动机不是很纯洁。

    孩子啊,我最痛心的是,她不爱你,而是隐含着歧视。她哪里是圣人呢?自然有一般人最易犯的错误,那是对差生的嫌弃。她认为,你犯规就失去上课的资格,对你这样的学生,既然厌学,上不上课有什么打紧呢?在她看来,你显然把吃零食看得很神圣,却全然不把学业当回事。可是我丝毫也不能流露对她的不满,因为你是她的学生,我怎么能求全责备呢?我以为歧视是你该得的待遇,我也就默默接受了。可是我是多么悲凉啊?她不是分明失去对你的希望?以前我也犯过这种毛病,她仿佛一面镜子,照彻我的灵魂。

    不知是发现我附和的不真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似乎有些不安。她反复分析你的错误,词句激烈,显得神经质。她越是强调你的错误,我越是谦逊地接纳(替你接纳)批评;她越是显得不安,而我们的隔膜就越深。虽然我们都没有提及,但彼此心里都想着我为她的投机事业所作的投资。她做的是传销(后叫直销),毫不客气地把我这家长作为下线,首先把我的钱垫付了,然后才通知我。陈然,她是尊重我的意思的,我做不做她的下线都没有关系,她可以随便另找一个下线(意思是有许多下线),交上钱。这是我为你的学业所作的第一笔人情投资。

    她对你的负疚是我的投资换回的第一笔利润。可是,我是怎么也不愿意获得这利润啦!它幻化成隔阂,对你的教育很不利。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谦卑地请求她,让你回教室上课。你根本不知道,我谦卑得怎样真诚,我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睛,仿佛在乞求她拯救你,而放你进教室的举措仿佛于你性命攸关。她当即答应我的请求,似乎轻松了些许,仿佛就等我请求。

    不知为什么,她答应让你回教室,仍不安宁,继续唠叨你的违纪,不厌其烦地强调班规刚刚定下,你就公然违反。不知是心有余恨,还是表示惩罚太重的愧疚。

    好吃零食的恶习当然必须抛弃,你知道我是那样激烈地反对你的母亲给你买零食,狠狠地训斥你好吃,可你不知道每当这时,那次的痛苦又苏醒。这像用苦功练出的解题技能,任是过了多少年,还能解出那些几何题。这种痛苦只要见着你好吃,就产生条件反射,痛苦又流淌出鲜血。你的母亲总说,不给你买,你就会“想法子”(这是对我可怕的威胁)自己买;别人都吃,你为什么就不能吃?你知道,你是禁不起溺爱的,你是那样喜欢利用溺爱来堕落的孩子呀!

    可是,你五千字的检讨不了了之,我们的隔阂在加深。像她那样强势的性格,怎么能容忍我干涉内政呢?

    在我的成长史上,尊严觉醒得很偶然——难道真有所谓命运吗?那是初三会考后,我们几个同学到学校询问成绩。一位老师问了最优秀的三个同学的准考证,准备去查成绩,可是剩下的都不问,包括我。这次轰击使我流下出生以来最多的一次眼泪,疯狂地奔回家。我是怨恨老师,但更恨自己,生命崛起的强烈愿望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心灵的大地上勃勃生长。

    虽然当时我恨老师,但后来非常感激他,直到现在,是他开启我尊严的大门。可是我的女儿,屡遭失败的屈辱却冥顽不化。是的,老师瞧不起你,同学瞧不起你,不仅因为你的成绩差,也因为你行为的种种恶习,包括课堂上放肆的嘻笑。可是,你为什么就甘于这样的命运呢?把你放逐到教室外,不准你上课的打击,对我是刻骨铭心,甚至比自己尊严觉醒的那次打击还要深刻。生命不论活得怎样久远,这打击形成的创痕都会非常鲜明,无法磨灭。

    这次际遇是有命运影响的,甚至改变我的整个教育观和教书生涯。我不仅决不把我的学生赶出教室,半天不准上课,而且从根本上改变对差生孩子的态度。心里有道马其诺防线:不论怎样不可爱的孩子,决不歧视和抛弃。教师也是人,无不具有人的本能,那是对被恶习主宰的孩子的厌恶。可是教师不是一般的人,我必须爱不可爱的孩子。正是你对我怜悯的培养,我的痛苦日益蓄养得丰沛。哪个被恶习控制的孩子知道自己被恶习控制?哪个被恶习控制的孩子不痛苦?恶习也是环境和教育影响的恶果,孩子本是恶习的牺牲品,又有什么罪过呢?眼看孩子的学业被恶习葬送,以至葬送整个前途,我就涌起深沉的怜悯之痛和不可遏制的责任感,激励我辛勤工作,寻找改造生命的智慧。如果我的生命还有点意义,那是因为拥有改造恶习的事业。

    我对你说过,想放弃你,不是因为厌恶你,而是因为我无法承受痛苦。不是你的恶习不惹我生厌,或者我庇护恶习,恶习真正触痛我的是它标志的可悲命运。幸福的童年馈赠给你的好动浮躁的恶习,以及由此培养的厌学的恶习,使你的学业进入初中迅速崩溃。悲悯换来的忧愤与厌恶带来的恼怒,是多么不同啊!我也对学生的堕落无法忍受,可是我的忧愤能感染学生,而嫌弃激起的愤怒却拒学生于千里之外。孩子,我的痛苦源于你对自我的抛弃,对恶习的屈服,源于你尊严的蒙昧。你哪天读懂父亲深广的苦痛和忧愤,就一定明白我的整个愿望,不过是要你热爱自我,发愤自强。

    我痛苦地发现,多方咨询选择的班级并不适合你。班主任的这个可怕举措以及由此带来的隔阂,使我更确信这种判断。任课教师也并不适合你,不是责任感不够,就是太温和。你需要责任感极强而管理又很强硬的老师,可你没有遇到。班主任似乎很强硬,责任感似乎也不差,但她不爱你。我是很想把你转到另一个班,可这是各方面都忌讳的,就是你和我也忌讳。

    孩子啊,现在想来,我对班级的种种不满意都带有偏见,也犯有一般家长的错误,总是把责任推到他人身上。一个懂事的孩子,只要不受环境的消极影响,哪里都能学得很好,犹如这个班也有不少一流的孩子。我当时只是想,无论如何要为你争到最好的教育,只要力所能及,我什么不可以付出呢?

    你的学业没有丝毫起色,只是还没有放弃罢了。你知道,那一次次考试成绩是怎样让我忧心如焚。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失败的痛苦会慢慢磨钝,而孩子的自尊心也会慢慢耗蚀,可我的痛苦是磨得更锋利。每次失败离最后失去升学权利的大败就更近了一步,离死亡就更近,也就更惶急不宁。有种声音始终响在耳边:“横竖只有一个孩子,不到最后,决不放弃。”考试失败的痛苦折磨得我没有办法时,我习惯性地向你发泄。我遭遇过种种不幸,可从来没有用这种声音,以这种软弱的方式发泄痛楚。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可怖的嗥叫,而你似乎终于感受到我的痛苦。

    转变厌学的态度,纠正浮躁的恶习,似乎终于在你的行动上表现出。回家时,我开始观察和监督你的学习习惯,严格要求你坐得住,积极培养宁静的心境。你过场很多,不到二十分钟,你就得起身,不是喝水吃水果就是拿东西。我强迫你一个小时不动摇,激励你与好动的恶习斗争,于是你坐得住了。

    不知起于何时,我对安静的你感觉悲哀,你的眼像鱼目,愣着仿佛视而不见。我承认,英语和数学的困难确实不讨人喜欢,可是人的伟大能动性就在于激发斗志,战胜困难,并获得喜悦。你的眼神让我看见,灵魂深处对童年娱乐的固守对学业困难的怯懦和厌恶。我要求你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鱼目眼。你是比以往坐得住,可是坐如荒诞的梦。父亲的眼睛一向并非很开朗,可是锐利能洞察别人不能洞察的东西,叫调皮的孩子感觉隶杀之气。你的眼睛只在鬼祟的快乐里表现出生气,可在学习时如冬天的田野。我瞧着这幅眼睛,就仿佛瞧见未来的学业命运。孩子啊,岂止是学业,这幅眼神带着整个人生命运的色彩。你可以想象,没有热情能做出什么?

    你看似安静地坐着,可鱼目眼反映内心强烈的不满和反抗,似乎摆出殉难者的神气。你不只一次说,无法爱上那些难题,没有征服它们的渴望。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学业理想,不渴望高分,不渴望证明自己,争到尊严,是因为你安于屈辱,不求上进。

    你知道我是很骄傲的人,并且骄傲得有理由。可是,由于你的成绩一蹶不振,以及与你的老师们种种不愉快的交涉,我的头颅颓丧地埋下来。所有同事都忌讳与我谈起你,可似乎谁都在对我暗暗地表达得意。那些忌妒我的人,那些与我有过矛盾的人,谁不高兴看到我的女儿没有出息呢?在你的老师面前,我似乎更不能开口,因为隔阂既如此深,他们又似乎早已对你不抱希望。这种尴尬局面推动我行动——换班。

    换班的想法一直兜在心头,我与班主任多次谈及这一心愿(我的投资还得换回利润)。终于有一天,她慷慨地表示同意转班。这是怎样令人鼓舞的表态呀!我们有契约在,她怎么能老是不同意呢?何况这是卸下一幅并不轻松的担子?可是她的顾虑委实难以超越,她是好强的人,这不等于向另一个班主任认输么?班级的稳定也是大顾虑,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个个交了一万二的学费呀!她固然已对你失望,知道无法改变你,可要公然放弃你,不是她的个性。可我谦卑的努力,还能使我们的友谊不致受大损害,我知道,她终于会同意的。

    失败地离开一个地方,也不是我的个性,可我能怎样呢?换一个班级,你就可以重新开始,而你的人际也是新的,可以凭着奋斗赢得班级和老师的尊重,一改原来的颓势。我的梦做得很好,以前的痛苦全由梦的幻灭造成,虽然没有忘记,可梦是多么顽强又天真啊!孩子,不论遇到怎样的大灾难,希望都是活着的动力呀!

    新的班主任是我首先要做工作的对象,幸好这是一位真正的好兄弟,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同意了。我显然不能不通知领导并求得同意,否则对不起这位兄弟。不料,领导给我设置难以逾越的坎儿,不论怎样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都似乎没有效果。

    他不肯答应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表现得那样从容?反驳的理由陈述得似乎漫不经心,“我们的老师绝对没有问题,你也是了解并信任的”……“别的家长都要求换班怎么办呢”……“其他教师子女都要求换班怎么办呢”……我从那神情语调里分明看出乐不可支,在强调“呢”字时,忍不住露出笑意,我简直想一拳打歪他的嘴。

    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也认定,你成绩差与班级没有关系,原因在自己。提醒我注意教育方法,似乎他是家教的榜样。在贪婪的敛财中,我的正直曾让他睁开良知的眼睛,视我为眼中钉。看到你的失败,他是多么喜悦呀!令人联想到,他获得非分之财时的喜悦。

    在不得已时,不能不改变斗争策略,我要求放我走。这才杀住他的气焰。

    不知为什么天地这么小,命运如此捉弄人,竟然把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扭在一所学校。我们彼此充满偏见,都认定对方是匪夷所思的角色。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我说的都一一应验。他是那样恨我,看他的神气,仿佛错误不在自己,恰恰因为我说的谵语,学校才剧烈滑坡。在斗争中,我们都没有提及以前的冲突,可彼此都在想过去的事,不然,为什么不同意呢?可是,当我拿出调动申请,要他签字,他脸色顿时变了。这才戮到他的痛处,几年来,不少优秀教师不惜一切代价远走高飞。他是把人性的弱点演绎得很彻底的人,我的缺点恰恰在反抗人性的弱点,我们处于地球两极。纵然形势急转直下,他仍作最后的顽抗:如果因为你换班而引起班级波动,就必须回到原班。我抛下一句话:如果引起波动,我和女儿一同离开这里;我不相信到别的地方争不到一口薄粥。

    他即使有许多正当的顾虑,我也仍认定他在心底里很得意——为你的成绩差而得意,所以才拒绝我的请求。他为什么老强调是你的问题,而不是班级的问题呢?他“提醒”我要注意分析自己的问题,暗示家庭教育存在问题。他以那样一种口气说话,仿佛在暗示我,如果家长乖张离奇,孩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跟他斗争是受屈辱。就算我看起来胜利,也仍有种受窝囊气的感觉。我是很骄傲的人,可在他面前就抬不起头,他总是以否定我的权威姿态出现,根本没有尊重过我的人格。虽然我对他也很不以为然,可他就是公然表现出对我的否定,特别是我有求于他时,就把权力用到极限。他虽然肆意摆布我,我却不能不表现出(纵然虚伪)对他社会角色的尊重。

    对这样的人,凡有尊严者是一向不屑向他诉求什么的,可是为了你,我不能不去恳求,并最终撕破脸皮才算了结。你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你的事,我深感地位卑下和自己的无能。我为之终身服务的学校,这么一点要求都得不到满足,还有什么职业尊严呢?

    你不知道,我升起一种什么感觉:你学业的崛起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父亲扬眉吐气呀!

    你不知道,从校长室出来时,我下决心一定要把你培养出来,与我对自己事业下定的决心同样坚定。孩子啊,尊严就是在备受屈辱中觉醒的,证明自己的尊严就是活着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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