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9、同意退地了细节你们谈 未到家门口黑子忽狂吠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代理里正戴立武将王家兄弟叫到八仙桌跟前坐下，问道，这两年的收成怎样啊？仁昌哥道，还算说得过去。世昌弟道，再有这么两三年，我们就能把房子先翻起来了。哥哥赶忙补充说，今年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来了六七年了，第一次碰到，一季稻田都没要车过一趟水。
仁昌虽只比世昌大两三岁，但为人处世却要老练得多，平时最讨厌弟弟的口没遮拦。几年前两户人家逃荒路过北岗背上，见路边上有两座破败瓜棚，便落下脚来；再试着种种周边的荒田，并没见有人来硬行阻拦，于是便在此作长远打算了。那时胖婶婶农作忙得自顾不暇，大庚还小且又拿不出凭据，因而虽帮着去理论过，但也没太大底气，只得任由人家采取拖延战术。
两户四处漂泊的安徽佬一旦有了地，如同即将被水淹过头顶的人，忽然双脚触到了沙滩，完全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他们生怕被人再抢了去似的，没日没夜地守在田里，开沟修渠，深耕细作，希望以此烙上不可磨灭的印记，来证明自己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们骨子里有着一种“拾到也是偷到”的感觉，见了村人尽量客气却又敬而远之，平时尽量少来往，以免让人提起相关话题；他们诚惶诚恐地看着李大庚一天天长大，十分警觉地关注着老宅里的一举一动。
所以今天下午，当两个女人将大庚那句抑制不住的话告诉男人时，王仁昌心里就打起了小鼓：还有什么比娶媳妇来得更喜呢？及至再通知晚上到老宅开会，便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果然愈怕有事愈有事，走马上任的新主事旁人不叫，偏叫他俩留下来，王仁昌便预感大事不好。只见戴里正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花蜡纸来放在桌上，十分平和地说，两位大哥，蔡主簿今天请我去，还委托我一件事。这样吧，这是一张地契，你们先看过再说。
听说是张地契，哥俩如同见到一条毒蛇一样惊恐，想看又不敢看；再叫他们自己念，便不约而同朝后缩。王仁昌卑恭地说，我俩都不识字，就请小兄弟为我们念一念吧。于是戴立武拿起花蜡纸很有气派地抖了抖，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念完以后又用手指弹了弹，说，李大庚已呈报官府验明过了，李乡贤就是李大庚的父亲。蔡主簿的意思是，要么缴租，要么退银，叫我通知你们权衡一下。你们看是现在就给个答复呢，还是回去商量一下？
“癸开十三年是哪一年？”王仁昌小心问。
“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就是大清同治二年。”戴立武立即答。
王仁昌道，太平天国早已灭亡了，它立的契约还有效用吗？戴立武道，怎么会没用呢？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管哪个皇帝在台上，规矩总是一样的。就好比“父债子还”的千古道理一样，不光是中国，就在世界上，都是通行的。你能说朝代换了，债就赖了吗？况且，我一上来就告诉你们说，这张契约已经官府验明过了。也就是说，它已被大清朝承认了，因而便受到了《大清律例》的保护。听明白了阀？
王仁昌道，那我们这几年的工夫不是白下了吗？它原来可是荒地啊。戴立武道，这得要看是生荒还是熟荒，你如开的是生荒，国家还有减赋鼓励这一说哩。对了，不说到这一层上，我差点忽略了，照道理你们还得按亩纳税呢。算算你们这七年，这二十二亩半，该缴多少吧。
“这怎么能行”！王仁昌急道，我们拖老带小人口多，北岗背上产量低，收下的稻子吃不到栽秧，打下的麦子吃不到下霜，叫我们再上哪儿去完粮纳税啊。戴立武道，正因为大家都知道你们“吃黑户”像偷一样，整天如小媳妇瞒着阿婆买猪内脏——提心吊胆，所以无论本村的还是外来户，都从来没有来找你们攀比过，大家都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想法。但是现在，这地已是供进城隍庙的猪头——找着主了，倒劝你们理归理来法归法，也好省去许多章节哩。
“那也得让我们将这季麦子收上来吧”，王世昌嚷道，我就知道人家的老婆焐不热，抱来的孩子养不家。戴立武说你们的意思是退田罗？哥哥不吭声，弟弟说还不起银子缴不起租，不退地又有啥办法？戴立武说那好，李大庚你过来一下，他们同意退地了，你是否同意等他们这一季麦子呢？大庚忙说没问题。戴里正说那就这样说定了，细节你们自己继续谈。竹林，我们回去吧。
韭黄儿将戴立武送出门口，低声说了句“多谢了”。立武摇摇手，与竹林上了巷街向村子南头走去。天很黑，也很静，有星星在头顶神秘地眨着眼睛，忽隐忽现。啊，今天是多么美妙的一天！朱家牛订了婚，李大庚有了地，自己也当了里正。美中不足的是，立盛弟弟没有丝毫消息。如果现在能得知弟弟下落的话，那不也就成了“四美具”了吗？
正这么想着，竹林忽然喊“哥哥快看，一条黑影”！话音刚落，就听黑影在自家门前大叫起来，口齿不甚清楚，但立武刹那间还是辨清了关键词“小立盛”。弟弟？弟弟！“立盛啊，立盛”！立武大喊着朝前跑去，叫喊声盖过了狗吠。
见是自家主人到了，黑子停止了咆哮。立武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弟弟。立盛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紧紧搂住哥哥，爆发出一声哭喊：“哥吔------”丫头掌灯从里面打开门，也跟着哭喊起来。三人就在戴家的长条石高门槛里外哭作一团。
万有财翁婿俩随后赶到，劝慰说果然是戴家兄弟团聚了，应该高兴才对。竹林说嫂嫂赶快进屋吧，别受了风寒。大家这才一齐进屋。听说娘早就殁了，小立盛又是一阵痛彻肺腑的大哭；哭声惊醒寤妹，也大哭起来。立武说，立盛来看看你的侄女吧，昨天刚生的。立盛于是止住哭对丫头说：“嫂嫂，请受弟弟一拜。”丫头羞涩地说，还叫我丫头好了。竹林也主动上前叫了二哥。
大家坐定下来。金毛大哥简单讲了从无锡货船上领下立盛寻找老家的经过，问道：“立盛小兄弟怎么突然开口说话了呢？”这么一问，立盛忽觉脚痛起来，脱下鞋子一看，才见脚后跟上狗咬的两个血印。万有财说，这里正是濂泉穴。看来是狗突然一咬，咬开了他因极度惊惧而得的闭口痧。丫头笑道，黑子将功折罪呢。大家都笑了起来，再看狗，却蜷曲一旁不声不响，下巴贴地头伸老长，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并没有邀功请赏的半点意思。
老万起身告辞。戴立武道，万叔、金哥，你俩慢走；牛车之事，放心好了。竹林你现在就去关照顺子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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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天下午，当两个女人将大庚那句抑制不住的话告诉男人时，王仁昌心里就打起了小鼓：还有什么比娶媳妇来得更喜呢？及至再通知晚上到老宅开会，便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果然愈怕有事愈有事，走马上任的新主事旁人不叫，偏叫他俩留下来，王仁昌便预感大事不好。只见戴里正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花蜡纸来放在桌上，十分平和地说，两位大哥，蔡主簿今天请我去，还委托我一件事。这样吧，这是一张地契，你们先看过再说。
听说是张地契，哥俩如同见到一条毒蛇一样惊恐，想看又不敢看；再叫他们自己念，便不约而同朝后缩。王仁昌卑恭地说，我俩都不识字，就请小兄弟为我们念一念吧。于是戴立武拿起花蜡纸很有气派地抖了抖，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念完以后又用手指弹了弹，说，李大庚已呈报官府验明过了，李乡贤就是李大庚的父亲。蔡主簿的意思是，要么缴租，要么退银，叫我通知你们权衡一下。你们看是现在就给个答复呢，还是回去商量一下？
“癸开十三年是哪一年？”王仁昌小心问。
“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就是大清同治二年。”戴立武立即答。
王仁昌道，太平天国早已灭亡了，它立的契约还有效用吗？戴立武道，怎么会没用呢？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管哪个皇帝在台上，规矩总是一样的。就好比“父债子还”的千古道理一样，不光是中国，就在世界上，都是通行的。你能说朝代换了，债就赖了吗？况且，我一上来就告诉你们说，这张契约已经官府验明过了。也就是说，它已被大清朝承认了，因而便受到了《大清律例》的保护。听明白了阀？
王仁昌道，那我们这几年的工夫不是白下了吗？它原来可是荒地啊。戴立武道，这得要看是生荒还是熟荒，你如开的是生荒，国家还有减赋鼓励这一说哩。对了，不说到这一层上，我差点忽略了，照道理你们还得按亩纳税呢。算算你们这七年，这二十二亩半，该缴多少吧。
“这怎么能行”！王仁昌急道，我们拖老带小人口多，北岗背上产量低，收下的稻子吃不到栽秧，打下的麦子吃不到下霜，叫我们再上哪儿去完粮纳税啊。戴立武道，正因为大家都知道你们“吃黑户”像偷一样，整天如小媳妇瞒着阿婆买猪内脏——提心吊胆，所以无论本村的还是外来户，都从来没有来找你们攀比过，大家都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想法。但是现在，这地已是供进城隍庙的猪头——找着主了，倒劝你们理归理来法归法，也好省去许多章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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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是自家主人到了，黑子停止了咆哮。立武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弟弟。立盛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紧紧搂住哥哥，爆发出一声哭喊：“哥吔------”丫头掌灯从里面打开门，也跟着哭喊起来。三人就在戴家的长条石高门槛里外哭作一团。
万有财翁婿俩随后赶到，劝慰说果然是戴家兄弟团聚了，应该高兴才对。竹林说嫂嫂赶快进屋吧，别受了风寒。大家这才一齐进屋。听说娘早就殁了，小立盛又是一阵痛彻肺腑的大哭；哭声惊醒寤妹，也大哭起来。立武说，立盛来看看你的侄女吧，昨天刚生的。立盛于是止住哭对丫头说：“嫂嫂，请受弟弟一拜。”丫头羞涩地说，还叫我丫头好了。竹林也主动上前叫了二哥。
大家坐定下来。金毛大哥简单讲了从无锡货船上领下立盛寻找老家的经过，问道：“立盛小兄弟怎么突然开口说话了呢？”这么一问，立盛忽觉脚痛起来，脱下鞋子一看，才见脚后跟上狗咬的两个血印。万有财说，这里正是濂泉穴。看来是狗突然一咬，咬开了他因极度惊惧而得的闭口痧。丫头笑道，黑子将功折罪呢。大家都笑了起来，再看狗，却蜷曲一旁不声不响，下巴贴地头伸老长，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并没有邀功请赏的半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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