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
水小荷在坡上和梁饱分了手就回来了。
进了院子后她没有进屋去，而是站在院子里，定定地看着厨房门口那两捆干柴，想着在坡上逼问出来的梁饱的心里话，心里好激动，好高兴，又好滋润啊，真想对着什么喊两声，散散多年来窝在心里的郁闷！心里滋润，就又想起了梁饱那时又窘又急的样子，直觉得好笑，不禁笑出声来：“这个家伙，心里这么秀密！你心里既然有这句话，为啥不早对我说？你怕啥？我能吃了你！你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亏你髂巴还长了那么一提溜子！”
没想到此时竟有人进来了，一个有点儿讨好味道的声音问道：“他三妈，遇到啥高兴事儿了自己对自己笑？啥一提溜子？”
水小荷见是本家大嫂，一时心里滋味儿很多：这个本家嫂子，四十来岁了，人虽长得也有几分人才，无奈一脚踩到了穷人坑，自打过门十几年来，就没见过她穿过一件象样的新衣服，大人娃子的穿着，总是补丁摞补丁的。凭心而论，她和老大两口子也都是勤快人，无奈人实诚，只能在坡上沟里翻坷垃收一把粮食，最多是能砍一把柴，几十里山路挑到山口镇变两个油盐钱。她孩子多，嫁过来四五年，就兔子坐窝一样，五年生了三个娃娃，而且都是带把儿的，将来一个个都要起房盖屋娶媳妇，这可愁坏了她两口子。人常说，戏多没好腔，人多没好汤，两个大人养活三个孩子，本来就紧张，再加上眼下孩子们也都一个个门扇一样地长大了，小伙子能吃，又要稍微穿得能走到人前去，有俩钱儿就往骨头上串，遂手里抠，牙齿上刮，日子就越过越凄惶。开个人门儿就有人情，年来节去婚丧嫁娶，都要有个人情份子，三攒不够一送，手里就老是空空的。近几年来，提留款又年年增加，缴不起就借，借了就得还，常常是去年的账还没有还上，就又得去借新的。困难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穷，两口子自打成亲到现在，不但还是那三间房子没添一根椽子，而且还塌了人家一屁股账，成了个烂脊梁驴。看看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老大牛娃今年十八，在农村已到了结婚娶亲的年龄，可没有一片灰铺摊儿，自然不会有驴来打滚！两口子为了孩子，才四十刚出头，两鬓却已见丝丝白发了。她人苦，却仍然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时不时地挤兑她。对她，水小菏总是又同情她，又可怜她，又恨她。虽是这样，但水小荷是个聪明女人，仍不想往深里得罪，也不跟她一般见识，遂狡黠地笑了笑说：“刚才我在坡上，见大哥给你提了一提溜子肉，要给你改善生活了！”
这个女人又尖又酸，有时却又实诚得要命，听水小荷这样说，一下子生气了，骂道：“这个驴日的是不过日子啦！”
水小荷见她上了当，直想笑，却又强忍着。
不知为什么，老大老婆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她朝水小荷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声：“牛娃，你还在外边迟疑个啥，还不把给你三妈的柴拿进来！”
牛娃是她的大儿子，刚生下他时，老大一看是个男娃娃，高兴地直拨拉着他的小牛牛说：“这东西可是好东西，日狼日虎也日人哩，名儿，我看就叫牛娃吧！”有了牛娃，接下来生的两个男娃的名字就也都有了，老二叫猪娃，老三叫羊娃，全是农民过日子离不开的家畜。牛娃夹着两捆柴进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门扇高的十八岁的小伙子，进了院门，脸红成了一块大红布，连那两捆夹在胳肢窝里的柴，也没有放下。
水小荷被这种情景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娘儿俩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睛问：“嫂子，这是咋了？”
老大老婆一边喝斥着自己的儿子：“发啥呓症，还不把柴给你三妈送到厨房里去！”一边亲亲地拉住了水小荷的手，夸张地摩挲着：“牛娃看见你在坡上砍青茅子，回来就说要给他三妈送两捆干柴。我一听，心里可高兴了，就说‘可该送，你三妈还不是跟你亲妈一样？你也该有这份孝心！’可他怕你不要，迟疑着不敢来，这不，我就跟他一块儿来了！”
水小荷虽不敢相信她这个嫂子的话，却知道牛娃是个好孩子，十八岁的小伙子了，脸面比啥都贵重，是伤不得的，就说：“梁大叔已经叫梁饱给我送来了两捆，既是娃拿来了，我这就谢谢嫂子和娃娃了！牛娃，厨房里杂七杂八地放了些东西，窄拤，你就放院子里算了。天变了再往屋里拿。”说着转身进了屋，拿出了一身十成十新的西服，递到老大老婆面前说：“嫂子，这是他三爹当年的一身衣服，还没有趟身，以前放着，看看是个念想，一放就放了十来年；现在我也想开了，人死如灯灭，就是再想，他也不能过过来，不想他啦！你要是嫌弃，心里有避讳犯隔腻，我就还收拾着。”
老大老婆见水小荷这样大方，一时也很感动，看着一身崭新的西服，眼里早窜出了火苗，就赶紧接过来，说：“嫌弃啥，有啥避讳，他三爹的衣服他穿上，也算行孝哩！”她已经把衣服“给”了儿子牛娃，穿上这身衣服，就是去平地，也能照人哩！
“照人”一词，在此地的方言里是使人看见了羡慕、眼红的意思，常用于小伙子找对象。看着儿子十七大八的小伙子了，还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老大老婆心里不知难受了多少回，如今天上掉下来身时髦的新衣服，还能不喜出望外？
水小荷的一身新衣服作用也真大，这个往常没有少跟在别人后面挤兑作践她的嫂子，此刻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她满脸生花，一边跟儿子交待“以后你也腿勤点儿，常来你三妈这院看看，有啥活就帮着做做”，一边把水小荷拉了个背场，嘴巴凑到水小荷的耳旁，悄声说：“你知道前几天你坡上砍的柴是谁偷的？老四！那货可不是东西啦！”说罢，就赶紧叫上儿子走了，好像生怕水小荷反悔，再要回那身衣服似的。
老大老婆回到家里，见男人徐老大正坐在椅子上抱着旱烟袋吸烟。屋子里已经乌烟瘴气，只呛得人的嗓子发痒，可老大还是嘴不离烟嘴儿，一口接一口抽个不停，看见自己就跟没看见一样，眼皮儿都不抬一下。看看男人这个样子，想起水小荷说他提溜了一提溜肉的事儿，心里的火陡然升起，就不顾儿子牛娃还站在旁边，冷冷地问：“钱借来了？”
“借来个屁！有钱的人咱够不着搭腔，能搭上腔张开口的人又都没钱，谁家日子都是急得跟寡妇卖屄一样，上哪儿借去？只竹根叔碰上了，看我坐挤，借给了五十块钱。”老大难受得只想掉眼泪，无奈何抱着烟袋又抽了起来。
“借不来钱缴不上提留款，哪你还割了一提溜子肉？只顾你那个屄嘴！”女人一听男人没有借来钱，想想一旦缴不上提留款被叫到山口镇上受的刑法，不禁气得骂开了男人。
徐老大转了一大圈子，笑脸陪尽，好话说尽，没有借来一分钱，心里本来也窝了一肚子气，见老婆不知在外面撞了什么邪，吃错了什么药，这样没头没脑地骂他，心里委屈，一股明火窜了上来，开口骂道：“谁买肉了？你妈那个屄的一进门就跟老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咋，皮痒了是不是？”
“谁皮痒了！他三妈说的，人家吃饱了撑的去亏说你！”
“她是咋说的？”
老大老婆给男人学说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徐老大听了，一下子笑得差一点儿叉了气儿，手指着老婆说：“你……你……你可真是个傻屄！水小荷把你卖吃了你还不知道，还有脸回来跟老子发脾气！”
“咋啦？她咋把我卖吃了？”老大老婆睁大了眼睛。
“骂你哩，你夜黑里刚吃过肉就忘了？”老大也跟水小荷学了一能，只是忘了儿子还在旁边站着。
老大老婆如梦方醒，想想儿子还在跟前，不好再跟男人骚，遂忍不住笑了：“这个骚货！”接着，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那身衣服递给老大：“给，老三婆娘送给你的，你俩啥时候勾搭上了？她这么萦记你！”
“你胡放个啥屁！这样看来，以往咱这几家对她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家家都盯着她那几间房子，老四还想吃个就窝面，兄终弟及，人财双收，也太黑了！其实，人家嫁不嫁人，嫁给谁，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干别人毬事儿！”
“你说得轻巧！一院三四间瓦房谁不眼红？你有本事你给你那仨儿子一人盖一院宅，谁还萦记她那几间房子？眼看着娃们一个个都长成了大人，不说牛娃已经十八岁，就是猪娃羊娃眨眨眼三四年过去，还不都到了娶亲接人的年龄？没有房子谁给？吃苦受罪了大半辈子，到现在连一个瓦片儿也没有给孩子们攒下，到时候还不是干瞪眼干枝杈手干着急？我看他三妈挺喜欢咱牛娃的，以后让牛娃勤往那院跑着，遇着活就多干点儿，要是哄得她高兴了，让咱牛娃过继过去，盖房子娶媳妇不是啥心都省了！”
牛娃不想听他妈的话，悄悄地白了他妈一眼。
徐老大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还有这么细密的心窟窿，虽然觉得有给水小荷挖坑的味道，无奈一个穷字压头，直不起腰来尿尿，也只能同意老婆的想法，但仍有一层担心：“老四也操着这心，要是真象你说的弄成了，那当然是好事儿，可咱又得罪了老四，不是又多了个仇人！”
牛娃先是看不起他妈，现在又看不起她爹，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你们是啥人呀，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就不怕得罪我三妈？”
“你少插话！你懂个啥！”老大老婆骂罢了儿子，又对徐老大说：“管毬他哩，富贵馍都是抢的没有让的，谁抢到手里谁吃，还怕别人饿肚子？再说了，老四那家伙又奸又毒，哪象咱牛娃又仁义又实在？要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叫牛娃将来对他三妈孝顺一点儿，不是啥都有了？”老大老婆心里只想好事儿，坚持着自己的主意。
徐老大也是穷急了，人穷无志气，虽感到老婆象个截路的，想想自己一辈子窝囊和眨眨眼就摆在眼前的困难，叹了一口气，算是认了老婆主意。
真是人不经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两口子的话刚落地儿，刚才议论的老四就进来了。
徐老四今年二十四岁，人长得生猛，性子也生猛。他们弟兄四个，老二还没成人就死了。老大老三成了家后，家自然就分了。他们都搬了出去，他是老小，自然跟着爹娘。徐家穷，本来就只有三间瓦房和一间茅草厨房，老大老三结婚后一家住一间，就只剩下了个当堂。实在住不下，父母就把床支到了厨房，徐老四当时还小，就搬了张架子床，到近门子水小荷家借住。后来，老大老三都要扒掉自己的那间房子，再添点儿东西盖出去住。眼看一人扒掉一间就会只剩下当堂那一间，大的兄弟两个都不忍心，就商量商量，最后决定老大扒走一间，老大再给老三抬出半间房子的东西，把两间房子留给爹娘和最小的老四住。分了家后，老四和爹娘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年年总有两个月接不上季儿。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徐老四也没能把那间房子接起来，还是那被扒得破叉烂院的两间房子。
赡养父母是儿子的义务，当年分家时，说好老大老三每家每年给爹娘二百斤粮食二百块钱，可是由于两家的孩子都多，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每年的粮钱总是不能及时给，总得徐老四一遍一遍地上门讨要。因为穷，弟兄们为钱粮犯了生涩，老三两口子都是能人，早就跟老大老四凉淡了，他们不眼红水小荷的家产，凡是跟老大老四有关的事，也总趔得远远的。去年的钱粮，老大还没有给，再加上看见嫂子和侄儿牛娃给水小荷送柴，老四就一肚子气：我得罪人，你们维持人，都是些三花脸儿！一口气咽不下去，就上门讨要来了。
老四越想越生气，他又是个直人，面上装不出来，一肚子的气都带在脸上，一进门儿，脸就黑着，话硬得跟石头块子一样：“哥，嫂子，爹又咳嗽得不行了，我手里没钱，你们要是有，给俩给爹买点药！”
徐老大想想自己五尺高的汉子上养活不了爹娘，下顾持不住老婆孩子，觉得丢人，老四一张嘴，就羞得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说：“四儿，你坐。为缴提留款我借了一罗罗圈儿，只有竹根叔可怜咱，借给了五十块钱。养活爹妈是应分的，可我这儿确实也正磨扇儿压着手啊！”
老四没有坐，他是个二杆子，还是黑着脸，话语说得能噎死人：“你们有难处，你们坐挤，也不能不要爹妈呀！你没钱，我没钱，那就叫爹咳嗽死算啦！”
老大老婆见老四这样可恶，刚才和男人作难憋的一肚子气，就不由得窜了出来：“老四，你咋能这样说话？我们给爹妈的钱粮虽然每年都不及时，可后来都紧紧给了，没少一两粮食没少一分钱，看你今儿这个样子，能把你这个没本事的大哥逼死！他是爹妈的儿，你也是五尺高的汉子，又不是个吃屎的娃娃了，你不会也去借借？”
“我不去，我没有你们跑得跟狗獾子一样给别人送柴人活得香品，我借不来！”
老大老婆这才明白老四黑着脸进门来要钱，原来船是在这儿弯着，心想老子送柴碍着你毬事了，你凭啥抻扯我？遂不客气地说：“送了咋？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看看你干的那些事儿——她三妈一个寡妇家，本来就够难了，坡上砍了点树枝刚晒了个大黄昏，你就给人家收拾收拾撂到你的柴垛上，叫人家没办法砍青茅子烧，这样欺负一个寡妇，是人吗？五尺高的汉子，脸还不如塞到裤裆里去！”
徐老四挤兑水小荷，只想着自己干的秘别人不知道，没想到被老大老婆当面揭了出来，一时恼羞成怒，遂也抠起鼻子挖起眼来：“是，我是偷了人家黄昏我不好，我坏，你们给人家送干柴就是好人？谁不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从屁股眼儿给你看到嗓簧眼儿，你也没操正心！你就是再送一百趟，水小荷也不会把四间瓦房给你儿子！”
老大老婆心里的小九九也被老四揭穿了，一时脸上挂不住，立时一蹦八丈高：“你放屁！你就是再欺负水小荷，欺负得她无路可走，她也不会嫁给你！想瞎你的狗眼吧，就你那黑驴毬烟熏的样子，谁看得上你？水小荷早跟梁饱好上了，打一辈子光棍儿吧你！”
老四被老大老婆一顿霹雳火闪骂得气黑了眼，冲上来就要打老大老婆，被侄儿牛娃拦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爹妈和四爹他们竟是这样的人，一时又羞又嫌丢人，喊道：“爹，把那五十块钱给四爹吧，爷爷的病不能不治啊！”
孩子的善良，使三个大人都一时知道了羞惭，老大把竹根老汉借给的五十块钱给了老四，老四攥着烫手的五十块钱忒没趣地低着头走了，老大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泪飞如雨：“我的妈呀，活个人咋这么难呀！”
爹娘和四爹的这出闹剧，使牛娃心里的滋味儿一时多极了，恨也有，气也有，羞也有，愧也有，但又无法说，十八岁的小伙子是懂事的，他知道父母他们的这些没才调的举动，都是因为一个穷字！他是晚辈，又无法说他们，只能自己长志气了，遂泪流满面地说：“妈，你别哭了，你们也别再在三妈身上操那没用的心了，三妈也够可怜的啦！我明天就也出去打工去，我也不小了，也该操点儿心了，别人能干啥，我也能干啥，啥苦我都能吃，啥罪我也都能受，我就不相信这个穷字能贴到咱身上人老几辈子揭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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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院子后她没有进屋去，而是站在院子里，定定地看着厨房门口那两捆干柴，想着在坡上逼问出来的梁饱的心里话，心里好激动，好高兴，又好滋润啊，真想对着什么喊两声，散散多年来窝在心里的郁闷！心里滋润，就又想起了梁饱那时又窘又急的样子，直觉得好笑，不禁笑出声来：“这个家伙，心里这么秀密！你心里既然有这句话，为啥不早对我说？你怕啥？我能吃了你！你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亏你髂巴还长了那么一提溜子！”
没想到此时竟有人进来了，一个有点儿讨好味道的声音问道：“他三妈，遇到啥高兴事儿了自己对自己笑？啥一提溜子？”
水小荷见是本家大嫂，一时心里滋味儿很多：这个本家嫂子，四十来岁了，人虽长得也有几分人才，无奈一脚踩到了穷人坑，自打过门十几年来，就没见过她穿过一件象样的新衣服，大人娃子的穿着，总是补丁摞补丁的。凭心而论，她和老大两口子也都是勤快人，无奈人实诚，只能在坡上沟里翻坷垃收一把粮食，最多是能砍一把柴，几十里山路挑到山口镇变两个油盐钱。她孩子多，嫁过来四五年，就兔子坐窝一样，五年生了三个娃娃，而且都是带把儿的，将来一个个都要起房盖屋娶媳妇，这可愁坏了她两口子。人常说，戏多没好腔，人多没好汤，两个大人养活三个孩子，本来就紧张，再加上眼下孩子们也都一个个门扇一样地长大了，小伙子能吃，又要稍微穿得能走到人前去，有俩钱儿就往骨头上串，遂手里抠，牙齿上刮，日子就越过越凄惶。开个人门儿就有人情，年来节去婚丧嫁娶，都要有个人情份子，三攒不够一送，手里就老是空空的。近几年来，提留款又年年增加，缴不起就借，借了就得还，常常是去年的账还没有还上，就又得去借新的。困难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穷，两口子自打成亲到现在，不但还是那三间房子没添一根椽子，而且还塌了人家一屁股账，成了个烂脊梁驴。看看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老大牛娃今年十八，在农村已到了结婚娶亲的年龄，可没有一片灰铺摊儿，自然不会有驴来打滚！两口子为了孩子，才四十刚出头，两鬓却已见丝丝白发了。她人苦，却仍然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时不时地挤兑她。对她，水小菏总是又同情她，又可怜她，又恨她。虽是这样，但水小荷是个聪明女人，仍不想往深里得罪，也不跟她一般见识，遂狡黠地笑了笑说：“刚才我在坡上，见大哥给你提了一提溜子肉，要给你改善生活了！”
这个女人又尖又酸，有时却又实诚得要命，听水小荷这样说，一下子生气了，骂道：“这个驴日的是不过日子啦！”
水小荷见她上了当，直想笑，却又强忍着。
不知为什么，老大老婆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她朝水小荷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声：“牛娃，你还在外边迟疑个啥，还不把给你三妈的柴拿进来！”
牛娃是她的大儿子，刚生下他时，老大一看是个男娃娃，高兴地直拨拉着他的小牛牛说：“这东西可是好东西，日狼日虎也日人哩，名儿，我看就叫牛娃吧！”有了牛娃，接下来生的两个男娃的名字就也都有了，老二叫猪娃，老三叫羊娃，全是农民过日子离不开的家畜。牛娃夹着两捆柴进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门扇高的十八岁的小伙子，进了院门，脸红成了一块大红布，连那两捆夹在胳肢窝里的柴，也没有放下。
水小荷被这种情景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娘儿俩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睛问：“嫂子，这是咋了？”
老大老婆一边喝斥着自己的儿子：“发啥呓症，还不把柴给你三妈送到厨房里去！”一边亲亲地拉住了水小荷的手，夸张地摩挲着：“牛娃看见你在坡上砍青茅子，回来就说要给他三妈送两捆干柴。我一听，心里可高兴了，就说‘可该送，你三妈还不是跟你亲妈一样？你也该有这份孝心！’可他怕你不要，迟疑着不敢来，这不，我就跟他一块儿来了！”
水小荷虽不敢相信她这个嫂子的话，却知道牛娃是个好孩子，十八岁的小伙子了，脸面比啥都贵重，是伤不得的，就说：“梁大叔已经叫梁饱给我送来了两捆，既是娃拿来了，我这就谢谢嫂子和娃娃了！牛娃，厨房里杂七杂八地放了些东西，窄拤，你就放院子里算了。天变了再往屋里拿。”说着转身进了屋，拿出了一身十成十新的西服，递到老大老婆面前说：“嫂子，这是他三爹当年的一身衣服，还没有趟身，以前放着，看看是个念想，一放就放了十来年；现在我也想开了，人死如灯灭，就是再想，他也不能过过来，不想他啦！你要是嫌弃，心里有避讳犯隔腻，我就还收拾着。”
老大老婆见水小荷这样大方，一时也很感动，看着一身崭新的西服，眼里早窜出了火苗，就赶紧接过来，说：“嫌弃啥，有啥避讳，他三爹的衣服他穿上，也算行孝哩！”她已经把衣服“给”了儿子牛娃，穿上这身衣服，就是去平地，也能照人哩！
“照人”一词，在此地的方言里是使人看见了羡慕、眼红的意思，常用于小伙子找对象。看着儿子十七大八的小伙子了，还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老大老婆心里不知难受了多少回，如今天上掉下来身时髦的新衣服，还能不喜出望外？
水小荷的一身新衣服作用也真大，这个往常没有少跟在别人后面挤兑作践她的嫂子，此刻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她满脸生花，一边跟儿子交待“以后你也腿勤点儿，常来你三妈这院看看，有啥活就帮着做做”，一边把水小荷拉了个背场，嘴巴凑到水小荷的耳旁，悄声说：“你知道前几天你坡上砍的柴是谁偷的？老四！那货可不是东西啦！”说罢，就赶紧叫上儿子走了，好像生怕水小荷反悔，再要回那身衣服似的。
老大老婆回到家里，见男人徐老大正坐在椅子上抱着旱烟袋吸烟。屋子里已经乌烟瘴气，只呛得人的嗓子发痒，可老大还是嘴不离烟嘴儿，一口接一口抽个不停，看见自己就跟没看见一样，眼皮儿都不抬一下。看看男人这个样子，想起水小荷说他提溜了一提溜肉的事儿，心里的火陡然升起，就不顾儿子牛娃还站在旁边，冷冷地问：“钱借来了？”
“借来个屁！有钱的人咱够不着搭腔，能搭上腔张开口的人又都没钱，谁家日子都是急得跟寡妇卖屄一样，上哪儿借去？只竹根叔碰上了，看我坐挤，借给了五十块钱。”老大难受得只想掉眼泪，无奈何抱着烟袋又抽了起来。
“借不来钱缴不上提留款，哪你还割了一提溜子肉？只顾你那个屄嘴！”女人一听男人没有借来钱，想想一旦缴不上提留款被叫到山口镇上受的刑法，不禁气得骂开了男人。
徐老大转了一大圈子，笑脸陪尽，好话说尽，没有借来一分钱，心里本来也窝了一肚子气，见老婆不知在外面撞了什么邪，吃错了什么药，这样没头没脑地骂他，心里委屈，一股明火窜了上来，开口骂道：“谁买肉了？你妈那个屄的一进门就跟老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咋，皮痒了是不是？”
“谁皮痒了！他三妈说的，人家吃饱了撑的去亏说你！”
“她是咋说的？”
老大老婆给男人学说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徐老大听了，一下子笑得差一点儿叉了气儿，手指着老婆说：“你……你……你可真是个傻屄！水小荷把你卖吃了你还不知道，还有脸回来跟老子发脾气！”
“咋啦？她咋把我卖吃了？”老大老婆睁大了眼睛。
“骂你哩，你夜黑里刚吃过肉就忘了？”老大也跟水小荷学了一能，只是忘了儿子还在旁边站着。
老大老婆如梦方醒，想想儿子还在跟前，不好再跟男人骚，遂忍不住笑了：“这个骚货！”接着，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那身衣服递给老大：“给，老三婆娘送给你的，你俩啥时候勾搭上了？她这么萦记你！”
“你胡放个啥屁！这样看来，以往咱这几家对她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家家都盯着她那几间房子，老四还想吃个就窝面，兄终弟及，人财双收，也太黑了！其实，人家嫁不嫁人，嫁给谁，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干别人毬事儿！”
“你说得轻巧！一院三四间瓦房谁不眼红？你有本事你给你那仨儿子一人盖一院宅，谁还萦记她那几间房子？眼看着娃们一个个都长成了大人，不说牛娃已经十八岁，就是猪娃羊娃眨眨眼三四年过去，还不都到了娶亲接人的年龄？没有房子谁给？吃苦受罪了大半辈子，到现在连一个瓦片儿也没有给孩子们攒下，到时候还不是干瞪眼干枝杈手干着急？我看他三妈挺喜欢咱牛娃的，以后让牛娃勤往那院跑着，遇着活就多干点儿，要是哄得她高兴了，让咱牛娃过继过去，盖房子娶媳妇不是啥心都省了！”
牛娃不想听他妈的话，悄悄地白了他妈一眼。
徐老大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还有这么细密的心窟窿，虽然觉得有给水小荷挖坑的味道，无奈一个穷字压头，直不起腰来尿尿，也只能同意老婆的想法，但仍有一层担心：“老四也操着这心，要是真象你说的弄成了，那当然是好事儿，可咱又得罪了老四，不是又多了个仇人！”
牛娃先是看不起他妈，现在又看不起她爹，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你们是啥人呀，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就不怕得罪我三妈？”
“你少插话！你懂个啥！”老大老婆骂罢了儿子，又对徐老大说：“管毬他哩，富贵馍都是抢的没有让的，谁抢到手里谁吃，还怕别人饿肚子？再说了，老四那家伙又奸又毒，哪象咱牛娃又仁义又实在？要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叫牛娃将来对他三妈孝顺一点儿，不是啥都有了？”老大老婆心里只想好事儿，坚持着自己的主意。
徐老大也是穷急了，人穷无志气，虽感到老婆象个截路的，想想自己一辈子窝囊和眨眨眼就摆在眼前的困难，叹了一口气，算是认了老婆主意。
真是人不经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两口子的话刚落地儿，刚才议论的老四就进来了。
徐老四今年二十四岁，人长得生猛，性子也生猛。他们弟兄四个，老二还没成人就死了。老大老三成了家后，家自然就分了。他们都搬了出去，他是老小，自然跟着爹娘。徐家穷，本来就只有三间瓦房和一间茅草厨房，老大老三结婚后一家住一间，就只剩下了个当堂。实在住不下，父母就把床支到了厨房，徐老四当时还小，就搬了张架子床，到近门子水小荷家借住。后来，老大老三都要扒掉自己的那间房子，再添点儿东西盖出去住。眼看一人扒掉一间就会只剩下当堂那一间，大的兄弟两个都不忍心，就商量商量，最后决定老大扒走一间，老大再给老三抬出半间房子的东西，把两间房子留给爹娘和最小的老四住。分了家后，老四和爹娘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年年总有两个月接不上季儿。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徐老四也没能把那间房子接起来，还是那被扒得破叉烂院的两间房子。
赡养父母是儿子的义务，当年分家时，说好老大老三每家每年给爹娘二百斤粮食二百块钱，可是由于两家的孩子都多，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每年的粮钱总是不能及时给，总得徐老四一遍一遍地上门讨要。因为穷，弟兄们为钱粮犯了生涩，老三两口子都是能人，早就跟老大老四凉淡了，他们不眼红水小荷的家产，凡是跟老大老四有关的事，也总趔得远远的。去年的钱粮，老大还没有给，再加上看见嫂子和侄儿牛娃给水小荷送柴，老四就一肚子气：我得罪人，你们维持人，都是些三花脸儿！一口气咽不下去，就上门讨要来了。
老四越想越生气，他又是个直人，面上装不出来，一肚子的气都带在脸上，一进门儿，脸就黑着，话硬得跟石头块子一样：“哥，嫂子，爹又咳嗽得不行了，我手里没钱，你们要是有，给俩给爹买点药！”
徐老大想想自己五尺高的汉子上养活不了爹娘，下顾持不住老婆孩子，觉得丢人，老四一张嘴，就羞得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说：“四儿，你坐。为缴提留款我借了一罗罗圈儿，只有竹根叔可怜咱，借给了五十块钱。养活爹妈是应分的，可我这儿确实也正磨扇儿压着手啊！”
老四没有坐，他是个二杆子，还是黑着脸，话语说得能噎死人：“你们有难处，你们坐挤，也不能不要爹妈呀！你没钱，我没钱，那就叫爹咳嗽死算啦！”
老大老婆见老四这样可恶，刚才和男人作难憋的一肚子气，就不由得窜了出来：“老四，你咋能这样说话？我们给爹妈的钱粮虽然每年都不及时，可后来都紧紧给了，没少一两粮食没少一分钱，看你今儿这个样子，能把你这个没本事的大哥逼死！他是爹妈的儿，你也是五尺高的汉子，又不是个吃屎的娃娃了，你不会也去借借？”
“我不去，我没有你们跑得跟狗獾子一样给别人送柴人活得香品，我借不来！”
老大老婆这才明白老四黑着脸进门来要钱，原来船是在这儿弯着，心想老子送柴碍着你毬事了，你凭啥抻扯我？遂不客气地说：“送了咋？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看看你干的那些事儿——她三妈一个寡妇家，本来就够难了，坡上砍了点树枝刚晒了个大黄昏，你就给人家收拾收拾撂到你的柴垛上，叫人家没办法砍青茅子烧，这样欺负一个寡妇，是人吗？五尺高的汉子，脸还不如塞到裤裆里去！”
徐老四挤兑水小荷，只想着自己干的秘别人不知道，没想到被老大老婆当面揭了出来，一时恼羞成怒，遂也抠起鼻子挖起眼来：“是，我是偷了人家黄昏我不好，我坏，你们给人家送干柴就是好人？谁不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从屁股眼儿给你看到嗓簧眼儿，你也没操正心！你就是再送一百趟，水小荷也不会把四间瓦房给你儿子！”
老大老婆心里的小九九也被老四揭穿了，一时脸上挂不住，立时一蹦八丈高：“你放屁！你就是再欺负水小荷，欺负得她无路可走，她也不会嫁给你！想瞎你的狗眼吧，就你那黑驴毬烟熏的样子，谁看得上你？水小荷早跟梁饱好上了，打一辈子光棍儿吧你！”
老四被老大老婆一顿霹雳火闪骂得气黑了眼，冲上来就要打老大老婆，被侄儿牛娃拦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爹妈和四爹他们竟是这样的人，一时又羞又嫌丢人，喊道：“爹，把那五十块钱给四爹吧，爷爷的病不能不治啊！”
孩子的善良，使三个大人都一时知道了羞惭，老大把竹根老汉借给的五十块钱给了老四，老四攥着烫手的五十块钱忒没趣地低着头走了，老大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泪飞如雨：“我的妈呀，活个人咋这么难呀！”
爹娘和四爹的这出闹剧，使牛娃心里的滋味儿一时多极了，恨也有，气也有，羞也有，愧也有，但又无法说，十八岁的小伙子是懂事的，他知道父母他们的这些没才调的举动，都是因为一个穷字！他是晚辈，又无法说他们，只能自己长志气了，遂泪流满面地说：“妈，你别哭了，你们也别再在三妈身上操那没用的心了，三妈也够可怜的啦！我明天就也出去打工去，我也不小了，也该操点儿心了，别人能干啥，我也能干啥，啥苦我都能吃，啥罪我也都能受，我就不相信这个穷字能贴到咱身上人老几辈子揭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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