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吃罢晚饭的时候，壮壮还没有回来，老汉和葛棉心里萦记着，只好等着。
已经上了灯，壮壮还没有回来，葛棉有些焦急了：“这是咋啦，去了一天了，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
石老汉说：“青石片那货是个坏货，听人说手黑得很，蠓虫飞过头顶，也要拧下一条腿来，壮壮那脾气，怕是不会依他。”
“为啥要依他？去贷款就是有困难，阎王爷也不嫌鬼瘦！”葛棉说，“贷他的款，还他的钱，正出正入，国家有政策！”
“政策是好，可念经的歪嘴和尚太多了。”
“不怕不犯，就怕不干，他做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到时候是到时候的事儿，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不是眼下正坐着挤吗？”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葛棉也不说话了，只好干坐着，等着壮壮回来。
初六的月亮不大，还只是个大月牙儿，挂在对面山上的树梢，不亮，象是蒙着一层橘红色的雾，照得山沟里的夜一片朦胧。
关爷台的乡村公路上，膀挨膀走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瘦的是钱小串，矮的胖的是张顺红。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钱小串说：“红哥，看这事儿弄的，我这两天是摸着姑姑子屄了，净给咱惹麻烦，前天，就在程壮壮要贷款前，就牛蹄筋那号人也找着要贷款，我知道他是个吊死鬼卖屄死不要脸的货，说啥也没给他，只好掏给了他十块钱打发了要饭吃，谁知他前脚走，后脚就来了程壮壮，你看这……给哥招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那弄啥，咱弟兄俩谁跟谁？不能贷就是不能贷，管它是谁！不过，以后还是眼皮儿要活一点儿，看人下菜，既不能断了咱的生意，也不能叫小人坏了事。”张顺红似是很理解钱小串难处，热热地安慰着，谆谆地叮嘱着。
钱小串点了点头：“我记住了。以后……”
“不说了。你看，”张顺红指了指不远处关爷台下的房子，“就是这儿吧？”
“就是这儿，孤庄独户。”
两人不言声了，下了路，朝关爷台下的屋子走去。
黑儿在门口咬起来了。葛棉和老汉知道来了生人。
老人去开门。一个人站在门口，对老汉说：“老叔，壮壮今天不回来了，他去柿树沟了。”
“进屋里吧。”老汉让着站在门口的人，“这么晚了，他回柿树沟干啥？”
“不了，我就不进屋了。只听说他要回家卖房子，到底为啥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来家说一声，不让萦记。”那人说完就走了。
石老汉关上了门，他想不明白，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急着卖房子干啥？”
葛棉已经听到了公公和那人的话，心里一热，不禁流下了眼泪：“他这是铁了心了！”
老汉点了点头，也不禁心头热了起来，他明白了：壮壮是把他和这个家绑到了一块儿，他栽棉树是为了这个家富裕起来，也为了他老汉有个幸福的晚年，天底下这样的好小伙子可是不多呀！想到这儿，老汉叹了一口气，说：“好娃啊，是个好娃啊！”
葛棉擦去了眼泪，给公公和自己盛了饭，说：“爹，咱吃饭吧。”
“壮壮不在家，我心里闷闷腾腾的，不想吃。”
“犟着吃一点，壮壮虽说来咱家日子不多，我也看出来了，是个好人，也是个犟人。”
“是好人。犟人也好，五尺高的小伙子，肚子里没有二两钢铁算个啥？只是房子不该卖，卖了房子，他就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他还退个啥哩！”葛棉端着碗，眼泪又要流出来，赶紧用手巾蘸了蘸眼窝，“这不就是他的家么！”
老汉点了点头，接过了饭碗。
山谷空寂，月色朦胧，屋外竹林梢，一阵风摇出一阵飒飒声响，翁媳两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吃罢了饭，洗过了锅碗，已是更把天气，黑儿又咬了起来。老汉急忙站起身，匆匆去开门，一时惊喜异常：“是不是壮壮回来来？”
“他回不来，那人才走多大一会儿。”葛棉说。
老汉走到门口，不急于开门，隔着院墙问：“谁？”
一个说：“大叔，我是青石片的钱小串，是咱村的信贷员，和壮壮是老同学，来找壮壮的。”
另一个说：“大叔，我是壮壮他表哥，咱们是亲戚，我是来找壮壮的。”
“哟，真是不巧，壮壮不在家，他回柿树沟了。”老汉开了门，山里人厚道，没有把人关在门外不让进来的理，更不用说还有壮壮的表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村上的信贷员钱小串，他胳肢窝里夹了个黑皮包；后面的人三十几岁，一身肥肉，脖子奇短，一个大脑袋仿佛是直接搁在了肩膀上，进门一脸笑。老汉想，这可能就是壮壮的表哥吧。
待两人进了屋子坐下，老汉拿出了一块钱一包的“白河桥”纸烟，让他们抽。
葛棉听说壮壮的表哥来了，遂急忙去厨房烧茶。
老汉拿出火柴，给他们点着烟后说：“钱信贷我认识，这位客人眼生得很。”
钱小串急忙说：“这是咱镇上的张主任，管我们农业信贷这一路。”
张信贷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说：“山前扫帚场的，叫张顺红，和壮壮是姑表兄弟，咱是正经亲戚哩。”
“哦，你可是稀客，咋，今儿有空了？”
正说着，葛棉端上来了三碗着了白糖的荷包蛋，放在桌子上，说：“没啥招待的，你们先喝碗茶，我这就去给你们做饭。”
钱小串急忙站起来，拦住了葛棉：“刚才才在我家吃过了，又是是亲戚又是是朋友的，不用客气。”
老汉说：“吃了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馍是现成的，点着火就好，可别卖饿。”
张信贷也赶忙说：“叔，吃了，吃了，真的吃了，弟妹你们就别客气了。”说着，看了葛棉一眼。
在老汉和葛棉的再三劝让下，两个人喝完了那碗鸡蛋茶。钱小串一把碗放下，擦了一把嘴，就打开了黑皮包，取出了贷款的折子，说：“大叔，壮壮哥的手章在不在家？早晨给壮壮哥说了两句玩话，没想到惹得他一撅走了。章子要是在家，咱现在就把折子填一下，钱我也带来了。”
葛棉说：“章子在他身上带着。”
钱小串说：“他的不在家，你的也中。”
葛棉知道这里头一定有原因，想等壮壮回来再说，就说：“看我个女人家，一年四季很少赶集上店，俺家外边又没有个挣钱的亲戚给寄个钱，要个手章干啥？等他回来再说。”
张信贷不觉又看了葛棉一眼，他吃惊于这个女人的漂亮，咯噔咽了一口口水，转脸对钱小串说：“你不会先把钱放下？等壮壮回来后，或是他去你那儿，或是你再来家，补办个手续不就行了？我看你们下边这些人，都是死心眼儿，死扛住一块板干啥？先办手续跟后办手续，五八四四八五，还不是一样？怪不得牛县长批评咱们，都是你们这些猪脑子惹的麻烦！”
钱小串赶忙认错：“对对对，主任批评得好，你看我这榆木疙瘩绞丝头！”说着，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票子，递向石老汉：“老叔，这是三千块，你点点。咱张主任从镇上跑几十里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老汉和葛棉都被两个人出奇的好态度给弄懵了：哪有信贷员给贷款人送钱到家的，这日头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他们不敢接这钱。老汉说：“不忙，不忙，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还是等壮壮回来再说吧。”
可是，两个人已经站起了身，抬脚就要走。
张信贷说：“就这样了。小串，把钱给咱家放下。老叔，弟妹，以后上街赶集，可不要远了我那个门儿！”
钱小串把钱放在桌子上，说：“给壮壮哥说，有空到青石片去坐，钱要是不够，言一声，我再给咱送来！”
那两个人走了后，老汉和葛棉却不安起来了，说：“棉，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点儿蹊跷，只见过狗咬人，还没有听说过狗舔人的。”
“管他哩，”葛棉到底也是初中生，现实的事情懂得得多，说，“不是正熬煎贷不来款吗？他送来，咱就拿着，又不是将来不还他。”
老汉说：“你说拿着咱就先拿着，但愿别出个啥事儿，咱是小百姓，没担负儿。”
钱小串他们一出门，钱小串就对张信贷说：“张主任，你先到我家歇着，我到村上给柿树沟的村委会挂个电话，让他们千万拦住壮壮，别让他卖房子。”
张信贷说：“让你想起来，黄瓜菜都凉了，我在镇上早都打过了。走，上你那儿喝两盅去，这他妈的是摸着姑姑子屄了！”
“走。”钱小串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但还是想把这种关系往实处砸一砸，急忙答应了。
石板路上，手电的光亮明明灭灭，时隐时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青石片走去。
山路弯弯，月色朦胧，小路两旁的一块块大青石头，象窝虎，似蹲狼，青森森，黑乎乎，直使两个信贷心里一阵阵发毛。
钱小串说：“主任，程壮壮和牛县长是亲戚？”
张信贷说：“亲戚个毬！”
“那……牛县长为啥对他那么关心？害得你挨了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批评！”
“那还用问？你我干这事儿能见得人？只要是个不爱钱的当官儿的，谁能饶过？就是个爱钱的官儿，还能不在面儿上做个样子？”
“要是这样说，以后咱就洗手算毬了！”
“洗了手咱花啥？看你软蛋成啥样了，照干！还能有几个程壮壮碰上牛县长马县长？咱不捉山老猿捉谁？放心，照前如后，不过，对壮壮要照顾点，他早贷早给晚贷晚给，要多少给多少，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么！”
“对，对对。还是主任想得深远，想得活泛。明儿回镇上，你把这个季度的顺便拿回去吧。”
“中。我给你拨了多少？”
“五十万。”
“对，是五十万。能拉尽量把临县的那一片也拉上，放得多，才能收得多，撒大网多捕鱼嘛！”
“中，我一定照着你的话去做。”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急不忙地走路，也不慌不忙地商量着他们的生意。走了一段路，张信贷忽然问道：“壮壮倒插门到石家，户口转过来了没有？”
“听说还没有。”
“壮壮这跟闺女去婆家一样，你们村上给他分地了没有？”
“也没有。听村长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葛棉前边那个男人的地不扒，壮壮的地也不再给分，不想再翻手合手费事了。”
“哦，那也好。只是他要是没有转户口，就不好顶那女人前边那个男人的那一份呀。”
“老百姓谁管毬那个，人家嫁也嫁了，娶也娶了，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被窝里睡觉了，还能不让人家吃饭？”
“说的也是。”
“主任问这干啥？”
“啥也不干，随便问问，壮壮是我老表么。”
此时起风了，风过树林，飒飒作响，天也阴了，一时乌云遮月。
山路上，两个人成了两个晃动的影子。
第三天早晨，壮壮起了个大早，匆匆离开了柿树沟。他，有急事要办哩。昨天晚上，在二叔家吃晚饭。吃饭时，他把准备卖房子的事告诉了二叔。程大夫沉思了一阵，说：“最好还是不卖。卖了，就把柿树沟撇干净了；不卖，你又急着用钱。老汉和葛棉心眼小，心里搁不住事，老是有个苍蝇，怕你靠不住。其实钱是小事，我可以给你凑几个，可是，脚不蹬两只船，跟葛棉娘儿们过日子是大事。咱虽说是山野之人，可也是老门老户人家，无论做啥事，都要对得起心口窝那四两肉，我看葛棉是个好女子。”
壮壮点点头：“老汉也是个好老汉。”
“那就是你的福气，家和万事兴么。”
正说着，村长来了，一进门就说了不要卖房子的事，末了说：“大侄子，老叔没看出咱柿树沟还藏龙卧虎哩，卖不卖房子，县长都替你操心哩。”
大夫吃了一惊，问壮壮是咋回事。壮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是县长，会替自己操心，遂给二叔说了贷款和碰见那人的前情后节。二叔和村长遂都说那就别卖了，省得辜负了县长的一片好心。
说到这儿，先生对村长说：“村长，抽个时间把壮壮的户口转过去。”
“为啥？壮壮是咱柿树沟的人，咱不能他前脚走，后脚就把他撵得干干净净，要是那样干，埋在土里的老先人都要骂咱哩！”
“不是那样说，”先生不急不忙地讲道，“过日子怕有二心，壮壮和他媳妇，虽说既在一块上过学，又搁和得好，可人在关爷台户口还在柿树沟，这叫人家老的少的咋想？况且，他过去也要要地呀。”
村长点了点头说：“既是二哥这样说，我就叫会计把壮壮的户口迁移证明给紧着办了送来。”
次日，柿树沟的会计到镇上派出所把壮壮的户口办妥送来了。
第三天早晨，二叔把壮壮送到村口，反复交代：“顺路把户口证明交给你们那边村的村长，别拖。”
壮壮顺路来到货郎坡村长家，村长给壮壮舀了一碗干榨黄酒，说：“你真扯毬蛋，要这东西干啥？都钻到我的村民的被窝里了，还能不是我的子民？也行，有这张纸也好，地、坡场，还是那句老话，一个萝卜顶一个坑。”
壮壮脖子一仰喝干了那碗黄酒，说：“中，就那样。”
他说着就要走，村长一把拉住了他，“吃了饭时饭再走，老婆是个白馍，放在锅里，不吃，就总放着嘛！”
壮壮笑了：“吃就吃，老哥顶破费也不过是让嫂子多添一瓢水罢了。”
村长也笑了：“那是啥黄历了！看看我的粮食，一桩子一桩子堆了满满一间房子。再不缺吃的了，就是缺钱花。”
壮壮说：“缺钱咱就去找钱花，眼下政策这么好，要是还是活人都叫尿憋死了，那就真是一把稀泥一泡狗屎了！”
村长会听话，知道这个家伙心里有掏究，就更热情了，死扭活缠地让壮壮多坐一会儿。
壮壮回到家时，已是差不多十点多钟了。
葛棉一见壮壮回来了，象是分离多长时间似的，心里好热好热，立即起身要去给壮壮做饭。
壮壮给葛棉说在村长家吃过了，摸着圆圆鼓鼓的肚子，夸张地打着饱嗝：“才二里路，饭劲儿还没有下去哩。”
葛棉笑了：“麦秸垛吃到杆草垛，真是吃得开！”
石老汉听说壮壮在村长家吃了，心里着实高兴，他家老实了几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高看过，遂也笑道：“吃了就吃了，还有一大堆话要给壮壮说哩。”
葛棉讲了前天晚上家里发生的事，壮壮也讲了事情的原委。石老汉听了，心里有点害怕，他和儿子一样，忠厚老实，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何况民告官呢！他对壮壮说：“你还是赶紧去给你老表道个错，别让人家记了仇，以后生法想法给咱小鞋穿，胳膊拧不过大腿哩！”
壮壮笑了，说：“爹，不怕，总是他做得不对，要是对，为啥县长一批评他就改？他们是八十岁老婆吃柿子，光拣软的捏。咱贷款，国家有政策，正出正入，不用怕他们，等会儿我去青石片钱小串那儿，给他补个手续就行了。”
石老汉不说话了，他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担忧，也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塌实，心里说：“这娃儿说话，有骨头有肉，怕是个人物哩！”
葛棉见壮壮轻松的样子，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她庆幸自己找了个好男人，男人是女人的一座山哩！
正在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老汉心里一悸冷：“谁又来了？”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已经上了灯，壮壮还没有回来，葛棉有些焦急了：“这是咋啦，去了一天了，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
石老汉说：“青石片那货是个坏货，听人说手黑得很，蠓虫飞过头顶，也要拧下一条腿来，壮壮那脾气，怕是不会依他。”
“为啥要依他？去贷款就是有困难，阎王爷也不嫌鬼瘦！”葛棉说，“贷他的款，还他的钱，正出正入，国家有政策！”
“政策是好，可念经的歪嘴和尚太多了。”
“不怕不犯，就怕不干，他做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到时候是到时候的事儿，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不是眼下正坐着挤吗？”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葛棉也不说话了，只好干坐着，等着壮壮回来。
初六的月亮不大，还只是个大月牙儿，挂在对面山上的树梢，不亮，象是蒙着一层橘红色的雾，照得山沟里的夜一片朦胧。
关爷台的乡村公路上，膀挨膀走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瘦的是钱小串，矮的胖的是张顺红。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钱小串说：“红哥，看这事儿弄的，我这两天是摸着姑姑子屄了，净给咱惹麻烦，前天，就在程壮壮要贷款前，就牛蹄筋那号人也找着要贷款，我知道他是个吊死鬼卖屄死不要脸的货，说啥也没给他，只好掏给了他十块钱打发了要饭吃，谁知他前脚走，后脚就来了程壮壮，你看这……给哥招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那弄啥，咱弟兄俩谁跟谁？不能贷就是不能贷，管它是谁！不过，以后还是眼皮儿要活一点儿，看人下菜，既不能断了咱的生意，也不能叫小人坏了事。”张顺红似是很理解钱小串难处，热热地安慰着，谆谆地叮嘱着。
钱小串点了点头：“我记住了。以后……”
“不说了。你看，”张顺红指了指不远处关爷台下的房子，“就是这儿吧？”
“就是这儿，孤庄独户。”
两人不言声了，下了路，朝关爷台下的屋子走去。
黑儿在门口咬起来了。葛棉和老汉知道来了生人。
老人去开门。一个人站在门口，对老汉说：“老叔，壮壮今天不回来了，他去柿树沟了。”
“进屋里吧。”老汉让着站在门口的人，“这么晚了，他回柿树沟干啥？”
“不了，我就不进屋了。只听说他要回家卖房子，到底为啥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来家说一声，不让萦记。”那人说完就走了。
石老汉关上了门，他想不明白，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急着卖房子干啥？”
葛棉已经听到了公公和那人的话，心里一热，不禁流下了眼泪：“他这是铁了心了！”
老汉点了点头，也不禁心头热了起来，他明白了：壮壮是把他和这个家绑到了一块儿，他栽棉树是为了这个家富裕起来，也为了他老汉有个幸福的晚年，天底下这样的好小伙子可是不多呀！想到这儿，老汉叹了一口气，说：“好娃啊，是个好娃啊！”
葛棉擦去了眼泪，给公公和自己盛了饭，说：“爹，咱吃饭吧。”
“壮壮不在家，我心里闷闷腾腾的，不想吃。”
“犟着吃一点，壮壮虽说来咱家日子不多，我也看出来了，是个好人，也是个犟人。”
“是好人。犟人也好，五尺高的小伙子，肚子里没有二两钢铁算个啥？只是房子不该卖，卖了房子，他就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他还退个啥哩！”葛棉端着碗，眼泪又要流出来，赶紧用手巾蘸了蘸眼窝，“这不就是他的家么！”
老汉点了点头，接过了饭碗。
山谷空寂，月色朦胧，屋外竹林梢，一阵风摇出一阵飒飒声响，翁媳两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吃罢了饭，洗过了锅碗，已是更把天气，黑儿又咬了起来。老汉急忙站起身，匆匆去开门，一时惊喜异常：“是不是壮壮回来来？”
“他回不来，那人才走多大一会儿。”葛棉说。
老汉走到门口，不急于开门，隔着院墙问：“谁？”
一个说：“大叔，我是青石片的钱小串，是咱村的信贷员，和壮壮是老同学，来找壮壮的。”
另一个说：“大叔，我是壮壮他表哥，咱们是亲戚，我是来找壮壮的。”
“哟，真是不巧，壮壮不在家，他回柿树沟了。”老汉开了门，山里人厚道，没有把人关在门外不让进来的理，更不用说还有壮壮的表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村上的信贷员钱小串，他胳肢窝里夹了个黑皮包；后面的人三十几岁，一身肥肉，脖子奇短，一个大脑袋仿佛是直接搁在了肩膀上，进门一脸笑。老汉想，这可能就是壮壮的表哥吧。
待两人进了屋子坐下，老汉拿出了一块钱一包的“白河桥”纸烟，让他们抽。
葛棉听说壮壮的表哥来了，遂急忙去厨房烧茶。
老汉拿出火柴，给他们点着烟后说：“钱信贷我认识，这位客人眼生得很。”
钱小串急忙说：“这是咱镇上的张主任，管我们农业信贷这一路。”
张信贷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说：“山前扫帚场的，叫张顺红，和壮壮是姑表兄弟，咱是正经亲戚哩。”
“哦，你可是稀客，咋，今儿有空了？”
正说着，葛棉端上来了三碗着了白糖的荷包蛋，放在桌子上，说：“没啥招待的，你们先喝碗茶，我这就去给你们做饭。”
钱小串急忙站起来，拦住了葛棉：“刚才才在我家吃过了，又是是亲戚又是是朋友的，不用客气。”
老汉说：“吃了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馍是现成的，点着火就好，可别卖饿。”
张信贷也赶忙说：“叔，吃了，吃了，真的吃了，弟妹你们就别客气了。”说着，看了葛棉一眼。
在老汉和葛棉的再三劝让下，两个人喝完了那碗鸡蛋茶。钱小串一把碗放下，擦了一把嘴，就打开了黑皮包，取出了贷款的折子，说：“大叔，壮壮哥的手章在不在家？早晨给壮壮哥说了两句玩话，没想到惹得他一撅走了。章子要是在家，咱现在就把折子填一下，钱我也带来了。”
葛棉说：“章子在他身上带着。”
钱小串说：“他的不在家，你的也中。”
葛棉知道这里头一定有原因，想等壮壮回来再说，就说：“看我个女人家，一年四季很少赶集上店，俺家外边又没有个挣钱的亲戚给寄个钱，要个手章干啥？等他回来再说。”
张信贷不觉又看了葛棉一眼，他吃惊于这个女人的漂亮，咯噔咽了一口口水，转脸对钱小串说：“你不会先把钱放下？等壮壮回来后，或是他去你那儿，或是你再来家，补办个手续不就行了？我看你们下边这些人，都是死心眼儿，死扛住一块板干啥？先办手续跟后办手续，五八四四八五，还不是一样？怪不得牛县长批评咱们，都是你们这些猪脑子惹的麻烦！”
钱小串赶忙认错：“对对对，主任批评得好，你看我这榆木疙瘩绞丝头！”说着，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票子，递向石老汉：“老叔，这是三千块，你点点。咱张主任从镇上跑几十里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老汉和葛棉都被两个人出奇的好态度给弄懵了：哪有信贷员给贷款人送钱到家的，这日头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他们不敢接这钱。老汉说：“不忙，不忙，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还是等壮壮回来再说吧。”
可是，两个人已经站起了身，抬脚就要走。
张信贷说：“就这样了。小串，把钱给咱家放下。老叔，弟妹，以后上街赶集，可不要远了我那个门儿！”
钱小串把钱放在桌子上，说：“给壮壮哥说，有空到青石片去坐，钱要是不够，言一声，我再给咱送来！”
那两个人走了后，老汉和葛棉却不安起来了，说：“棉，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点儿蹊跷，只见过狗咬人，还没有听说过狗舔人的。”
“管他哩，”葛棉到底也是初中生，现实的事情懂得得多，说，“不是正熬煎贷不来款吗？他送来，咱就拿着，又不是将来不还他。”
老汉说：“你说拿着咱就先拿着，但愿别出个啥事儿，咱是小百姓，没担负儿。”
钱小串他们一出门，钱小串就对张信贷说：“张主任，你先到我家歇着，我到村上给柿树沟的村委会挂个电话，让他们千万拦住壮壮，别让他卖房子。”
张信贷说：“让你想起来，黄瓜菜都凉了，我在镇上早都打过了。走，上你那儿喝两盅去，这他妈的是摸着姑姑子屄了！”
“走。”钱小串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但还是想把这种关系往实处砸一砸，急忙答应了。
石板路上，手电的光亮明明灭灭，时隐时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青石片走去。
山路弯弯，月色朦胧，小路两旁的一块块大青石头，象窝虎，似蹲狼，青森森，黑乎乎，直使两个信贷心里一阵阵发毛。
钱小串说：“主任，程壮壮和牛县长是亲戚？”
张信贷说：“亲戚个毬！”
“那……牛县长为啥对他那么关心？害得你挨了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批评！”
“那还用问？你我干这事儿能见得人？只要是个不爱钱的当官儿的，谁能饶过？就是个爱钱的官儿，还能不在面儿上做个样子？”
“要是这样说，以后咱就洗手算毬了！”
“洗了手咱花啥？看你软蛋成啥样了，照干！还能有几个程壮壮碰上牛县长马县长？咱不捉山老猿捉谁？放心，照前如后，不过，对壮壮要照顾点，他早贷早给晚贷晚给，要多少给多少，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么！”
“对，对对。还是主任想得深远，想得活泛。明儿回镇上，你把这个季度的顺便拿回去吧。”
“中。我给你拨了多少？”
“五十万。”
“对，是五十万。能拉尽量把临县的那一片也拉上，放得多，才能收得多，撒大网多捕鱼嘛！”
“中，我一定照着你的话去做。”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急不忙地走路，也不慌不忙地商量着他们的生意。走了一段路，张信贷忽然问道：“壮壮倒插门到石家，户口转过来了没有？”
“听说还没有。”
“壮壮这跟闺女去婆家一样，你们村上给他分地了没有？”
“也没有。听村长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葛棉前边那个男人的地不扒，壮壮的地也不再给分，不想再翻手合手费事了。”
“哦，那也好。只是他要是没有转户口，就不好顶那女人前边那个男人的那一份呀。”
“老百姓谁管毬那个，人家嫁也嫁了，娶也娶了，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被窝里睡觉了，还能不让人家吃饭？”
“说的也是。”
“主任问这干啥？”
“啥也不干，随便问问，壮壮是我老表么。”
此时起风了，风过树林，飒飒作响，天也阴了，一时乌云遮月。
山路上，两个人成了两个晃动的影子。
第三天早晨，壮壮起了个大早，匆匆离开了柿树沟。他，有急事要办哩。昨天晚上，在二叔家吃晚饭。吃饭时，他把准备卖房子的事告诉了二叔。程大夫沉思了一阵，说：“最好还是不卖。卖了，就把柿树沟撇干净了；不卖，你又急着用钱。老汉和葛棉心眼小，心里搁不住事，老是有个苍蝇，怕你靠不住。其实钱是小事，我可以给你凑几个，可是，脚不蹬两只船，跟葛棉娘儿们过日子是大事。咱虽说是山野之人，可也是老门老户人家，无论做啥事，都要对得起心口窝那四两肉，我看葛棉是个好女子。”
壮壮点点头：“老汉也是个好老汉。”
“那就是你的福气，家和万事兴么。”
正说着，村长来了，一进门就说了不要卖房子的事，末了说：“大侄子，老叔没看出咱柿树沟还藏龙卧虎哩，卖不卖房子，县长都替你操心哩。”
大夫吃了一惊，问壮壮是咋回事。壮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是县长，会替自己操心，遂给二叔说了贷款和碰见那人的前情后节。二叔和村长遂都说那就别卖了，省得辜负了县长的一片好心。
说到这儿，先生对村长说：“村长，抽个时间把壮壮的户口转过去。”
“为啥？壮壮是咱柿树沟的人，咱不能他前脚走，后脚就把他撵得干干净净，要是那样干，埋在土里的老先人都要骂咱哩！”
“不是那样说，”先生不急不忙地讲道，“过日子怕有二心，壮壮和他媳妇，虽说既在一块上过学，又搁和得好，可人在关爷台户口还在柿树沟，这叫人家老的少的咋想？况且，他过去也要要地呀。”
村长点了点头说：“既是二哥这样说，我就叫会计把壮壮的户口迁移证明给紧着办了送来。”
次日，柿树沟的会计到镇上派出所把壮壮的户口办妥送来了。
第三天早晨，二叔把壮壮送到村口，反复交代：“顺路把户口证明交给你们那边村的村长，别拖。”
壮壮顺路来到货郎坡村长家，村长给壮壮舀了一碗干榨黄酒，说：“你真扯毬蛋，要这东西干啥？都钻到我的村民的被窝里了，还能不是我的子民？也行，有这张纸也好，地、坡场，还是那句老话，一个萝卜顶一个坑。”
壮壮脖子一仰喝干了那碗黄酒，说：“中，就那样。”
他说着就要走，村长一把拉住了他，“吃了饭时饭再走，老婆是个白馍，放在锅里，不吃，就总放着嘛！”
壮壮笑了：“吃就吃，老哥顶破费也不过是让嫂子多添一瓢水罢了。”
村长也笑了：“那是啥黄历了！看看我的粮食，一桩子一桩子堆了满满一间房子。再不缺吃的了，就是缺钱花。”
壮壮说：“缺钱咱就去找钱花，眼下政策这么好，要是还是活人都叫尿憋死了，那就真是一把稀泥一泡狗屎了！”
村长会听话，知道这个家伙心里有掏究，就更热情了，死扭活缠地让壮壮多坐一会儿。
壮壮回到家时，已是差不多十点多钟了。
葛棉一见壮壮回来了，象是分离多长时间似的，心里好热好热，立即起身要去给壮壮做饭。
壮壮给葛棉说在村长家吃过了，摸着圆圆鼓鼓的肚子，夸张地打着饱嗝：“才二里路，饭劲儿还没有下去哩。”
葛棉笑了：“麦秸垛吃到杆草垛，真是吃得开！”
石老汉听说壮壮在村长家吃了，心里着实高兴，他家老实了几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高看过，遂也笑道：“吃了就吃了，还有一大堆话要给壮壮说哩。”
葛棉讲了前天晚上家里发生的事，壮壮也讲了事情的原委。石老汉听了，心里有点害怕，他和儿子一样，忠厚老实，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何况民告官呢！他对壮壮说：“你还是赶紧去给你老表道个错，别让人家记了仇，以后生法想法给咱小鞋穿，胳膊拧不过大腿哩！”
壮壮笑了，说：“爹，不怕，总是他做得不对，要是对，为啥县长一批评他就改？他们是八十岁老婆吃柿子，光拣软的捏。咱贷款，国家有政策，正出正入，不用怕他们，等会儿我去青石片钱小串那儿，给他补个手续就行了。”
石老汉不说话了，他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担忧，也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塌实，心里说：“这娃儿说话，有骨头有肉，怕是个人物哩！”
葛棉见壮壮轻松的样子，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她庆幸自己找了个好男人，男人是女人的一座山哩！
正在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老汉心里一悸冷：“谁又来了？”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