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
竹叶只把几件随身的单衣服，包在一方蓝底白花的包袱里，挂在臂腕上，沿着窄窄弯弯的石径，朝娘家青竹林走去。
芒种后的天是热的，瓦蓝瓦蓝的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只有火盆一样的毒日头当头照着，又风丝儿不透，一动就是一身汗。
人急脚紧，竹叶额头上的汗，擦去一层又渗出一层，身上也汗津津的。单薄的衬衣和胸罩，都被汗水溻湿了，紧紧地箍在身上，使她一阵比一阵难受，烦躁，也就不能不用手帕，一次次地伸进衣服里，去擦那怎么也擦不完的汗。可是仿佛越擦越热，越擦汗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难受。实在是忍不住了，她看看四下里没有人，决定解去箍得胸口几乎喘不过气儿来的胸罩。她撩起衬衣，把手伸进衣服里，解去了胸罩的扣子，抽出了胸罩，两个肥硕的大白奶头一时获得了解放，欢蹦乱跳的，人也觉得轻松舒服了许多。看着胸口这两个肥肥白白的东西，想想十几年来钱小串得空就摸它揉它吮吸它的贪馋，不禁身上象被蛇咬了一口地难受：当年咋就鬼迷了心窍，把它们给了他呢？
也是鬼使神差，竹叶不经意间抬起了头，发现自己解胸罩的地方，正是距离关爷台不远的石径上，那个象是嵌在大山怀抱中的一颗珍珠一样的人家，就在不远的脚下。她忍不住深情地望了一眼，猛然想起在山口镇上中学时的一件往事，一时魂不守舍，百味儿俱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学校包了一场电影，全校师生都去看。电影结束时，由于人多，大家又都急着离开蒸笼一样的电影院。壮壮的座位和竹叶的座位紧挨着，他们起了座，壮壮在前，竹叶在后，脚跟脚挤着往人行道上走。到了人行道上，人挤得更紧了，为了防备有些下流同学趁机使坏，竹叶紧紧地靠着了壮壮。壮壮抬起手去擦汗时，手臂不想碰上了竹叶饱满的胸脯，两个人都象触了电一样，身上麻麻的，心里慌慌的，脸也都红得跟关爷一样。
十六岁的壮壮，还是个懵懵懂懂的毛头小伙子。他一时又窘又急，赶紧解释，又结巴得不行：“竹叶，我……我……”
十六岁的竹叶，已经是一个什么事都懂了的大姑娘了，她知道壮壮是无意的，见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忙着解释的样子，遂也粉脸修颈羞红，轻轻地剜了壮壮一眼，没有吭声。
人越来越挤，几乎是人挨人脚碰脚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到了门口时，就更挤了，谁都想早一点出门去透一透气儿，谁也都在用力地朝前挤，几乎成了挤油油了，已经不时有被挤得受不了的人或是吃了亏又不便声张的女生，发出一声声尖叫了，情急之中，竹叶不由地抓住了壮壮的手。一直到出了大门，两个人的手还拉着。看看周围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他们都惊怵地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不经意间的偶尔碰触，使两个还人事懵懂的半大中学生，都有了对异性神秘的说不出口的渴望，见了面时，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与羞怯，见不到面时，又都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与思念。就在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之中，早就对竹叶的漂亮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次涎水的钱小串插了进来。他嘴尖皮厚，胆大腿勤，不长一段时间，就把春水初潮率真单纯的竹叶，生生掳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咋能想到这儿来了？你两口子生气斗殴翻脸过不成和人家有什么相干？正在迷神走窍思绪绵绵的竹叶，不提防被脚下的一个石棱子绊了一个趔趄，也醒来了，她好恨自己的“贱”，又好嫉妒葛棉的福气，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关爷台下那个已经丢在身后的独门小院，止不住泪流满面！
过了关爷台，转过一个山嘴，只有里把地就是青竹林，不知不觉间，竹叶已经走到村头的小河边上来了。竹叶知道不能再多想，也不能再伤心了，一个出了门的闺女，是不能把自己在婆家的痛苦让娘家的村人知道的，那样，会伤爹娘的面子的。她蹲到河边，撩起清清的河水，洗了几把脸，擦了擦，站起身来，正要抬脚过踏石时，看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女人，正背着一捆牛腰一样的青茅子，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那捆青茅子实在太大了，压得背柴的女人弯腰勾头，几乎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柴捆在移动。背柴的女人，不时艰难地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显然是累极了，想找一个宽展的地方放下柴捆，蜷蜷腿儿，喘口气儿。可是山路逼窄，人仿佛是在刀背上行走，转不开身，伸不直腰，附近连个屁股大宽展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艰难极了。竹叶看在眼里，正要上坡去帮女人一把的时候，看见梁诚老汉的儿子梁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他一手提着一把镢头，一手拿者一棵老干粗壮虬枝盘曲的冬青。竹叶知道，梁饱从小就喜欢花草，得空就往坡上跑，或挖一丛野草，或挖一棵树兜，拿回家来，细心栽种，以至使他家的院子里，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花草，一年春夏秋三季，总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开也开不败。她见梁饱放下镢头和那棵东青，从女人后边抱过柴捆，把柴捆靠在一边的山石上。背柴的人这才直起了腰，撩起贴在脸上的一绺头发去擦汗时，竹叶才看清楚是徐寡妇小荷嫂子。
徐寡妇水小荷，一边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擦着满脸噗噗嗒嗒下雨一样往下掉的汗水，一边望着这个帮她取下柴捆的邻居小伙子，心里的感激与一种藏在心底的莫名的情愫，自是无法言说，只是热热地道了声感谢后说：“饱儿，你也来坡上了！”
梁饱说：“我去坡上看我家的柴垛漏水了没有，看见你背着一捆青茅子实在太艰难了，就来了。嫂子，你看看谁家烧锅捂湿柴，这么好的天，头天砍下，红罡罡的老日头炸上两天，就成了大黄昏了，你都忙得没那个功夫？”
水小荷看了梁饱一眼，淡淡地说：“好兄弟，嫂子知道，前几天我也砍了些树枝扔在坡上。”
“那也快干了，你咋还背捆青茅子？”
水小荷不想让梁知道事情的原因，又淡淡地说：“你别问了。问，我也不想说。”
梁饱见水小荷的口吻寡寡淡淡的，遂也不再多说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帮助这个寡妇嫂子，遂背起那捆青柴，不言声地往前走。
水小荷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内心也愿意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小伙子帮她一把，又生怕本家那几个东西，找这个实诚善良的小伙子的麻烦，遂赶紧说道：“你忙你的，还是我自己来背吧。”
“看看你都累成啥样啦，还在犟！”两饱背着柴捆只顾往前走。
梁饱的话，搅得水小荷心中的一阵热流滚动，她不言声了，只是默默地跟在梁饱身后，在心里对自己说：“饱儿也是个好男人啊，要是真能……”心里热，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没有擦去，只是咬紧了嘴唇。
山道弯弯，水小荷把自己的肚肠搅得更加曲曲弯弯，实诚善良的梁饱是一点儿也不会知道的。
梁饱把那捆青柴背到水小荷家，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急急地回家。到了家，把堆在厨房门口的干柴，一个胳肢窝夹一捆，就要出门。
他妈正在厨房里发面，见他这个举动，不解地问：“饱儿，柴放得好好的，你折腾啥哩？”
“给小荷嫂子送去。”
她妈一听是给寡妇水小荷送的，想想水小荷的徐家兄弟，象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一样，甩手不让她的饱儿沾边儿：“你给我放下，你小荷嫂子一个人一顿两碗饭，一把柴火就能烧开水，还能没有柴烧，要你给她送柴火？”
梁饱给妈解释了她要给水小荷送柴火的原因，说：“刚砍下来的青茅子光捂烟不着火，咋做饭？”说着，就腾腾腾地出了门。
他妈还要拦，来不及搓去手上的面就撵出了厨房门。正在院子里修理石磙子拨夹的男人拦住了她：“送就送吧，一个年轻轻的女人，日子过成了啥样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在难处，帮她一把又能咋啦？”
“帮是应该帮，可你没看看徐家那一窝子，哪一个是盏省油的灯？谁帮了她嫂子，谁就成了他们的仇人，饱儿还不就是因为这两年常帮她嫂子，已经惹下一大堆闲话啦！”
“闲话咋啦？咱走得端行得正，嘴长在他们身上，想咋说咋说去！再说了，饱儿他小荷嫂子真要是能跟咱饱儿好，我看也是好事儿！你不是一天到晚为饱儿的婚姻，愁得吃不下睡不下吗？咋，听见几声蚊子哼哼就吓破苦胆了！”
“我就是再吃不下睡不下也不中！我都在山窝里窝憋了一辈子了，还能让饱儿和草儿再窝憋在山里！”
“山里咋啦？那么多人都住了，就你不能住？我看你是想下山都想疯啦！”
“我就是想下山，咋啦！”
老两口一句递一句地叮当了一阵子。梁诚老汉知道跟这女人争嘴没有个头，遂撂下了手里的活，说了句“我上坡看看前两天种的那玉米出的咋样”，就拿起一把镰刀出了门——他是个闲不住的庄稼人，夏天天热雨水多，地边田埂上的野草一场雨水一场疯，一天一个样，若不及时割去，就会糊得长不成庄稼。
梁老汉上得坡来，原打算往柴坡附近的玉米地去，可是没想到一抬头，看见儿子正在水小荷的自留坡上砍树枝，而坡根下，水小荷也正在往上去。他知道儿子在帮水小荷砍柴，又着实想让儿子和水小荷这个年轻的寡妇多接近接近，遂不言声地转往别的坡地去了。
梁饱把两捆干柴送到水小荷家里时，见院子的门虚虚地掩着，没有言声就直接推开门，夹着柴捆进了去，他可没想到水小荷脱去了衣服，正用一盆水在擦洗身上的泥汗，两个白白的奶头，由于水小荷的一把一把的擦洗，正蹦蹦跳跳晃晃荡荡个不停。
这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也更没有见过女人白白的身子和白白的奶头，虽然不少次听山汉们说荤话时说到这些东西，但百闻不如一见，这东西竟是这般模样！我们的饱儿一时脸红了，眼直了，心里跟牛踢的一样，咚咚咚跳个不止。他慌忙放下柴捆，取下水小荷刚刚挂在厨房门口墙上坯缝里的镰刀，急急地走了出去。
原来，水小荷在梁饱放下那捆青茅子出门后，感到身上又热又腻，遂打了一盆清水来擦身子。由于她这个院子一年四季很少有人来，就只把院门掩了掩，脱得浑身上下只剩下了红布裤头，一把一把地撩着水擦了起来。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梁饱会给她送柴火来！一见梁饱进来，一时又羞又急，慌乱得顾不上穿衣服，只交叉着两只手去捂两个大白奶头，也是越急越出乱子，奶头没捂住，倒是把它们拨弄得乱蹦乱跳。见梁饱急急地离开了院子，她又象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儿，于是急急忙忙地擦了两把，穿上衣服锁上门，跟了出去——她知道梁饱干啥去了，一时心里热热的，眼皮儿也酸酸的。
小荷嫂子赤裸的身子，特别是那两个大白奶头，仿佛是当头一个炸雷，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梁饱给击懵了，也把梁饱烧得心里滚烫灼热，有了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与激动。在小荷嫂子的院子里时，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出来了，又心里慌慌的，眼前全是刚才那幅图景，那光溜溜的身子，那两个白白肥肥的东西直在他眼前晃荡，女人……女人……竟是这般模样，这般……好！
心里慌慌，步履踉跄，有如一个醉汉，身上的燥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不顾鸡肠也似的山路的险峻，迷迷糊糊地踩石棱，抓小树，直奔小荷嫂子的自留坡。人是有劲儿的，镰是锋利的，在小荷嫂子自留坡的树林里，高处手扳，低处刀削，一阵过后，地上就铺满了一大片树枝。头上的汗珠打了眼，抹去一把又渗出一层，身上的汗水把褂子溻湿了，就脱下了它撂在地上，可是，汗，还是小河一般地流着，又把裤腰洇湿了半截子。梁饱不知道热，也不知道累，只知道挥舞着镰刀登高爬低地削砍树枝——小荷嫂子烧锅要干柴哩！究竟是为什么要帮小荷嫂子，梁饱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也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只知道只有这样做才好，才对得起他的亲亲的神仙一般的小荷嫂子，也才对得起小荷嫂子那光光的身子和那两个晃得人心里疼的大白奶头！
疯魔了一样干活的梁饱，直把水小荷心疼得心都是疼的。她一上了坡，就看见了梁饱干活的情形，这个她的梦里来梦里去平时见了面只是脸红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疯话的小伙子，竟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的身影，他的疯了一般砍柴的情形，直把她看得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一棵小树，一任泪水满脸流！
水小荷的心里苦啊——山里的女人苦，男人为糊个一家温饱，翻坡驾岭地种地，砍柴、挖药材，打干果，她们常常一步不落地跟在男人屁股后面，磨破裤裆蹲断腿，一点力也没少出，一点罪也没少受；回到家里，一大堆的家务活——做饭，洗锅，洗浆缝补衣服，奶娃娃，侍候罢小的侍候老的，只有自己是个奴才，一年到头没屁股眼儿的活，总是怎么干也干不完；到了晚上，已经累得胳膊腿儿都抬不起来了，却还得满足如狼似虎的男人几乎一夜也不落空的嚎闹！山里年轻的寡妇更苦，男人死了，山上家里，两个人的活变成了一个人的活，哪儿不到都不行；自己虽然没有娃娃，公公婆婆也死了，用不着侍候老的和小的，可是因为年轻，因为长得有几分人才，一朵花儿尚未开足，就仿佛一时三刻成了亲门自家的仇人，男人们老的少的用淫亵的目光，冒火一样地盯着她的乳胸腰身看，一次次地用下流的疯话撩逗她，引诱她，一回回地用软的硬的想都不敢想的手段挤兑她，炮制她，有的只是想要他的身子，有的则想人财双收；几个妯娌，则把她当作勾引自己男人的妖精，防备着她，作践着着她，一盆盆臭烘烘的脏水直往她身上泼，把她往死里治！小村不大，妖魔鬼怪却不少，要不是竹根老汉和梁诚老汉这两家人对她好，她真连死的心都有！
可是她不能死，也不想抬抬屁股离开再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她有自己的心思，青竹林，还有个她舍不下的男人！这个几乎跟他年龄一样大的男人，是她看着长大的，看着他从十六岁的半熟杏子，一年年变成一个三十来岁的光棍汉的。他的男人没死时，她暗自为他的婚姻着急，希愿他能找到一个可心合意的姑娘，她的男人死了后，她又害怕他真的有一天会跟别人结婚，会使自己说不出口的东西一下子失去再也找不回来！她知道他勤劳，善良，纯朴，可靠，谁家的姑娘嫁给她都是一种福气，她又不想让别人占有这种福气，自从男人死了后，他就一次次走进她的梦里来，而每次梦醒来，就又惊又惧又羞又惭，总是雨打梨花，泪湿枕头。她想他念他她想见他又怕见他想拥有他又怕拥有了他徐家的那一群虎狼会不依他，她只知道自己刻骨铭心地心里喜欢他，却又不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有没有意思！虽然这些年来他和他们一家，同情她，可怜她，不断地给她帮助，可他却从来没有露过一丁点儿口风，见了面总是脸红红的，不敢看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最近一年多来，又时不时听人说他妈想让他们一家人下山到平地去，要是真的，这可……她不敢再想下去，却又忍不住要想，她得亲口问问她，要真是那样，就只能怨自己命苦，该舍就舍了吧！
水小荷是个多情的女人，也是个刚强的女人，她不是那种遇到事掐不断揪不折的人，打定了主意，就果断地朝梁饱走去。
“歇歇吧兄弟，你不要命啦！”
“不累。”梁饱仍旧疯虎一样地砍着树枝。
“不累也歇歇，总得擦把汗喘口气儿吧。”
梁饱听话地住了手，弯腰捡起地上的褂子，一把一把地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水。没有了活干，当着他的小荷嫂子，他又拘谨起来了，又不会说话了，脸红脖子粗的，手脚都没地方放，只能趔在一旁，一把接一把地擦汗。可是，心急汗更多，擦了又有，擦了又有，怎么也擦不完。
看着他的这副窘急的模样，水小荷又气又想笑，只能自己厚着脸皮拉了他一把：“看你那个样儿！我是老虎？能吃了你？来，坐这儿歇歇。”
梁饱听话地坐在了水小荷的身旁，窘窘地瞥了水小荷一眼，脸更红了，勾着头，拧手搓指头的，不言一声。
水小荷知道，自己不开口，想撬开他的嘴掏出一句话都难，只能自己厚着脸皮儿先开口了：“饱儿，你听着，嫂子有话问你！”
“嗯，你说，我听着哩。”
“听说你妈想让你们一家下山到平地去住，这是真的？”
“真的。”
“那……你们啥时候下山？”
“我不知道。”
“你们一家人是不是都想下山？”
“就我妈这样说，反正我是死也不会下山的！”
水小荷心里一惊又一喜，又说道“平地好，可是不少人家都想去呀！”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那为啥？”
“不为啥，反正我就是不想下山！”
“咋能不为啥？你不想下山总该有个说词吧！”
“我不知道。”梁饱急了，“你别问啦！”
水小荷见梁饱这个样子，知道不逼他他是不会说出来他的心里话的，为了自己的那个梦，她决定索性说开去，遂狠狠地剜了梁饱一眼，脸寒了起来：“饱儿，你连我的身子都看了，就不能给我说句实话？”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你会擦身子！”梁饱又急出了一头汗。
“既是不是有意地，那你怕啥？你跑啥？我叫你给我背柴啦，叫你来给我砍柴啦？我是请了你了还是央了你啦？”
“……”梁饱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小荷文脸不放，步步紧逼：“你咋不吭声？说呀！”
“我……”梁饱咬了咬牙，终于憋出了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话，“说就说，说出来我也不难受了，我就是想天天见你，下了山，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水小荷泪雨倾盆，她终于听到了多少个日子来都想听到的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揪人心扯人肺使人受不完罪的梦，原来是他们两个人的！
在他的小荷嫂子生了气的逼问下，梁饱不得不说出了他藏在心底多年的话。他喜欢他的小荷嫂子，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多少年来，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喜欢她，喜欢见她的样子，喜欢听她的声音，见不得她受罪作难，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帮他的小荷嫂子一把，地里的活，他悄悄的给她做，不图她知道，只图她能省点儿力，少受点儿罪；在徐家的那帮人欺负她的小荷嫂子的时候，他也想出头护一下她，但在他妈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拦阻下，他只能暗自叹气，甚至偷偷地抹眼泪，末了，只能企愿老天爷可怜可怜她的小荷嫂子，睁睁眼收拾收拾那些欺负人的人。他也上过学，也知道这是迷信，可他没有办法，家里穷，他有浑身的力气也挣不来钱，也不能使他的小荷嫂子不生气，不受罪。虽然他做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的折磨，可他仍把他的对他的小荷嫂子的喜欢，深深地藏在心底，他不能再给徐家那些给他的小荷嫂子泼脏水、鸡蛋里头都下蛆的人再添口实 ，以使他的小荷嫂子再添羞辱，百口莫辩。他是个内秀憨厚不善言谈却又有些胆小的小伙子，他怕他的这些想法和话语会惹小荷嫂子生气，遂悄悄地转换了话题，说：“嫂子，听说今年又增加了乡镇干部补贴、义务教育投入和乡镇企业的集资。这补贴，那集资，五花八门的，还不是珍珠玛瑙都出在鳖身上，都要问老百姓要！老百姓就这一把粮食，征购粮还一亩又增加了二十斤。别的不说，你的麦总该打打了，啥时候打，我来给你帮忙。可别不在意，误了交粮，人家又要欺负你了！”
“管它啥款，天塌下来压大家。我一个人也没有啥收入，就那几个麦，瞅个好天一晌就打完了，熬煎那干啥！”水小荷没想到这时候梁饱还想这事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遂口气也寡淡如水。
梁饱不想去体会水小荷的心情，仍说：“再少也得打。啥时候要打，你给我说一声，我把我们家的牛赶来给你碾。”
“到时候再说吧。”水小荷有点不耐烦了。
梁饱依然很执著：“咋到时候再说，现在就不能定下？！”
“你是块石头？是真憨哪还是假憨？”水小荷憋不住了，泪雨滂沱，“孤男寡女的坐在荒山野坡上，你还有心思操心那没盐没油寡淡无味儿的蛋事儿！”
小荷嫂子生气了，梁饱懵了，他知道他的小荷嫂子想让他说什么话，可他却没有胆子张嘴，一时手足无措，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小荷嫂子，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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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后的天是热的，瓦蓝瓦蓝的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只有火盆一样的毒日头当头照着，又风丝儿不透，一动就是一身汗。
人急脚紧，竹叶额头上的汗，擦去一层又渗出一层，身上也汗津津的。单薄的衬衣和胸罩，都被汗水溻湿了，紧紧地箍在身上，使她一阵比一阵难受，烦躁，也就不能不用手帕，一次次地伸进衣服里，去擦那怎么也擦不完的汗。可是仿佛越擦越热，越擦汗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难受。实在是忍不住了，她看看四下里没有人，决定解去箍得胸口几乎喘不过气儿来的胸罩。她撩起衬衣，把手伸进衣服里，解去了胸罩的扣子，抽出了胸罩，两个肥硕的大白奶头一时获得了解放，欢蹦乱跳的，人也觉得轻松舒服了许多。看着胸口这两个肥肥白白的东西，想想十几年来钱小串得空就摸它揉它吮吸它的贪馋，不禁身上象被蛇咬了一口地难受：当年咋就鬼迷了心窍，把它们给了他呢？
也是鬼使神差，竹叶不经意间抬起了头，发现自己解胸罩的地方，正是距离关爷台不远的石径上，那个象是嵌在大山怀抱中的一颗珍珠一样的人家，就在不远的脚下。她忍不住深情地望了一眼，猛然想起在山口镇上中学时的一件往事，一时魂不守舍，百味儿俱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学校包了一场电影，全校师生都去看。电影结束时，由于人多，大家又都急着离开蒸笼一样的电影院。壮壮的座位和竹叶的座位紧挨着，他们起了座，壮壮在前，竹叶在后，脚跟脚挤着往人行道上走。到了人行道上，人挤得更紧了，为了防备有些下流同学趁机使坏，竹叶紧紧地靠着了壮壮。壮壮抬起手去擦汗时，手臂不想碰上了竹叶饱满的胸脯，两个人都象触了电一样，身上麻麻的，心里慌慌的，脸也都红得跟关爷一样。
十六岁的壮壮，还是个懵懵懂懂的毛头小伙子。他一时又窘又急，赶紧解释，又结巴得不行：“竹叶，我……我……”
十六岁的竹叶，已经是一个什么事都懂了的大姑娘了，她知道壮壮是无意的，见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忙着解释的样子，遂也粉脸修颈羞红，轻轻地剜了壮壮一眼，没有吭声。
人越来越挤，几乎是人挨人脚碰脚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到了门口时，就更挤了，谁都想早一点出门去透一透气儿，谁也都在用力地朝前挤，几乎成了挤油油了，已经不时有被挤得受不了的人或是吃了亏又不便声张的女生，发出一声声尖叫了，情急之中，竹叶不由地抓住了壮壮的手。一直到出了大门，两个人的手还拉着。看看周围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他们都惊怵地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不经意间的偶尔碰触，使两个还人事懵懂的半大中学生，都有了对异性神秘的说不出口的渴望，见了面时，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与羞怯，见不到面时，又都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与思念。就在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之中，早就对竹叶的漂亮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次涎水的钱小串插了进来。他嘴尖皮厚，胆大腿勤，不长一段时间，就把春水初潮率真单纯的竹叶，生生掳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咋能想到这儿来了？你两口子生气斗殴翻脸过不成和人家有什么相干？正在迷神走窍思绪绵绵的竹叶，不提防被脚下的一个石棱子绊了一个趔趄，也醒来了，她好恨自己的“贱”，又好嫉妒葛棉的福气，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关爷台下那个已经丢在身后的独门小院，止不住泪流满面！
过了关爷台，转过一个山嘴，只有里把地就是青竹林，不知不觉间，竹叶已经走到村头的小河边上来了。竹叶知道不能再多想，也不能再伤心了，一个出了门的闺女，是不能把自己在婆家的痛苦让娘家的村人知道的，那样，会伤爹娘的面子的。她蹲到河边，撩起清清的河水，洗了几把脸，擦了擦，站起身来，正要抬脚过踏石时，看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女人，正背着一捆牛腰一样的青茅子，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那捆青茅子实在太大了，压得背柴的女人弯腰勾头，几乎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柴捆在移动。背柴的女人，不时艰难地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显然是累极了，想找一个宽展的地方放下柴捆，蜷蜷腿儿，喘口气儿。可是山路逼窄，人仿佛是在刀背上行走，转不开身，伸不直腰，附近连个屁股大宽展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艰难极了。竹叶看在眼里，正要上坡去帮女人一把的时候，看见梁诚老汉的儿子梁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他一手提着一把镢头，一手拿者一棵老干粗壮虬枝盘曲的冬青。竹叶知道，梁饱从小就喜欢花草，得空就往坡上跑，或挖一丛野草，或挖一棵树兜，拿回家来，细心栽种，以至使他家的院子里，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花草，一年春夏秋三季，总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开也开不败。她见梁饱放下镢头和那棵东青，从女人后边抱过柴捆，把柴捆靠在一边的山石上。背柴的人这才直起了腰，撩起贴在脸上的一绺头发去擦汗时，竹叶才看清楚是徐寡妇小荷嫂子。
徐寡妇水小荷，一边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擦着满脸噗噗嗒嗒下雨一样往下掉的汗水，一边望着这个帮她取下柴捆的邻居小伙子，心里的感激与一种藏在心底的莫名的情愫，自是无法言说，只是热热地道了声感谢后说：“饱儿，你也来坡上了！”
梁饱说：“我去坡上看我家的柴垛漏水了没有，看见你背着一捆青茅子实在太艰难了，就来了。嫂子，你看看谁家烧锅捂湿柴，这么好的天，头天砍下，红罡罡的老日头炸上两天，就成了大黄昏了，你都忙得没那个功夫？”
水小荷看了梁饱一眼，淡淡地说：“好兄弟，嫂子知道，前几天我也砍了些树枝扔在坡上。”
“那也快干了，你咋还背捆青茅子？”
水小荷不想让梁知道事情的原因，又淡淡地说：“你别问了。问，我也不想说。”
梁饱见水小荷的口吻寡寡淡淡的，遂也不再多说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帮助这个寡妇嫂子，遂背起那捆青柴，不言声地往前走。
水小荷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内心也愿意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小伙子帮她一把，又生怕本家那几个东西，找这个实诚善良的小伙子的麻烦，遂赶紧说道：“你忙你的，还是我自己来背吧。”
“看看你都累成啥样啦，还在犟！”两饱背着柴捆只顾往前走。
梁饱的话，搅得水小荷心中的一阵热流滚动，她不言声了，只是默默地跟在梁饱身后，在心里对自己说：“饱儿也是个好男人啊，要是真能……”心里热，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没有擦去，只是咬紧了嘴唇。
山道弯弯，水小荷把自己的肚肠搅得更加曲曲弯弯，实诚善良的梁饱是一点儿也不会知道的。
梁饱把那捆青柴背到水小荷家，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急急地回家。到了家，把堆在厨房门口的干柴，一个胳肢窝夹一捆，就要出门。
他妈正在厨房里发面，见他这个举动，不解地问：“饱儿，柴放得好好的，你折腾啥哩？”
“给小荷嫂子送去。”
她妈一听是给寡妇水小荷送的，想想水小荷的徐家兄弟，象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一样，甩手不让她的饱儿沾边儿：“你给我放下，你小荷嫂子一个人一顿两碗饭，一把柴火就能烧开水，还能没有柴烧，要你给她送柴火？”
梁饱给妈解释了她要给水小荷送柴火的原因，说：“刚砍下来的青茅子光捂烟不着火，咋做饭？”说着，就腾腾腾地出了门。
他妈还要拦，来不及搓去手上的面就撵出了厨房门。正在院子里修理石磙子拨夹的男人拦住了她：“送就送吧，一个年轻轻的女人，日子过成了啥样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在难处，帮她一把又能咋啦？”
“帮是应该帮，可你没看看徐家那一窝子，哪一个是盏省油的灯？谁帮了她嫂子，谁就成了他们的仇人，饱儿还不就是因为这两年常帮她嫂子，已经惹下一大堆闲话啦！”
“闲话咋啦？咱走得端行得正，嘴长在他们身上，想咋说咋说去！再说了，饱儿他小荷嫂子真要是能跟咱饱儿好，我看也是好事儿！你不是一天到晚为饱儿的婚姻，愁得吃不下睡不下吗？咋，听见几声蚊子哼哼就吓破苦胆了！”
“我就是再吃不下睡不下也不中！我都在山窝里窝憋了一辈子了，还能让饱儿和草儿再窝憋在山里！”
“山里咋啦？那么多人都住了，就你不能住？我看你是想下山都想疯啦！”
“我就是想下山，咋啦！”
老两口一句递一句地叮当了一阵子。梁诚老汉知道跟这女人争嘴没有个头，遂撂下了手里的活，说了句“我上坡看看前两天种的那玉米出的咋样”，就拿起一把镰刀出了门——他是个闲不住的庄稼人，夏天天热雨水多，地边田埂上的野草一场雨水一场疯，一天一个样，若不及时割去，就会糊得长不成庄稼。
梁老汉上得坡来，原打算往柴坡附近的玉米地去，可是没想到一抬头，看见儿子正在水小荷的自留坡上砍树枝，而坡根下，水小荷也正在往上去。他知道儿子在帮水小荷砍柴，又着实想让儿子和水小荷这个年轻的寡妇多接近接近，遂不言声地转往别的坡地去了。
梁饱把两捆干柴送到水小荷家里时，见院子的门虚虚地掩着，没有言声就直接推开门，夹着柴捆进了去，他可没想到水小荷脱去了衣服，正用一盆水在擦洗身上的泥汗，两个白白的奶头，由于水小荷的一把一把的擦洗，正蹦蹦跳跳晃晃荡荡个不停。
这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也更没有见过女人白白的身子和白白的奶头，虽然不少次听山汉们说荤话时说到这些东西，但百闻不如一见，这东西竟是这般模样！我们的饱儿一时脸红了，眼直了，心里跟牛踢的一样，咚咚咚跳个不止。他慌忙放下柴捆，取下水小荷刚刚挂在厨房门口墙上坯缝里的镰刀，急急地走了出去。
原来，水小荷在梁饱放下那捆青茅子出门后，感到身上又热又腻，遂打了一盆清水来擦身子。由于她这个院子一年四季很少有人来，就只把院门掩了掩，脱得浑身上下只剩下了红布裤头，一把一把地撩着水擦了起来。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梁饱会给她送柴火来！一见梁饱进来，一时又羞又急，慌乱得顾不上穿衣服，只交叉着两只手去捂两个大白奶头，也是越急越出乱子，奶头没捂住，倒是把它们拨弄得乱蹦乱跳。见梁饱急急地离开了院子，她又象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儿，于是急急忙忙地擦了两把，穿上衣服锁上门，跟了出去——她知道梁饱干啥去了，一时心里热热的，眼皮儿也酸酸的。
小荷嫂子赤裸的身子，特别是那两个大白奶头，仿佛是当头一个炸雷，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梁饱给击懵了，也把梁饱烧得心里滚烫灼热，有了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与激动。在小荷嫂子的院子里时，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出来了，又心里慌慌的，眼前全是刚才那幅图景，那光溜溜的身子，那两个白白肥肥的东西直在他眼前晃荡，女人……女人……竟是这般模样，这般……好！
心里慌慌，步履踉跄，有如一个醉汉，身上的燥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不顾鸡肠也似的山路的险峻，迷迷糊糊地踩石棱，抓小树，直奔小荷嫂子的自留坡。人是有劲儿的，镰是锋利的，在小荷嫂子自留坡的树林里，高处手扳，低处刀削，一阵过后，地上就铺满了一大片树枝。头上的汗珠打了眼，抹去一把又渗出一层，身上的汗水把褂子溻湿了，就脱下了它撂在地上，可是，汗，还是小河一般地流着，又把裤腰洇湿了半截子。梁饱不知道热，也不知道累，只知道挥舞着镰刀登高爬低地削砍树枝——小荷嫂子烧锅要干柴哩！究竟是为什么要帮小荷嫂子，梁饱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也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只知道只有这样做才好，才对得起他的亲亲的神仙一般的小荷嫂子，也才对得起小荷嫂子那光光的身子和那两个晃得人心里疼的大白奶头！
疯魔了一样干活的梁饱，直把水小荷心疼得心都是疼的。她一上了坡，就看见了梁饱干活的情形，这个她的梦里来梦里去平时见了面只是脸红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疯话的小伙子，竟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的身影，他的疯了一般砍柴的情形，直把她看得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一棵小树，一任泪水满脸流！
水小荷的心里苦啊——山里的女人苦，男人为糊个一家温饱，翻坡驾岭地种地，砍柴、挖药材，打干果，她们常常一步不落地跟在男人屁股后面，磨破裤裆蹲断腿，一点力也没少出，一点罪也没少受；回到家里，一大堆的家务活——做饭，洗锅，洗浆缝补衣服，奶娃娃，侍候罢小的侍候老的，只有自己是个奴才，一年到头没屁股眼儿的活，总是怎么干也干不完；到了晚上，已经累得胳膊腿儿都抬不起来了，却还得满足如狼似虎的男人几乎一夜也不落空的嚎闹！山里年轻的寡妇更苦，男人死了，山上家里，两个人的活变成了一个人的活，哪儿不到都不行；自己虽然没有娃娃，公公婆婆也死了，用不着侍候老的和小的，可是因为年轻，因为长得有几分人才，一朵花儿尚未开足，就仿佛一时三刻成了亲门自家的仇人，男人们老的少的用淫亵的目光，冒火一样地盯着她的乳胸腰身看，一次次地用下流的疯话撩逗她，引诱她，一回回地用软的硬的想都不敢想的手段挤兑她，炮制她，有的只是想要他的身子，有的则想人财双收；几个妯娌，则把她当作勾引自己男人的妖精，防备着她，作践着着她，一盆盆臭烘烘的脏水直往她身上泼，把她往死里治！小村不大，妖魔鬼怪却不少，要不是竹根老汉和梁诚老汉这两家人对她好，她真连死的心都有！
可是她不能死，也不想抬抬屁股离开再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她有自己的心思，青竹林，还有个她舍不下的男人！这个几乎跟他年龄一样大的男人，是她看着长大的，看着他从十六岁的半熟杏子，一年年变成一个三十来岁的光棍汉的。他的男人没死时，她暗自为他的婚姻着急，希愿他能找到一个可心合意的姑娘，她的男人死了后，她又害怕他真的有一天会跟别人结婚，会使自己说不出口的东西一下子失去再也找不回来！她知道他勤劳，善良，纯朴，可靠，谁家的姑娘嫁给她都是一种福气，她又不想让别人占有这种福气，自从男人死了后，他就一次次走进她的梦里来，而每次梦醒来，就又惊又惧又羞又惭，总是雨打梨花，泪湿枕头。她想他念他她想见他又怕见他想拥有他又怕拥有了他徐家的那一群虎狼会不依他，她只知道自己刻骨铭心地心里喜欢他，却又不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有没有意思！虽然这些年来他和他们一家，同情她，可怜她，不断地给她帮助，可他却从来没有露过一丁点儿口风，见了面总是脸红红的，不敢看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最近一年多来，又时不时听人说他妈想让他们一家人下山到平地去，要是真的，这可……她不敢再想下去，却又忍不住要想，她得亲口问问她，要真是那样，就只能怨自己命苦，该舍就舍了吧！
水小荷是个多情的女人，也是个刚强的女人，她不是那种遇到事掐不断揪不折的人，打定了主意，就果断地朝梁饱走去。
“歇歇吧兄弟，你不要命啦！”
“不累。”梁饱仍旧疯虎一样地砍着树枝。
“不累也歇歇，总得擦把汗喘口气儿吧。”
梁饱听话地住了手，弯腰捡起地上的褂子，一把一把地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水。没有了活干，当着他的小荷嫂子，他又拘谨起来了，又不会说话了，脸红脖子粗的，手脚都没地方放，只能趔在一旁，一把接一把地擦汗。可是，心急汗更多，擦了又有，擦了又有，怎么也擦不完。
看着他的这副窘急的模样，水小荷又气又想笑，只能自己厚着脸皮拉了他一把：“看你那个样儿！我是老虎？能吃了你？来，坐这儿歇歇。”
梁饱听话地坐在了水小荷的身旁，窘窘地瞥了水小荷一眼，脸更红了，勾着头，拧手搓指头的，不言一声。
水小荷知道，自己不开口，想撬开他的嘴掏出一句话都难，只能自己厚着脸皮儿先开口了：“饱儿，你听着，嫂子有话问你！”
“嗯，你说，我听着哩。”
“听说你妈想让你们一家下山到平地去住，这是真的？”
“真的。”
“那……你们啥时候下山？”
“我不知道。”
“你们一家人是不是都想下山？”
“就我妈这样说，反正我是死也不会下山的！”
水小荷心里一惊又一喜，又说道“平地好，可是不少人家都想去呀！”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那为啥？”
“不为啥，反正我就是不想下山！”
“咋能不为啥？你不想下山总该有个说词吧！”
“我不知道。”梁饱急了，“你别问啦！”
水小荷见梁饱这个样子，知道不逼他他是不会说出来他的心里话的，为了自己的那个梦，她决定索性说开去，遂狠狠地剜了梁饱一眼，脸寒了起来：“饱儿，你连我的身子都看了，就不能给我说句实话？”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你会擦身子！”梁饱又急出了一头汗。
“既是不是有意地，那你怕啥？你跑啥？我叫你给我背柴啦，叫你来给我砍柴啦？我是请了你了还是央了你啦？”
“……”梁饱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小荷文脸不放，步步紧逼：“你咋不吭声？说呀！”
“我……”梁饱咬了咬牙，终于憋出了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话，“说就说，说出来我也不难受了，我就是想天天见你，下了山，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水小荷泪雨倾盆，她终于听到了多少个日子来都想听到的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揪人心扯人肺使人受不完罪的梦，原来是他们两个人的！
在他的小荷嫂子生了气的逼问下，梁饱不得不说出了他藏在心底多年的话。他喜欢他的小荷嫂子，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多少年来，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喜欢她，喜欢见她的样子，喜欢听她的声音，见不得她受罪作难，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帮他的小荷嫂子一把，地里的活，他悄悄的给她做，不图她知道，只图她能省点儿力，少受点儿罪；在徐家的那帮人欺负她的小荷嫂子的时候，他也想出头护一下她，但在他妈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拦阻下，他只能暗自叹气，甚至偷偷地抹眼泪，末了，只能企愿老天爷可怜可怜她的小荷嫂子，睁睁眼收拾收拾那些欺负人的人。他也上过学，也知道这是迷信，可他没有办法，家里穷，他有浑身的力气也挣不来钱，也不能使他的小荷嫂子不生气，不受罪。虽然他做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的折磨，可他仍把他的对他的小荷嫂子的喜欢，深深地藏在心底，他不能再给徐家那些给他的小荷嫂子泼脏水、鸡蛋里头都下蛆的人再添口实 ，以使他的小荷嫂子再添羞辱，百口莫辩。他是个内秀憨厚不善言谈却又有些胆小的小伙子，他怕他的这些想法和话语会惹小荷嫂子生气，遂悄悄地转换了话题，说：“嫂子，听说今年又增加了乡镇干部补贴、义务教育投入和乡镇企业的集资。这补贴，那集资，五花八门的，还不是珍珠玛瑙都出在鳖身上，都要问老百姓要！老百姓就这一把粮食，征购粮还一亩又增加了二十斤。别的不说，你的麦总该打打了，啥时候打，我来给你帮忙。可别不在意，误了交粮，人家又要欺负你了！”
“管它啥款，天塌下来压大家。我一个人也没有啥收入，就那几个麦，瞅个好天一晌就打完了，熬煎那干啥！”水小荷没想到这时候梁饱还想这事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遂口气也寡淡如水。
梁饱不想去体会水小荷的心情，仍说：“再少也得打。啥时候要打，你给我说一声，我把我们家的牛赶来给你碾。”
“到时候再说吧。”水小荷有点不耐烦了。
梁饱依然很执著：“咋到时候再说，现在就不能定下？！”
“你是块石头？是真憨哪还是假憨？”水小荷憋不住了，泪雨滂沱，“孤男寡女的坐在荒山野坡上，你还有心思操心那没盐没油寡淡无味儿的蛋事儿！”
小荷嫂子生气了，梁饱懵了，他知道他的小荷嫂子想让他说什么话，可他却没有胆子张嘴，一时手足无措，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小荷嫂子，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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