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尽管石老汉帮村长和壮壮他们出了个解决土地少的主意，也知道育棉树苗会发财的道理，但对壮壮在群众大会上的表态还是很生气。他认为，自古以来，数老百姓见识短，你给他做了一百件好事，他可能不会说你一句好；但只要你一件事办不好，他立马都会跟你翻脸。况且，一道沟里住着百十户人家，几百口人，一个人一个禀性，同是一件事，有的向灯，有的向火，到底育树苗能不能挣钱，现在谁也说不上来，一年后要是抓了瞎，那些人还不把壮壮给撕吃了？咱小门小户人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操那么多心有啥用？他村长想着大家，那是他应份的责任，你壮壮一个平头老百姓，强出那个头干啥？这不是二杆子吗？
一回到家，老人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壮壮，末了埋怨道：“你心也太实了，村长一吼使你就上去了，村长想干，那是想图个名哩，咱图个啥？眼下人心都变坏了，还有几个有情有义的？你又不傻，啥事看不见？几十个人堵住咱家门讹钱，才几天，你就忘记了？咱育苗，要是出了事，背时咱一家；管别人地里是种金柴还是长草养兔子，那跟咱不相干。不是不叫你给别人帮忙，而是咱出不起个闪错，现在，有几个人是不见兔子就撒鹰的？算了吧，啊！”
葛棉没有去开会，但知道开的是啥会，也知道公公人好心小，遂也劝壮壮：“那就听爹的话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壮壮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也是为自己好，他农村里生农村里长的，也是三十来人的人了，老百姓的啥事他都知道，囿于小农经济意识的根深蒂固，他们最讲实际利益，也最怕冒风险。他们穷怕了，也更怕一步出错雪上加霜，况且，这育树苗，营造经济林，确实也要几年后才能见效，几年以后到底怎么样，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想想这些，遂答应了：“中，我听爹的。”
老人见壮壮这么仁义，也心里热热的：“壮，我知道你人好心好，为咱这个家，这二年看把你挤成个啥了！等咱缓过来这口气儿，你愿意咋扑腾你就咋扑腾，我保证啥事都不拦你。”
壮壮点点头，说：“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说话不及，又是一个春二三月，天又蓝了，水又清了，满山遍野的青草长起来了，山花开了，活泼的鸟儿唱得更欢了；草丛间，树梢头，凡是有花儿的地方，家蜂和野蜂都在忙碌着，嗡嗡嘤嘤，不知疲倦；各色漂亮的蝴蝶，也翩翩起舞，忙着显摆自己漂亮的衣裙。
该种的春庄稼，都下地了，出苗了，房前屋后、溪旁渠畔和坡场上的任何一个稍微平展一点的地方，都点上了树种。几场春雨过后，又都出了苗。它们虽然还小，但裂开了豆瓣儿一般的小嘴，仰着灿烂的笑脸，或一颗颗，或一片片，一天到晚地笑着。
春天真好！
年内年外一直没使闲，人都累成了几节子，总算有了这么一晌没有紧活的工夫，老汉和葛棉要壮壮歇一晌，他不好拂老人和妻子的心意，遂把芽儿拱了个夹脖，唤上了黑儿，开心地叫道：“走喽，上坡玩去喽——”
临出门时，他还在腰里别了一把短把镰刀，他歇不下去哩，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的时间金贵呀！
出了门，腿上格外轻快，有劲，他转罢渠边转溪畔，转罢了溪畔又上了山，看着种下的树种出了芽，栽下的树苗扯开了身条，他高兴，他熨贴，真比吃了两碗蒸肉还解馋！他一刻也没有把芽儿放下来，拱着他过溪，拱着他上山，越拱心里越美气，在心里说：“芽儿腿上的骨头还软，他还走不动山路哩！”
芽儿在爹的背上鼓涌着，一会儿摸摸他的头，一会儿亲亲他的脸，一会儿拍拍小巴掌，一会儿又咯咯咯笑声连天，那小嘴不停地一声声甜欢着壮壮：“爹，你出汗了。爹，你胡子扎人哩！”
“不扎。”
“可扎。我妈都嫌扎哩！”
“胡说，你妈可不嫌扎。”
“可嫌。前几天你用胡子去扎我妈，我妈都把脸扭了哩！”
“我啥时候扎你妈了？”
“我看见哩！”
“好，看见哩，看见哩，我娃看见哩！”壮壮开心极了。
父子俩玩着，笑着，爬上了一个石岩，看见一头牛正伸长脖子，去撩（方言，意思为吃）一棵小桃树的叶子，壮壮遂大声喊道：“打！牛！嗨，谁的牛，咋能这样放哩！”一边喊着，一边疾步跑近牛，取下腰里的镰刀，在牛屁股上轻轻打了一镰把。
一镰把打出了牛的“主人”牛蹄筋。牛蹄筋一脸蛮横：“咋，想吃我的牛肉哩！”
壮壮知道牛蹄筋的德行，不想招惹他，遂笑着说：“牛叔，转哩。”
“转啥？我放牛哩！”牛蹄筋的话象石头一样硬。
壮壮仍笑着：“牛叔跟我玩哩，你没喂牛，我知道。”
“我昨天没喂牛，我今天就不能喂牛了？就是我没牛，我还不能借头牛放放？”牛蹄筋说话不论理。
壮壮强忍着不跟他生气，说：“咋不能？那也好。你愿意咋放你咋放，不过，牛叔，我这坡上栽的树苗多，你要放就找个处儿放，免得牛糟蹋了树苗。”
牛蹄筋存心生事：“我愿意在哪儿放就在那儿放，这坡是青山的，又不是柿树沟的！”
牛蹄筋如此作践壮壮，壮壮再也忍不住了，他虽然声音不高，却一字一板，句句如铁：“这坡有名有姓，我壮壮在青山也有门有户，站起来是一条汉子，谁也别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谁坏我一棵树，我砍他一只手，牲口糟蹋我一棵，我砍它一条腿下酒！”
牛蹄筋本想捏个软柿子，没想到壮壮这么不好惹，再看看壮壮那架骨头和一脸的寒气，先自怯了三分，但仍硬撑着：“你还敢杀人哩！”
“杀人不敢，咱也不干，杀人得偿命哩。咱有家有口，老婆娃子还要养活哩！不过，我不怕谁割我的庄稼，点我的麦秸垛，在我的门上靠招魂幡！要论理，咱跟他上法院打官司；要不论理，他抠咱鼻子咱挖他的眼！”他说着说着，反而笑容满面，把石芽儿放到地上，接着说，“芽儿，你先立这儿，我跟你牛爷玩玩。咱先割根老葛条，再把你牛爷绑个老汉看瓜，给咱看着坡场，别让牲口再糟蹋咱的树。”他说着，又捡起一块石头，往牛扔过去，撵走了牛，又低头去地上寻觅。
牛蹄筋没想到壮壮会拔他的刺尖儿捋他的戗毛，也真怕壮壮动了真的，把他绑个老汉砍瓜在坡上撂着。他知道老汉看瓜是咋回事：把人两条胳膊扭到背后绑起来，把头窝到裤裆里装起来，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自己又解不开手走不了人，只能跟蜷卧在蛋壳里地鸡娃儿一样，咋也不能动弹，只能等着别人来给他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又受罪又丢人，又看见葛棉正抗着大肚子往这儿来，怕惹住女人更麻缠，遂光棍不吃眼前亏，一边说着“算你厉害，算你厉害”，一边慌忙离去。
其实，牛蹄筋也不是非要跟壮壮过不去，从前天到今天早晨，他心里不好受，一股子气一直没有地方出，尤其恨那些日子过得好又有钱或即将有钱的人！
因为没钱，他白惹了一肚子的气——
前天，早饭后，百无聊赖，鬼使神差地去了辫子沟，去找他原来曾经相好的槐花儿，想着几十年没有没有来往，就是生一点，也不能不给面子吧。幸好那天只有槐花儿一个人在家，一进了屋，牛蹄筋就急火火地在槐花儿的胸脯上摸了一把。不料槐花儿一脸的寒霜，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半截入土的人了，混得人没个人样鬼没个鬼样，还骚毬得不行！等你有钱了你再来！”
“当年不是你说你不爱钱吗？”
“我说了，咋？我现在还是这话，我不爱钱我爱人，见不着你还听不着你，你成了个啥人你不知道？”
牛蹄筋也火了：“你一杆子把人说死了，我知道我是不成个样子，可我愿意活成这个样子吗？”
“你不愿意你就混出个人样儿让我看看，你混成个人样了你再来，来了我床上床下敬着你！”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虽不能立起来尿泡尿，可我说话从来不蜷舌头！”
牛蹄筋在槐花儿那儿吃了闭门羹，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今天早晨来坡上闲转时，看见了坡下不知是谁放的牛，就闹了这么一场事儿，没想到又在壮壮这儿碰了个硬树茬儿，真是人背时了放屁都砸脚后跟儿！
壮壮见牛蹄筋灰溜溜地走开了，遂也开心地笑了。笑罢，蹲下身子去割树下的杂草，不防惊起了草丛中的一只绿翅儿。
绿翅儿受惊，倏然飞去。
芽儿眼尖，看见了飞翔的绿翅儿，锐声喊道：“爹，绿翅儿，我要，我要！”
壮壮站起身，一边嘴里说着，“好，你别动，爹给你逮。”一边眼盯着绿翅儿飞向头顶石崖上的一个小石洞里，遂也攀上了石崖。
此时葛棉也上来了，她搂住芽儿，喊道：“小心点儿。”
壮壮回头看了一眼崖下的葛棉，说：“不碍事儿。”
石崖上有一个石塄子，只有尺把宽，仅仅能站下两只脚，绿翅儿的洞在石塄子上面，壮壮踮起脚后跟，才刚刚能够着。他顺手在石崖上折了一根细树枝，又抽出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捂住洞口，小心翼翼地把树枝从毛巾边上插进洞里，轻轻的探着，搅动着，直轰得那只绿翅儿撞在了毛巾上，才轻轻地连毛巾一块儿搦住。然后，又顺手扯了一根青丝葛藤，小心地拴住绿翅儿的一条腿，嘴巴咬住青丝葛藤，一步一步挪下石崖。
下了石崖，壮壮走到她们母子身旁，把青丝葛藤拴在一棵小桃树的根部，对芽儿说：“好看不好看？”
“爹，真好看！”芽儿声音甜甜的。
“想玩不想玩？”
“想玩！”芽儿用小手去捉绿翅儿，那绿翅儿拖着青藤，又飞到了小桃树的一根枝上。
芽儿挥舞着手，跳着，要去捉那绿翅儿。于是，绿翅儿飞着，跳着，芽儿也跳着，笑着。
壮壮和葛棉，一会儿看看芽儿，一会儿看看对方，都幸福地笑了。
一会儿，壮壮摸摸葛棉高高隆起的肚子，说：“芽儿，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你还吃奶不吃？”
“吃。”芽儿话不思索，脱口就说，后来又歪着头想了想说，“我吃一个，他吃一个。”
“要是一个奶他吃不饱哩？”壮壮把芽儿搂在怀里，摸着他的粉粉嫩嫩的小脸儿，又问。
“他要不够吃，我就不吃。”芽儿又想了一阵，指着壮壮的鼻子说，“那……你也不能吃！”
芽儿一句话，把壮壮和葛棉说了个大红脸，继而，葛棉笑得搂住了肚子：“对，对，你弟兄俩谁也不吃。”说罢，又问壮壮，“我刚才看见牛蹄筋了，他来咱坡上干啥？”
壮壮给葛棉说了事情的原委。
葛棉又笑了：“鬼不缠碰上单缠鬼了，行啊，你！”
壮壮也笑了：“一正压百邪嘛！”
转瞬间，葛棉不笑了，一脸正经，说：“走，咱回家吧。”
“回啥，才来，啥也没干呢。”
“来客了。”
“谁？”
“你的老相好。”
“我哪有相好！”
“人都在屋里坐着，连犊儿都给你带来了，还说没有。”
壮壮急了：“要回你回去吧，胡说啥哩！”
葛棉一看壮壮那个样子，笑了：“走吧，回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壮壮见葛棉不似在开玩笑，遂又拱起芽儿，说：“走，回去看看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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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老人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壮壮，末了埋怨道：“你心也太实了，村长一吼使你就上去了，村长想干，那是想图个名哩，咱图个啥？眼下人心都变坏了，还有几个有情有义的？你又不傻，啥事看不见？几十个人堵住咱家门讹钱，才几天，你就忘记了？咱育苗，要是出了事，背时咱一家；管别人地里是种金柴还是长草养兔子，那跟咱不相干。不是不叫你给别人帮忙，而是咱出不起个闪错，现在，有几个人是不见兔子就撒鹰的？算了吧，啊！”
葛棉没有去开会，但知道开的是啥会，也知道公公人好心小，遂也劝壮壮：“那就听爹的话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壮壮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也是为自己好，他农村里生农村里长的，也是三十来人的人了，老百姓的啥事他都知道，囿于小农经济意识的根深蒂固，他们最讲实际利益，也最怕冒风险。他们穷怕了，也更怕一步出错雪上加霜，况且，这育树苗，营造经济林，确实也要几年后才能见效，几年以后到底怎么样，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想想这些，遂答应了：“中，我听爹的。”
老人见壮壮这么仁义，也心里热热的：“壮，我知道你人好心好，为咱这个家，这二年看把你挤成个啥了！等咱缓过来这口气儿，你愿意咋扑腾你就咋扑腾，我保证啥事都不拦你。”
壮壮点点头，说：“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说话不及，又是一个春二三月，天又蓝了，水又清了，满山遍野的青草长起来了，山花开了，活泼的鸟儿唱得更欢了；草丛间，树梢头，凡是有花儿的地方，家蜂和野蜂都在忙碌着，嗡嗡嘤嘤，不知疲倦；各色漂亮的蝴蝶，也翩翩起舞，忙着显摆自己漂亮的衣裙。
该种的春庄稼，都下地了，出苗了，房前屋后、溪旁渠畔和坡场上的任何一个稍微平展一点的地方，都点上了树种。几场春雨过后，又都出了苗。它们虽然还小，但裂开了豆瓣儿一般的小嘴，仰着灿烂的笑脸，或一颗颗，或一片片，一天到晚地笑着。
春天真好！
年内年外一直没使闲，人都累成了几节子，总算有了这么一晌没有紧活的工夫，老汉和葛棉要壮壮歇一晌，他不好拂老人和妻子的心意，遂把芽儿拱了个夹脖，唤上了黑儿，开心地叫道：“走喽，上坡玩去喽——”
临出门时，他还在腰里别了一把短把镰刀，他歇不下去哩，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的时间金贵呀！
出了门，腿上格外轻快，有劲，他转罢渠边转溪畔，转罢了溪畔又上了山，看着种下的树种出了芽，栽下的树苗扯开了身条，他高兴，他熨贴，真比吃了两碗蒸肉还解馋！他一刻也没有把芽儿放下来，拱着他过溪，拱着他上山，越拱心里越美气，在心里说：“芽儿腿上的骨头还软，他还走不动山路哩！”
芽儿在爹的背上鼓涌着，一会儿摸摸他的头，一会儿亲亲他的脸，一会儿拍拍小巴掌，一会儿又咯咯咯笑声连天，那小嘴不停地一声声甜欢着壮壮：“爹，你出汗了。爹，你胡子扎人哩！”
“不扎。”
“可扎。我妈都嫌扎哩！”
“胡说，你妈可不嫌扎。”
“可嫌。前几天你用胡子去扎我妈，我妈都把脸扭了哩！”
“我啥时候扎你妈了？”
“我看见哩！”
“好，看见哩，看见哩，我娃看见哩！”壮壮开心极了。
父子俩玩着，笑着，爬上了一个石岩，看见一头牛正伸长脖子，去撩（方言，意思为吃）一棵小桃树的叶子，壮壮遂大声喊道：“打！牛！嗨，谁的牛，咋能这样放哩！”一边喊着，一边疾步跑近牛，取下腰里的镰刀，在牛屁股上轻轻打了一镰把。
一镰把打出了牛的“主人”牛蹄筋。牛蹄筋一脸蛮横：“咋，想吃我的牛肉哩！”
壮壮知道牛蹄筋的德行，不想招惹他，遂笑着说：“牛叔，转哩。”
“转啥？我放牛哩！”牛蹄筋的话象石头一样硬。
壮壮仍笑着：“牛叔跟我玩哩，你没喂牛，我知道。”
“我昨天没喂牛，我今天就不能喂牛了？就是我没牛，我还不能借头牛放放？”牛蹄筋说话不论理。
壮壮强忍着不跟他生气，说：“咋不能？那也好。你愿意咋放你咋放，不过，牛叔，我这坡上栽的树苗多，你要放就找个处儿放，免得牛糟蹋了树苗。”
牛蹄筋存心生事：“我愿意在哪儿放就在那儿放，这坡是青山的，又不是柿树沟的！”
牛蹄筋如此作践壮壮，壮壮再也忍不住了，他虽然声音不高，却一字一板，句句如铁：“这坡有名有姓，我壮壮在青山也有门有户，站起来是一条汉子，谁也别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谁坏我一棵树，我砍他一只手，牲口糟蹋我一棵，我砍它一条腿下酒！”
牛蹄筋本想捏个软柿子，没想到壮壮这么不好惹，再看看壮壮那架骨头和一脸的寒气，先自怯了三分，但仍硬撑着：“你还敢杀人哩！”
“杀人不敢，咱也不干，杀人得偿命哩。咱有家有口，老婆娃子还要养活哩！不过，我不怕谁割我的庄稼，点我的麦秸垛，在我的门上靠招魂幡！要论理，咱跟他上法院打官司；要不论理，他抠咱鼻子咱挖他的眼！”他说着说着，反而笑容满面，把石芽儿放到地上，接着说，“芽儿，你先立这儿，我跟你牛爷玩玩。咱先割根老葛条，再把你牛爷绑个老汉看瓜，给咱看着坡场，别让牲口再糟蹋咱的树。”他说着，又捡起一块石头，往牛扔过去，撵走了牛，又低头去地上寻觅。
牛蹄筋没想到壮壮会拔他的刺尖儿捋他的戗毛，也真怕壮壮动了真的，把他绑个老汉砍瓜在坡上撂着。他知道老汉看瓜是咋回事：把人两条胳膊扭到背后绑起来，把头窝到裤裆里装起来，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自己又解不开手走不了人，只能跟蜷卧在蛋壳里地鸡娃儿一样，咋也不能动弹，只能等着别人来给他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又受罪又丢人，又看见葛棉正抗着大肚子往这儿来，怕惹住女人更麻缠，遂光棍不吃眼前亏，一边说着“算你厉害，算你厉害”，一边慌忙离去。
其实，牛蹄筋也不是非要跟壮壮过不去，从前天到今天早晨，他心里不好受，一股子气一直没有地方出，尤其恨那些日子过得好又有钱或即将有钱的人！
因为没钱，他白惹了一肚子的气——
前天，早饭后，百无聊赖，鬼使神差地去了辫子沟，去找他原来曾经相好的槐花儿，想着几十年没有没有来往，就是生一点，也不能不给面子吧。幸好那天只有槐花儿一个人在家，一进了屋，牛蹄筋就急火火地在槐花儿的胸脯上摸了一把。不料槐花儿一脸的寒霜，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半截入土的人了，混得人没个人样鬼没个鬼样，还骚毬得不行！等你有钱了你再来！”
“当年不是你说你不爱钱吗？”
“我说了，咋？我现在还是这话，我不爱钱我爱人，见不着你还听不着你，你成了个啥人你不知道？”
牛蹄筋也火了：“你一杆子把人说死了，我知道我是不成个样子，可我愿意活成这个样子吗？”
“你不愿意你就混出个人样儿让我看看，你混成个人样了你再来，来了我床上床下敬着你！”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虽不能立起来尿泡尿，可我说话从来不蜷舌头！”
牛蹄筋在槐花儿那儿吃了闭门羹，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今天早晨来坡上闲转时，看见了坡下不知是谁放的牛，就闹了这么一场事儿，没想到又在壮壮这儿碰了个硬树茬儿，真是人背时了放屁都砸脚后跟儿！
壮壮见牛蹄筋灰溜溜地走开了，遂也开心地笑了。笑罢，蹲下身子去割树下的杂草，不防惊起了草丛中的一只绿翅儿。
绿翅儿受惊，倏然飞去。
芽儿眼尖，看见了飞翔的绿翅儿，锐声喊道：“爹，绿翅儿，我要，我要！”
壮壮站起身，一边嘴里说着，“好，你别动，爹给你逮。”一边眼盯着绿翅儿飞向头顶石崖上的一个小石洞里，遂也攀上了石崖。
此时葛棉也上来了，她搂住芽儿，喊道：“小心点儿。”
壮壮回头看了一眼崖下的葛棉，说：“不碍事儿。”
石崖上有一个石塄子，只有尺把宽，仅仅能站下两只脚，绿翅儿的洞在石塄子上面，壮壮踮起脚后跟，才刚刚能够着。他顺手在石崖上折了一根细树枝，又抽出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捂住洞口，小心翼翼地把树枝从毛巾边上插进洞里，轻轻的探着，搅动着，直轰得那只绿翅儿撞在了毛巾上，才轻轻地连毛巾一块儿搦住。然后，又顺手扯了一根青丝葛藤，小心地拴住绿翅儿的一条腿，嘴巴咬住青丝葛藤，一步一步挪下石崖。
下了石崖，壮壮走到她们母子身旁，把青丝葛藤拴在一棵小桃树的根部，对芽儿说：“好看不好看？”
“爹，真好看！”芽儿声音甜甜的。
“想玩不想玩？”
“想玩！”芽儿用小手去捉绿翅儿，那绿翅儿拖着青藤，又飞到了小桃树的一根枝上。
芽儿挥舞着手，跳着，要去捉那绿翅儿。于是，绿翅儿飞着，跳着，芽儿也跳着，笑着。
壮壮和葛棉，一会儿看看芽儿，一会儿看看对方，都幸福地笑了。
一会儿，壮壮摸摸葛棉高高隆起的肚子，说：“芽儿，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你还吃奶不吃？”
“吃。”芽儿话不思索，脱口就说，后来又歪着头想了想说，“我吃一个，他吃一个。”
“要是一个奶他吃不饱哩？”壮壮把芽儿搂在怀里，摸着他的粉粉嫩嫩的小脸儿，又问。
“他要不够吃，我就不吃。”芽儿又想了一阵，指着壮壮的鼻子说，“那……你也不能吃！”
芽儿一句话，把壮壮和葛棉说了个大红脸，继而，葛棉笑得搂住了肚子：“对，对，你弟兄俩谁也不吃。”说罢，又问壮壮，“我刚才看见牛蹄筋了，他来咱坡上干啥？”
壮壮给葛棉说了事情的原委。
葛棉又笑了：“鬼不缠碰上单缠鬼了，行啊，你！”
壮壮也笑了：“一正压百邪嘛！”
转瞬间，葛棉不笑了，一脸正经，说：“走，咱回家吧。”
“回啥，才来，啥也没干呢。”
“来客了。”
“谁？”
“你的老相好。”
“我哪有相好！”
“人都在屋里坐着，连犊儿都给你带来了，还说没有。”
壮壮急了：“要回你回去吧，胡说啥哩！”
葛棉一看壮壮那个样子，笑了：“走吧，回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壮壮见葛棉不似在开玩笑，遂又拱起芽儿，说：“走，回去看看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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