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卷 五 堕塘
两个时辰后，她茫然地被宫人扶着来到漪兰殿，太医院的医正宫娥们也随之鱼贯而入，忙着为她号脉、打热水、送汤药。
沈梦柔有些失神地望着这座装饰奢华的大殿。这……便是自己此后生活的地方吗？
漪兰殿与承光宫仅有一墙之隔，想来，也是姜太后特意安排的，好让她以后方便在承光宫走动，继续照顾她儿子的起居。
姜太后，其实是个嘴硬心软、极重亲情的人……关于这一点，很早前沈梦柔便有所认知。
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令她有种梦境般的恍惚。
她思绪茫昧地任由太医院的老医正隔着一帘帷纱、一脉红线为她看诊，任由女官们为她擦洗手上的伤口、敷药包扎，任由宫女们一个个手端托盘、交替上前喂她服药喝粥……
这种女主人一般的待遇，令沈梦柔不适之余，更感到微微的惶恐。
就这般茫然地躺到黄昏，她听见外间服侍的宫女下跪请安的声音：“陛下万福金安。”
“起身吧。”楚青沅清澈的声音淡淡丢下一句，便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内殿而来。
沈梦柔强撑着坐起身，刚要给楚青沅请安，便被他扶住。
少年皇帝望着她的目光关切而温柔，却透出些许的迷茫……
沈梦柔温柔地看着他，轻抚他的脸，“陛下的脚还疼吗？”
楚青沅摇了摇头，目光却有些失神。
沈梦柔又柔声问，“陛下今日功课做得如何？”
楚青沅点了点头。“还好吧。不过薛老师不是很满意……”他抬起头来，望着沈梦柔，轻声道，“这几个月柔姐姐不在朕身边，朕上朝也好、上学也罢，都魂不守舍的。”
听他如此说。沈梦柔心中先是一暖。继而又微微一痛。她叹道，“陛下这可使不得。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一朝天子，怎可为儿女私情牵绊住，阻碍了前行？”
楚青沅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将脸靠上她的肩头，呢喃道，“朕只是担心柔姐姐……”
沈梦柔心中一酸。收臂将他抱住。
就听楚青沅又犹豫了很久，终于吞吐地问道，“柔姐姐……”
“嗯？”
“母后说……她们都说。柔姐姐有了朕的孩子，朕就要当父亲了……是真的吗？”
沈梦柔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莫非陛下……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不！”楚青沅慌忙摇头，紧张地说，“怎么会？只是……”他又迟疑了一下。才道，“只是我还没有这种准备……我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却有了更小的孩子……”
沈梦柔叹了口气，“如果陛下觉得有压力、有负担，可以当作没有这个孩子，交给臣妾和太后来养育便是……”
“不！”楚青沅又坚定地摇头道，“这怎么可以？古圣贤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柔姐姐也曾说过，朕要想教化万民，必须先完善自己的家庭，令家庭平和安健……朕身为男人，身为孩子的父亲，身为……身为柔姐姐的丈夫，如何能逃避这个责任？”
沈梦柔心中一阵动容，收臂将他拥得更紧，声音微颤，“臣妾就先替自己和这个孩子谢过陛下了……”
“以后……以后，”楚青沅脸颊烧红，轻轻地说，“以后朕与柔姐姐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柔姐姐不必……不必再对朕如此客气的。”
沈梦柔噙着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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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后，册妃典礼如期举行。
钦天监官员宣报吉时后，鸿胪寺官引正副使至节案前，行一跪三叩之礼。沈梦柔梳望仙九鬟髻，头戴金玉流苏，身着以五色金丝线密绣飞凤祥云的朱红鸾凤朝服，下束缕金挑线绛红曲裙，手挽绯色连枝披帛，脚踏金凤绣鞋，在宫门内右侧站立，等内监将册宝放入节案上后，徐徐入内。跪下听候女礼官宣册后，从女官手中捧过册文，行六拜三跪三叩礼。
礼毕后，内监持节出宫，沈梦柔则送至宫门内右侧。
如此，第一日的侧妃典礼算是告结了。楚青沅远远地望着身怀六甲的她，穿着逶迤及地的长裙接受长达四个时辰的授妃典礼，都不禁提她捏了一把汗。
次日，内监设拜褥于姜太后宫中的月台上，沈梦柔乘舆至永寿宫，立于月台上，内监奏请姜太后升座，座毕后，由沈梦柔向太后行六拜三跪三叩礼。礼毕仍复原位站定，待姜太后还宫后，女礼官引沈梦柔乘舆至承光宫行礼……如此，方算是正式结束了大楚帝国传承千年的册妃典礼。
仪式结束是在承光宫。楚青沅也不理会规矩，硬要将她留下陪自己用膳。沈梦柔推诿不过，只得应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在帝王身旁，陪帝王用膳。也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服侍他就寝——却是在漪兰殿里。
此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帝王都会过来陪她一同用膳、一同就寝——平常得就像这天下许多夫妻一样。
是的，在她心里，她也从未将他当作威仪无上的帝王。他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孩子。
楚青沅已正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连姜太后也承认了自己。
她并不敢奢求这份平和喜乐能永久长存。因为她的男人是帝王。但有过这些温暖美好的回忆，无论来日如何，她都心甘如饴……
何况，有了孩子作为倚靠……如果是个儿子，即使这个孩子非嫡皇子。没有立储的资格，但只要孩子自小她便教导他仁义博爱、宠辱不惊，不让他生出夺嫡的非分念想，与她平平淡淡在宫中相依过下去，将来开府封王后偶尔能回来看她一眼……她一生也当知足安乐了。如果是个女儿，那么她便是长公主。无论女儿及笄时她是否仍能得宠。楚青沅总会念着旧情，将他们女儿许个好人家，不求多有权势，但求安乐富足。便已足够。
然而，这样的美好遐想毕竟没有持续多久。
自从得知她怀了龙种后，母亲和姨娘便常常借故来看她。由于她如今已位列嫔妃。成为这后宫的女主人之一，母亲和姨娘的生活也有了不少改善，不需要再劳作。甚至母亲还有了下人的服侍。
在她安胎的日子里，母亲和姨娘也常能过来看她。虽然她如今锦衣玉食，每日宫里都将最名贵的药膳送来给她进补，但是身为母亲的颜娘依然每日胆战心惊，成日念叨着，担心这个龙种孙儿会遭遇不幸，将躲在耳房悄悄磨成粉末的芝麻糕给她送来。让她补身子……
沈梦柔看着母亲蓬头乱发、目光迷乱之状，心中不禁微微一痛。
她疯了。年轻时的诸般不幸、多年前的丧子之痛、宫中日日的勾心斗角。终于彻底逼疯了这个曾经坚强不屈的女人。
母亲已经老了。为了让母亲能有个相对安乐平顺的晚年，从不轻易向姜太后求取什么的她，再一次跪到太后面前，求她允许将母亲接入漪兰殿，赡养晚年。
姜离当时沉默了一瞬，继而微微一笑，“柔儿，你知道哀家当年看重你的是什么？”
沈梦柔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姜离嫣然笑道，“就是你的孝心。”
沈梦柔心神一舒，就听姜离缓声又道，“若将来哀家的孙儿也能似你一样，我楚家也算是添福了。因此，哀家准了你。”
沈梦柔顿时笑靥舒展，忙俯身叩谢太后。
母亲被接入漪兰殿后，原本就阴晴不定的姨娘再也没有来看望过她。
她原本也没太过在意。对这个攀附权贵、迎高踩低的姨娘，她本就没有多少好感。成为贵妃的她，没有为这个身份一落千丈的姨娘带来任何好处，她的姨娘心中显然也有不忿。但……那与她有何关系？
在她心中，她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母亲。不……现在已经多了三个亲人了：她的婆婆姜太后，她的丈夫楚青沅，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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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很快厄运便在降临在了这个幸福知足的女子身上，在她毫无防备之时。
那日是正月初十，刚过完除夕。不久便是上元节，也是万寿节，皇帝的生日。
这一年北方大雪封境，农作收成不佳，太后每日劳心国事，没什么时间理会后宫的事情，便将布置皇宫的任务交给了她来看着。
其实也没什么要她操心的，就是四处走走看看，过个场子罢了。
路过荷塘的一刻，风有些紧，雪霰子瑟瑟地吹，将她的眼睛迷住了，为她撑伞的宫女一个不慎，踉跄跌倒。
她好心地弯下身，打算去扶那位小宫女一下。便在这一刻，她感到一股外来之力猛地推向她后背，她正弯着腰，原本身形就不是很稳，被那股力道猛地一推，顿时一个趔趄，朝深冬结了冰的荷塘中栽倒！
那一瞬，周围人影憧憧，却都是宫女太监侍卫忙活的背影。那些背影之中，她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推开人群，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心中一惊，正欲开口唤人，身子却再也收势不住……刹那间，她听见冰层“咔”的一声破裂，旋即，凛冽刺骨的冰水吞没了她，也吞噬了她的最后一线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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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她模糊的视线仿佛看见周围许多往来奔走的人影。有宫中熟悉的姐妹嘤嘤的啜泣声在身侧响起，她心中微微一惊……
这一刻，她才感到了腹部传来钻心噬骨的痛楚，仿佛在吞灭她的生命……
她心中顿时一惕。用力睁大了眼，迎面便见到太医院的医正在她面前一脸苦相地摇头……
她也顾不得避讳，一把揭开纱幕，抓住了那老医正的胳膊，嘶声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了？”
那老医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俯首哀叹道：“唉！请娘娘节哀！”
刹那间。仿佛天旋地裂、五岳崩催，她滚烫的周身却像浸泡在从极深渊的千年寒冰中，冷得透心……
顿时又是一阵眩晕。老医正连忙掐了掐她的人中，让她苏醒过来。“娘娘，还请您节哀啊！陛下担忧您安危，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您再倒下……”
“陛下？”听见这个称呼，她顿时恢复了几分求生意志，强忍着钻心的剧痛。撑起了身子，“陛下怎么样！他没事吗？”
“陛下没事，就是担心娘娘，吃不下，睡不着……”老医正颤巍巍地答道。
“柔姐姐！”便在这时，许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楚青沅忙奔了进来。
揭开内殿的帷帘后。帝王却顿住了脚步，迟迟没有走近。
沈梦柔满脸哀戚地望着他。唇颤了颤，却终究无语。
她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她失去的是龙种，已经四个月了，这个时候失去孩子，这辈子很难再怀上……
她的确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她的母亲。她断绝了她们母女能在这个宫里平顺终老的唯一希望……
“娘娘，您快别起身！”
看着她撑起身，那老医正急了，“如今胎儿还未下来，一直淤留在您体内，这样对您身子极为不妥……您快先躺下……”
沈梦柔却仿佛痴了一般，怔怔看着十步之外的帝王，仿佛神思已飞去了九霄云外……
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痴怔之状，楚青沅心中一紧，连忙奔过去，在一干宫娥太医面前，将她扶住，柔声劝道，“柔姐姐，你快听老太医的话，躺下吧……”
帝王满脸疲惫憔悴，沈梦柔瞧着，心中酸楚，只得点了点头，在他搀扶中躺下。
“柔姐姐，对不起……”
在扶她躺下的一刻，帝王的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滑落，望着她的神色满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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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下哀痛欲绝，但在这个时候，在楚青沅还需要她的时候，她必须尽快从痛苦中振作起来。不仅要自己振作，还要安慰她的丈夫。
然而，楚青沅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是担心她的身体，见她无事，便也安然了许多……
沈梦柔心中顿时有些冷。她知道，楚青沅感觉不到太多失子之痛，或许是因为，他尚未做好为人父的心理准备，也就体味不到失去亲子那种彻心彻肺的痛……
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和承受。以及安慰那已濒临疯狂的母亲……
恍恍惚惚地度过了一日，子夜前，死胎下来了，太医们请她安歇，便纷纷撤去。
她却无法入眠。一整夜睁着眼等天光。
等到天色亮了，下人刚打算服侍她梳洗，外面看守的侍卫便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沈梦柔微微一惊，慌忙在下人搀扶下起身，给姜太后跪安。
姜太后却免了她的礼数，命下人将她扶回床上，随后命下人全数退下。
光线昏昧的内殿里，顿时只剩下她们婆媳二人。
沈梦柔不安地靠坐在床上，看着这个楚国威仪无上的女子，心中本应有的忐忑此时却荡然无存，面对这个操纵所有楚人生死大权的女子，依然满心恍惚，魂不守神。
姜离注视了她很久，忽然冷冷地问了一句：“那个推你下水的贱人，究竟是谁？”
沈梦柔心中一惊，这时才回过神来，注视着姜太后冷冰冰的、盈满怒气的目光，她唇张了张，却答不出话来。
当日堕水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那个人影复现于心头。分明是那样熟悉，却令她不敢面对……
姜离目光更冷，凤目中有隐隐的锋芒掠过，“沈梦柔，你失去的孩子不仅仅是你的骨肉，更是陛下的儿子、哀家的孙子！哀家是楚家人，是陛下的亲娘，任何人想要伤害陛下的骨肉，便是哀家的仇人，哀家绝不会宽恕！”
她语气略缓，一字字道，“柔儿，你告诉哀家，你究竟看见了谁？或者，你怀疑是谁？你别怕，你是哀家的儿媳，你说出来，哀家会替你做主。”
沈梦柔心中一恸，然而终究不敢直视姜离的眼睛，默默地垂下了头。
姜离看着她这样的表情，沉默了好一阵，忽地一声冷笑，“哀家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
言罢，再不置一词，带领一众宫娥转身而去。
姜太后走后，漪兰殿的宫娥们才随之而入，进来侍候。
然而，刚迈进内殿，她们便惊诧地看见，那个面色苍白的柔妃娘娘，此刻泪水盈面，乌黑的眸子悲凉而空旷，嘴角衔着一抹自嘲的笑，仿佛在嘲讽自己，又仿佛在嘲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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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走后，她睡了很久。直到夜间，才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顿时睁开眼来。果然，就看见她的陛下躺在她身旁，清透的眸子里盈着温柔的光，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如斯的温柔，表情却是如此的苦涩，甚至……透着依稀的泪意。
沈梦柔微微一惊，忙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在她的问语中，楚青沅长睫一低，坠下泪来，“今日……母后大肆搜查禁宫，无数宫人被拖去问话……其实，是严刑拷打……后来那些宫人怕了，四处奔逃，禁军侍卫们便就地……就地将他们杖死……”
楚青沅泪水愈流愈多，声音也泛起了哽咽，“如今整个后宫……那些假山间、花木下、荷塘里，全是血……全是血……清理了一夜也清理不干净！”
他蓦然啜泣起来，将头埋入了沈梦柔怀间。
沈梦柔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瞬间只觉得手足冰冷、全身发颤。
“还有，还有……”楚青沅在她怀中哆嗦着，喃喃道，“还有柔姐姐的姨娘……据说，据说也被鞭挞至死……”
刹那间，仿佛一道电流穿过背脊，沈梦柔全身一震，却说不出话来。
是她，是她……是她在姜太后面前的隐瞒，造成了全宫人的悲剧。
姨娘最终也难逃劫厄，而她，却害了一宫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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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宫廷惨剧持续了整整七日，最后，除了姜离近身的几位老宫人和她的母亲，几乎整个宫的下人都遭到了血洗，包括承光宫、漪兰殿的那些自幼相熟的姊妹、内监和嬷嬷……
那一场血案在十五岁的楚青沅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从此，那个天真活泼的小皇帝变得沉默寡言，半年的时间里都怔怔地发着呆，少有言语。
那场血案之后，楚青沅依旧常来漪兰殿里看望她。二人有时也会同床而眠，但楚青沅却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认为是他做错了，他是扼杀了那六百多条无辜人命的凶徒。他甚至认为男人的欲望是可耻的，是他害了满宫的人……
在他自责之际，沈梦柔只是默默无言。她已经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也无力劝慰。
她知道，时间能够愈合他心中的伤。而自己心中的那道伤，却是永远无法愈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沈梦柔有些失神地望着这座装饰奢华的大殿。这……便是自己此后生活的地方吗？
漪兰殿与承光宫仅有一墙之隔，想来，也是姜太后特意安排的，好让她以后方便在承光宫走动，继续照顾她儿子的起居。
姜太后，其实是个嘴硬心软、极重亲情的人……关于这一点，很早前沈梦柔便有所认知。
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令她有种梦境般的恍惚。
她思绪茫昧地任由太医院的老医正隔着一帘帷纱、一脉红线为她看诊，任由女官们为她擦洗手上的伤口、敷药包扎，任由宫女们一个个手端托盘、交替上前喂她服药喝粥……
这种女主人一般的待遇，令沈梦柔不适之余，更感到微微的惶恐。
就这般茫然地躺到黄昏，她听见外间服侍的宫女下跪请安的声音：“陛下万福金安。”
“起身吧。”楚青沅清澈的声音淡淡丢下一句，便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内殿而来。
沈梦柔强撑着坐起身，刚要给楚青沅请安，便被他扶住。
少年皇帝望着她的目光关切而温柔，却透出些许的迷茫……
沈梦柔温柔地看着他，轻抚他的脸，“陛下的脚还疼吗？”
楚青沅摇了摇头，目光却有些失神。
沈梦柔又柔声问，“陛下今日功课做得如何？”
楚青沅点了点头。“还好吧。不过薛老师不是很满意……”他抬起头来，望着沈梦柔，轻声道，“这几个月柔姐姐不在朕身边，朕上朝也好、上学也罢，都魂不守舍的。”
听他如此说。沈梦柔心中先是一暖。继而又微微一痛。她叹道，“陛下这可使不得。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一朝天子，怎可为儿女私情牵绊住，阻碍了前行？”
楚青沅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将脸靠上她的肩头，呢喃道，“朕只是担心柔姐姐……”
沈梦柔心中一酸。收臂将他抱住。
就听楚青沅又犹豫了很久，终于吞吐地问道，“柔姐姐……”
“嗯？”
“母后说……她们都说。柔姐姐有了朕的孩子，朕就要当父亲了……是真的吗？”
沈梦柔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莫非陛下……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不！”楚青沅慌忙摇头，紧张地说，“怎么会？只是……”他又迟疑了一下。才道，“只是我还没有这种准备……我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却有了更小的孩子……”
沈梦柔叹了口气，“如果陛下觉得有压力、有负担，可以当作没有这个孩子，交给臣妾和太后来养育便是……”
“不！”楚青沅又坚定地摇头道，“这怎么可以？古圣贤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柔姐姐也曾说过，朕要想教化万民，必须先完善自己的家庭，令家庭平和安健……朕身为男人，身为孩子的父亲，身为……身为柔姐姐的丈夫，如何能逃避这个责任？”
沈梦柔心中一阵动容，收臂将他拥得更紧，声音微颤，“臣妾就先替自己和这个孩子谢过陛下了……”
“以后……以后，”楚青沅脸颊烧红，轻轻地说，“以后朕与柔姐姐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柔姐姐不必……不必再对朕如此客气的。”
沈梦柔噙着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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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后，册妃典礼如期举行。
钦天监官员宣报吉时后，鸿胪寺官引正副使至节案前，行一跪三叩之礼。沈梦柔梳望仙九鬟髻，头戴金玉流苏，身着以五色金丝线密绣飞凤祥云的朱红鸾凤朝服，下束缕金挑线绛红曲裙，手挽绯色连枝披帛，脚踏金凤绣鞋，在宫门内右侧站立，等内监将册宝放入节案上后，徐徐入内。跪下听候女礼官宣册后，从女官手中捧过册文，行六拜三跪三叩礼。
礼毕后，内监持节出宫，沈梦柔则送至宫门内右侧。
如此，第一日的侧妃典礼算是告结了。楚青沅远远地望着身怀六甲的她，穿着逶迤及地的长裙接受长达四个时辰的授妃典礼，都不禁提她捏了一把汗。
次日，内监设拜褥于姜太后宫中的月台上，沈梦柔乘舆至永寿宫，立于月台上，内监奏请姜太后升座，座毕后，由沈梦柔向太后行六拜三跪三叩礼。礼毕仍复原位站定，待姜太后还宫后，女礼官引沈梦柔乘舆至承光宫行礼……如此，方算是正式结束了大楚帝国传承千年的册妃典礼。
仪式结束是在承光宫。楚青沅也不理会规矩，硬要将她留下陪自己用膳。沈梦柔推诿不过，只得应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在帝王身旁，陪帝王用膳。也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服侍他就寝——却是在漪兰殿里。
此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帝王都会过来陪她一同用膳、一同就寝——平常得就像这天下许多夫妻一样。
是的，在她心里，她也从未将他当作威仪无上的帝王。他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孩子。
楚青沅已正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连姜太后也承认了自己。
她并不敢奢求这份平和喜乐能永久长存。因为她的男人是帝王。但有过这些温暖美好的回忆，无论来日如何，她都心甘如饴……
何况，有了孩子作为倚靠……如果是个儿子，即使这个孩子非嫡皇子。没有立储的资格，但只要孩子自小她便教导他仁义博爱、宠辱不惊，不让他生出夺嫡的非分念想，与她平平淡淡在宫中相依过下去，将来开府封王后偶尔能回来看她一眼……她一生也当知足安乐了。如果是个女儿，那么她便是长公主。无论女儿及笄时她是否仍能得宠。楚青沅总会念着旧情，将他们女儿许个好人家，不求多有权势，但求安乐富足。便已足够。
然而，这样的美好遐想毕竟没有持续多久。
自从得知她怀了龙种后，母亲和姨娘便常常借故来看她。由于她如今已位列嫔妃。成为这后宫的女主人之一，母亲和姨娘的生活也有了不少改善，不需要再劳作。甚至母亲还有了下人的服侍。
在她安胎的日子里，母亲和姨娘也常能过来看她。虽然她如今锦衣玉食，每日宫里都将最名贵的药膳送来给她进补，但是身为母亲的颜娘依然每日胆战心惊，成日念叨着，担心这个龙种孙儿会遭遇不幸，将躲在耳房悄悄磨成粉末的芝麻糕给她送来。让她补身子……
沈梦柔看着母亲蓬头乱发、目光迷乱之状，心中不禁微微一痛。
她疯了。年轻时的诸般不幸、多年前的丧子之痛、宫中日日的勾心斗角。终于彻底逼疯了这个曾经坚强不屈的女人。
母亲已经老了。为了让母亲能有个相对安乐平顺的晚年，从不轻易向姜太后求取什么的她，再一次跪到太后面前，求她允许将母亲接入漪兰殿，赡养晚年。
姜离当时沉默了一瞬，继而微微一笑，“柔儿，你知道哀家当年看重你的是什么？”
沈梦柔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姜离嫣然笑道，“就是你的孝心。”
沈梦柔心神一舒，就听姜离缓声又道，“若将来哀家的孙儿也能似你一样，我楚家也算是添福了。因此，哀家准了你。”
沈梦柔顿时笑靥舒展，忙俯身叩谢太后。
母亲被接入漪兰殿后，原本就阴晴不定的姨娘再也没有来看望过她。
她原本也没太过在意。对这个攀附权贵、迎高踩低的姨娘，她本就没有多少好感。成为贵妃的她，没有为这个身份一落千丈的姨娘带来任何好处，她的姨娘心中显然也有不忿。但……那与她有何关系？
在她心中，她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母亲。不……现在已经多了三个亲人了：她的婆婆姜太后，她的丈夫楚青沅，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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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很快厄运便在降临在了这个幸福知足的女子身上，在她毫无防备之时。
那日是正月初十，刚过完除夕。不久便是上元节，也是万寿节，皇帝的生日。
这一年北方大雪封境，农作收成不佳，太后每日劳心国事，没什么时间理会后宫的事情，便将布置皇宫的任务交给了她来看着。
其实也没什么要她操心的，就是四处走走看看，过个场子罢了。
路过荷塘的一刻，风有些紧，雪霰子瑟瑟地吹，将她的眼睛迷住了，为她撑伞的宫女一个不慎，踉跄跌倒。
她好心地弯下身，打算去扶那位小宫女一下。便在这一刻，她感到一股外来之力猛地推向她后背，她正弯着腰，原本身形就不是很稳，被那股力道猛地一推，顿时一个趔趄，朝深冬结了冰的荷塘中栽倒！
那一瞬，周围人影憧憧，却都是宫女太监侍卫忙活的背影。那些背影之中，她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推开人群，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心中一惊，正欲开口唤人，身子却再也收势不住……刹那间，她听见冰层“咔”的一声破裂，旋即，凛冽刺骨的冰水吞没了她，也吞噬了她的最后一线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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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她模糊的视线仿佛看见周围许多往来奔走的人影。有宫中熟悉的姐妹嘤嘤的啜泣声在身侧响起，她心中微微一惊……
这一刻，她才感到了腹部传来钻心噬骨的痛楚，仿佛在吞灭她的生命……
她心中顿时一惕。用力睁大了眼，迎面便见到太医院的医正在她面前一脸苦相地摇头……
她也顾不得避讳，一把揭开纱幕，抓住了那老医正的胳膊，嘶声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了？”
那老医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俯首哀叹道：“唉！请娘娘节哀！”
刹那间。仿佛天旋地裂、五岳崩催，她滚烫的周身却像浸泡在从极深渊的千年寒冰中，冷得透心……
顿时又是一阵眩晕。老医正连忙掐了掐她的人中，让她苏醒过来。“娘娘，还请您节哀啊！陛下担忧您安危，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您再倒下……”
“陛下？”听见这个称呼，她顿时恢复了几分求生意志，强忍着钻心的剧痛。撑起了身子，“陛下怎么样！他没事吗？”
“陛下没事，就是担心娘娘，吃不下，睡不着……”老医正颤巍巍地答道。
“柔姐姐！”便在这时，许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楚青沅忙奔了进来。
揭开内殿的帷帘后。帝王却顿住了脚步，迟迟没有走近。
沈梦柔满脸哀戚地望着他。唇颤了颤，却终究无语。
她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她失去的是龙种，已经四个月了，这个时候失去孩子，这辈子很难再怀上……
她的确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她的母亲。她断绝了她们母女能在这个宫里平顺终老的唯一希望……
“娘娘，您快别起身！”
看着她撑起身，那老医正急了，“如今胎儿还未下来，一直淤留在您体内，这样对您身子极为不妥……您快先躺下……”
沈梦柔却仿佛痴了一般，怔怔看着十步之外的帝王，仿佛神思已飞去了九霄云外……
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痴怔之状，楚青沅心中一紧，连忙奔过去，在一干宫娥太医面前，将她扶住，柔声劝道，“柔姐姐，你快听老太医的话，躺下吧……”
帝王满脸疲惫憔悴，沈梦柔瞧着，心中酸楚，只得点了点头，在他搀扶中躺下。
“柔姐姐，对不起……”
在扶她躺下的一刻，帝王的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滑落，望着她的神色满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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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下哀痛欲绝，但在这个时候，在楚青沅还需要她的时候，她必须尽快从痛苦中振作起来。不仅要自己振作，还要安慰她的丈夫。
然而，楚青沅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是担心她的身体，见她无事，便也安然了许多……
沈梦柔心中顿时有些冷。她知道，楚青沅感觉不到太多失子之痛，或许是因为，他尚未做好为人父的心理准备，也就体味不到失去亲子那种彻心彻肺的痛……
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和承受。以及安慰那已濒临疯狂的母亲……
恍恍惚惚地度过了一日，子夜前，死胎下来了，太医们请她安歇，便纷纷撤去。
她却无法入眠。一整夜睁着眼等天光。
等到天色亮了，下人刚打算服侍她梳洗，外面看守的侍卫便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沈梦柔微微一惊，慌忙在下人搀扶下起身，给姜太后跪安。
姜太后却免了她的礼数，命下人将她扶回床上，随后命下人全数退下。
光线昏昧的内殿里，顿时只剩下她们婆媳二人。
沈梦柔不安地靠坐在床上，看着这个楚国威仪无上的女子，心中本应有的忐忑此时却荡然无存，面对这个操纵所有楚人生死大权的女子，依然满心恍惚，魂不守神。
姜离注视了她很久，忽然冷冷地问了一句：“那个推你下水的贱人，究竟是谁？”
沈梦柔心中一惊，这时才回过神来，注视着姜太后冷冰冰的、盈满怒气的目光，她唇张了张，却答不出话来。
当日堕水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那个人影复现于心头。分明是那样熟悉，却令她不敢面对……
姜离目光更冷，凤目中有隐隐的锋芒掠过，“沈梦柔，你失去的孩子不仅仅是你的骨肉，更是陛下的儿子、哀家的孙子！哀家是楚家人，是陛下的亲娘，任何人想要伤害陛下的骨肉，便是哀家的仇人，哀家绝不会宽恕！”
她语气略缓，一字字道，“柔儿，你告诉哀家，你究竟看见了谁？或者，你怀疑是谁？你别怕，你是哀家的儿媳，你说出来，哀家会替你做主。”
沈梦柔心中一恸，然而终究不敢直视姜离的眼睛，默默地垂下了头。
姜离看着她这样的表情，沉默了好一阵，忽地一声冷笑，“哀家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
言罢，再不置一词，带领一众宫娥转身而去。
姜太后走后，漪兰殿的宫娥们才随之而入，进来侍候。
然而，刚迈进内殿，她们便惊诧地看见，那个面色苍白的柔妃娘娘，此刻泪水盈面，乌黑的眸子悲凉而空旷，嘴角衔着一抹自嘲的笑，仿佛在嘲讽自己，又仿佛在嘲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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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走后，她睡了很久。直到夜间，才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顿时睁开眼来。果然，就看见她的陛下躺在她身旁，清透的眸子里盈着温柔的光，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如斯的温柔，表情却是如此的苦涩，甚至……透着依稀的泪意。
沈梦柔微微一惊，忙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在她的问语中，楚青沅长睫一低，坠下泪来，“今日……母后大肆搜查禁宫，无数宫人被拖去问话……其实，是严刑拷打……后来那些宫人怕了，四处奔逃，禁军侍卫们便就地……就地将他们杖死……”
楚青沅泪水愈流愈多，声音也泛起了哽咽，“如今整个后宫……那些假山间、花木下、荷塘里，全是血……全是血……清理了一夜也清理不干净！”
他蓦然啜泣起来，将头埋入了沈梦柔怀间。
沈梦柔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瞬间只觉得手足冰冷、全身发颤。
“还有，还有……”楚青沅在她怀中哆嗦着，喃喃道，“还有柔姐姐的姨娘……据说，据说也被鞭挞至死……”
刹那间，仿佛一道电流穿过背脊，沈梦柔全身一震，却说不出话来。
是她，是她……是她在姜太后面前的隐瞒，造成了全宫人的悲剧。
姨娘最终也难逃劫厄，而她，却害了一宫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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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宫廷惨剧持续了整整七日，最后，除了姜离近身的几位老宫人和她的母亲，几乎整个宫的下人都遭到了血洗，包括承光宫、漪兰殿的那些自幼相熟的姊妹、内监和嬷嬷……
那一场血案在十五岁的楚青沅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从此，那个天真活泼的小皇帝变得沉默寡言，半年的时间里都怔怔地发着呆，少有言语。
那场血案之后，楚青沅依旧常来漪兰殿里看望她。二人有时也会同床而眠，但楚青沅却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认为是他做错了，他是扼杀了那六百多条无辜人命的凶徒。他甚至认为男人的欲望是可耻的，是他害了满宫的人……
在他自责之际，沈梦柔只是默默无言。她已经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也无力劝慰。
她知道，时间能够愈合他心中的伤。而自己心中的那道伤，却是永远无法愈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