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山月半不明

正文 (三)

    四更的时候,石芽儿发烧了,身上烧得跟火炭儿一样,一阵阵哭闹着。一会儿,嗓子哭哑了,哭不出声来,软得象个眠蚕儿。

    葛棉把石芽儿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把奶头往石芽儿嘴里塞,可娃娃就是不嗍一口,只是噙噙又丢了,舞炸着两只小手,两只脚乱踢腾,不住声地哭,一会儿,就弄得娘儿俩一身汗水。

    葛棉没有办法了,泪水扯成了线儿,只得匆忙穿衣起床,一边穿上衫子,一边喊着另一间里的公公:“爹,芽儿病得不轻哩!”

    葛棉的喊声里带着哭音,公公知道了事情的紧迫。他急忙穿衣下床,蹬上裤子,趿拉上鞋,一边披衣服,一边往葛棉这间走。他掀开了脚屋门的帘子,见葛棉也刚起来,刚扣上领口上的一个扣子,一对奶头,白白晃晃地把对襟衣裳撑得裂开了个口子,不安份地晃动着。石礼老汉一时好不尴尬,脸涨得成了一块大红布,当即放下门帘,站在脚屋门外边,问:“芽儿咋了?”

    “发烧哩!”

    “我这就找大夫去。”老汉抬脚就要出门。

    葛棉喊住了他:“爹,不敢耽误,一个来回呢!”

    老汉明白了,手掌拍着脑门说:“看我这脑子,越急越糊涂,抱上芽儿,直接去柿树沟找程先生多快捷。”

    一会儿,翁媳俩上路了,老汉抱着石芽儿,葛棉在后头跟着。

    山道弯弯,鸡肠子也似地在山腰缠绕着,在灌木草丛中时隐时现,仿佛没有尽头。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硬邦邦的鞋底敲击着石板路,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早起挑柴赶集的山汉们一伙一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认识的,打个招呼;不认识的,看上几眼;多嘴的,说着不咸不淡的荤话:

    “看这两口子,爷不爷孙不孙的,也不知道起这么早干啥,又不是二八月!”

    “说话嘴上可要积点德!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声声话语,似根根芒刺。翁媳俩一声不吭,心里却好难受。葛棉悄悄地撩起衣襟,擦去了脸上的几滴清泪。

    天蒙蒙亮时,他们赶到了柿树沟,只见程先生家的门锁着,翁媳俩的头,一时懵成了箩头大。

    “这可咋办呀!”葛棉一时泪水长流。

    壮壮正在门口收拾柴担,准备到山口赶集去,发现他二叔程先生家门口站着两个人,就一边收拾柴担,一边说:“二叔他一家走亲戚去了。”

    听说程先生走亲戚去了,老汉急出了一头汗水。葛棉眼里的泪水咋也擦不干,他从公公手里抱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忍不住哭出了声:“芽儿,芽儿,我的苦命的乖娃儿呀——”

    壮壮意识到了事不小,走过去,问:“谁咋了?”

    老汉说:“娃儿病得厉害!”

    “爹,走吧。”葛棉哭着叫公公,“咱往山口街上去吧。”

    壮壮拦住了他们,“别别别,孩子病重,几十里的山路,等抱到街上,早耽误了!”他说着拔掉了柴捆上的扁担,解下拘绳,说,“二叔去二姨家了,离这儿五六里。这样吧,我这就去叫,吃顿饭功夫就能回来,你们就在我家等着。”

    老汉说:“你不是要去赶集吗?”

    壮壮急了,“看你这老汉,啥事有娃儿的病关紧?”说着,拔腿就走,他人高马大,心急脚紧,快步如飞,匆匆离去。山石路上,留下了擂鼓声声。

    葛棉望着山道上快步疾走的壮壮的背影,一时心里好热,泪水又流了下来。但她心里却很不塌实:程先生一家锁上门去走亲戚,必是有关紧事,为咱芽儿这病,能一叫就回来吗?

    她把这种不安说给了公公。老汉叹了一口气,说:“兴许能回来,程先生是好人,名声响了几道沟。等等再说吧。”

    葛棉不言声了,一会儿看看怀里的孩子,一会儿看看壮壮的家,只见家里只有一张床,一口箱子,两把椅子,当堂的界墙上,挂着几双还没有挨脚的大鞋,其余的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物品,最显眼的是几只用青藤编的鸟笼和蚰子笼,有的是几层楼,有的用细木棍作了几层隔断,有的状若葫芦,有的又是层楼高塔,使人稀罕不已。葛棉惊奇了壮壮的手艺之余,心里想:这家伙的手可真巧,可他怎么还是一口人?

    这时,孩子不哭了,葛棉翁媳俩的心情却更沉重了,他们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心里乱成了一窝麻,不时地朝壮壮去时的山路上张望。

    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壮壮他们就回来了。两个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程先生一进门,就先看孩子,并对壮壮说:“你快到那屋去把药箱拿来,钥匙在门脑头上。”

    程先生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掰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孩子的舌苔、手心,然后仔细地把了一阵脉,神色沉重了,说:“娃儿是病得不轻,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一阵……不过,别熬煎,能治。先打一针,退退烧,再灌点药,估计就差不多了。不过,可别让孩子再出门喝风受凉,若是再一添病,就绞手了。”

    老汉和葛棉听程先生这样说,心里好后怕,也更感激壮壮和程先生了,葛棉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先生,多亏你了!”

    “应该说是多亏了壮壮。”程先生微微一笑说,“我走到半路,给壮壮撵上了。今儿俺外甥搬亲,她二姨走得早,家里没个主事人,前几天就捎信叫我去,一些琐事绊着没有走开。壮壮死拉硬拽,把我叫了回来。”程先生正倒说着这过节儿,壮壮取来了药箱。他连忙给孩子打了一针消炎退烧针,宽慰着葛棉他们:“等一会儿,会退烧的。”

    他收拾了药箱,放在壮壮床头的箱盖上,说:“我还得去,是早是晚今晚都回来。有这一针,孩子就不要紧了,等晚上回来,再给他打一针,就是不全好也差不离了,要紧的是别让孩子再着凉气。”

    老汉千恩万谢:“先生,俺一家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不过,俺还得回去。”

    “回去?不行。你们是哪儿的?”

    “关爷台的。”

    “石家?”

    “对。”

    “那不行,十几里路哩。我不是说孩子不能着凉气么。”

    “虽说是这样,可俺家里也没人,再说,咱不沾亲不带故的,你一家又都不在家,这叫咋……”

    程先生笑了:“你家孤庄独户,又四不居邻的,家里没有个人也着实不行。这样吧,你回去,这女子和孩子先在这儿。你别心窟窿稠,他们娘儿俩住壮壮这屋,反正壮壮又是一个人。壮壮呢,住我那院,一来给我看门,二来也好照顾他们娘儿俩。壮壮,你看这样中不中?”

    “咋不中?”

    “那你今儿就不赶集了?”

    “不赶了,人娃儿要紧。”

    程先生安排好就走了,石老汉也回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壮壮和葛棉母子。

    壮壮见孩子在葛棉怀里睡着了,就说:“娃儿睡着了,你就这样抱着也不是个长法,把娃儿放到床上,他也舒坦些。”

    葛棉没有吭声,壮壮也不再言语,他烧了一暖壶开水,放在当堂的柴桌子上,拿起门旮旯里的一张锄,说:“我去锄会儿地,不多时就回来,一会儿娃儿要是要水喝,糖在里屋的箱盖上。”

    壮壮说罢,又从里间拿起一本书,扛起锄就出了门。

    快饭时时,壮壮回来了。

    虽只是刚立夏,早晨还稍微有点儿凉,可壮壮干活舍得下力气,一干就是一气不抬头不直腰,因此汗水也出得痛快,回来时,他把溻湿了的白布短褂儿脱了,搭在锄把上,光着脊梁走进了家门。

    进了门,舀了盆冷水,擦了把脸,就关心地问葛棉:“娃儿啥样子?”

    葛棉正在扫脚地,见壮壮这样关心芽儿,心里一热,眼就又潮潮的:“打罢针,就安生了,一直睡着着。”

    壮壮走进里间看看娃儿,见芽儿身上搭着葛棉的一件花衫子,沉沉睡着,床上的被子还叠得好好的放着,只是床头的一摞书仿佛有人翻过的痕迹。壮壮没有言声,把孩子身上的衫子揭掉,展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盖在石芽儿身上。从里间走出来,把衫子递给葛棉,说:“择己也分个时间,孩子病了,就够焦心了,大人若再凉着了,哪值多哪值少!”

    葛棉穿上衣服,一边结扣子,一边说:“哪能呢,你不也……”

    “你能跟我比?我结实得跟石头一样,从来没有头疼脑热过,就是冬天,也很少穿得厚厚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去。“哗哗”地往锅里舀了几瓢水,馏上馍,把硬柴火生着,又噔噔噔地跑到堂屋,打开柜桌,搬出鸡蛋罐取鸡蛋。

    葛棉拦住了:“你……随便一碗家常饭,俺娘儿俩就承情不过了,别再费心了,俺又不是客。”

    壮壮掰开葛棉抓着鸡蛋罐的手,说:“你看你这人,谁说你是客了?我壮壮早早没了爹娘,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一年四季也没有个客,能在我这屋里吃顿饭是看得起我。要不是娃儿有病,我请你们还请不来哩!再说,大人不说了,娃儿有病,给煮个鸡蛋引逗引逗吃口饭,还不应该?人在世上,谁能打个铁圈儿把头箍住?谁不要谁帮忙?”

    葛棉的脸又红了,她松开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任壮壮自己做去。

    壮壮象拐线一样,从厨房跑到堂屋,又从堂屋跑到厨房,一会儿取甜鸡蛋,一会儿取咸鸡蛋,一会儿又取腌腊肉,忙罢锅上忙锅下,歇不住手。

    葛棉想给她搭把手,可他是单身自己是寡妇,不好意思,但又坐不是站不是,手脚都没地方放,没奈何,只好红着脸走进了厨房,坐在灶前烧起了火。

    柴火正旺,火苗儿舔着锅底,也映红了葛棉的脸。壮壮一眼也不看,低着头,搅面水,打甜蛋,煮咸蛋。由于局促,一时手忙脚乱。

    葛棉低着头烧火,心里却似塞了个兔子:多壮实,多心善呀!可他,难道真的就认不出我来了?你不说破,我也不说破,咱就都闷着吧。心里这样说,可她管不住自己,不时偷偷地看一眼壮壮那石团铁铸一般的身体。

    壮壮总感到葛棉在看自己,脊梁上象搓了一把麦糠一般地难受,好不容易煮好了咸鸡蛋,打好了鸡蛋面汤,他在案板上切腊肉时,由于难以言传的激动,一时心慌,刀一滚,切住了手指头,遂“哟嘿”了一声,血流了出来。他没再言声,放下菜刀,去堂屋找布条包扎。

    葛棉也跟进了堂屋,拿过布条,细心地给壮壮的伤口缠好,又用线扎捆,一边绕着线,一边问:“紧不紧?”

    “紧不紧都行,过一半天就好了。这算个啥,蚊子咬了一口一样。”

    “嫌轻就再切一刀!”葛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壮壮说这句话,自己倒是别人的啥人,为啥要说这些没盐没醋的话?别人不是一点都不认识你吗?真贱!她骂着自己,后悔极了,脸也更红了。

    “嘿嘿,”壮壮笑了笑,“再切一刀就又有肉吃了!”

    葛棉也禁不住笑了笑,又抿住了嘴,不言声地走进了厨房。厨房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均匀清脆的刀碰案板的响声。

    壮壮也跟进了厨房,坐在灶前烧火。他看见葛棉切的腊肉丝,粗细长短跟尺子量过一样,禁不住说:“你手真巧!”

    葛棉瞟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忽然想到他尿到自己家后墙上的湿尿印子,说:“你的能耐也不小!”说罢,又后悔了,脸一红,暗自骂道:“又犯啥贱哩!”

    壮壮不了解葛棉的心,他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在哪里,也不知道葛棉的心变成了啥样子,只以为从早晨到现在葛棉一直不说破他们当年的关系是不想认识他,就也索性糊涂到底,只是想跟自己这个当年的同学多说几句话,遂说:“屁能耐,只有一身憨力气。”

    正在这时,隔壁的小牛在院子里喊道:“壮壮哥,家里来客了,来你这儿借几个鸡蛋。”

    壮壮在厨房里刚应了一声,小牛就来到了厨房,一看有个女的正在做饭,遂叫道:“哟,壮哥,啥时不吭一声就给咱接了个嫂子?真漂亮呀!”

    “别胡说,是……是……”他急忙分辩,可越急越说不成句话儿。

    小牛一看壮壮那着急的样子,更来劲儿了,说:“壮哥,你甭遮掩,这是喜事儿,谁都会替你高兴的!”

    “小牛,别胡说,她……她……她……不是……”壮壮还要分说,小牛已经拿上鸡蛋走了。

    厨房里,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一时好尴尬。

    饭在堂屋吃,馍、饭、菜都放在一张杌桌上。葛棉不好意思跟壮壮同桌对厮面坐着吃饭,遂端了一碗汤,拿了一个馍,要坐在旁边吃。壮壮急了:“你这人咋是这号人,要不是今天有你们,我当客待,平时我一个人哪儿蹲下不是一顿?”

    葛面见壮壮急成了那样,也就不好再拿捏,遂坐下了。

    对厮面儿,两个人,你吃你的,我吃我的,都不夹菜,也都不说话。

    壮壮又急了,说:“你咋不夹菜哩?都剩下娃儿也吃不完。”

    葛面扑哧一下笑了,她笑壮壮的实诚:“娃儿才几个月,一个豆芽儿一样的小人儿,他还不会吃。”

    壮壮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眼拙,我还想着给娃儿买几块糖哄哄哩!”

    “那就谢谢你的好心了。”

    “谢啥哩,人在世上,谁还没有个难处。嗳,他爹干啥去了?”

    葛面哭了,眼泪掉在碗里,她哽咽着:“你没看出来?俺是关爷台的。”

    “噢!”壮壮明白了,脸遂木了一阵,叹了口气,说:“你也命苦!”

    葛棉没吭声,擦了一把眼泪又一把眼泪。是啊,她的命真苦——

    她的丈夫叫石岩,是个面性软身体单薄的小伙子。结婚后,她和石岩恩恩爱爱,谁都夸是一对好夫妻,石岩勤快,葛棉明理贤惠,公公和善,一家人日子过得和睦,幸福,一道沟里的人家,都十分眼热。

    去年夏天,石岩一次去马山赶集,听说镇上的药材公司大量收购棉皮,连叶子也要,而且价钱好。石岩回来对葛棉说了,葛棉和石岩都上过学,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又知道眼下政府在农村的政策是鼓励农民发家致富,遂打算在房屋周围自己承包的荒山上,栽种棉树苗。可是没有想到,刚买来二百棵树苗,到坡上栽时,石岩一步蹬错脚,从山上滚下来给滚死了。死了独生儿子的公公,哭得死去活来,对葛棉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外财不富命穷人,说啥也不能再种棉树了!”于是,剩下的一百多棵树苗,撂在家里晒成了柴禾,栽下的几十棵,因没有人管,也叫人给偷拔走了。

    冬天生了石芽儿后,日子过得灰灰的,葛棉想自己的男人,不知哭了多少回,可是哭归哭,日子还得过,只是脸上没有了笑容,只剩下了伤痛。

    她对壮壮讲了石岩的事儿,末了说:“棉树皮是一种中药材,书上叫杜仲,咱山里人光靠庄稼是富不起来的,靠山吃山,咱的荒山坡场大,要是能种药材,好好管住,肯定能赚大钱。听人家说,眼下,中药越来越值钱,外国人都争着买,你们这儿没有人栽棉树?”

    “栽是有人栽,都不多,也只是卖个锄把锨把什么的,剥树皮当药材卖的人不多。”壮壮说。

    “哪你咋不种哩?”

    “我也想过,还想过要大干,可又一想自己马上年龄就过午了,连个家还没有成,就是挣的钱再多,又有啥意思?想的多了,也就没有那个心气儿了。”壮壮一半是实话,一半是瞎话,他不甘心贫穷,却不愿给葛棉说——人常说,男子汉话多了人不值钱!

    “才几岁,还怕成不了个家?是不是你的眼光太高了?”

    “高啥哩,初中毕业,跟个文盲差不多,咱指啥哩!你没看这两年山里的女子都往平地跑,谁还愿意嫁到山里憋屈一辈子?”

    “是倒是,可山里也不都是穷人,万沟的山多大,有个王三成种枣皮(一种中药材,学名山萸肉)也发了,听说有一百多万哩!”

    “我也听说了,只要有个可心的人成个家,我壮壮敢跟他比比哩!”壮壮说着,看了葛棉一眼,心里说,难道你还不认我?可又看到只顾说话忘记吃饭了,遂说,“吃,你吃菜,吃鸡蛋,别外气。”

    葛棉看到了壮壮的神色,也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只是微微笑了笑,给壮壮剥了一个鸡蛋,也给自己剥了一个,说:“成了家,你就种棉树?”

    “种,咋不种!”壮壮说得斩钉截铁,“为老婆。为孩子,也为了我不白识那几个字,我也应该甩开膀子干一场,咋也不能窝窝囊囊活一辈子!”

    葛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心里说:“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真还又能转到一堆儿了!”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