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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九)

    张顺红把生了孩子的桃蕊丢在脑后,一边忙着给春红贷款生“儿子”,一便悄悄地转移了自己的存款,揣上了五万元现金,匆匆奔赴县城,给县委胡图副书记送礼去了。

    就在这时候,桃蕊妈来到了壮壮家。

    老婆子来得巧也不巧。说巧,是因为桃蕊在小牛家过了满月,带着女儿到壮壮家挪窝来了;说不巧,是她和葛棉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跟老汉一块儿看桃园去了。

    家里只有壮壮,壮壮因为要结算藤艺公司这个月的工资,正在家里算帐。

    桃蕊妈一进门,见壮壮低着头没有看见她,又见桃蕊不在,遂气儿不顺起来,文脸不开地问:“在家哩!”

    壮壮抬起头,见是桃蕊妈,说了句“姨来了”就去给她搬椅子,让她坐下后,又说:“姨,你坐着,我给你泡茶拿烟去。”自那次桃蕊妈说现在城里来客都时兴泡茶后,壮壮也改变了烧汤的习俗,买了几两茶叶专作待客用。

    桃蕊妈没应腔,待壮壮拿来了烟端来了茶时,她已经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抽起来了,虚虚地说了句“你别忙”,又问:“桃蕊哩?”

    “她跟葛棉一块抱着孩子上桃园去了。”

    “刚满月,可不敢干活,落下病可是一辈子受不完的罪!”

    壮壮听她这样说话,心里老大不高兴,却没有把这种不高兴带在脸上,只是口气淡淡地说:“桃园里啥活也没有,她们闲转去了。”

    “那有啥转的?一架荒坡,除了石头就是草,真是闲牲唤了!”

    壮壮没有接她的腔,也搬了个椅子坐下,掏出一巴掌长的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吸了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只吸烟,屋子里一时间烟雾缭绕的。一会儿,壮壮忽然想起了二叔说的关于妈在山口街有个干姊妹的话,心想自己碰到桃蕊妈一次也不容易,这是个机会,就小心地问:“姨,桃蕊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你啥也不用操心。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说她山口街有个干姊妹,要是是你老人家该多好!”

    桃蕊妈没有想到壮壮会冒出这句话,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寻思着:这娃嘴可真甜,我闺女在你家过了个月子,就想跟我老婆子攀亲接故,以后想上街沾个什么,你娃的梦做得可真美!但嘴里却不置可否,说:“看你这娃,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跟谁拜过干姊妹!”说着,吸了一口烟,又似是关心似是闲聊地说:“你家这地方虽然是在山里,可也真好,有山有水又有几亩秧田,要是在旧社会,可是个肉头户,怪不得你家人老几辈都住在这儿!”

    壮壮见桃蕊妈不承认是自己的干姨,遂也丢弃了那个话头,平静地回答:“不,我爹姓石,我姓程。”

    桃蕊妈笑了:“看你这娃说这话,父子爷儿俩还不一个姓!”

    “真的,老姨。”壮壮的话也有了距离,“我是上门女婿,还是个人们常说的劳动力。”

    “哦——”桃蕊妈嘴角咧了一下,似是在轻蔑着什么,却又接着问道:“那你家是哪儿的?家里其他人还都好吧。”

    “我是柿树沟的,爹妈都早不在了。”

    “你也是个可怜娃儿!”

    “可怜不可怜也都过去了,不过,我们山里人心好,厚道,我爹妈死后,我们柿树沟,不管谁家都待我跟自己家里娃儿一样,穿的,吃的,一样都没有让我受委屈,就是我现在这个爹,待我也跟亲生的一样,我壮壮的恩人多,怕是一辈子都报不过来他们的恩情!”

    壮壮的话,使她想起自己两次对壮壮的态度,感到一阵脸发烧,不过,她随即又冷静下来了,问壮壮:“这些天张信贷来过你家没有?”

    “说他干啥,他来不来都没啥,两个月了,就打过一次照面。”

    “你们不是挺熟的么,咋听着有点儿生分?”

    “可熟,他是我亲亲的表哥哩!多年不来往,就跟生人一样,没啥感情。”

    “表哥可是正经亲戚,按说,应该亲亲热热地来往。”桃蕊妈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是两姨兄弟还是姑表兄弟?”

    “姑表兄弟。”

    “那……你舅家是哪儿的?”桃蕊妈又急急问了一句。

    “山口镇东南扫帚场的。我舅家是孤户,全村就他们一家姓张,要说我表哥也挺可怜的,他跟我一样,也是从小我舅我妗母就死了,就他一个人,孤雁……”壮壮正说着,忽然发现桃蕊妈嘴脸乌青,手脚颤抖着,吸了半截儿的烟掉在地上,身子一歪,就要歪倒。他吓坏了,不知道老婆子是咋了,急忙扶住了她,问道:“老姨,你这是咋啦?”

    桃蕊妈缓过来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只是苍白得可怕,她扶住了椅子,坐稳了,沉沉地说道:“没啥,娃子,你别害怕,姨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了。”

    壮壮将茶端给桃蕊妈:“姨,你先喝口茶,要不先躺床上歇一会儿?”

    “不要紧,看把你娃吓的,这会儿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姨,你在家里坐着,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看一看。”

    “请啥大夫,姨说没事就没事,你去叫桃蕊她们回来,我也想看看那两个小东西。”

    “行,我这就去叫她们,姨在家先坐着。”壮壮指了指烟,又说:“烟,你吸,要倒茶,热水瓶在厨房。姨,你可千万别外气。”说罢,就疾步出门。

    桃园离家不算太远,就在对面的坡上,但由于山路不好走,葛棉和桃蕊又都抱着孩子,所以,回到家时已经差不多过了个把小时了。可是,一到家,却发现桃蕊妈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压在放在桌子上的烟盒下面。桃蕊抽出看了一眼,递给了壮壮。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

    “蕊儿,听庄庄(壮壮)说你好,妈方(放)心,庄庄(壮壮)个面(葛棉)都是好人,你要根(跟)他们学,张心带(信贷)不是东西,以后不要根(跟)他来望(往)了,你在(再)赵(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妈走了,你不要应(萦)几(记)。”

    壮壮没想到桃蕊妈还能写几个字,就问桃蕊:“姨还识字儿?”

    “听她说年轻时上过几天扫盲班,想着她都忘完了,没想到她还能写张纸条。”桃蕊对她妈的不辞而别很生气,心里觉得对不起壮壮一家,遂又说:“走她走,她一辈子都跟疯婆子一样,想啥就是啥。”

    壮壮可不这样想,想到刚才桃蕊妈突然来病了的样子,放心不下,但却没有对桃蕊提那个情形,遂说道:“人老了,又是山路,还不知道能不能搭上车,我得去看看。”说着,转身推上自行车出了门。

    桃蕊妈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壮壮家,她头发昏,眼发黑,腿发软,歪歪斜斜,步履踉跄,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老天爷会这样惩罚自己,自己会作这么大的孽,她不愿相信这事是真的,可事实又明明白白地摆在她面前。她眼前走马灯似地变幻着一个又一个面孔:张信贷,桃蕊,两个青年妇女一个风雪夜的不期而遇和一个女婴的一声声若断若续的啼哭……

    桃蕊妈原本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解放前被山口街上的一个老鸨三升玉米买来,十三岁就被迫做了暗娼。解放那一年她才十六岁,由政府作主嫁给了南街的一个农会委员。政府根据她的苦难出身,将老鸨扫地出门,由他继承了那三间街房的财产,并动员她上了扫盲班。由于过度的性生活和反反复复惨无人道的堕胎,她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常受到那个农会委员的性虐待和暴打,她不敢犟嘴,也不敢反抗,只能泪水洗面地打发着日子。可是,就是这样的日子还过了不到一年,她的那个丈夫也在地主还乡团的一次血腥袭击中,被开肠剖肚,挂在了农会大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枣树上。

    丈夫死了,她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丧门星,大家骂她妨主,唾她不要脸,谁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晦气,十七岁的小寡妇成了瘟疫和魔鬼,谁也不敢再娶她。她只有靠着政府安排的扫街道的营生,苦苦地打发着凄凉、孤独、痛苦、寂寞的日子。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街道上凡是有点权力的人,谁都偷偷摸摸地上过她的身子,揉搓过她,掏摸过她,可谁都是脱下裤子要日,提上裤子就骂,遇到运动就整她,她成了街上最不要脸的女人。她不敢反抗,也没有人相信她,三十来岁的寡妇心死了,她再不敢奢望男人的爱抚了,也恨死了那些反反复复要她却又不把她当人的大大小小的官们,她只希望能养一个孩子给自己做伴,可是谁也不会帮她这个忙!

    真是苍天有眼,她想不到这一天她会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那是六七年冬天的一个雪夜,寒风摇动着树枝,雪粒敲打着门窗,寒气逼人。已经更把天气了,她还没有睡着,一具死尸一样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自己一生的苦难。正在这时,听到了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促,接着听到了一个女人带着哭声的哀求:“开开门行行好吧,救救娃娃吧,她快要冻死了!”

    她急忙点灯,披衣下床,门才开了一半,一个女人裹着一阵寒风就挤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中,她发现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女人,脱下了棉袄,包着怀里的孩子,已经冻得嘴脸乌青,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得牙齿咯咯咯直作响。

    她赶忙把这个女人让到床上,裹上热乎乎的被子,自己坐在床帮上,说:“这么冷的天咋还抱着娃子摸夜路,也不怕把娃子冻坏了!”

    这个女人就是壮壮他妈。她缓了一阵,身上不哆嗦了,才一五一十地给年轻寡妇讲了摸夜路的原因,末了说:“大姐,我替娃子谢谢你了,你是娃子的救命菩萨!”

    “可别这样说,一个猪娃头上都有三升糠,何况是个人娃儿!”

    “谁说不是?托生个人不容易,我那狠心的哥也不知道是咋想的,只想要个男娃儿。”

    她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这个女人能把这个女娃让给自己养活,知道人家可能舍不得,却又不甘心放过这个机会,为难地直掉眼泪。为了解释自己领养的真心和无奈,她把自己半生的苦难,一点儿也不留地讲给了壮壮妈,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妹……妹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埋汰人吧!”

    壮壮妈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经历刺痛了心,当即劝她道:“姐,咱不是坏人,这不是咱的罪过,坏人是他们。你要养活她,也是这女子的命好,能有你这个妈,我也放心了。只是你一辈子没解怀,没有奶咋养活呢?她才是个刚落地的娃娃,啥也不会吃呀!”

    这女人听了,遂也犯了难,但她太想养活这个娃娃了,生怕失去这个娃娃再也没有机会了,遂咬着嘴唇说:“妹子,割我的肉,卖我的血,我都舍得。我买奶瓶,买藕粉,买炼乳,泼上这张脸不要,满街筒子找奶给她吃,有我的命就有她的命!”说罢,泪流满面。

    壮壮妈也哭了,她擦罢女人的眼泪擦自己的眼泪,可是擦了又流,再擦还流,一边哭,一边说:“姐,我刚生罢孩子,娃儿没有成人的福气,拉了三天肚子,上个月扔了,奶还没回去,我先抱回去,把孩子的奶断了奶这个孩子,奶上个年把半年,能搭上饭了,我就给你送过来。你放心,我一辈子没有说过半句瞎话!”

    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女人扑通一声给壮壮妈跪下了:“妹子,你叫姐可咋感激你啊!你要是不嫌弃我,咱就拜个干姊妹吧。”

    壮壮妈急忙跳下床,双手拉住这个苦命的女人的手,面对面跪下。两个女人四手紧握,互相给对方磕三个头后,泪眼相望,几乎同时喊出:

    “姐!”

    “妹!”

    寒冷的冬夜,被两颗心烤热了,小丫头甜甜地睡熟了,鼻翼轻轻地歙动着,小舌头还时或舔一舔豆瓣儿也似的小嘴。

    八个月后,壮壮妈怀上了壮壮,奶也回了,就把小闺女送到女人家里,两个女人商量后,共同给小丫头取名桃蕊。自此以后,桃蕊妈把桃蕊捧在手里,倾尽全力呵护着她一天天长大,直到高中毕业。

    此时,桃蕊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漂亮的姑娘待业了,灾难也就来了,灾难的祸首是她的美丽:她在家里,当官的公子少爷和街上的流氓地痞,喊叫,敲门,撂砖头,搅扰得鸡犬不宁;她上了街,前面堵,后面追,疯言浪语,动手动脚,姑娘躲避不及。儿本善良,也很冤枉,可是派出所的干警们不这样看,说她影响了街道安全,影响了社会秩序,影响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于是,她三番五次被叫到派出所接受教育,干警们推她,搡她,捏她,摸她,又骂她是个卖屄的祸水。她委屈,她愤怒,她去找镇上管治安的镇长,说派出所干警执法犯法,把她身上抓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镇长说:“我很同情你,我们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人民政府爱人民,可说话要有证据,没有证据我想帮你也没有办法,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真有青紫红印,我一定给你做主!”说话间,手就向她饱满挺秀的奶头伸来,她吓得落荒而逃。

    她逃回了家,可谣言并没有跟她一块儿回家,而是在街上到处传播:这小屄是急疯了,竟敢去政府大院里勾引镇长!

    镇上办了玉雕厂、地毯厂、食品公司不少的企业,可哪一家也不愿意要她;她想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外地打工去,可派出所扣着她的身份证不给她;她想办个小店,摆个小摊,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可工商不给她办执照;她想嫁到远远的地方,一辈子不回山口镇,可民政不给她开证明!他们都不愿意她这个漂亮的女人离去,一旦她离开了,他们就没看的没有玩的了!她被困在了囚笼里,连母亲的扫街道的活儿,也给找了个“年老体衰、不宜再劳累”的理由给辞退了!

    母女俩无路可走了,家,成了她们的牢房,她们抱头痛哭:“这可咋办啊!”

    “妈,咱招谁惹谁了?”

    “……”

    “妈,活个人咋这么难啊?”

    “……”

    “妈,活不成咱就死了吧,我就不相信还能不叫人死!”

    “……”

    “妈……”

    姑娘不再问妈了,妈也无法回答她呀,因为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娘儿俩遭了一样的罪——美丽的女人无好活!

    桃蕊不吃不喝瞪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眼泪流干了,心里也想清楚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第四天头上,她抹了粉,涂了口红,挑出最时兴的衣服,精心地打扮了自己,昂首挺胸地上了街。

    街上的人看着她,她一脸冰霜,视若无视。

    街上的人小声嘀咕,她闻若未闻,“呸”的一口吐向他们。

    于是寒蝉噤声。

    人们看到她直直地走进了信用社的大门,一会儿又出来了,后面跟着受宠若惊的张顺红。

    她选择了镇街上最丑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儿身捧给了他!可怜的桃蕊想用这种手段报复那些百般侮辱她的人,可是,她不知道这种报复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呀!

    于是,街上又有了新的传言——桃蕊说:有钱的,有权的,连那些猪都不啃的烂南瓜,不是都想要姑奶奶的身子吗?姑奶奶叉开两腿等着你们,有钱儿的,吃一口;没钱儿的,想趴在姑奶奶的屄上闻一鼻子都没门儿!

    于时,对那些曾经想要欺负她的男人,她一个接一个一个不落地欺负了他们:派出所所长刚刚脱光衣服,她就大声的喊叫了起来:“派出所所长强奸大闺女啦!”惹得一街两行的人围着门看古景;管治安的镇长走进了门,还没有解开裤带,他的儿子就也进来了,父子俩落荒而逃;看到工商所所长走进了她儿媳妇的商店,她也跟了进去,当着他儿媳妇的面对所长说:“所长,你年纪大精神不小,夜黑儿一直弄了半夜,要是还有精神弄,今儿黑儿我还等你!”……只有张顺红她不作弄,她珍贵着她的那个走投无路的初次,张顺红的伏低做小,也使她觉得他的可怜,他捧着她,哄着她,给她在地毯厂安排了工作,于是,她又在他的偷偷摸摸中给他生了个“儿子”!

    母亲没有办法阻止女儿,只能一次次地唉声叹气,一此次地黯然泪下。

    ……桃蕊妈想不想这些都不行,脑子里一遍遍挥之不去的总是这些情景,她在心里呼喊着:老天爷呀,他们是亲兄妹呀!她不能哭,不能说,不能让女儿知道,只能死,让这罪孽死在自己的肚子里!

    头昏昏的,脚下轻飘飘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关爷台往南不远的卧虎崖了,她抿了抿几根散乱的头发,下意识地扯了扯并没有皱褶的衣襟,走到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壮壮骑着车子追到卧虎崖,可是已经晚了:几个过路的人,朝着崖下指指点点,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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