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三章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六回、仇恨要发芽还我亲娘来 剪刀戳下去才知非臭囊
细妹是何等聪明之人，姑婆婆都想到是仇人颜老板来了，她能没猜到吗？况且这半年来，她脑海中时时浮现着这个人的影子，只是不动声色罢了。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面孔，但他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四十出头高高个子直裰长衫的商人模样。自从半年前知道了亲娘与这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瓜葛之后，她的心中便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趁人不备，她从案板上拿了一件家什揣在怀里溜出门外，出镇朝北追去。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有些眩晕。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细妹明显感到透不过气来。她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很清楚此举的后果，实在是因为那颗仇恨的种子膨胀得令她窒息。从小便失去母爱的那种痛苦，如毒焰般燃烧着她的心。她的与生俱来的所有苦难，都源于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特别鬼使神差的是，他偏偏还是腾伢子的嫡亲大舅！
周腾飞的倾情她不是不领会，她也从骨子眼里喜欢他的机敏与才情。她能体会出他的新思想、新作派，确实与周围的人有些不一样。至于怎样的不一样虽然说不上来，却自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如果不是姑婆婆从小充耳“为富不仁”的喋喋絮叨，自己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也未可知。姑婆婆对有钱人的仇视与偏见，自然而然地唤起了她的自我保护意识，令她不断地在“吸引”与“防护”之间挣扎。
当然，更多的是在“他”与“他”两个男人之间的挣扎。不可否认，论能力，腾飞远在家牛之上；而论品行，则又当别论。如同两人各自的名字给人不同的心理暗示一样，家牛老实、憨厚、坦诚、本分得一览无遗。与他在一起，犹如“倒了碾子砸了磨——实打实”，放心得很；而腾飞天生有点“算盘打得精，马褂改背心”的商人习气，时不时让人有种脚不着地腾在半空的感觉。小兰就曾提醒说，细姐你看这布，批次质地一样，价码明显改过，前后相差介大，你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她甚至开玩笑说，你再这样模棱两可，我可要抢“牛”了。
但细妹也天生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她并不想依赖男人而活，常常感叹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女儿身，希望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苦难的生活虽然砥砺出她刚强的个性，而另一方面，她却喜欢与有文化有涵养温文尔雅的人接近，觉得柴巷书生戴立武就很投脾性，无比神往他口中所述的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曾暗妒过胖丫头的福分。她天资聪颖，自视甚高，不希望被人比下去。在她看来，戴立武好比一个参照物，择婿好歹不能比他差。如果说姑婆孜孜不倦的教诲，只是在自己与周腾飞之间筑起了一道樊篱的话，那么颜冬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就是横亘在他俩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大山，令她深更梦碎，更令她怨愤难平。她要替娘复仇，她要追讨这人世的不公！
出镇不远，果见仇人在前面赶路。高高个子，直裰长衫，步履匆匆。细妹子紧追几步，来到身后，高喊一声：“颜老板！”那人站住，诧异地掉过头来，倒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但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细妹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臭皮囊”，便要向怀里摸去，却听那人道：“姑娘，认错人了吧？”细妹心想怎么会！放眼路上，少有人影，你不是颜老板，谁是颜老板！但一转念，他这么威风凛凛的，我怎近得了他，于是顺口说了声“对不起”。那人转身而去。
行没几步，细妹悄悄尾随上来，掏出一把剪刀，狠命朝他屁股上戳去。不想那人像是屁股上有双眼睛，只一闪身，细妹便扑了空，反而冲到了他的前面。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剪刀便被抢去扔到地上。那人厉声喝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害我？”细妹一看偷袭不成，索性闭起眼睛来拳打脚踢，哭喊着“还我娘来”！那人见状，稍稍缓下口气道：“你娘是谁？你又是谁？”细妹双手被对方拧住，便想用嘴来咬，岂料那人两个指头稍一用力，细妹便痛得蹲下直叫唤，哼哼唧唧地骂道：“颜老板！你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你个为富不仁的花肠子，今天要替我娘跟你算总账！我叫你过桥桥断、坐船船沉；银票箱里长老鼠、茶叶罐里生大蛆！”
那人听了，松手一笑，说：“姑娘发这毒咒，似有深仇大恨，但你确实认错了人。颜老板莫非别桥茶商？此人我也听说一二。”
“那你是谁？”姑娘抬起头来问道。
“我乃塘牛庄上万有财家女婿，人称金毛大哥。”
第四十七回、若是我骨血姐姐帮帮忙 匆匆芹儿过却为行凶来
且说颜老板问得小兰妈的“蟹脚女婿”是东舍人，便对两个差人说，我另有事要赶到黑金山去，不便绕远，就不奉陪两位了，这是几文茶钱，即与公差告辞。
从小兰家中出来，颜冬云并未直接上路，而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机见一见细妹，便又回到姐姐家中。姐姐说，姐夫刚才回来埋怨报官怎不跟他说一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别惹麻烦上身”。冬云说药店后身那人家的丫头，在镇上“花布店”里做是吗？姐姐说是啊，问这干什么？问花布店就是那个裁缝铺子吧，腾飞所说的那个细妹子就是在那里面吗？上次我怎没见着。
姐姐说亏你还记得上次，差点闹出人性命来！我不跟你提起，你倒好，不怕大粪茅缸自搂自臭。冬云说：“这细妹子叫那死老太姑婆婆是吗？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她长得像谁？”
“她当然像她妈”，姐姐抢白道，“难道像你不成”！
“我确是有这个想法的，姐姐帮帮忙，”冬云说，“我那时是年轻不懂事，但也不能全怪我。我俩是真心相爱的，却为娘所不容，造成了我今天这种孤苦伶仃的结局。我想，如果这个丫头有一点点像我，或者就是我的骨血，我老了多少还是一个依靠。”
姐姐叹口气道：“你仍是只为自己考虑，知道这女孩子是什么想法吗？人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不恨死你才怪。也罢，让我凉水泡茶慢慢来，先试试看再说。今天不行，刚才经过那里，见她姑婆婆正在铺子门口坐着呢。”
姐姐留吃中饭，弟弟说不了，已跟黑金山的冯小二子约好了，新开的茶叶店，有生意要谈，怕是酒已备好。姐姐说黑金山的月凤回去后就没了消息，一直记挂着，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身体情况。弟弟说晓得了，出门向北而行。
冬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惬意，颜老板忽然反感起自己的名字来：冬天本来就够冷的，还让是个有云的阴天。真不知爹妈是何意思，以至于我这辈子都不顺。这半年来东跑西颠，“帮办”之事少有进展，“正经”业务反而受累。各处相当抵触，说这是见不得阳光的龌龊。龌龊就龌龊吧，一条道走到黑。我倒看看，这些家伙的黑眼珠子见得见不得这些白银子。其实他们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最近一窝蜂地进我的“特制”梨膏糖，难道真不知其中的奥秘吗？你不说我不说大家不说，上了瘾再说。湿手抓面粉，想甩都甩不掉。我坐收渔翁之利，他们也等着分一杯羹呢。
一想到这儿，颜冬云便哈欠连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刚眯了眯眼睛，忽然看见芹儿急匆匆迎面跑来：花容失色、香汗淋漓、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活脱脱一只张惶失措的小白兔。未及张嘴相问，“小白兔”便擦肩而过。侧身回望背影，只留一道余韵。奇怪多年未见，竟然不打招呼。连忙晃晃脑袋，方才意识到芹儿早已是香消玉殒了。
这就奇了怪了，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芹儿再世，这可能吗？除非白日做梦。近来老有幻觉，或为身体虚亏所致。颜老板边走边想，不期路边有把闪亮的剪刀。拾起一看，认得这是一把裁缝剪，心想是否就是刚才那小女子的遗落。小女子是裁缝吗？细妹子不是裁缝吗？对了，她就是细妹，她就是芹儿亲生！难怪。
这真是仙人指路，颜冬云豁然开朗。剪刀拜天所赐，随用手绢包起，打算给她送去。才要迈步，忽又想起她刚才的神情，仇恨、惊愤、羞愧、迷茫交织在一起，全然是一个行动未果、错失目标的却阵勇士。举目远望，有一个长衫飘飘的背影，正行走在通往塘牛的岔道上。
颜老板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猛然意识到刚才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手上的剪刀原来是件凶器，而自己正是人家寻仇的对象！他一下子大惊失色，将剪刀扔到麦垄里，打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朝前跑了几步，忽而想到，留下这件物事，或许日后有用，便又返回找了回来。
第四十八回、杀人如麻罪永世洗不清 骨瘦如柴样又现梨膏糖
丫髻山上的弟兄们多年没有换装了，个个破衣褴衫。没有新的补充，怕这个冬天很难对付。金毛大哥受胡大胡子所托，在无锡订做了一批棉袄棉裤和棉被，专门雇了条货船由水路运来。因要联系卸载，便只身乘班船先行回溧。从前周下船出镇走没多远，居然遭到一个弱女子的袭击，想想觉得好笑；继而又想，人家如果没有切齿之恨，也不至于铤而走险，真应该帮她一把才对。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也知道茶叶中间商别桥镇颜老板有些不好的名声。只是大道通天，各走各边，没来由去管人家那些压级压价、以次充好、短斤少两、哄抬垄断的闲事。然而近来听说居然暗中做起鸦片生意来，这便不是可管可不管的闲事了。遥想当年太平军造反，不也是因为看不惯洋人用鸦片毒害民众、清廷还一味鱼肉百姓吗？现在倒好，你竟然帮着洋人来坑杀中国人，而用的暗器正是鸦片！
现在总算弄明白一件事情：那个溧城查理哪是什么“茶叶代办”，其真正使命该是“鸦片代办”。他先用资金实力挤对茶叶市场，然后逼迫利诱颜老板之流做他的鸦片“帮办”。他们打着经营茶叶的幌子，想把遍布城乡的茶馆都变成乌烟瘴气的烟馆。竟然还把主意打到本人身上，高价收购丫髻山寿眉、瓦屋山雀舌；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推销他们的“特制”梨膏糖。我说什么“特制”梨膏糖，不就是稀释了的鸦片膏子吗？咱在广西阳江老家早就见识过这种东西了。查理见我识破，茶叶合约也便再无下文。
暑往寒来，又有好两个月未进家门了，终于看到了自家在阳光下闪耀的屋顶。穗儿还在依门而望吗？香香这回肯叫爸爸了吗？但也只能稍打个停，便要赶在天黑前上山。父亲的坐骑如有空，便好省些时间。估计货船后天中午便能到前周。无锡分手前船老大曾问，你们那儿有座小石桥吗？有口大塘和棵大树吗？新招的一名水手是大屠杀那年从那边流落过来的，受了惊吓，只会比划，听得见说不出。听说船行方向后，又哭又笑。我说我也是个外乡人，塘啊桥啊树啊那边又普遍得很，真猜不出说的是哪个村，问他人呢？船老大说他与养父相依为命，正巧养父病重，这次不一定能跟得了船。
一想到当年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想到那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苦难，身为原太平军的一员骁将，金之昌又一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孟子云“春秋无义战”，那么，战国之争，最终秦灭六国，天下一统，是“有义”还是“无义”呢？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那么，“官逼民反”，以致揭竿而起，白骨千里，是“有道”还是“无道”呢？还是老子说得好：“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世间万物都是相辅相成、互为比照的。其中都有一个“度”，或称“界限”；过了这个“度”或“界限”，事物就要走向它的反面了。因此，太平军的功与过、义与非、有道与无道，我这个局中之人，还真不好来评判呢；更何况大刽子手曾剃头惯用离间毒计，太平军“杀人如麻”的罪名怕是永世洗刷不清了。
走近村口，桩儿、扣子正在向草塘里出羊粪沤肥，老远招呼说，姑爷早不回迟不回，东家一家刚骑马到西竹桥去了。金之昌停住问，知道什么事吗？回说不知道。正好老刘挑着一担羊粪过来，说你丈人的丈人病重，带信来说想看看香香，于是一家都去了；中午就上我家吃吧，也没什么好的吃。金毛说那我直接到西竹桥去，饭就多谢了。
经西竹桥去丫髻山绕不了多少路，反正都是一路向西。金之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便加快了步伐，日头直中也便到了丈人的丈人家。老人家正在病榻上咳喘不停，穗儿从里面端出半痰盂血水来，见丈夫出现在面前，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金大哥问，老太爷咯血了吗？连忙进去问候。只见他骨瘦如柴，十分虚弱，便说病成这样，怎不早看。万有财坐在床边拿着一只药瓶说，老爷子不拿我当儿子看，怎么劝也不肯搬到塘牛来过，药么瞎吃。
金之昌问父亲才几个月啊，你头发怎么白成这样？接过药瓶来一看，竟然就是那种“特制”梨膏糖。
第四十九回、三弟黑着脸说话冷冰冰 数落又抢白事事不顺心
一贫如洗的孤儿李大庚为迎娶韭黄儿，也在日思夜虑想着法儿挣钱。白天歇了面店生意就去山上采药；晚上便到田埂下放笼子捉黄鼠狼、狗獾子。有了收获便让亮亮在家门口摆个地摊。这种拾芝麻凑斗的奋斗，在外人看来是如此的杯水车薪，遥不可及，但大庚却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平常韭儿姐收拾了店面，都要来替会儿弟弟。这天看看时候不早了，姐姐还没来，亮亮有点按捺不住，便朝门里喊，娘，我要拉屎。娘笑着从里面出来说，你成了屎克郎啦？早上刚拉过的，快去拉，我要弄饭了，便坐在太阳底下绣起花来。
阳光太刺眼，月凤想转换一下身位，一掉脸看见一个穿长袍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便问你找谁，买东西吗？男子说，不买东西，就找你。月凤说，什么事，我不认识你。男子说，你是月凤吧——不会猜错，前周药铺的周夫人向你问好。月凤“阿呀”一声，赶紧起身说真不好意思，大恩大德还没报答，倒让她记挂，你是她什么人？来人说我是她大弟。月凤连连朝屋里让，喊亮亮好了没有。
进门坐定。颜冬云说，其实那天我正在我姐姐家里，抢救你的事当时就听说了。这些时日康复得怎样。月凤说多承关心，身体早就复元了；一直想去拜谢一下，老是有事情绊住脚。周夫人好吗？回说好是好，只是店里前天夜里被偷了。问损失大吗？答都是些贵重药材，已报了官了。
正说着，三根指黑着脸进来了。月凤介绍说，这是前周药店周夫人的弟弟；这是我三弟。三根指听了拱拱手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颜冬云起身还礼说，路过门口，问候一声，这就告辞。月凤连忙拦住道，千万别走，我这就弄饭去。颜老板说，别客气，我还有事，冯小二的茶叶店在哪？月凤说，那就请一定问周夫人好；亮亮，亮亮，给叔叔带个路。亮亮说，我不认识。月凤说这个懒鬼！要不我送你。颜老板说不用了，嘴边就是路。月凤说沿街向东再朝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真是怠慢了，慢走啊。
月凤回头问三弟，什么事不开心？这么冷冰冰的。三弟说别问了，这两天不顺着呢。昨天去东舍借大锯，被黄其善老婆数落了一顿不谈，今天在老表家里，竟然被那丫头片子抢白一番，真是晦气死了。姐姐闻言，皱起眉头说，我叫你别去，你偏不肯听。这下好了，疤拉眼照镜子，自找的难看。弟弟说，万有财被她女儿牵着鼻子走，也太没出息了。姐姐问，他们怎么说？三根指道，也没怎么说，就是老是提起柴巷的死鬼胖嫂。
月凤叹了口气说，我自知不如，都怨我的命不好。不过他也别看不起驴子买不起马，大家都死了这条心。从今以后刮大风卖门神，各人照顾各人的摊。弟弟说他并没有把话说死，你也别说泄气话。等哪天金毛回来了再让他劝说劝说，他倒是条说一不二的汉子。姐姐问黄嫂数落你什么？你是不是扁担尖凿窟窿点黄豆，跟她小姑子对上眼了。弟弟说天地良心，是那个瘸子看上我了，我去借锯，平白无故地被她嫂冷嘲热讽一顿。姐姐说今天早上听你还说树浆还得再收收，昨天就跑去借锯了，到底是锯树呢，还是锯人啊？回说我是怕被旁人借走。
“我说呢”，姐姐道，“你俩要在一起过，还不天天铁锤砸铁砧，火星子直冒啊”。“那倒未必”，弟弟说，“别看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呢。这样的人倒好相处，只要顺着毛抹”。月凤笑道：“说实话了吧，河蚌一煮嘴就张。你看要不要我出个面？”见弟弟不吭声，月凤又说，你们情况不一样，双方都没牵挂，下半天我就去。“天上没云不落雨，地上没媒不成婚。”不过姐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三十好几的人了，别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阴沟头的鸭子——顾嘴不顾身。在这儿吃饭吧，茴香花椒熟盐码的黄鼠狼肉，一蒸可香了。
三根指一听来了神，摸出两个铜板来喊：“亮亮，帮舅去打斤酒来。”正听亮亮说“我跑不开”，又听他喊“跟屁虫怎么才回来！姐买纸烛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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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妹是何等聪明之人，姑婆婆都想到是仇人颜老板来了，她能没猜到吗？况且这半年来，她脑海中时时浮现着这个人的影子，只是不动声色罢了。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面孔，但他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四十出头高高个子直裰长衫的商人模样。自从半年前知道了亲娘与这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瓜葛之后，她的心中便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趁人不备，她从案板上拿了一件家什揣在怀里溜出门外，出镇朝北追去。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有些眩晕。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细妹明显感到透不过气来。她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很清楚此举的后果，实在是因为那颗仇恨的种子膨胀得令她窒息。从小便失去母爱的那种痛苦，如毒焰般燃烧着她的心。她的与生俱来的所有苦难，都源于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特别鬼使神差的是，他偏偏还是腾伢子的嫡亲大舅！
周腾飞的倾情她不是不领会，她也从骨子眼里喜欢他的机敏与才情。她能体会出他的新思想、新作派，确实与周围的人有些不一样。至于怎样的不一样虽然说不上来，却自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如果不是姑婆婆从小充耳“为富不仁”的喋喋絮叨，自己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也未可知。姑婆婆对有钱人的仇视与偏见，自然而然地唤起了她的自我保护意识，令她不断地在“吸引”与“防护”之间挣扎。
当然，更多的是在“他”与“他”两个男人之间的挣扎。不可否认，论能力，腾飞远在家牛之上；而论品行，则又当别论。如同两人各自的名字给人不同的心理暗示一样，家牛老实、憨厚、坦诚、本分得一览无遗。与他在一起，犹如“倒了碾子砸了磨——实打实”，放心得很；而腾飞天生有点“算盘打得精，马褂改背心”的商人习气，时不时让人有种脚不着地腾在半空的感觉。小兰就曾提醒说，细姐你看这布，批次质地一样，价码明显改过，前后相差介大，你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她甚至开玩笑说，你再这样模棱两可，我可要抢“牛”了。
但细妹也天生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她并不想依赖男人而活，常常感叹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女儿身，希望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苦难的生活虽然砥砺出她刚强的个性，而另一方面，她却喜欢与有文化有涵养温文尔雅的人接近，觉得柴巷书生戴立武就很投脾性，无比神往他口中所述的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曾暗妒过胖丫头的福分。她天资聪颖，自视甚高，不希望被人比下去。在她看来，戴立武好比一个参照物，择婿好歹不能比他差。如果说姑婆孜孜不倦的教诲，只是在自己与周腾飞之间筑起了一道樊篱的话，那么颜冬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就是横亘在他俩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大山，令她深更梦碎，更令她怨愤难平。她要替娘复仇，她要追讨这人世的不公！
出镇不远，果见仇人在前面赶路。高高个子，直裰长衫，步履匆匆。细妹子紧追几步，来到身后，高喊一声：“颜老板！”那人站住，诧异地掉过头来，倒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但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细妹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臭皮囊”，便要向怀里摸去，却听那人道：“姑娘，认错人了吧？”细妹心想怎么会！放眼路上，少有人影，你不是颜老板，谁是颜老板！但一转念，他这么威风凛凛的，我怎近得了他，于是顺口说了声“对不起”。那人转身而去。
行没几步，细妹悄悄尾随上来，掏出一把剪刀，狠命朝他屁股上戳去。不想那人像是屁股上有双眼睛，只一闪身，细妹便扑了空，反而冲到了他的前面。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剪刀便被抢去扔到地上。那人厉声喝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害我？”细妹一看偷袭不成，索性闭起眼睛来拳打脚踢，哭喊着“还我娘来”！那人见状，稍稍缓下口气道：“你娘是谁？你又是谁？”细妹双手被对方拧住，便想用嘴来咬，岂料那人两个指头稍一用力，细妹便痛得蹲下直叫唤，哼哼唧唧地骂道：“颜老板！你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你个为富不仁的花肠子，今天要替我娘跟你算总账！我叫你过桥桥断、坐船船沉；银票箱里长老鼠、茶叶罐里生大蛆！”
那人听了，松手一笑，说：“姑娘发这毒咒，似有深仇大恨，但你确实认错了人。颜老板莫非别桥茶商？此人我也听说一二。”
“那你是谁？”姑娘抬起头来问道。
“我乃塘牛庄上万有财家女婿，人称金毛大哥。”
第四十七回、若是我骨血姐姐帮帮忙 匆匆芹儿过却为行凶来
且说颜老板问得小兰妈的“蟹脚女婿”是东舍人，便对两个差人说，我另有事要赶到黑金山去，不便绕远，就不奉陪两位了，这是几文茶钱，即与公差告辞。
从小兰家中出来，颜冬云并未直接上路，而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机见一见细妹，便又回到姐姐家中。姐姐说，姐夫刚才回来埋怨报官怎不跟他说一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别惹麻烦上身”。冬云说药店后身那人家的丫头，在镇上“花布店”里做是吗？姐姐说是啊，问这干什么？问花布店就是那个裁缝铺子吧，腾飞所说的那个细妹子就是在那里面吗？上次我怎没见着。
姐姐说亏你还记得上次，差点闹出人性命来！我不跟你提起，你倒好，不怕大粪茅缸自搂自臭。冬云说：“这细妹子叫那死老太姑婆婆是吗？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她长得像谁？”
“她当然像她妈”，姐姐抢白道，“难道像你不成”！
“我确是有这个想法的，姐姐帮帮忙，”冬云说，“我那时是年轻不懂事，但也不能全怪我。我俩是真心相爱的，却为娘所不容，造成了我今天这种孤苦伶仃的结局。我想，如果这个丫头有一点点像我，或者就是我的骨血，我老了多少还是一个依靠。”
姐姐叹口气道：“你仍是只为自己考虑，知道这女孩子是什么想法吗？人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不恨死你才怪。也罢，让我凉水泡茶慢慢来，先试试看再说。今天不行，刚才经过那里，见她姑婆婆正在铺子门口坐着呢。”
姐姐留吃中饭，弟弟说不了，已跟黑金山的冯小二子约好了，新开的茶叶店，有生意要谈，怕是酒已备好。姐姐说黑金山的月凤回去后就没了消息，一直记挂着，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身体情况。弟弟说晓得了，出门向北而行。
冬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惬意，颜老板忽然反感起自己的名字来：冬天本来就够冷的，还让是个有云的阴天。真不知爹妈是何意思，以至于我这辈子都不顺。这半年来东跑西颠，“帮办”之事少有进展，“正经”业务反而受累。各处相当抵触，说这是见不得阳光的龌龊。龌龊就龌龊吧，一条道走到黑。我倒看看，这些家伙的黑眼珠子见得见不得这些白银子。其实他们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最近一窝蜂地进我的“特制”梨膏糖，难道真不知其中的奥秘吗？你不说我不说大家不说，上了瘾再说。湿手抓面粉，想甩都甩不掉。我坐收渔翁之利，他们也等着分一杯羹呢。
一想到这儿，颜冬云便哈欠连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刚眯了眯眼睛，忽然看见芹儿急匆匆迎面跑来：花容失色、香汗淋漓、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活脱脱一只张惶失措的小白兔。未及张嘴相问，“小白兔”便擦肩而过。侧身回望背影，只留一道余韵。奇怪多年未见，竟然不打招呼。连忙晃晃脑袋，方才意识到芹儿早已是香消玉殒了。
这就奇了怪了，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芹儿再世，这可能吗？除非白日做梦。近来老有幻觉，或为身体虚亏所致。颜老板边走边想，不期路边有把闪亮的剪刀。拾起一看，认得这是一把裁缝剪，心想是否就是刚才那小女子的遗落。小女子是裁缝吗？细妹子不是裁缝吗？对了，她就是细妹，她就是芹儿亲生！难怪。
这真是仙人指路，颜冬云豁然开朗。剪刀拜天所赐，随用手绢包起，打算给她送去。才要迈步，忽又想起她刚才的神情，仇恨、惊愤、羞愧、迷茫交织在一起，全然是一个行动未果、错失目标的却阵勇士。举目远望，有一个长衫飘飘的背影，正行走在通往塘牛的岔道上。
颜老板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猛然意识到刚才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手上的剪刀原来是件凶器，而自己正是人家寻仇的对象！他一下子大惊失色，将剪刀扔到麦垄里，打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朝前跑了几步，忽而想到，留下这件物事，或许日后有用，便又返回找了回来。
第四十八回、杀人如麻罪永世洗不清 骨瘦如柴样又现梨膏糖
丫髻山上的弟兄们多年没有换装了，个个破衣褴衫。没有新的补充，怕这个冬天很难对付。金毛大哥受胡大胡子所托，在无锡订做了一批棉袄棉裤和棉被，专门雇了条货船由水路运来。因要联系卸载，便只身乘班船先行回溧。从前周下船出镇走没多远，居然遭到一个弱女子的袭击，想想觉得好笑；继而又想，人家如果没有切齿之恨，也不至于铤而走险，真应该帮她一把才对。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也知道茶叶中间商别桥镇颜老板有些不好的名声。只是大道通天，各走各边，没来由去管人家那些压级压价、以次充好、短斤少两、哄抬垄断的闲事。然而近来听说居然暗中做起鸦片生意来，这便不是可管可不管的闲事了。遥想当年太平军造反，不也是因为看不惯洋人用鸦片毒害民众、清廷还一味鱼肉百姓吗？现在倒好，你竟然帮着洋人来坑杀中国人，而用的暗器正是鸦片！
现在总算弄明白一件事情：那个溧城查理哪是什么“茶叶代办”，其真正使命该是“鸦片代办”。他先用资金实力挤对茶叶市场，然后逼迫利诱颜老板之流做他的鸦片“帮办”。他们打着经营茶叶的幌子，想把遍布城乡的茶馆都变成乌烟瘴气的烟馆。竟然还把主意打到本人身上，高价收购丫髻山寿眉、瓦屋山雀舌；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推销他们的“特制”梨膏糖。我说什么“特制”梨膏糖，不就是稀释了的鸦片膏子吗？咱在广西阳江老家早就见识过这种东西了。查理见我识破，茶叶合约也便再无下文。
暑往寒来，又有好两个月未进家门了，终于看到了自家在阳光下闪耀的屋顶。穗儿还在依门而望吗？香香这回肯叫爸爸了吗？但也只能稍打个停，便要赶在天黑前上山。父亲的坐骑如有空，便好省些时间。估计货船后天中午便能到前周。无锡分手前船老大曾问，你们那儿有座小石桥吗？有口大塘和棵大树吗？新招的一名水手是大屠杀那年从那边流落过来的，受了惊吓，只会比划，听得见说不出。听说船行方向后，又哭又笑。我说我也是个外乡人，塘啊桥啊树啊那边又普遍得很，真猜不出说的是哪个村，问他人呢？船老大说他与养父相依为命，正巧养父病重，这次不一定能跟得了船。
一想到当年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想到那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苦难，身为原太平军的一员骁将，金之昌又一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孟子云“春秋无义战”，那么，战国之争，最终秦灭六国，天下一统，是“有义”还是“无义”呢？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那么，“官逼民反”，以致揭竿而起，白骨千里，是“有道”还是“无道”呢？还是老子说得好：“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世间万物都是相辅相成、互为比照的。其中都有一个“度”，或称“界限”；过了这个“度”或“界限”，事物就要走向它的反面了。因此，太平军的功与过、义与非、有道与无道，我这个局中之人，还真不好来评判呢；更何况大刽子手曾剃头惯用离间毒计，太平军“杀人如麻”的罪名怕是永世洗刷不清了。
走近村口，桩儿、扣子正在向草塘里出羊粪沤肥，老远招呼说，姑爷早不回迟不回，东家一家刚骑马到西竹桥去了。金之昌停住问，知道什么事吗？回说不知道。正好老刘挑着一担羊粪过来，说你丈人的丈人病重，带信来说想看看香香，于是一家都去了；中午就上我家吃吧，也没什么好的吃。金毛说那我直接到西竹桥去，饭就多谢了。
经西竹桥去丫髻山绕不了多少路，反正都是一路向西。金之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便加快了步伐，日头直中也便到了丈人的丈人家。老人家正在病榻上咳喘不停，穗儿从里面端出半痰盂血水来，见丈夫出现在面前，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金大哥问，老太爷咯血了吗？连忙进去问候。只见他骨瘦如柴，十分虚弱，便说病成这样，怎不早看。万有财坐在床边拿着一只药瓶说，老爷子不拿我当儿子看，怎么劝也不肯搬到塘牛来过，药么瞎吃。
金之昌问父亲才几个月啊，你头发怎么白成这样？接过药瓶来一看，竟然就是那种“特制”梨膏糖。
第四十九回、三弟黑着脸说话冷冰冰 数落又抢白事事不顺心
一贫如洗的孤儿李大庚为迎娶韭黄儿，也在日思夜虑想着法儿挣钱。白天歇了面店生意就去山上采药；晚上便到田埂下放笼子捉黄鼠狼、狗獾子。有了收获便让亮亮在家门口摆个地摊。这种拾芝麻凑斗的奋斗，在外人看来是如此的杯水车薪，遥不可及，但大庚却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平常韭儿姐收拾了店面，都要来替会儿弟弟。这天看看时候不早了，姐姐还没来，亮亮有点按捺不住，便朝门里喊，娘，我要拉屎。娘笑着从里面出来说，你成了屎克郎啦？早上刚拉过的，快去拉，我要弄饭了，便坐在太阳底下绣起花来。
阳光太刺眼，月凤想转换一下身位，一掉脸看见一个穿长袍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便问你找谁，买东西吗？男子说，不买东西，就找你。月凤说，什么事，我不认识你。男子说，你是月凤吧——不会猜错，前周药铺的周夫人向你问好。月凤“阿呀”一声，赶紧起身说真不好意思，大恩大德还没报答，倒让她记挂，你是她什么人？来人说我是她大弟。月凤连连朝屋里让，喊亮亮好了没有。
进门坐定。颜冬云说，其实那天我正在我姐姐家里，抢救你的事当时就听说了。这些时日康复得怎样。月凤说多承关心，身体早就复元了；一直想去拜谢一下，老是有事情绊住脚。周夫人好吗？回说好是好，只是店里前天夜里被偷了。问损失大吗？答都是些贵重药材，已报了官了。
正说着，三根指黑着脸进来了。月凤介绍说，这是前周药店周夫人的弟弟；这是我三弟。三根指听了拱拱手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颜冬云起身还礼说，路过门口，问候一声，这就告辞。月凤连忙拦住道，千万别走，我这就弄饭去。颜老板说，别客气，我还有事，冯小二的茶叶店在哪？月凤说，那就请一定问周夫人好；亮亮，亮亮，给叔叔带个路。亮亮说，我不认识。月凤说这个懒鬼！要不我送你。颜老板说不用了，嘴边就是路。月凤说沿街向东再朝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真是怠慢了，慢走啊。
月凤回头问三弟，什么事不开心？这么冷冰冰的。三弟说别问了，这两天不顺着呢。昨天去东舍借大锯，被黄其善老婆数落了一顿不谈，今天在老表家里，竟然被那丫头片子抢白一番，真是晦气死了。姐姐闻言，皱起眉头说，我叫你别去，你偏不肯听。这下好了，疤拉眼照镜子，自找的难看。弟弟说，万有财被她女儿牵着鼻子走，也太没出息了。姐姐问，他们怎么说？三根指道，也没怎么说，就是老是提起柴巷的死鬼胖嫂。
月凤叹了口气说，我自知不如，都怨我的命不好。不过他也别看不起驴子买不起马，大家都死了这条心。从今以后刮大风卖门神，各人照顾各人的摊。弟弟说他并没有把话说死，你也别说泄气话。等哪天金毛回来了再让他劝说劝说，他倒是条说一不二的汉子。姐姐问黄嫂数落你什么？你是不是扁担尖凿窟窿点黄豆，跟她小姑子对上眼了。弟弟说天地良心，是那个瘸子看上我了，我去借锯，平白无故地被她嫂冷嘲热讽一顿。姐姐说今天早上听你还说树浆还得再收收，昨天就跑去借锯了，到底是锯树呢，还是锯人啊？回说我是怕被旁人借走。
“我说呢”，姐姐道，“你俩要在一起过，还不天天铁锤砸铁砧，火星子直冒啊”。“那倒未必”，弟弟说，“别看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呢。这样的人倒好相处，只要顺着毛抹”。月凤笑道：“说实话了吧，河蚌一煮嘴就张。你看要不要我出个面？”见弟弟不吭声，月凤又说，你们情况不一样，双方都没牵挂，下半天我就去。“天上没云不落雨，地上没媒不成婚。”不过姐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三十好几的人了，别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阴沟头的鸭子——顾嘴不顾身。在这儿吃饭吧，茴香花椒熟盐码的黄鼠狼肉，一蒸可香了。
三根指一听来了神，摸出两个铜板来喊：“亮亮，帮舅去打斤酒来。”正听亮亮说“我跑不开”，又听他喊“跟屁虫怎么才回来！姐买纸烛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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