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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失败的滋味

    由于所谓素质教育,优劣之分不是非常鲜明,你小学的成绩给隐藏,没能给我俩造成大痛苦。我认为,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可塑性还很大,初中就会在我身边(我们中学)学得非常好,恶习会彻底纠正。我哪里知道,你正面临巨大考验,分数的狰狞面目刚开始显露?真正的苦难才悄然降临。

    教你的都是我的同仁,虽暂时不在一个校区,英语老师却迅速向我拉响警号:你听写不到单词。她是我多好的朋友,又是你多好的老师——她可是英语的权威,才把你的问题向我即时反馈。不知怎么,你作了她的学生,我们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一向和蔼可亲,无话不谈,可突然间她似乎对我有了震慑力。她显然是在向我施加压力,虽然语调还是很亲近,人也绝对善良,在电话里听其声,就如立在我面前,生来就有种平易近人的风度,可我听来就仿佛是受到袭击。原来听到她的声音,就不由得感觉愉快,现在居然怕接到她的电话。

    这是怎样可怕的学科?英语比英国佬还要让人惧怕。我可是对英国佬从没有好感,他们有什么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截断我发展之路呢?我开始向老师们询问英语的学法,思索你为什么听写不到。我不断打电话给你,告诉你记单词的方法。你似乎也苦恼,可哪里知道我心急如火燎?我是怕英语也截断你学业之路啊!我就是因为从没有学过英语而断了考研之路,是对我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的(否则,我早已成为大学知名教授),一向对英语怀着莫名的恐惧。现在,你又唤醒我对英语的恐惧,甚至是恐怖。我一边在忙着高三的教学和管理,一边却被忧惧压得抬不起头。

    我拟想,要是你怀着这样的恐怖,就一定能消灭这拦路虎。我是多么渴望你学好英语,这是通往美好国度的通行证啦!哪里料到你刚上路就严重受挫?老师都说,开始是道坎儿,只要翻过,后面就一路畅通。我是多么担忧,你翻不过这坎儿。

    她每次给我坏消息,忧惧就加倍。小时候你偷家里的钱给我的忧惧又苏醒。原是亲近随便的同事和朋友,现在变得有些紧张,仿佛一朝升了官。对她,我怀着莫名的恐惧,大概是她变得重要使然。见到她,原来的亲昵不见踪影,彼此都有种怪怪的严肃的感觉,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

    我讨好她,竟然有曲意迎合的味道。她是那样质朴谦逊,并没有滥用我的逢迎,跟原来一样尊重我。她是多么清醒,浅笑里似乎对我的讨好意图洞察如微。对她,什么好话没有说尽,肯求她严格要求你,关照你。她反复表示,我用不着客气,都是朋友。渐渐地,我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再要求她什么,我显然在给她施加压力。哪里是肯求?分明是给她的良心增加砝码。我的架子越低,对她的压力越大。开始,只要见面,我们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话题只有一个:你的学习。

    “唉……这孩子……”她感叹,既遗憾又无奈,可再也说不出什么,像是欲言又止,像是无法抓住你的特点。

    原是多好的关系,可因为你,我们中间有了隔阂。她是温厚善良的女人,我原是当面赞扬过她不只一次。眼下,和蔼可亲仍是优点,可我暗暗责怪她没有威严,不能强有力地管束你。

    一见面,她的眼神是愧疚与不安,我觉得她仿佛嫌你不是听话的孩子,但她厚道得无法批评你,特别是当我的面。我惴惴地询问你的情况,她沉吟一会儿,终于决定不说。我感觉沉默的压迫,但我是那么想知道她对你的意见。她在阳光下,对你的问题了解得很清楚;我在黑暗中,无法知道你的问题,可她就是不说。

    她不说你的问题,我却最怕她说对不住的话,因为她是那么容易愧疚,仿佛欠我很重的人情。她越是表现得愧疚,我就越是不好再要求她什么。此刻,她像是紧迫的谜语,如果我猜不出,你就似乎有性命之忧。我试探着追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英语就是跟不上。

    后来,我们都忌讳提及你,形成一种默契。见面都比以往客气,虽都不谈你,可在心里都想着你的事,谈话失去原有的亲昵随便的态度,变得严肃而毫无趣味。她努力对我表示亲切友好,而我也努力表现出感激之意,可隔阂的阴影鲜明地罩在我们之间,大家都显得力不从心。你就是隔阂。

    可我怎么能不谈你呢?我谈学校的事,谈学生的事,终于绕过弯子后,谈话还是落到你身上。我多么想了解你在课堂上的情况,必须从她那里寻找你的症结。她似乎不能对你形成明确的概念,其实是继续躲闪。可我多么渴望听到哪怕是残酷否定的字眼。她的表情是惋惜中带着悲伤,眼神里似乎对你有种结论性的东西:你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她显然知道,她注视我的眼神是一柄剑刺向我,才用一种悲伤的表情减轻打击。

    我在心底高喊:“怎么可以把孩子看死呢?教育的使命就在于改造生命,难道孩子就没有救了吗?对于老师,永远没有权利说,孩子没有希望了。”在高喊中,我仿佛看到隔阂的大山伫立于我们之间。

    她对我的询问总是沉思地感叹:“到底什么原因呢?”她像反问我,又像在询问自己。她哪里是在吊我的胃口?分明是怕打击我。

    在我反复的询问下,她迟疑地说了让我很伤心的话:“她像对课堂外的动静很敏感,只要有什么事出现,她就嘻地笑出声来……其实,那事并不好笑……”

    说完,她如释重负。我仔细玩味这句话,仿佛豁然开朗,发现你的问题根本不在学法,而在态度。小学时老师说过的话回响起:“她听不来课。”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急地要把这发现告诉你。你似乎全然不理解我的苦恼,对洋语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哪里听得进讲呢?我似乎看到,你在课堂上活泼诡秘的神情,怀着窃喜,沉醉在自己的玩意儿里。你是那样渴望出点什么事,来发泄过剩精力。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忍俊不禁,一幅神气活现的模样,那是怎样让老师失望以至厌恶的形象啊!

    她并不知道,我多么希望她拿出威严震慑你的气焰。我只能含糊地要求,希望她待你严厉点(在她,和蔼可亲就是软弱无能)。你该理解,我责骂你时怀着怎样的痛楚。

    你不知道,我与老师彼此怀着负疚感时,都在心底怪怨你呀!老师怪怨并不痛苦,只是浅浅的不满,我却是像心病一样,只要兜上心头,就沉甸甸地压着,责怪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自己的恶习,以至又想立即告诉你。

    我苦恼地发现,我对她的要求迫使她怨恨你,抛弃你。单从英语的角度,我也希望换班,虽然希望是错误的。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我似乎遭遇致命伤,语数外三科科科告急,都是全班最差的。我根本不敢往前看,只看后面还有几个人……我第一次尝到辛辣的滋味,从此这滋味就跟定我,强迫我一次又一次品尝。我端详着成绩表,仿佛盯着你的死刑宣判书,有那么一刻,惶惶然魂魄像飞散,眼睛和全身都凝铸了,不知身处何地,生命仿佛只剩下一张空壳,任狂风吹刮。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办公室的,我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想到二十多年前刚师范毕业,得到那纸发配到山里教书的分配令,感觉与此相似,突然间仿佛天崩地陷,仓皇之间失了逃路……命运紧紧攫住我的喉咙,企图消灭我。

    孩子啊,你永远不知道那几个低得让我无法接受的分数是怎样摧毁我生命的,只觉得那几个枯燥的分数仿佛是我可悲的宿命,让我陡生一种沧桑感,似乎迅速老去。我观察自己的脸容,左边眉梢下有了一道鲜明的皱痕,虽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却是第一次发现。你很年轻,根本不理解分数摧毁生命的悲哀。从此,我像条件反射似的,对你的考试成绩存着一种恐怖,以致都不敢询问老师。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患上歇斯底里症。第一次成绩下来后,你回家来。我不说一句话,屋子里是暴雨前的气氛。你刚放下书包,我就把你叫过来。我第一次发作,为以后作了生动的演练。你不知道,我是绝望和痛苦得要疯狂时,才发作的。我一向认定这是自己的错,与你无关。你降生世界,就是独立的个体,自己的人生自己走,与我何干呢?可我偏要把你塑造出高分,强迫你走父亲的升学之路。

    我的声音变成一种嗥叫,仿佛绝望的兽在广漠的沙原上嗥,仿佛生命之弦就要崩断。我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只觉得痛苦窒息得非叫不可;也听不见叫声,只觉得耳膜给刺得发麻。

    孩子啊,要是我不教书,也不会如此痛苦;要是我有点能耐,像有的家长一样,能为你安排好一生,更不会痛苦。可是,我偏要在学业上孤注一掷,分明知道这些苦练出的高分廉价,却不能不强迫你追求高分。我不能说出复杂的语句,用些婴孩的短句骂你,不断地反复,反复得歇斯底里。我重复着质问你“为什么”,问得自己也要发狂。我第一次用“愚蠢”“懒汉”“懦夫”等字眼定义你。我以为怕苦,不勤奋,不能自觉训练注意品质,不能拼命追求高分,就是愚蠢和软弱。

    我要求你不上学了,彻底让我解脱,随便找点事做,苟且一辈子。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不论遭遇怎样的绝境,也不能疯狂,拒绝用这种方式发泄。我是懦弱愚蠢的。在把枪弹一样的词句射向你时,有种可怕的冲动怂恿着我:虐待你。在狂怒窒息着我时,我简直有毁灭你的念头。事后,想到这种念头,就不由得恐怖,感觉惊诧,父亲怎么会如此残忍?

    可是,不论怎样不能忍受,我都没有动手,因为在潜意识深处,有道闸门,决不允许自己动手。这不仅是保护你的最后防线,也是保护自己的最后防线,因为我会因此而真疯狂的。

    在发泄时,父亲如雕塑一样立着,只有痛得不得已时,挥动一下手臂(决不是向你的方向挥动),只有嘴巴像枪口,发出噪音似的枪弹。

    你埋头立在我面前,看似什么反应也没有。不论我怎样质问,横竖紧闭着嘴。我知道,这是保护自我的本能反应,你怎么禁受得起风暴?就算你知道,这种沉默刺激得我更痛苦而暴怒如雷,也顽强地闭着嘴。我多么渴望你能表表态,哪怕仅仅是一种安慰也好。我多么渴望能与你交流,真正发现你的问题,进而鼓励你解决问题。可是,只要我一发脾气,你就立即关紧心扉。为什么血缘倒成为交流的障碍呢?我怀疑你的灵魂是混沌一片,这才紧闭如铁壁。我怀疑你从来不接受我,这才把自己紧闭起来。自然,我的发作不可能有交流的可能。

    纵然如此,黑暗生命仍被震撼,你的眼泪终于下来,并表示要读书。你大概本能地意识到,别的孩子都读书,自己不读书便是大不幸,可你哪里有求知的愿望呢?哪里有改造自我的决心呢?

    孩子啊,如果你的生命混沌如泥,父亲的狂怒也许是撼动它的一种不得已的办法。虽然流下一星眼泪,可不知道是否撼动你的生命。

    当我稍稍安静下来,我就发现这通狂怒的发作实在愚蠢,而你的泪又唤醒我对你的疼痛,为自己的粗暴残酷而懊悔不已。我打你的怜悯之痛又给唤醒。这时,我完全以另一种眼光来评判你,对于像你这样软弱贪玩的孩子,分数教育实在太残忍。你真正感受到分数对你的打击力量,而我正是用分数的武器打击你的。你用分数打击我,那是我该受,因为我太在乎分数。

    可是,你特别忌讳怜悯之痛,我不敢有丝毫流露。脆弱的灵魂正等着我的抚慰,只要我稍微表露出对分数的否定,对你的同情,那么你就会敏锐地抓住溺爱而迅速堕落。孩子啊,学业是人生第一道高坎儿,翻越不过,就带有命运色彩,很可能在以后更高的种种坎儿上甘愿放弃,给命运逼到底层可悲的角落。我不是对你们讲过多次,坚强是没有选择的。

    我冷静下来,换上沉痛而亲切的语调,说起来,巴望你能敞开心扉接纳我的思想。我向你倾吐肺腑,把你当成熟的孩子看待。我讲热爱知识的意义,剖析你上课心不在焉的原因——厌学,要求你培养对学习的热情。你没有权利厌学,就算学业太难,也只能选择热爱,因为只有热爱才能鼓舞自我翻越这道高坎儿。又告诉你,我为你的失败怎样痛苦不堪,怎样忧虑你的前途,鼓励你要自强,别人能做的我一定也能做,别人能与难题斗,我为什么就不能?别人能用热情学英语,为什么我就不能?别人能专心致志,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告诉你,成绩优秀的秘密在于,心态要静,注意要专注,必须热爱知识,并非需要特别的聪明。

    我以特别厌恶的语气告诉你,超然于课堂而对无聊之事的兴趣,是多么让我痛心,而作业不能完成、成绩低差的原因正源于此。我告诉你,你课堂上嘻嘻的笑声是多么恶劣,让我和老师是怎样失望和忧虑,让同学是怎样小瞧。话语又不能不显得肃杀,我企图用尖刻的语言消灭恶习,诞生新我。

    “你必须像父亲一样仇恨恶习,与恶习势不两立,让鬼祟的把戏销声匿迹,用勤奋的真理之光照耀前行之路。”

    我讲社会的真理,没有大学文凭,我们就无法进入社会的大门,只能给抛进底层,永无出头之日。我努力唤醒你的尊严,要你反抗高考的命运,要不惜一切代价闯过这道鬼门关,争到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我的狂怒是绝望的呼救,倾吐却是热烈的希望。只有希望能让我宁静和幸福。我又开始犯大错,做着希望的梦,你在我心中判若两人,对你怀着盲目的自豪,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不只成绩,还有人品。我有一种坚韧的信念,那是只要有一个优秀的父亲,一定会塑造出一个优秀的女儿。纵然是为了你,我也要把自己塑造得杰出。我是那样天真,认定你能迅速抛弃恶习,不就是心不在焉没有热情的缺点吗?你怎么会不明白并立即纠正呢?勤奋的真理如白昼一样清楚,怎么不可能追求呢?不就是不明白学业的意义吗?你一定明白并积极追求学业。你哪里知道,这时,在我看来,你是多么优秀的孩子啊?特别是学业优异。我不知道,这不过是在为下一次打击作铺垫,教育要改造生命是艰巨的工程啦。

    可是,当你去到学校,没有在我面前,忧惧的鬼影立即出现,并屡次在梦中出现。平日你的问题在梦中夸大,课堂上嘻嘻的笑声怪诞如魔鬼发出,诡秘的表情在妖魅的眼睛里闪动……常常忧惧得醒来。可醒来忧惧并没有消失,因此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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