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客货车拉着壮壮一家和他们买的东西，在蜿蜒崎岖的山乡公路上行驶，爬过一座山又爬过一座山，绕过一道河湾又绕过一道河湾，车上的人都不多说话。这条公路，其实与沟里哗哗流淌的青丝河，几乎是并行着向山里延伸。当汽车爬上山坡时，公路即与小河分了手；当汽车在河湾行驶时，公路与河流又相依相偎，但从来没有个交汇牵手的时候。
山路崎岖，路面凹凸不平，裸露的石块满地都是，汽车路颠簸着，喘息着，仿佛翻肠搅肚一般地难受。
坐在车上的壮壮，此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和二叔在孙大夫药店附近看到桃蕊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一阵阵的难受又把他牵到了十年前的一段岁月里。
这一年，他和钱小串、葛棉、竹叶一块考进了山口镇中学，这是青山一道沟从来没有过的出奇的大喜事。山高沟深，人烟少，教育落后，解放后几十年来，这道沟里只出过一个初中生，就是石老汉的儿子石岩。这一年，沟里一下子出了四个“秀才”，谁都高兴，家家都像过年一样，把他们和他们的爹娘，一家挨着一家请，上学那天，一道沟里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把四个娃娃一直送到沟口。
到了镇上的中学，四个山里娃娃，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般神奇的世界，好多的人，好多的房子，多宽的路啊！他们都是好孩子，朴实，勤学，又乐于帮助人，一个学期后，都成了班上的好学生。钱小串鬼聪明，嘴甜，讨人喜欢；壮壮朴实，勤快，对人一片真心；葛棉和竹叶，人俊样，性子温和，人见人喜欢。就是学习成绩，各自在班里也是优秀的。
刚开始，每逢星期六，四个孩子一块回家，星期日下午，又结伴上学去。后来，他们各自认识了更多的伙伴，四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象原来那样一样厚薄了。葛棉不喜欢钱小串的油嘴滑舌，总感到他对人不真，比较之后，他更喜欢壮壮了。竹叶和钱小串的来往又比葛棉壮壮他们多一些，不知不觉间，各自有了距离，钱小串和竹叶一块上学，一块回家，葛棉也跟壮壮形影不离了。
孩子时代，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一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心里，已经时隐时现地在勾勒着自己未来那个他的形象，所以，她们对接触范围里的男孩子，掂量得更多一些，更细一些，而粗心的男孩子却似乎什么也不开窍，仿佛仍是一个石头蛋子。有一个星期六下午，壮壮和葛棉一块回家，走到杏树湾时，两个人已经是汗津津的了，壮壮蹲到河边洗脸，葛棉也不言声地蹲在旁边，轻轻地撩着河水。
河水清冽，游鱼碎石历历可数，阳光把两个孩子的影子倒映在水里。
葛棉搅动了一下河水，也搅碎了水中的人影儿，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地说：“程壮壮，你看，化到一块儿了！”
壮壮问：“啥化到一块儿了？”
葛棉说：“你看水里。”
壮壮看看河里，除了石头就是水，别的啥也没有，纳闷了：“啥也没有啊！”
葛棉恨壮壮的笨，她生气了，小嘴一噘，站起了身：“石头！”
壮壮茫然不解：“石头？”憨实粗心的男孩子，还不知道女孩子的情感是什么东西！
此后，又因为桃蕊他们更生分了。
壮壮和葛棉、桃蕊是一个班。山里的干果多，水果也多，核桃、栗子、鲜红的柿子和又甜又酸的山楂，满坡都是。一到夏末和秋天，壮壮每个星期天上学总要带上一些。他人好，跟谁都不远也不近，班上无论哪一个同学，都吃过他这些东西。桃蕊坐在他的前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什么东西都是她先尝。她人活泼，又住在山口镇街上，胆大，常当着同学们的面儿大呼小叫地向壮壮讨要，壮壮也总是红着脸给她。日子久了，班上有些同学不免开他们的玩笑，每逢这时候，壮壮的脸总是涨得像一块红布一样，而胆大的桃蕊总是眼一瞪，挺起饱满的胸脯高声宣叫：“就好了咋啦？”
她这么一叫，常弄得壮壮很难为情，而这时候的葛棉，也总是寒着脸，目光恨恨地剜着壮壮。
这些，虽然是孩子的玩笑，可玩笑差一点就成了真的。
那是因为一个偶发事件。
初中二年级那年春天，桃蕊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她个子高，发育得快，人俊样，又爱穿，一朵鲜花扎了一条街人的眼，自然成了街上一些小流子的追逐对象。有一个下午放学，壮壮到学校门口小卖部去买一个本子，看见学校院墙西边围着一群人，就走了过去。谁知一走近，发现几个小流子正把桃蕊围在中间，又推又搡又摸又捏的，还阴阳怪气“小妹妹”长“小妹妹”短地叫着。
壮壮气坏了，冲进人群，拉住桃蕊的手就走。
几个流子立即围了上来，一个又黑又瘦的猴子一样的东西，把水果刀指着壮壮的心口骂道：“哟，谁的裤裆烂了把你给露了出来，哥儿们看上的，你也敢横插一杠子？滚开！”
壮壮气急了，抬手一拨拉，把那个小流子摔了个狗吃屎，说：“她是我们班同学，你们不能欺负她！”
其它几个小流子立即围了上来，一时刀舞拳飞。
壮壮把桃蕊拉到身后，也挥拳狠揍这班流子。他壮实，个子高，力气大，且又是红了眼的小豹子，这几个小流子哪是他的对手，一会儿就被打得抱头鼠窜。
从此，嘴上抹了糖的桃蕊，“壮哥”长“壮哥”短地叫个不停，并常常借口害怕让壮送她回家。
日子一长，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异样的感情，无论什么时候，总想见到对方，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壮壮又常常自己劝自己：咱是山里人，人家是街上人，桃蕊根本不可能跟咱到山里去！因此，也只是把这种感情保持在同学关系上。可桃蕊就不一样了，她是个感情丰富而又外露的姑娘，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去，壮壮送她到家门口，桃蕊站住了，她没有马上进门去，而是看一下四周没人，突然在壮壮的脸上亲了一口，开心地笑着说：“天上的鸟儿成双对，壮壮哥，已经盖了章了，等我再大几年，我们就……”
正在这时，不防桃蕊的妈出来了，看见了这一幕，立即冷了脸，说：“你是山里人吧！”
壮壮说：“婶儿，我是青山人。”
老婆子说：“一个山老猿，也想吃天鹅肉！”
壮壮气坏了，扭头就走。从此，她和桃蕊断了来往，初三还没毕业，爹妈又突然相继死去，壮壮没有坚持到毕业就回了家。
回了家，十六岁的壮壮成了个庄稼汉，和任何同学都断了来往，他不再想桃蕊，也不再想葛棉了，他知道自己这只癞蛤蟆不应有痴心妄想，以至在葛棉抱着孩子到二叔家看病，也装着不认识，所有的招待，都只是在尽一个老同学的一份心意，但心里却像刀割一般地难受。
壮壮一路沉默，葛棉也不说一句话，他知道壮壮心里想的是啥，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其实，从到孙大夫药店的那一刻开始，一个上午，她心里何尝有一时好受？
自从壮壮救了桃蕊，桃蕊粘上了壮壮，葛棉这个山里的姑娘伤心地哭过，也在心里骂过。骂谁呢？骂壮壮？不是。骂桃蕊？也不是。当壮壮被桃蕊的妈生生地割断了他与桃蕊的来往时，她高兴过，也为壮壮难过过，她在心里骂过桃蕊的薄情，骂过桃蕊妈的野蛮和寡义；当壮壮爹妈因一次山洪暴发，被洪水夺去了生命时，她也为孤苦伶仃的壮壮哭过。毕业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两家距离虽不远，但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她也曾苦苦地思念过壮壮，并且苦苦地等待着壮壮的突然出现，等待壮壮会托人突然向自己的父母提亲。可是，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一直等到二十五岁，壮壮这个家伙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失望了，只好听凭父母做主，嫁给了芽儿他爹石岩。她心里苦，命也苦，只说把少女的初恋压在心底和芽儿他爹过一辈子，没想到短命的他又把自己撇得那么苦！没了丈夫，死亡了的少女初恋又复活了，那次她在家里听到担柴山汉们的玩笑，心里一下子就掀起了狂涛巨澜，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一天，望着壮壮担柴远去的背影，她骂他：“你个不要良心的！”当芽儿前年生病那天，在柿树沟碰到壮壮，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可见到壮壮把她看作过路的，她的心又凉了：人家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对厮面儿都不认识，你犯个啥贱哩！当公公回家，她因为芽儿的病需要在壮壮家待一天时，心里又好高兴好高兴，他为壮壮的日子艰难仍光棍一条难过，也为他仍旧光棍儿一条高兴。她也曾认为：这也许就是命吧，命中自己该是壮壮的人，嫁了芽儿他爹，也不过是转了一个弯又转回来了！可是，当壮壮回家来做饭时，对待她仍象对生人一样，她的心又凉了：壮壮是把自己忘了，他真的是不愿认出自己来了，况且，自己已经嫁过人，成了残花败柳，谁还稀罕呢！可是，看到他对芽儿那么好，对自己也那么好，似乎只是出于一个人的厚道，又似乎不是，她的心又不由地热了，当听到小牛开他们的玩笑时，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不管他是否愿意，是否嫌弃自己是个寡妇，她都要说，都要拉住他的手，再也不能象那一年那样羞羞答答地错过了机会，因而失去了本属于她的几乎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于是……真没想到，他这个叫人可亲、令人可爱、叫人生恨、让人咋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憨狗，绕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新婚那一夜，她躺在他的怀里，泪水流湿了他的胸膛，她轻轻地咬了他一口，问他：“你集集从关爷台过，不知道我的苦楚？”
“知道。”
“我去你们那儿给芽儿看病，你认不出来我？”
“咋能认不出来。”
“你知道我的苦情，又认出来了我，为啥只对芽儿好，对我就那么狠心？”
“谁说我只对芽儿好不对你好？我煮鸡蛋、炒菜是为啥？”
“既是对我好，你为什么就不……你是贵人？你的嘴咋就那么难张？”
“我不知道你还嫁不嫁人，也不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我想张嘴，又怕落个长脸。从在山口街上学到现在，我哪一天不想你？”
“哼，嘴上抹蜂糖了，你想我，为啥还跟桃蕊好？”
“别说了，那过节让我把肠子都悔青了。自从我爹妈出了那事，我下了学，天天想你，天天骂自己坏了良心，听到人说你嫁了芽儿他爹时，我大病了一场，差一点都不想活了，不信你问问二叔去。”
“我问屁，那能张开嘴？你既是那么想我，咋不来看我一眼？”
“去人家家里看人家老婆，我还算个啥人！”
“那你现在不是搂着人家老婆？”
“谁说是人家的老婆？”壮壮一下子把她抱得紧紧的，一条腿搭在了她的光身子上，“我搂的是我中学时的相好，我的亲亲，我的心肝宝贝，我的金子一样贵重的老婆！”
……多么艰难的回想啊，一把可以拧出苦水来的苦苦的恋情！葛棉为自己的痛苦痛苦，又为壮壮的不幸痛苦：命运咋老是这么挤兑壮壮呢？你桃蕊把我的壮壮哥夺走，我恨你也不恨你，可你不该因为你妈就一脚踢开了他！你既是抛弃了他，就各过各的日子吧，为啥过了十来年，你又朝他的心口窝踹一脚？你妈要死，你买谁的寿材不好，却偏偏要买壮壮亲人的寿材？莫不是壮壮这一辈子就跳不出这个女人的手心了？早就听说这个骚货烂了一个山口镇，没想到头主儿还是张顺红！张顺红，你还算个人吗？你还跟俺的壮壮是老表哩，有老表这样害践人的吗？俺就不相信老天爷就一直不睁眼，这样的坏货，就能得意一辈子！和他坐在一辆车上，葛棉心里隔腻死了，也隐隐约约感到，他来山里可能又要干啥坏事了。
车上的五个人，除了司机，心里都不好受，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多余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关爷台，卸了车，壮壮招呼大家到家里坐，葛棉狠狠地剜了张顺红一眼，却神色温和地说：“表哥是忙人，知道你是找钱小串的，事情关紧，今天就不劝你到家了，以后有空了，再来家坐。”
葛棉这一“掌子”，把张顺红推到了一边去，张顺红一时气得牙根儿疼，心里说：贼婆娘，总有一天要你试试我的家伙的粗细！他脸上虽然极尴尬，却还是挤出了一点儿笑容：“不了，不了，今天实在是没有空。”说罢，拖着一堆沉重的肥肉，朝青石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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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路面凹凸不平，裸露的石块满地都是，汽车路颠簸着，喘息着，仿佛翻肠搅肚一般地难受。
坐在车上的壮壮，此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和二叔在孙大夫药店附近看到桃蕊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一阵阵的难受又把他牵到了十年前的一段岁月里。
这一年，他和钱小串、葛棉、竹叶一块考进了山口镇中学，这是青山一道沟从来没有过的出奇的大喜事。山高沟深，人烟少，教育落后，解放后几十年来，这道沟里只出过一个初中生，就是石老汉的儿子石岩。这一年，沟里一下子出了四个“秀才”，谁都高兴，家家都像过年一样，把他们和他们的爹娘，一家挨着一家请，上学那天，一道沟里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把四个娃娃一直送到沟口。
到了镇上的中学，四个山里娃娃，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般神奇的世界，好多的人，好多的房子，多宽的路啊！他们都是好孩子，朴实，勤学，又乐于帮助人，一个学期后，都成了班上的好学生。钱小串鬼聪明，嘴甜，讨人喜欢；壮壮朴实，勤快，对人一片真心；葛棉和竹叶，人俊样，性子温和，人见人喜欢。就是学习成绩，各自在班里也是优秀的。
刚开始，每逢星期六，四个孩子一块回家，星期日下午，又结伴上学去。后来，他们各自认识了更多的伙伴，四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不象原来那样一样厚薄了。葛棉不喜欢钱小串的油嘴滑舌，总感到他对人不真，比较之后，他更喜欢壮壮了。竹叶和钱小串的来往又比葛棉壮壮他们多一些，不知不觉间，各自有了距离，钱小串和竹叶一块上学，一块回家，葛棉也跟壮壮形影不离了。
孩子时代，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一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心里，已经时隐时现地在勾勒着自己未来那个他的形象，所以，她们对接触范围里的男孩子，掂量得更多一些，更细一些，而粗心的男孩子却似乎什么也不开窍，仿佛仍是一个石头蛋子。有一个星期六下午，壮壮和葛棉一块回家，走到杏树湾时，两个人已经是汗津津的了，壮壮蹲到河边洗脸，葛棉也不言声地蹲在旁边，轻轻地撩着河水。
河水清冽，游鱼碎石历历可数，阳光把两个孩子的影子倒映在水里。
葛棉搅动了一下河水，也搅碎了水中的人影儿，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地说：“程壮壮，你看，化到一块儿了！”
壮壮问：“啥化到一块儿了？”
葛棉说：“你看水里。”
壮壮看看河里，除了石头就是水，别的啥也没有，纳闷了：“啥也没有啊！”
葛棉恨壮壮的笨，她生气了，小嘴一噘，站起了身：“石头！”
壮壮茫然不解：“石头？”憨实粗心的男孩子，还不知道女孩子的情感是什么东西！
此后，又因为桃蕊他们更生分了。
壮壮和葛棉、桃蕊是一个班。山里的干果多，水果也多，核桃、栗子、鲜红的柿子和又甜又酸的山楂，满坡都是。一到夏末和秋天，壮壮每个星期天上学总要带上一些。他人好，跟谁都不远也不近，班上无论哪一个同学，都吃过他这些东西。桃蕊坐在他的前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什么东西都是她先尝。她人活泼，又住在山口镇街上，胆大，常当着同学们的面儿大呼小叫地向壮壮讨要，壮壮也总是红着脸给她。日子久了，班上有些同学不免开他们的玩笑，每逢这时候，壮壮的脸总是涨得像一块红布一样，而胆大的桃蕊总是眼一瞪，挺起饱满的胸脯高声宣叫：“就好了咋啦？”
她这么一叫，常弄得壮壮很难为情，而这时候的葛棉，也总是寒着脸，目光恨恨地剜着壮壮。
这些，虽然是孩子的玩笑，可玩笑差一点就成了真的。
那是因为一个偶发事件。
初中二年级那年春天，桃蕊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她个子高，发育得快，人俊样，又爱穿，一朵鲜花扎了一条街人的眼，自然成了街上一些小流子的追逐对象。有一个下午放学，壮壮到学校门口小卖部去买一个本子，看见学校院墙西边围着一群人，就走了过去。谁知一走近，发现几个小流子正把桃蕊围在中间，又推又搡又摸又捏的，还阴阳怪气“小妹妹”长“小妹妹”短地叫着。
壮壮气坏了，冲进人群，拉住桃蕊的手就走。
几个流子立即围了上来，一个又黑又瘦的猴子一样的东西，把水果刀指着壮壮的心口骂道：“哟，谁的裤裆烂了把你给露了出来，哥儿们看上的，你也敢横插一杠子？滚开！”
壮壮气急了，抬手一拨拉，把那个小流子摔了个狗吃屎，说：“她是我们班同学，你们不能欺负她！”
其它几个小流子立即围了上来，一时刀舞拳飞。
壮壮把桃蕊拉到身后，也挥拳狠揍这班流子。他壮实，个子高，力气大，且又是红了眼的小豹子，这几个小流子哪是他的对手，一会儿就被打得抱头鼠窜。
从此，嘴上抹了糖的桃蕊，“壮哥”长“壮哥”短地叫个不停，并常常借口害怕让壮送她回家。
日子一长，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异样的感情，无论什么时候，总想见到对方，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壮壮又常常自己劝自己：咱是山里人，人家是街上人，桃蕊根本不可能跟咱到山里去！因此，也只是把这种感情保持在同学关系上。可桃蕊就不一样了，她是个感情丰富而又外露的姑娘，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去，壮壮送她到家门口，桃蕊站住了，她没有马上进门去，而是看一下四周没人，突然在壮壮的脸上亲了一口，开心地笑着说：“天上的鸟儿成双对，壮壮哥，已经盖了章了，等我再大几年，我们就……”
正在这时，不防桃蕊的妈出来了，看见了这一幕，立即冷了脸，说：“你是山里人吧！”
壮壮说：“婶儿，我是青山人。”
老婆子说：“一个山老猿，也想吃天鹅肉！”
壮壮气坏了，扭头就走。从此，她和桃蕊断了来往，初三还没毕业，爹妈又突然相继死去，壮壮没有坚持到毕业就回了家。
回了家，十六岁的壮壮成了个庄稼汉，和任何同学都断了来往，他不再想桃蕊，也不再想葛棉了，他知道自己这只癞蛤蟆不应有痴心妄想，以至在葛棉抱着孩子到二叔家看病，也装着不认识，所有的招待，都只是在尽一个老同学的一份心意，但心里却像刀割一般地难受。
壮壮一路沉默，葛棉也不说一句话，他知道壮壮心里想的是啥，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其实，从到孙大夫药店的那一刻开始，一个上午，她心里何尝有一时好受？
自从壮壮救了桃蕊，桃蕊粘上了壮壮，葛棉这个山里的姑娘伤心地哭过，也在心里骂过。骂谁呢？骂壮壮？不是。骂桃蕊？也不是。当壮壮被桃蕊的妈生生地割断了他与桃蕊的来往时，她高兴过，也为壮壮难过过，她在心里骂过桃蕊的薄情，骂过桃蕊妈的野蛮和寡义；当壮壮爹妈因一次山洪暴发，被洪水夺去了生命时，她也为孤苦伶仃的壮壮哭过。毕业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两家距离虽不远，但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她也曾苦苦地思念过壮壮，并且苦苦地等待着壮壮的突然出现，等待壮壮会托人突然向自己的父母提亲。可是，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一直等到二十五岁，壮壮这个家伙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失望了，只好听凭父母做主，嫁给了芽儿他爹石岩。她心里苦，命也苦，只说把少女的初恋压在心底和芽儿他爹过一辈子，没想到短命的他又把自己撇得那么苦！没了丈夫，死亡了的少女初恋又复活了，那次她在家里听到担柴山汉们的玩笑，心里一下子就掀起了狂涛巨澜，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一天，望着壮壮担柴远去的背影，她骂他：“你个不要良心的！”当芽儿前年生病那天，在柿树沟碰到壮壮，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可见到壮壮把她看作过路的，她的心又凉了：人家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对厮面儿都不认识，你犯个啥贱哩！当公公回家，她因为芽儿的病需要在壮壮家待一天时，心里又好高兴好高兴，他为壮壮的日子艰难仍光棍一条难过，也为他仍旧光棍儿一条高兴。她也曾认为：这也许就是命吧，命中自己该是壮壮的人，嫁了芽儿他爹，也不过是转了一个弯又转回来了！可是，当壮壮回家来做饭时，对待她仍象对生人一样，她的心又凉了：壮壮是把自己忘了，他真的是不愿认出自己来了，况且，自己已经嫁过人，成了残花败柳，谁还稀罕呢！可是，看到他对芽儿那么好，对自己也那么好，似乎只是出于一个人的厚道，又似乎不是，她的心又不由地热了，当听到小牛开他们的玩笑时，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不管他是否愿意，是否嫌弃自己是个寡妇，她都要说，都要拉住他的手，再也不能象那一年那样羞羞答答地错过了机会，因而失去了本属于她的几乎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于是……真没想到，他这个叫人可亲、令人可爱、叫人生恨、让人咋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憨狗，绕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新婚那一夜，她躺在他的怀里，泪水流湿了他的胸膛，她轻轻地咬了他一口，问他：“你集集从关爷台过，不知道我的苦楚？”
“知道。”
“我去你们那儿给芽儿看病，你认不出来我？”
“咋能认不出来。”
“你知道我的苦情，又认出来了我，为啥只对芽儿好，对我就那么狠心？”
“谁说我只对芽儿好不对你好？我煮鸡蛋、炒菜是为啥？”
“既是对我好，你为什么就不……你是贵人？你的嘴咋就那么难张？”
“我不知道你还嫁不嫁人，也不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我想张嘴，又怕落个长脸。从在山口街上学到现在，我哪一天不想你？”
“哼，嘴上抹蜂糖了，你想我，为啥还跟桃蕊好？”
“别说了，那过节让我把肠子都悔青了。自从我爹妈出了那事，我下了学，天天想你，天天骂自己坏了良心，听到人说你嫁了芽儿他爹时，我大病了一场，差一点都不想活了，不信你问问二叔去。”
“我问屁，那能张开嘴？你既是那么想我，咋不来看我一眼？”
“去人家家里看人家老婆，我还算个啥人！”
“那你现在不是搂着人家老婆？”
“谁说是人家的老婆？”壮壮一下子把她抱得紧紧的，一条腿搭在了她的光身子上，“我搂的是我中学时的相好，我的亲亲，我的心肝宝贝，我的金子一样贵重的老婆！”
……多么艰难的回想啊，一把可以拧出苦水来的苦苦的恋情！葛棉为自己的痛苦痛苦，又为壮壮的不幸痛苦：命运咋老是这么挤兑壮壮呢？你桃蕊把我的壮壮哥夺走，我恨你也不恨你，可你不该因为你妈就一脚踢开了他！你既是抛弃了他，就各过各的日子吧，为啥过了十来年，你又朝他的心口窝踹一脚？你妈要死，你买谁的寿材不好，却偏偏要买壮壮亲人的寿材？莫不是壮壮这一辈子就跳不出这个女人的手心了？早就听说这个骚货烂了一个山口镇，没想到头主儿还是张顺红！张顺红，你还算个人吗？你还跟俺的壮壮是老表哩，有老表这样害践人的吗？俺就不相信老天爷就一直不睁眼，这样的坏货，就能得意一辈子！和他坐在一辆车上，葛棉心里隔腻死了，也隐隐约约感到，他来山里可能又要干啥坏事了。
车上的五个人，除了司机，心里都不好受，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多余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关爷台，卸了车，壮壮招呼大家到家里坐，葛棉狠狠地剜了张顺红一眼，却神色温和地说：“表哥是忙人，知道你是找钱小串的，事情关紧，今天就不劝你到家了，以后有空了，再来家坐。”
葛棉这一“掌子”，把张顺红推到了一边去，张顺红一时气得牙根儿疼，心里说：贼婆娘，总有一天要你试试我的家伙的粗细！他脸上虽然极尴尬，却还是挤出了一点儿笑容：“不了，不了，今天实在是没有空。”说罢，拖着一堆沉重的肥肉，朝青石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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