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屋里坐着桃蕊和钱小串。
壮壮把芽儿从脖子上放下来，交给葛棉，就给钱小串和桃蕊打招呼：“你们来了，都是稀客。”
钱小串起身应着腔：“看你们一家人多滋润！又上坡了？”
“闲转转。”壮壮答道。为了礼貌，壮壮又问桃蕊：“你在街上生意那么忙，咋也有空到山里来了？”
桃蕊显得极不自然，不知是看到了自己少女时代的恋人，还是看到了壮壮一家人的幸福、乐和以及葛棉骄傲地挺着的大肚子，还是想起了自己难堪的处境，脸一红，遂眼睛潮潮的，又是伤心又是难言地胡乱应了一声：“瞎忙。”
壮壮是个直人，况且他又没有工夫在家里坐着闲嗑牙，只想有话就说，有事就办，遂直通通地说：“你们都是稀客，又都是忙人，有啥事要我壮壮或跑腿或动嘴或出个憨力，尽管直说，咱们又都不是外人，好坏还同过几年学么！”
正在这时，在屋后出猪圈的石老汉回来拿烟袋，见一屋子人都在坐着，就说：“咋还在坐着，这是待客的礼数？客没吃饭，咱就做饭，客吃过了饭，也该烧碗茶嘛。”说着，老人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坐在院子里的捶衣石上吸烟，又说，“你们坐，你们哌（pài，方言，说话）。”
葛棉有眼色，知道可能有些话不愿让自己听，就拉着芽儿到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壮壮它们三个人。
钱小串见是个说话的机会，遂将桃蕊想在这儿生孩子的想法告诉了壮壮。
壮壮听了，心里好难受又好为难。他既鄙视桃蕊的生活态度，又同情她的肚子里揣着孩子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还没有地方生的不幸遭遇，同时又恨他的表哥张顺红的卑鄙与龌龊，既想在桃蕊的难处拉她一把，又觉得这事这么大自己不好一个人做主，遂沉思了一阵说：“这个家，虽说老人亲我，葛棉尊重我，可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桃蕊想想自己跟相骡子相马一样，被人从山口镇牵到山里，走一处显一处，处处又都被别人拒之门外的处境，深恨自己的轻薄下贱，又恨张顺红对自己的欺侮和摆布，可自己又没有任何办法，遂眼泪扯成线儿地往下流。
钱小串则从壮壮倒插门女婿的身份和农村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意识处去想，觉得壮壮的说法也有道理，遂说：“也行，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粘手。”
壮壮来到院子里，蹲在老人身边，跟老人嘀咕了一阵，老人语气决绝地说：“不行！”
壮壮说：“爹，想想这姑娘也真难，人到难处得有人搭救啊！”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你别再多说。”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我石家人老几辈的人家，不能丢这号人，也不能让别人渥了我家的宅子！”
葛棉烧好茶，舀在碗里，正要往堂屋端，忽听老人起了高腔，遂站住了，侧耳细听。
屋子里的桃蕊和钱小串，都听到了老人的话。桃蕊双手捂住脸，哭泣着冲出了屋子。钱小串也只好跟在桃蕊后边，向外边走去。
壮壮和葛棉一见这样，遂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劝说，可是又语不成句。
只有石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坐在捶衣石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此后几天来，壮壮一直心情不好，除了闷着头干活，什么话也懒得说，就是芽儿饭前饭后趴到他身上玩，也不象以前那样又逗又耍的，只是抱着个烟袋低着头吸闷烟。
其实，不光壮壮心里不好受，老人和葛棉心里何尝好受呢！葛棉和老人知道，壮壮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作难受委屈。尤其是葛棉，知道在山口镇上中学时，壮壮和桃蕊曾有过那么一段感情，虽然他知道壮壮受伤害不轻，但也知道壮壮是个实心眼儿的没耳性狗，别人掉眼泪，他见了会揉眼睛，让他把正在受挣作挤的桃蕊，一巴掌推出去不管不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看着他这几天来忧愁熬煎成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就说：“桃蕊也怪可怜的，虽说她不成样，可到了这田步，是应该帮她一把。”
壮壮叹了一口气说：“表哥也真不是东西，你不娶人家，咋叫人家给你生娃子？生娃子又不给别人找个生的地方，这不是牲口么！她桃蕊……也是自作自受，唉……”
正在给芽儿用汪汪狗编草狗的老汉，看到这种情形，既不愿意让桃蕊进门，又心疼壮壮他们两口子，就说：“棉，你明天早晨就到钱信贷家去看看，看看那女子到底咋样了，真要是没人收留，就让她来咱这儿吧。实在不行，就在院子里搭个庵儿，孩子出生前住在咱家里，生时就到庵儿里去。”
听了老人的话，壮壮和葛棉一时心里热乎乎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动情喊道：“爹……”
第二天早晨，天刚露苏明，葛棉就上青石片去了。
五六里的山路，窄窄细细的，鸡肠子一般地绕着山坡蜿蜒延伸。
春天的山里是美丽的，也是生长生命的地方。山道旁，一丛丛的茅草、黄陂草，直挺挺，绿生生，焕发着生命的活力。路旁的草丛里，不知谁将一棵矮矮的黄楝树枝上的一个鸟窝取了下来，放在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窝里的两只刚出壳的雏鸟，还没有扎老毛翅儿，皮肤红红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大大的嘴吱吱吱吱地叫着；鸟妈妈急得一会儿飞上树枝，一会儿飞到鸟窝旁，无奈而凄凉地叫着。葛棉看不下去，她弯下腰，把鸟窝放回原来的地方。看看放牢了，鸟妈妈又飞到了鸟窝旁，才心里酸酸地继续往前走。
看看遭了难的鸟儿，想想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因一时不学好不行正代人生子遭人白眼儿惹人耻笑处境尴尬的桃蕊，葛棉心里一阵不是一阵地难受。
人难受，脚步就沉重，低着头走路，又眼睛不在路上，不防踢上了一块裸露的石头，一时脚趾头疼得钻心，猛然张眼，才发现已经走到了青石片有名的拜月台。
拜月台是青石崖上一块向悬崖突出的石头，这石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虽呲牙咧嘴地向悬崖探着身子，上面却光滑平整。不知什么时候，这石旁长出了一棵黄楝树，树干已经碗口粗细，虽生长环境恶劣，它却根抓石缝倔强贪长，竟至在拜月台上浓浓密密地罩下了一地荫凉，因此也成为热天行人歇脚落汗的一个绝佳去处。
源于青石片几处泉水的青丝河，流到拜月台近旁，已经哗哗亮眼有了河的模样了。不防陡遇一个一丈来高的断崖，一跤跌落下来，落在了拜月台下。河水日冲月涮，竟在拜月台下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月牙形深潭，绿森森，碧幽幽，就是三伏天，也使人能感到鸡皮透骨地沁凉。潭上，断崖壁立，巨石半悬；崖下，潭深水幽，深不见底，人不敢仰视又不敢俯瞰，一想到那个村姑濯发洗足跳崖投水的凄苦传说，直使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股栗不已。
不知是什么年代了，也不知是哪一辈祖先开始传说的，传说青石片一处泉水旁的竹林深处住着一户人家，老两口就一个闺女，种庄稼，挖药材，打干果，猎野物，过着不知人间年月的日子。岁月在一个个日落月升中过去，闺女在深山老林中孤孤寂寂的日子中长大了。这闺女懂事，勤劳，人长得俊样，总喜欢在帮爹娘到泉眼处淘米洗菜时，就着水面飘浮的花瓣儿，掬一捧清凌凌的水洗她的红白花儿一样的俏脸儿，洗她的日渐长长乌黑油亮的一头长发，洗她的粉粉嫩嫩的一对天足，也许是山中林间野花和泉水的滋润，十六岁的闺女出落成了一朵山花儿。
这一年三月间，闭塞的青石片来了两个下江蛮子，他们一老一少，是父子俩。嘴说是喜欢山里的风景好，进山来游山观景的，其实是不知从那里听说辫子沟的鸳鸯洞里有两只金鸳鸯，专门进山来逮鸳鸯发财的。这天来到了青石片，天已经快黑了，遂找到了这户人家住了下来。谁知一住就是十几天，两个人不说走也不说住下来要干什么。老两口和姑娘都善良，也厚道，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还有事儿没事儿让闺女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转。说话不及鸳鸯洞的桃花汛就要到了，两个下江蛮子也终于走了。
可是，他们走了，却仿佛把姑娘的魂儿也带走了，姑娘一得空就爬到后山的山脊上，朝着辫子沟的方向伫望，常常一站就是半天，不言不语，痴痴呆呆，只是随着日子的增多，姑娘脸上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泪水涟涟，扯成了线儿，不断头。
闺女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样子，把老两口吓坏了。细心的母亲发现闺女时不时就背着爹娘吐酸水，胸口那两疙瘩肉发面馍一样地一日日膨胀着，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声音粗了，走路的腰胯也不对劲儿了，两个月过后，脸上竟出现了一块蝴蝶斑，知道出事儿了！趁男人出坡的一个机会，娘询问了闺女，才知道那两个下江蛮子住下的第三天头上，小蛮子就在一个山窝里骗占了闺女的身子，小蛮子说是回去后就来花轿娶她。
朴实质朴的女儿痴心，等一个月不见他来，又等一个月仍不见他来，四个月过去了，还不见小蛮子的影子，姑娘泪水洗面。看看自己的身子已见显形，姑娘知道被人骗了，她恨负心的小蛮子，也恨自己的没才调，虽舍不得自己的爹娘，却又没脸再活在世上，遂在一个月夜，趁爹娘不注意，悄悄地来到泉水边，洗了头，洗了脚，洗了自己的脏身子，爬到拜月台上，对着湛湛青天上的一弯半月，跪地磕了几个头，手握自己的一头青丝，眼一闭，跳进了拜月台下的深潭……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可怜的姑娘，遂把这条河叫青丝河。
由古时的村姑想到现时桃蕊，葛棉不由得一阵寒彻骨髓，她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加快了脚步，急急地朝不远处的钱小串家走去。
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钱小串家院子的门锁着，人不知上哪儿去了。借着院门外的一块大青石搭了一个草庵子，旁边拴着钱小串家的大黄狗，那狗一声声地吠着。
狗的锐声叫唤，显然是有了某种它不熟悉的情况。葛棉想，大山深处的人家，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回生人来，钱小串家的黄狗，能会遇到什么情况呢？要不就是这个一眼就看出来的新搭的草庵子里，有了什么生人了吧。他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草庵，当她看见黄狗的脖子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而且铁链牢牢地拴在草庵旁的一棵杜梨树上时，遂胆子大了起来。随着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接近草庵，听到了草庵里有人在嘤嘤哭泣。
“莫非他钱小串就把桃蕊安置在这儿？”葛棉的心揪紧了，她快步走向草庵，一把掀开草庵口挂着的一条稻草帘子，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何况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草庵四面透风，地上铺着一层麦秸草，既没有席子，也没有铺单，只是随便撂了一床破旧的被子。桃蕊蜷作一团，抱着头拱在麦秸堆里，正在哭泣。她身旁，一只饭碗倒着，几只苍蝇趴在上面。碗还没有洗，显然是昨天晚上用过的，主家还没有收拾走。
看到这一切，葛棉的心仿佛被刀搅碎了，她扑过去，跪在麦秸上，抱住了桃蕊，痛苦地喊道：“桃蕊——”
蓬头垢面的桃蕊伏在葛棉怀里，一声声地哽咽着，哭成了泪人儿。
葛棉掏出手巾，擦去了桃蕊脸上的泪水，一根一根地摘取着桃蕊头上的麦草，一边流着泪，一边劝着桃蕊：“桃蕊，都怨我，怨我没有留下你。你走后，一家人都心里难受，大叔和壮壮叫我接你来了！”
桃蕊怎么也想不到葛棉一家会来接她，此时，想起当年对葛棉的无意伤害和对壮壮的割情断义，愧悔死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失声痛哭。她哽咽着：“谁也不怨，怨我，怨我自作孽自受罪，老天爷长眼，这是报应！”
葛棉不断地给桃蕊擦着眼泪，劝解着：“别胡说！那时都跟吃屎娃娃一样，懂得个啥？不哭了，不哭了，啊，不哭了。走，咱回家去吧！”说着，拉起了桃蕊。
她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刚弯腰走出草庵，碰上了从小路上走来的钱小串。
钱小串一见葛棉搀着桃蕊，脸上一时很尴尬，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说：“葛棉来了。”
葛棉没有搭理钱小串，只是冷冷地说：“既是碰上了，就给你说一声，我把桃蕊接走了！”
钱小串自我解嘲地说：“竹叶又不在家，我也没有办法安置桃蕊。去你们那儿也行，反正在我这儿在你们那儿都一样。”
葛棉没有再接腔，搀着桃蕊，顺着山路走去。
吃早饭的时候到了家，壮壮和老人已经做好了早饭，在门口等着。一见她们出现在关爷台的路上，随即迎上前去。
桃蕊见到了亲人，本已略微平静下来的她又哭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壮壮，又看了一眼老人，失声喊道：“大叔……”
老人心里也十分难受，赶忙说：“别哭，闺女，快到家去。”
进了屋，桃蕊刚坐到椅子上，壮壮就端来了洗脸水，把一条新毛巾泡在水里，说：“洗把脸，咱就吃饭。”接着又问葛棉，“钱小串和竹叶可都在家？”
葛棉怕引起桃蕊的伤心，遂说：“吃饭，不说这。”
桃蕊见壮壮他们一家人这样待她，听到壮壮问钱小串和竹叶，眼泪遂又止不住流了满脸。说：“钱小串……”
泪雨倾盆，桃蕊声声泪下地给老人和壮壮讲了她这几天来的遭遇——
先是张顺红把桃蕊送到钱小串家后，桃蕊就看竹叶不高兴，只以为是人家不想收留自己，虽然想离开，无奈张顺红又不把自己往别的地方安置，小时候听妈说过，自己虽然也有几家亲戚，多年来总嫌这些亲戚穷，早断了来往，况且自己这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也没脸再往别人家去，也就只能忍气吞声，干看别人的黑脸白眼。后来知道，竹叶并不是嫌弃她丢人，而是不愿意丈夫钱小串和张顺红的关系，不想叫钱小串和张顺红搅和在一起，还同她说钱小串与张顺红狼狈为奸，不得好死。桃蕊虽不知道张顺红跟钱小串在一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感觉觉得事情肯定非同小可。但又不明底里，遂也不闻不问。
在竹叶到厢房去给她收拾床铺时，钱小串拦住了，说：“你干啥？”
竹叶说：“你没长眼睛，不收拾床铺，让桃蕊住哪儿？”
“收拾也不能在这儿收拾，你糊涂个啥！”
“我咋糊涂？总不能让她住到廖天野地里去吧！”
“不住外边住哪儿？渥了宅子还不背时人老几辈子！”
“啥渥宅子，我从来不信这胡说八道，哪座房子不生娃，哪座房子不死人？你跟张顺红还是朋友，跟桃蕊还是同学哩，是个人，事儿能这样办？”
“你别管，亲爹亲娘也不行！”
“不行你说咋整？”
“在院门外搭个草庵就行了。”
“嘿，你可真心硬。一个女人家到了这个时候来投你这个朋友，你就这样弄？白天不说，一到夜里，在湿地上礘着，还了得！月子里落下病，可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况且，狼虫这儿不叫那儿叫的，吓也不她吓死了！”
“那我管不着，来个大闺女要生娃子，我就够背时了，还能把她当娘娘供着？你心肠好，咋不领你家去！”
“领就领，我这就去跟我爹商量，我爹肯定不会跟你个黑心烂肝子的人一样！”竹叶说罢，就领上自己的小闺女，气冲冲地上青竹林去了。
竹叶走了以后，钱小串就在院门外给桃蕊搭了个草庵，吃饭时，总是随意给上一碗，全没一星半点朋友和同学的情分。无情无义也就罢了，还动手动脚，摸摸捏捏的，说是要“尝尝山口镇第一大美人的究竟是啥滋味儿”，当桃蕊不从他，说是“朋友妻、不可欺”时，他开口就骂她是“破鞋人人可穿”，是“烂车人人可坐”。这几天，他天天骚扰她，就在今天早晨，终于在草庵里扒下了桃蕊的裤子……
桃蕊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老人气得直骂张顺红、钱小串是畜牲，壮壮气得嘴脸乌青，双拳紧握，眼睛冒火，恨不得捏死这两个畜生。葛棉陪着桃蕊流眼泪，也成了泪人。就连小石芽儿，也满眼含泪，嘴一咧一咧的。
正在这时，柿树沟住在壮壮家隔壁的小牛来看壮壮，一进门就说：“壮壮哥，二叔让我给嫂子送来两根人参和一截儿鹿角，说是让嫂子坐月子时熬熬喝的。”
他说着，把东西放在小杌桌上，发现了桃蕊，遂打了个招呼：“哟，来客了。”看到一家人都不高兴，又问，“这是咋了？”
“不咋。没事。”壮壮说，“这是山口街上的，叫桃蕊，是我跟你嫂子的同学，你叫姐吧。”
“哦，是桃蕊姐。山里路不好，来一回不容易，可多住两天。”
壮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葛棉说：“你去取个一百块钱。”
葛棉进里屋去取钱，石老汉站起身要出去。壮壮问：“爹，要吃饭了，你还上哪儿去？”
老汉说：“我去买俩鸡蛋。”
壮壮说：“你不去了，我叫葛棉取钱就是买鸡蛋的”。接着又问小牛：“小牛，你今天有紧事内没有？”
“没有。有啥事要我跑腿，你情说了。”
“没事就好，”壮壮接过葛棉取来的钱，塞到小牛手里，“吃罢饭，你去山前河口鸡厂买卖三百个鸡蛋，顺便再买几斤红糖。”
小牛说：“跑跑腿儿，吃个嘴儿，再顺便给芽儿和我买个糖吃吃！”
听了小牛这句话，一屋子人忍俊不禁，都笑了。桃蕊此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忍不住瞟了小牛一眼，心里说：这小伙子可真不错！
为了使长了一年的棉树苗多发头，年前就都把主干砍掉了。齐齐砍去了主干的二千棵棉树苗，在春风雨露的滋润下，齐根发出了五六根旁枝。这些枝条，绿油油，嫩生生，攒足了劲往上长。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已经长出了一尺多高；桃树、板栗已经长成了“树”的模样，分了枝，撑开了一把把小伞；种下的棉树种子，也已经破土出苗，原来荒弃的垱窝里、石隙间，连同那些只有屁股大一块土的地方，都有新苗拱出。整个四十多亩荒坡，一改往日秃子头的容颜，穿上了绿色的长裙，显出了一个秀丽少女的美。但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的美，她的美还在后头呢！
葛棉和桃蕊都有了沉重的身子，谁也做不动重活，壮壮和老人也不让她们干任何活儿。为了将来生产顺利，她们每天都坚持走一走，晃一晃。此时，她们爬上了半山腰，额头都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遂在一块光光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芽儿不愿意跟她们一块儿安安生生地坐着，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又有数不清的好奇，遂自己跑到一边，掐一根汪汪狗，摘一朵野花，捡几块彩色的石子儿，拔几根野葱在嘴里嚼着……反正他有他的兴趣。可谁又能知道他会有多少兴趣？孩子对于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着不知疲倦的好奇。
有了安定的生活，半个月来，桃蕊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看，眉眼、嘴角还时不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壮壮和葛棉的恩爱，想想自己的攲零与凄凉，总也排遣不出自己心头的哀愁：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是别人的一个背背藏藏不尴不尬的情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生，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况且，将来……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会儿，汗落了，葛棉摸着桃蕊隆起的肚子，问：“赶在啥时候？”
“我也不知道。”桃蕊微有羞涩。
“咋能不知道，这种事谁能不经心！”
桃蕊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低下头，难为情地拈起一块衣角捏弄着，眼角溢出了几滴清泪：“葛棉，我们这算啥，偷偷摸摸的。开始时，他也听我的话，每次都用着套。我说我吃药，他说他用套，几年来，他还算老实，时间一长，我也不防他了。谁知道这个坏良心的，不知啥时候偷偷褪下了那东西。我只知道去年七月份月经突然不来了，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后来又呕又吐，把苦胆都要吐出来了！这时我才害怕了，偷偷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有了。我怕死了，给他说找个地方拿掉，谁知他今天推明天，明白又推后天，一推就是三个月，他才对我说他要要这个孩子！”桃蕊回想往事，泪流不止。
葛棉把手巾递给桃蕊，让她擦擦眼泪，说：“那他没对你说将来对你咋安置？”
“没有。他只说会对我好，保证不会撂下我不管。”
“就凭一句话你就信了他？你也太善良了，他有老婆有孩子，娃一生下来，他抱走了，这个‘不会不管’又是个啥？桃蕊，你实说，你喜欢不喜欢他？他喜欢不喜欢你？要是都喜欢，就让他跟他老婆离，咱明旗大摆地嫁给他。”
“他说他喜欢我，我虽看不上他那个丑样子，可也花了他几个钱，眼下又是这个样子，还能有啥别的想法？可是，我给他说了不知多少次，他总是说他在闹着离，让我等着，谁知道他能离到猴年马月！”
“我看他是在哄你，一个巴掌大的街，他又是面上的人，真有离婚的事儿，还能不哄得火起？你听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
“着啊，这不一下子都亮堂了？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图个人好，钱算个啥？就说咱这几个同学吧，俺青山那一年去山口镇上中学的一共有四个人，壮壮是啥人，这你知道，钱小串是啥人，这下你也知道了。日久见人心，别光听他嘴上说得跟唱曲儿一样，要看实际，张信贷他真对你好？我看不一定，虽说咱几个同学中，你的岁数小一点，也有三十了吧？”
“虚岁都三十一啦！”
“就是。岁数也不小了。”葛棉感叹着，“我先告个罪，我心实，可是想啥说啥，你千万别生气。你跟他混了这七八年，结果能落个啥！要是孩子生下来，他抱走了，又不跟你结婚，不就把你闪到半路上了！别说他给你花了几个钱，那是他应分的，你也有点太随便了。咱女人的身子是啥？是金子。只能给自己可心的人，哪能是谁随便撂几个小钱儿，就能随便给的！依我说，这次你可要拿个主意，等娃生下来，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他抱走，他要娃就得结婚，要不结婚，娃就不能让他摸一下！留心瞅个可靠人，赶紧成个家，安安生生过日子是主意！”
桃蕊被葛棉一番入情入理的贴心话，感动得心里热热的。她又流泪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你说的都对，我也这样想过没百遍，可我这名声，这身子……猪不啃烂南瓜的，还有谁能要哩！”桃蕊这样说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小牛的影子。
“别胡想，罪过在他张信贷，咋能怨你！仔细瞅着，还能瞅不来个好人？天不转路还转哩！”葛棉安慰着桃蕊，接着说，“过两天，让壮壮把荆树垭的助产员荆芽请来，给咱俩都检查一下，看看胎位顺不顺，给你也把握一下产期。人都说这个人的手儿还挺高哩。”
桃蕊见葛棉这样理解关心自己，很是感激，说：“给你们添麻烦实在太多了，我可咋报答！”
“净说傻话。”葛棉笑了一下，又打趣桃蕊，“咱俩谁跟谁？谁让咱俩都跟壮壮好过一场哩！”
桃蕊的脸红成了一块大红布，倏尔又滴下了几滴清泪，她真羡慕葛棉！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正要下山，石芽儿喊了起来：“妈，这儿有大的，可多啦！”
两人寻声走向芽儿，只见芽儿在壮壮前些时给他掏绿翅儿的青石崖上，双手拽着一根青藤，使劲儿地拔着。不知孩子拔了多长时间，青藤上的叶子都捋下来了许多，两只小手被叶子的汁液，染得绿绿的；头上脸上汗湃水流，可能因为用小手擦汗，成了个大花脸。
葛棉一看芽儿这个样子，笑了，说：“好乖娃，脸都成猴屁股了。你拽那干啥？”
“给爹，编笼子。”芽儿仍不松手，咧着嘴拽着。
葛棉弯腰抱住了芽儿，在石崖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泉水坑里，给他洗了手脸儿。石芽儿一边摇着头，一边把小手在水里拍着，水花溅得葛棉脸上、衣服前襟都是水。葛棉笑着哄芽儿：“好了，好了。不拍了，走，咱回家去。豆芽儿大小个人儿，操心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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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在屋后出猪圈的石老汉回来拿烟袋，见一屋子人都在坐着，就说：“咋还在坐着，这是待客的礼数？客没吃饭，咱就做饭，客吃过了饭，也该烧碗茶嘛。”说着，老人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坐在院子里的捶衣石上吸烟，又说，“你们坐，你们哌（pài，方言，说话）。”
葛棉有眼色，知道可能有些话不愿让自己听，就拉着芽儿到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壮壮它们三个人。
钱小串见是个说话的机会，遂将桃蕊想在这儿生孩子的想法告诉了壮壮。
壮壮听了，心里好难受又好为难。他既鄙视桃蕊的生活态度，又同情她的肚子里揣着孩子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还没有地方生的不幸遭遇，同时又恨他的表哥张顺红的卑鄙与龌龊，既想在桃蕊的难处拉她一把，又觉得这事这么大自己不好一个人做主，遂沉思了一阵说：“这个家，虽说老人亲我，葛棉尊重我，可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桃蕊想想自己跟相骡子相马一样，被人从山口镇牵到山里，走一处显一处，处处又都被别人拒之门外的处境，深恨自己的轻薄下贱，又恨张顺红对自己的欺侮和摆布，可自己又没有任何办法，遂眼泪扯成线儿地往下流。
钱小串则从壮壮倒插门女婿的身份和农村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意识处去想，觉得壮壮的说法也有道理，遂说：“也行，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粘手。”
壮壮来到院子里，蹲在老人身边，跟老人嘀咕了一阵，老人语气决绝地说：“不行！”
壮壮说：“爹，想想这姑娘也真难，人到难处得有人搭救啊！”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你别再多说。”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我石家人老几辈的人家，不能丢这号人，也不能让别人渥了我家的宅子！”
葛棉烧好茶，舀在碗里，正要往堂屋端，忽听老人起了高腔，遂站住了，侧耳细听。
屋子里的桃蕊和钱小串，都听到了老人的话。桃蕊双手捂住脸，哭泣着冲出了屋子。钱小串也只好跟在桃蕊后边，向外边走去。
壮壮和葛棉一见这样，遂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劝说，可是又语不成句。
只有石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坐在捶衣石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此后几天来，壮壮一直心情不好，除了闷着头干活，什么话也懒得说，就是芽儿饭前饭后趴到他身上玩，也不象以前那样又逗又耍的，只是抱着个烟袋低着头吸闷烟。
其实，不光壮壮心里不好受，老人和葛棉心里何尝好受呢！葛棉和老人知道，壮壮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作难受委屈。尤其是葛棉，知道在山口镇上中学时，壮壮和桃蕊曾有过那么一段感情，虽然他知道壮壮受伤害不轻，但也知道壮壮是个实心眼儿的没耳性狗，别人掉眼泪，他见了会揉眼睛，让他把正在受挣作挤的桃蕊，一巴掌推出去不管不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看着他这几天来忧愁熬煎成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就说：“桃蕊也怪可怜的，虽说她不成样，可到了这田步，是应该帮她一把。”
壮壮叹了一口气说：“表哥也真不是东西，你不娶人家，咋叫人家给你生娃子？生娃子又不给别人找个生的地方，这不是牲口么！她桃蕊……也是自作自受，唉……”
正在给芽儿用汪汪狗编草狗的老汉，看到这种情形，既不愿意让桃蕊进门，又心疼壮壮他们两口子，就说：“棉，你明天早晨就到钱信贷家去看看，看看那女子到底咋样了，真要是没人收留，就让她来咱这儿吧。实在不行，就在院子里搭个庵儿，孩子出生前住在咱家里，生时就到庵儿里去。”
听了老人的话，壮壮和葛棉一时心里热乎乎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动情喊道：“爹……”
第二天早晨，天刚露苏明，葛棉就上青石片去了。
五六里的山路，窄窄细细的，鸡肠子一般地绕着山坡蜿蜒延伸。
春天的山里是美丽的，也是生长生命的地方。山道旁，一丛丛的茅草、黄陂草，直挺挺，绿生生，焕发着生命的活力。路旁的草丛里，不知谁将一棵矮矮的黄楝树枝上的一个鸟窝取了下来，放在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窝里的两只刚出壳的雏鸟，还没有扎老毛翅儿，皮肤红红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大大的嘴吱吱吱吱地叫着；鸟妈妈急得一会儿飞上树枝，一会儿飞到鸟窝旁，无奈而凄凉地叫着。葛棉看不下去，她弯下腰，把鸟窝放回原来的地方。看看放牢了，鸟妈妈又飞到了鸟窝旁，才心里酸酸地继续往前走。
看看遭了难的鸟儿，想想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因一时不学好不行正代人生子遭人白眼儿惹人耻笑处境尴尬的桃蕊，葛棉心里一阵不是一阵地难受。
人难受，脚步就沉重，低着头走路，又眼睛不在路上，不防踢上了一块裸露的石头，一时脚趾头疼得钻心，猛然张眼，才发现已经走到了青石片有名的拜月台。
拜月台是青石崖上一块向悬崖突出的石头，这石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虽呲牙咧嘴地向悬崖探着身子，上面却光滑平整。不知什么时候，这石旁长出了一棵黄楝树，树干已经碗口粗细，虽生长环境恶劣，它却根抓石缝倔强贪长，竟至在拜月台上浓浓密密地罩下了一地荫凉，因此也成为热天行人歇脚落汗的一个绝佳去处。
源于青石片几处泉水的青丝河，流到拜月台近旁，已经哗哗亮眼有了河的模样了。不防陡遇一个一丈来高的断崖，一跤跌落下来，落在了拜月台下。河水日冲月涮，竟在拜月台下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月牙形深潭，绿森森，碧幽幽，就是三伏天，也使人能感到鸡皮透骨地沁凉。潭上，断崖壁立，巨石半悬；崖下，潭深水幽，深不见底，人不敢仰视又不敢俯瞰，一想到那个村姑濯发洗足跳崖投水的凄苦传说，直使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股栗不已。
不知是什么年代了，也不知是哪一辈祖先开始传说的，传说青石片一处泉水旁的竹林深处住着一户人家，老两口就一个闺女，种庄稼，挖药材，打干果，猎野物，过着不知人间年月的日子。岁月在一个个日落月升中过去，闺女在深山老林中孤孤寂寂的日子中长大了。这闺女懂事，勤劳，人长得俊样，总喜欢在帮爹娘到泉眼处淘米洗菜时，就着水面飘浮的花瓣儿，掬一捧清凌凌的水洗她的红白花儿一样的俏脸儿，洗她的日渐长长乌黑油亮的一头长发，洗她的粉粉嫩嫩的一对天足，也许是山中林间野花和泉水的滋润，十六岁的闺女出落成了一朵山花儿。
这一年三月间，闭塞的青石片来了两个下江蛮子，他们一老一少，是父子俩。嘴说是喜欢山里的风景好，进山来游山观景的，其实是不知从那里听说辫子沟的鸳鸯洞里有两只金鸳鸯，专门进山来逮鸳鸯发财的。这天来到了青石片，天已经快黑了，遂找到了这户人家住了下来。谁知一住就是十几天，两个人不说走也不说住下来要干什么。老两口和姑娘都善良，也厚道，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还有事儿没事儿让闺女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转。说话不及鸳鸯洞的桃花汛就要到了，两个下江蛮子也终于走了。
可是，他们走了，却仿佛把姑娘的魂儿也带走了，姑娘一得空就爬到后山的山脊上，朝着辫子沟的方向伫望，常常一站就是半天，不言不语，痴痴呆呆，只是随着日子的增多，姑娘脸上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泪水涟涟，扯成了线儿，不断头。
闺女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样子，把老两口吓坏了。细心的母亲发现闺女时不时就背着爹娘吐酸水，胸口那两疙瘩肉发面馍一样地一日日膨胀着，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声音粗了，走路的腰胯也不对劲儿了，两个月过后，脸上竟出现了一块蝴蝶斑，知道出事儿了！趁男人出坡的一个机会，娘询问了闺女，才知道那两个下江蛮子住下的第三天头上，小蛮子就在一个山窝里骗占了闺女的身子，小蛮子说是回去后就来花轿娶她。
朴实质朴的女儿痴心，等一个月不见他来，又等一个月仍不见他来，四个月过去了，还不见小蛮子的影子，姑娘泪水洗面。看看自己的身子已见显形，姑娘知道被人骗了，她恨负心的小蛮子，也恨自己的没才调，虽舍不得自己的爹娘，却又没脸再活在世上，遂在一个月夜，趁爹娘不注意，悄悄地来到泉水边，洗了头，洗了脚，洗了自己的脏身子，爬到拜月台上，对着湛湛青天上的一弯半月，跪地磕了几个头，手握自己的一头青丝，眼一闭，跳进了拜月台下的深潭……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可怜的姑娘，遂把这条河叫青丝河。
由古时的村姑想到现时桃蕊，葛棉不由得一阵寒彻骨髓，她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加快了脚步，急急地朝不远处的钱小串家走去。
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钱小串家院子的门锁着，人不知上哪儿去了。借着院门外的一块大青石搭了一个草庵子，旁边拴着钱小串家的大黄狗，那狗一声声地吠着。
狗的锐声叫唤，显然是有了某种它不熟悉的情况。葛棉想，大山深处的人家，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回生人来，钱小串家的黄狗，能会遇到什么情况呢？要不就是这个一眼就看出来的新搭的草庵子里，有了什么生人了吧。他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接近草庵，当她看见黄狗的脖子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而且铁链牢牢地拴在草庵旁的一棵杜梨树上时，遂胆子大了起来。随着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接近草庵，听到了草庵里有人在嘤嘤哭泣。
“莫非他钱小串就把桃蕊安置在这儿？”葛棉的心揪紧了，她快步走向草庵，一把掀开草庵口挂着的一条稻草帘子，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何况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草庵四面透风，地上铺着一层麦秸草，既没有席子，也没有铺单，只是随便撂了一床破旧的被子。桃蕊蜷作一团，抱着头拱在麦秸堆里，正在哭泣。她身旁，一只饭碗倒着，几只苍蝇趴在上面。碗还没有洗，显然是昨天晚上用过的，主家还没有收拾走。
看到这一切，葛棉的心仿佛被刀搅碎了，她扑过去，跪在麦秸上，抱住了桃蕊，痛苦地喊道：“桃蕊——”
蓬头垢面的桃蕊伏在葛棉怀里，一声声地哽咽着，哭成了泪人儿。
葛棉掏出手巾，擦去了桃蕊脸上的泪水，一根一根地摘取着桃蕊头上的麦草，一边流着泪，一边劝着桃蕊：“桃蕊，都怨我，怨我没有留下你。你走后，一家人都心里难受，大叔和壮壮叫我接你来了！”
桃蕊怎么也想不到葛棉一家会来接她，此时，想起当年对葛棉的无意伤害和对壮壮的割情断义，愧悔死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失声痛哭。她哽咽着：“谁也不怨，怨我，怨我自作孽自受罪，老天爷长眼，这是报应！”
葛棉不断地给桃蕊擦着眼泪，劝解着：“别胡说！那时都跟吃屎娃娃一样，懂得个啥？不哭了，不哭了，啊，不哭了。走，咱回家去吧！”说着，拉起了桃蕊。
她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刚弯腰走出草庵，碰上了从小路上走来的钱小串。
钱小串一见葛棉搀着桃蕊，脸上一时很尴尬，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说：“葛棉来了。”
葛棉没有搭理钱小串，只是冷冷地说：“既是碰上了，就给你说一声，我把桃蕊接走了！”
钱小串自我解嘲地说：“竹叶又不在家，我也没有办法安置桃蕊。去你们那儿也行，反正在我这儿在你们那儿都一样。”
葛棉没有再接腔，搀着桃蕊，顺着山路走去。
吃早饭的时候到了家，壮壮和老人已经做好了早饭，在门口等着。一见她们出现在关爷台的路上，随即迎上前去。
桃蕊见到了亲人，本已略微平静下来的她又哭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壮壮，又看了一眼老人，失声喊道：“大叔……”
老人心里也十分难受，赶忙说：“别哭，闺女，快到家去。”
进了屋，桃蕊刚坐到椅子上，壮壮就端来了洗脸水，把一条新毛巾泡在水里，说：“洗把脸，咱就吃饭。”接着又问葛棉，“钱小串和竹叶可都在家？”
葛棉怕引起桃蕊的伤心，遂说：“吃饭，不说这。”
桃蕊见壮壮他们一家人这样待她，听到壮壮问钱小串和竹叶，眼泪遂又止不住流了满脸。说：“钱小串……”
泪雨倾盆，桃蕊声声泪下地给老人和壮壮讲了她这几天来的遭遇——
先是张顺红把桃蕊送到钱小串家后，桃蕊就看竹叶不高兴，只以为是人家不想收留自己，虽然想离开，无奈张顺红又不把自己往别的地方安置，小时候听妈说过，自己虽然也有几家亲戚，多年来总嫌这些亲戚穷，早断了来往，况且自己这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也没脸再往别人家去，也就只能忍气吞声，干看别人的黑脸白眼。后来知道，竹叶并不是嫌弃她丢人，而是不愿意丈夫钱小串和张顺红的关系，不想叫钱小串和张顺红搅和在一起，还同她说钱小串与张顺红狼狈为奸，不得好死。桃蕊虽不知道张顺红跟钱小串在一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感觉觉得事情肯定非同小可。但又不明底里，遂也不闻不问。
在竹叶到厢房去给她收拾床铺时，钱小串拦住了，说：“你干啥？”
竹叶说：“你没长眼睛，不收拾床铺，让桃蕊住哪儿？”
“收拾也不能在这儿收拾，你糊涂个啥！”
“我咋糊涂？总不能让她住到廖天野地里去吧！”
“不住外边住哪儿？渥了宅子还不背时人老几辈子！”
“啥渥宅子，我从来不信这胡说八道，哪座房子不生娃，哪座房子不死人？你跟张顺红还是朋友，跟桃蕊还是同学哩，是个人，事儿能这样办？”
“你别管，亲爹亲娘也不行！”
“不行你说咋整？”
“在院门外搭个草庵就行了。”
“嘿，你可真心硬。一个女人家到了这个时候来投你这个朋友，你就这样弄？白天不说，一到夜里，在湿地上礘着，还了得！月子里落下病，可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况且，狼虫这儿不叫那儿叫的，吓也不她吓死了！”
“那我管不着，来个大闺女要生娃子，我就够背时了，还能把她当娘娘供着？你心肠好，咋不领你家去！”
“领就领，我这就去跟我爹商量，我爹肯定不会跟你个黑心烂肝子的人一样！”竹叶说罢，就领上自己的小闺女，气冲冲地上青竹林去了。
竹叶走了以后，钱小串就在院门外给桃蕊搭了个草庵，吃饭时，总是随意给上一碗，全没一星半点朋友和同学的情分。无情无义也就罢了，还动手动脚，摸摸捏捏的，说是要“尝尝山口镇第一大美人的究竟是啥滋味儿”，当桃蕊不从他，说是“朋友妻、不可欺”时，他开口就骂她是“破鞋人人可穿”，是“烂车人人可坐”。这几天，他天天骚扰她，就在今天早晨，终于在草庵里扒下了桃蕊的裤子……
桃蕊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老人气得直骂张顺红、钱小串是畜牲，壮壮气得嘴脸乌青，双拳紧握，眼睛冒火，恨不得捏死这两个畜生。葛棉陪着桃蕊流眼泪，也成了泪人。就连小石芽儿，也满眼含泪，嘴一咧一咧的。
正在这时，柿树沟住在壮壮家隔壁的小牛来看壮壮，一进门就说：“壮壮哥，二叔让我给嫂子送来两根人参和一截儿鹿角，说是让嫂子坐月子时熬熬喝的。”
他说着，把东西放在小杌桌上，发现了桃蕊，遂打了个招呼：“哟，来客了。”看到一家人都不高兴，又问，“这是咋了？”
“不咋。没事。”壮壮说，“这是山口街上的，叫桃蕊，是我跟你嫂子的同学，你叫姐吧。”
“哦，是桃蕊姐。山里路不好，来一回不容易，可多住两天。”
壮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葛棉说：“你去取个一百块钱。”
葛棉进里屋去取钱，石老汉站起身要出去。壮壮问：“爹，要吃饭了，你还上哪儿去？”
老汉说：“我去买俩鸡蛋。”
壮壮说：“你不去了，我叫葛棉取钱就是买鸡蛋的”。接着又问小牛：“小牛，你今天有紧事内没有？”
“没有。有啥事要我跑腿，你情说了。”
“没事就好，”壮壮接过葛棉取来的钱，塞到小牛手里，“吃罢饭，你去山前河口鸡厂买卖三百个鸡蛋，顺便再买几斤红糖。”
小牛说：“跑跑腿儿，吃个嘴儿，再顺便给芽儿和我买个糖吃吃！”
听了小牛这句话，一屋子人忍俊不禁，都笑了。桃蕊此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忍不住瞟了小牛一眼，心里说：这小伙子可真不错！
为了使长了一年的棉树苗多发头，年前就都把主干砍掉了。齐齐砍去了主干的二千棵棉树苗，在春风雨露的滋润下，齐根发出了五六根旁枝。这些枝条，绿油油，嫩生生，攒足了劲往上长。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已经长出了一尺多高；桃树、板栗已经长成了“树”的模样，分了枝，撑开了一把把小伞；种下的棉树种子，也已经破土出苗，原来荒弃的垱窝里、石隙间，连同那些只有屁股大一块土的地方，都有新苗拱出。整个四十多亩荒坡，一改往日秃子头的容颜，穿上了绿色的长裙，显出了一个秀丽少女的美。但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的美，她的美还在后头呢！
葛棉和桃蕊都有了沉重的身子，谁也做不动重活，壮壮和老人也不让她们干任何活儿。为了将来生产顺利，她们每天都坚持走一走，晃一晃。此时，她们爬上了半山腰，额头都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遂在一块光光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芽儿不愿意跟她们一块儿安安生生地坐着，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又有数不清的好奇，遂自己跑到一边，掐一根汪汪狗，摘一朵野花，捡几块彩色的石子儿，拔几根野葱在嘴里嚼着……反正他有他的兴趣。可谁又能知道他会有多少兴趣？孩子对于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着不知疲倦的好奇。
有了安定的生活，半个月来，桃蕊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看，眉眼、嘴角还时不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壮壮和葛棉的恩爱，想想自己的攲零与凄凉，总也排遣不出自己心头的哀愁：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是别人的一个背背藏藏不尴不尬的情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生，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况且，将来……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会儿，汗落了，葛棉摸着桃蕊隆起的肚子，问：“赶在啥时候？”
“我也不知道。”桃蕊微有羞涩。
“咋能不知道，这种事谁能不经心！”
桃蕊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低下头，难为情地拈起一块衣角捏弄着，眼角溢出了几滴清泪：“葛棉，我们这算啥，偷偷摸摸的。开始时，他也听我的话，每次都用着套。我说我吃药，他说他用套，几年来，他还算老实，时间一长，我也不防他了。谁知道这个坏良心的，不知啥时候偷偷褪下了那东西。我只知道去年七月份月经突然不来了，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后来又呕又吐，把苦胆都要吐出来了！这时我才害怕了，偷偷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有了。我怕死了，给他说找个地方拿掉，谁知他今天推明天，明白又推后天，一推就是三个月，他才对我说他要要这个孩子！”桃蕊回想往事，泪流不止。
葛棉把手巾递给桃蕊，让她擦擦眼泪，说：“那他没对你说将来对你咋安置？”
“没有。他只说会对我好，保证不会撂下我不管。”
“就凭一句话你就信了他？你也太善良了，他有老婆有孩子，娃一生下来，他抱走了，这个‘不会不管’又是个啥？桃蕊，你实说，你喜欢不喜欢他？他喜欢不喜欢你？要是都喜欢，就让他跟他老婆离，咱明旗大摆地嫁给他。”
“他说他喜欢我，我虽看不上他那个丑样子，可也花了他几个钱，眼下又是这个样子，还能有啥别的想法？可是，我给他说了不知多少次，他总是说他在闹着离，让我等着，谁知道他能离到猴年马月！”
“我看他是在哄你，一个巴掌大的街，他又是面上的人，真有离婚的事儿，还能不哄得火起？你听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
“着啊，这不一下子都亮堂了？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图个人好，钱算个啥？就说咱这几个同学吧，俺青山那一年去山口镇上中学的一共有四个人，壮壮是啥人，这你知道，钱小串是啥人，这下你也知道了。日久见人心，别光听他嘴上说得跟唱曲儿一样，要看实际，张信贷他真对你好？我看不一定，虽说咱几个同学中，你的岁数小一点，也有三十了吧？”
“虚岁都三十一啦！”
“就是。岁数也不小了。”葛棉感叹着，“我先告个罪，我心实，可是想啥说啥，你千万别生气。你跟他混了这七八年，结果能落个啥！要是孩子生下来，他抱走了，又不跟你结婚，不就把你闪到半路上了！别说他给你花了几个钱，那是他应分的，你也有点太随便了。咱女人的身子是啥？是金子。只能给自己可心的人，哪能是谁随便撂几个小钱儿，就能随便给的！依我说，这次你可要拿个主意，等娃生下来，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他抱走，他要娃就得结婚，要不结婚，娃就不能让他摸一下！留心瞅个可靠人，赶紧成个家，安安生生过日子是主意！”
桃蕊被葛棉一番入情入理的贴心话，感动得心里热热的。她又流泪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你说的都对，我也这样想过没百遍，可我这名声，这身子……猪不啃烂南瓜的，还有谁能要哩！”桃蕊这样说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小牛的影子。
“别胡想，罪过在他张信贷，咋能怨你！仔细瞅着，还能瞅不来个好人？天不转路还转哩！”葛棉安慰着桃蕊，接着说，“过两天，让壮壮把荆树垭的助产员荆芽请来，给咱俩都检查一下，看看胎位顺不顺，给你也把握一下产期。人都说这个人的手儿还挺高哩。”
桃蕊见葛棉这样理解关心自己，很是感激，说：“给你们添麻烦实在太多了，我可咋报答！”
“净说傻话。”葛棉笑了一下，又打趣桃蕊，“咱俩谁跟谁？谁让咱俩都跟壮壮好过一场哩！”
桃蕊的脸红成了一块大红布，倏尔又滴下了几滴清泪，她真羡慕葛棉！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正要下山，石芽儿喊了起来：“妈，这儿有大的，可多啦！”
两人寻声走向芽儿，只见芽儿在壮壮前些时给他掏绿翅儿的青石崖上，双手拽着一根青藤，使劲儿地拔着。不知孩子拔了多长时间，青藤上的叶子都捋下来了许多，两只小手被叶子的汁液，染得绿绿的；头上脸上汗湃水流，可能因为用小手擦汗，成了个大花脸。
葛棉一看芽儿这个样子，笑了，说：“好乖娃，脸都成猴屁股了。你拽那干啥？”
“给爹，编笼子。”芽儿仍不松手，咧着嘴拽着。
葛棉弯腰抱住了芽儿，在石崖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泉水坑里，给他洗了手脸儿。石芽儿一边摇着头，一边把小手在水里拍着，水花溅得葛棉脸上、衣服前襟都是水。葛棉笑着哄芽儿：“好了，好了。不拍了，走，咱回家去。豆芽儿大小个人儿，操心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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