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章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七回、月凤回家韭儿只记人好 盗亦有道何况本非真盗
李大庚在前周未及代韭黄儿向月凤姨问候，三根指已驮着姐姐离开镇上回家。傍晚时分经过柴巷巷街，家牛首先听到马蹄声，立刻跑了出来问：“见到大庚了吗？”答“见到了”，便骑了过去。朱家牛进屋嘟囔道：“这家伙怎么这样无理，招呼也没一个。”韭黄儿问是谁，家牛说还有谁，你那三指舅；问他是一个人吗？答怀里还坐着一个。
韭黄儿一听，随即放下手中正在折叠的元宝说：“我得回去了，凤姨回来了。”丫头嘶哑着喉咙说：“不是说好陪我守灵的吗？细姐也没来。”韭黄儿说我总得先回去照个面，哪怕迟点再过来。
月凤并没指望还能活着回到家中，一双儿女也压根儿没想到娘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当三指舅轻轻将月凤抱进大门坐下时，哥哥正在灶头间训斥妹妹：“‘钱是一厘一厘上万的，米是一粒一粒上石的’，姐说过多少遍啦？吃一半剩一半！下次吃多少盛多少，晓着阀？”妹妹嘴里一边“嗯”着，一边捧着碗出来。月凤轻轻叫了声“晶晶”，晶晶一愣，半晌没动，及至看真切后，一下子扑到娘怀里，“哇”地一下放声大哭，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哥哥以为妹妹摔倒了，猛冲了出来，见到娘，也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搂住娘又哭又喊，又笑又叫，于是娘儿仨哭作一团，舅舅也忍不住背过脸去抹泪。
待他们稍稍平静下来，舅舅问，亮亮姐姐呢？亮亮说柴巷胖奶奶死了，姐去帮忙了。三根指这才想起，朱家牛在巷街上问话时戴的孝，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与他不太熟，并没多搭理，现在忽觉不妥，想去一趟转个弯。月凤问哪个胖奶奶？弟弟说就是那个苏北佬老婆。月凤纠正说，那亮亮应该叫胖姨才对呀，你今天也太累了，明天再去吧。
正说着，韭黄儿回来了，朝凤姨笑笑，喊了声“娘你回来啦？我给你弄吃的去”，脚下走得慌张，全没留神地上的芋头菜粥，重重地滑了一跤。手撑在碗碴上，顿时鲜血淋漓。月凤见状猛地站了起来，却眼前一黑，摇晃着倒了下去。弟弟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喊：“姐，怎么啦？姐！”月凤推开他说不要紧，责亮亮还不快搀姐姐起来，转身在香案上香炉里抓了把香灰，拉过韭黄儿的伤手来捏住不放，叮嘱道：“伤口不好透，千万别下水。”韭黄儿噙着泪说：“没关系，小伤口，碎碎（岁岁）保平安。”月凤说让你吃苦了，韭黄儿说娘你吃的苦更大。月凤说我不配做你的娘，越喊我“娘”我越难过。韭黄儿说我只记得人的好处，我不怪你。月凤说好心会有好报，你会嫁个好人家。
有人叩门，亮亮把门一开，是大庚哥哥来了。大庚喊了声“凤姨”，说到前周是为请黄道长给胖婶婶做道场的，碰上细姑婆发病抢救，没顾得上跟你打招呼。凤姨说应该我跟你打招呼才是，你帮韭儿照顾了我这个家两年多，他三舅都跟我说了，难为你了；细姑婆怎样了，要紧吗？大庚回答说细姑婆倒不要紧，有财叔却不见了，大家分头找，我这就是一路找过来的，你们没见吧？
三根指“哎呀”了一声说，看我这人多笨！一点没想到胖婶婶一死，老表会有多伤心。本来想明天再去还马的，既如此还是赶紧去看看，不出什么意外便好。姐说那你赶快去吧；大庚你坐下歇会儿，长高长壮也长英俊了。亮亮说哥今天早上还差点揍了那个冯小二，娘忙问怎么回事。大庚把经过一讲，凤姨说面店还是要继续开下去，我贴身还有几两碎银，你们先拿去还债。韭黄儿问黄道长请来了吗？大庚说黄道长太累了明天来，今晚正好家牛床铺空着；又问细妹子说来来了吗？答细姑婆倒是让她来，她自己不敢离开，怕再有变故。韭黄儿说那我还是去陪丫头吧，答应了她的。月凤说你手要紧吗？大庚忙问手怎么了？看她一直握着。晶晶说姐跌破了，都怪我碗盛得满没当心。娘说晶晶去找个布条来，帮姐缠上。韭儿说不碍事的，床就不帮你铺了。
两人出门以后，月凤也便带着孩子上床就寝。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紧紧搂住妈妈，生怕一夜醒来娘又不见了。两年多前，月凤就是这样在睡梦中被土匪吹了迷魂香扛上山的。她痛恨土匪令她骨肉分离，恨不能手刃了这个大胡子，怎奈看守得紧，并威胁说如若不从便派人下山杀了孩子。她想等等，时间一长，总有松懈的时候。谁知时间竟是一帖消磨剂，胡大胡曲尽迎合，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善的面孔。人说是狗总有龇牙之时，可他总是温和有加。有时竟觉得这个七尺男儿，也怪可怜的。
人就是这么怪，半天前还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月凤，才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躺在牵肠挂肚的孩子中间，便在想，大胡子也睡下了吗？还是在做什么呢？这伙人其实不能叫强盗，而是一帮患难与共的弟兄。在山上这么些日子，并没见他们如何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倒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间植树垦荒、采茶养蜂，过着一种清贫自给、与世无争的日子。当然他们有着严厉的寨规，而且在山下布有眼线，谁若触犯了寨规，便别想侥幸逃脱。
刚上山那会儿，就见点过一次天灯。有人趁下山采办物品之机干下了淫邪的勾当，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法网恢恢，只隔了两天便被“正法”。行刑前那小子说，你大寨主可以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二寨主可以暗中下山成立家室，凭什么非得让老子干耗着。胡大胡子吩咐先割了他的舌头，然后说：“小子你听好了，压寨夫人原本寡居，我钦慕其先夫原也一方豪杰，曾有功于我太平大业。二寨主之前便有数人下山娶妻生子，山寨也都尽力资助安置。寨规你并非不知，前提便是‘情、缘’二字。可是你看你，‘情’字何在？‘缘’字又何在！摧残骨朵，与禽兽何异！‘盗亦有道’，况非真‘盗’。兄弟，我只得送你上路了。”
一阵困意袭来，月凤渐渐进入梦乡。
第三十八回、姜公钓鱼头牌作了帮办 大英风度尚需中国茶叶
掌灯时分，颜冬云回到别桥镇上。老妪仆迎出门说，翠娘从溧城领来一位先生，已在客厅等候多时。我说老爷今天不一定回来，她说跟你约好了的。老爷将脑袋一拍说：“看我这记性！”
翠娘原来就是溧城翠红楼当年的头牌姐儿小翠，攒钱赎身后开了一家翠鸟旅馆。名为旅馆，实为娼馆，翠娘老板兼老鸨，时而还亲自上阵，因而生意兴隆。颜老板进城，都宿在这个老相识那里。前天在她那里，她是说过今天要来别桥的，不想当时酒喝多了，并没太用心记。现在跨进门的当儿终于想起，她要介绍一个什么生意人给自己。
毕竟当年当过头牌，所以这个翠娘如今看上去依然清肥腴瘦、风韵十足，见颜冬云进来，嗔怪道：“三交茶喝的颜色都快没了，你这个茶博士就是这样待客的吗？”颜冬云脱下腋下及下摆仍半干不湿的青缎长罩衫，挽上里边的白绸褂袖子，拱拱手说：“告罪告罪，若非秋阳家弟一再催促，还真不想回来了。这位先生是——好像在哪见过。”“哈罗”，坐着的先生起身应了一声，并很有礼貌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
“怎么，你是刚从无锡回来的吗？”翠娘不解地问道。冬云吩咐老妪先换上上好的雨前茶，再去置办酒菜，坐下说：“在前周姐姐家里碰巧碰上家弟从无锡回来，聊得高兴，又下着雨，所以压根儿将你要来之事忘了。”“歪儿？无锡？brother在无锡干什么啦？”先生问。颜老板一听有些不悦，皱起了眉头。到底翠娘见多识广，见状大笑了起来：“他是问你，你兄弟在无锡是干什么的。”“那也不是这个问法，谁没事到无锡去占着茅缸‘不拉屎’，”颜老板嘟哝道，“家弟是开厂的，绸布厂。请问哈先生做何勾当？”言词里分明也有些不恭。
翠娘更笑坏了，说道：“不是哈先生，是查理先生，大不列颠茶叶公司无锡总代理溧城代办，来跟你商谈合作事宜。”“哦，原来是查理先生，怎不早说，久仰久仰。”颜老板看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却已有些谢顶，问小翠你们是如何认识的。翠娘妩媚地瞪了他一眼，说就允许跟你认识，就不允许跟他认识啊；跟你是怎么认识的，跟他就是怎么认识的。冬云“嗯嘿、嗯嘿”干咳两声招架道，我是问你俩做的不是一个生意，怎么会谈到一起的。小翠道，我跟你做的是一个生意吗？
查理说：“你们中国人说‘一个篱笆三个桩’啦，抛家别妻来到贵国，总是要寻找帮手的啦；翠娘是我的第一个帮手，你是第二个啦，不知意下如何？”颜老板说：“原来小翠也是帮办了，说吧，我该怎么个帮法？”
查理说，大不列颠民族的绅士风度是举世公认的。提神醒脑、清心明目的茶叶，是贵国对大英帝国的伟大贡献。大英国民人人得而饮之，更有助于培养绅士风度，有助于提升世界文明。然而正由于需求巨大，因而与贵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贸易逆差。造成这种状况的一大原因，是贵国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限制了民众的自由发展和物质需求，竟然对英伦精美的工业制品不屑一顾。所以要加大另辟蹊径的力度，继续通过扩大鸦片出口来达到贸易平衡。
颜冬云问，查理先生，你不会是要我帮你推销鸦片吧？这种伤风败俗、伤天害理之事，我可不会去做。
查理问，一方面用茶叶吊足了人家的胃口，一方面对人家又做出不感兴趣无所欲求的样子，这难道就公平吗？这难道就不伤天害理吗？至于说到伤风败俗，我看倒也未必，完全是出于对它的认知不足而存在的偏见。众所已知，鸦片对于肚疼腹泻头痛伤风气喘咳嗽有着明显的疗效，值得大力推广；而所谓的容易“上瘾”，也只是迎合了个人的喜好而已。人生在世，“享受”二字，鸦片给人提供的精神愉悦和肉体惬意是无与伦比的。这便是造物主的创意，上帝的赐予，谁会一概拒绝属于自己的一点私人空间呢。中国人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便是我们奉行的推销政策。我们并不强迫谁谁一定得吸食，我们所做的，只是一个引导消费而已。
“引导消费”，多有意思。颜老板做了一辈子生意，第一次听人振振有词地说起这个新词汇。心想消费好理解，就是自主花钱；引导花钱，就有点难讲了，谁愿意在花钱上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呢，这该有多么高超的坑、蒙、拐、骗的技巧呢？于是颜老板说，鄙人只是一个朝资夕卖的小本生意，哪有什么本钱本事去引导消费。
不想小翠“哈哈”一笑，揶揄说，包子好吃，并不在褶子上。“老王卖瓜”，还得“自卖自夸”呢。吴大郎卖炊饼——赚个吆喝钱。你当这“自夸”、这“吆喝”是什么？这就是引导消费。云哥你的茶叶“引导”少啦，以前引进了翠红楼，现在导入了我的翠鸟旅馆，你以为我们真的相信了你的自吹自擂吗？不知道你批发的是以次充好、质次价高吗？还不是因为你也是照顾我们生意的主儿。
你我之间相互照顾是应该的，货如轮转利自生、肥水不落外人田嘛。但是要茶叶照顾鸦片，怎么个照顾法？你要茶叶，可我不要鸦片啊，不是以互为需求为基础的呀。颜老板的脑筋显得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不要”可以变为“要”啊，这正是“引导”的意义所在。查理从怀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金表，“叭”的一声打开看了一下，随后“啪”的一下合上盖说，譬如这块怀表，目前贵国用它来掌握时间的人屈指可数，可是在西方世界已很普及。是商人就要看到这种流行趋势，要善于捕捉商机。你问茶叶与鸦片怎样结合如何照顾，这个容易，将你在溧北经营多年的茶叶营销网络，加入推销烟土的考虑，互为掩护、互为补充，这要比你单纯的茶叶生意，赚头大得多啊。“等到烟馆烟铺遍地开花之时，也即你成为亿万富翁之日啦。”
“亿万富翁”，多么遥不可及，直为天方夜谭！但颜冬云心中仍为之一震。是啊，行商谁还怕财发得太大啊。想我冬云风中来雨中往二十来年，到如今虽不致吃上顿愁下顿，却也连秋阳弟都不如，就连亲外甥眼神里都有些崇藐之分，更别说到处碰壁受气了。眼见得茶叶的营销路子越走越窄，指望靠它翻身是绝不可能的了。鸦片有着丰厚的利润，值得为之一搏，但危险性也大，搞不好就锒铛入狱，落得个千人指万人骂。不过“和尚缺钱，连经也卖”，我颜冬云又算何方神圣！眼前既真佛，屈膝又何妨；认准这副牌，不怕输精光------
颜冬云心里像开了锅，眼神却不觉落在查理手中的金表上。查理见状，慷慨相赠。颜老板有碍颜面，坚辞不受。查理说算个见面礼吧，交个新朋友啦。小翠说权当借了把玩两天得啦。冬云半推半就地接了过来，喊：“奶妈，桌子摆好了吗？客人早就饿啦。”
第三十九回、梦中情人飞伢为之倾倒 走出一步娘就死给你看
且说小舅送大舅出门，腾飞伢翻了两件换身衣服，跟妈说了声，也出门到浑堂泡澡去了。及至晚饭时分回到家中，街头巷尾发生的一切便一无所知。
周家少爷对于明天与细妹一道前往无锡仍信心十足，觉得有小舅出马，一定能马到成功。他与朱家牛同年属牛，但觉得自己是一只能腾空而起之牛，无论从家庭背景、阅人解物哪方面来讲，都强过犟头倔脑的土牛许多倍。细妹子是他梦中的情人，正是细妹子令他情窦顿开；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才子配佳人”。两三年前的那天雨后，细妹才在前周街上出现时，周腾飞第一次见到她，天边正挂着彩虹，直让飞伢子惊为七仙女下凡。他在日记中模仿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曾经风靡的，眼下重又流行的十四行诗，写下了当时的感受：
“你携带着泥土的芬芳/
像一株翠碧细嫩的豌豆苗/
谨慎而又好奇地探头探脑/
出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
你裹袭着春天的阳光/
像一树鹅黄毛茸的杨柳条/
拘束而又活泼地迎风曳摇/
猜想着小镇岁月的悠长。
紫莹莹的碗豆花像你调皮的眼神/
行色匆匆的过客忽都为之踟蹰/
黄茸茸的柳芽苞似你咏叹的香吻/
宣告一个新生命在春风里诞苏/
燃烧在天际的彩虹何如情浪飞腾/
又如丘神一箭命中的永恒雕塑？”
周腾飞茶不想、饭不思，对细妹子用情甚深。两年多里，细妹子对他从最初的排斥到现在的接纳，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两月前一个春雨潇潇的傍晚，细妹子破例同意小周打烊以后还可在铺子里坐一坐。小兰要走，细妹子说你这不是赶人家走吗？于是小兰也只得陪坐下来。
细妹子说：“你我之间光谈生意好不好？”
飞伢子问：“我还和你谈过什么来了？”
细妹子：“如果是这样，我就答应跟你到无锡去一趟。”
飞伢子：“本来就是嘛，又不是约你去旅行。”
细妹子：“那你老是写字纸夹在布匹里面干什么？别以为我一字不识，我识得俩个呢！真心想给我看，不如当面告诉我什么意思。”
飞伢子：“字条是我写的我承认，纯粹取货路上闷得慌，鬼画符，也没什么意思。”
细妹子：“既然这样，那就等成衣铺子淡季时跟你跑一趟，看那边情况再定去留。”
周腾飞从裁缝铺里出来，既兴奋又懊恼。兴奋的是，他的伟大计划即将实现；懊恼的是，这么好的表白机会没能抓住。不过随后便安慰自己，还是不要冲动的好。万一回下来，这两年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别忘了细妹子可是个辣妹子，是朵带刺的玫瑰。
打那以后的两个月来，腾飞心头春意盈漾、情思涌动，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他觉得在诗的问题上，中国人倒底不是外国人的习惯，十四行诗的格律容易束缚思路，还是自由体易于表达。那天晚上，两首情诗便一气呵成：
其一曰：
“涨满春水的池塘眼看就要溢出，
哪怕飘落一片树叶；
辗转反侧的春眠眼看就要醒来，
哪怕坠下一颗雨滴。
却如何细鲳条跃起水面圈圈涟漪涌动，
又怎叫彩虹船驶入梦境阵阵笙歌不息？”
又云：
“你有山妹子的辣性，
你有水妹子的灵气。
丫髻山风为你送歌，
长荡湖水为你梳洗。
山风惊诧野山椒辣出个金铃铎，
百啭千啼如黄鹂；
湖水艳羡糙米饭吃出个青花瓷，
百娇千媚似西施。
神奇的造物主啊，
我并不知我是When、Where、What moved to you，
维纳斯竟然在这个东方小镇上投胎转世。”
腾飞洗过澡进门，妈跟小舅都不在家，心想妈对这门亲事一直持有异议，怎么今天也肯出面去了，一定是小舅做了工作，这更是双保险了，高兴得仰身躺在床上哼起小调来。不一会儿，妈回来了，飞伢子问小舅呢？你没跟他在一起吗？连问两遍娘都不理，拗起头来看娘，见娘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雷暴大雨，情知不妙，没敢再吱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舅终于回来了。飞伢子快步迎出房门，仍期待着有个好消息，一看父亲跟在小舅后面，两人都神情严峻，未敢造次，临时改口说，等你们半天了，肚子早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小舅走过来，将飞伢子推进房内，说：“细妹子明天去不了无锡，她姑婆中风了，要人照应；你跟我明天仍坐早班船走。”腾飞说：“她不去我去干什么？”小舅答：“她并没有说不去，只是暂时去不了；你先去，我有点新业务要做，不是家里人不放心。”伢子说“那你们一个个都如临大敌的样子干什么，像是谁犯了错似的。”小舅说“谁犯错啦？犯错的人犯错，你没犯错就行，”高声喊“姐姐，开饭吧，我也早饿了。”飞伢子说“不行，你们话中有话似的，我得去问个明白。”说着便要出门。
只听周夫人厉声喝道：“飞伢今天你敢跨出大门一步，娘就死给你看！”
第四十回、默然无语只为说声谢谢 祖屋赶趟浪荡也知臊热
万有财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又太伤心了，在凉亭里沉沉睡去。老刘他们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呼喊，竟未能将他叫醒；倒是三根指不声不响信马由缰，还真把他给找着了。马的鼻息喷在脸上，万叔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记不起身在何处。
三根指挨着他坐下，也不说话，取出长烟锅，揿满一锅烟丝，用火石打着纸捻子，再就着纸捻子，“巴哒巴哒”地独自抽了起来。一锅烟抽完，磕掉烟灰，爬起身来说：“我走了，马还你。”有财问：“月凤怎样了？”老表说：“已没事了，送回家了。”
“活下了一个眼见不行了的，溜走了一个明明好好着的，这老天爷为什么总这么捉弄人。”老万说着哽咽起来。
老表重新坐了下来，重新启动了一套点锅吸烟的程序，依旧默然无语。最后起身离开。走出去多远了，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我姐叫我谢谢你。”
且说细姑婆情绪一稳定下来，方才的吓人症状也就随之消失。大庚原本是来请道长的，这时主动说今天太晚了，道长也累了，明天再去罢了。黄老道说说的也是，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明天来吧，今晚睡哪？细姑婆说打盆浆糊，将你贴在墙上。细妹笑着叫小兰领黄师傅过去，到隔壁茶馆里就寝。
众人散去，细妹子也在姑婆脚后躺下。姑婆婆说没想到今天到鬼门关上去走了一遭，我七十还差半年呢。妹子说都是我不好。姑婆婆说家牛这孩子老实本分，这样的人才能托付终身，你怎么就看不上呢？细妹说，也不是看不上，就是嫌他文不文来武不武，又不会哄人开心讨人喜欢，我怕今后比不过人家被人笑话。
“这叫什么话！”姑婆婆又激动起来，“会哄人的，都是不怀好意的花花肠子！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谁？”妹子问。
“飞伢的大舅。”
“那有什么呢？”妹子说。
“当年抛弃你娘的花花公子，正是他。”
再言三指舅从亭子坟出来，特意到村里胖婶灵前烧了炷香，告知大家万叔已找到了的消息，便回黑金山去了。众人定下心来，丫头说，你们男人先去睡会儿，下半夜来换我们。男人们一听此话，纷纷打起哈欠，去睡了。
韭黄儿掭亮棺材头前的长明灯，纳起了鞋底，但是伤手有些护痛。丫头见了问，手怎么破了？韭儿如实相告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凤姨心里就慌，其实她现在的态度已有了大转变。丫头说我劝你跟大庚还是早点成亲吧，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有一个穷窝窝。韭儿说是的，刚才跟大庚在来的路上商量过了，他也是这个意思。
正说话间，长明灯忽然暗了下来。一阵冷风袭来，两人顿觉毛骨悚然。丫头赶紧向长生盆里添毛丧纸，纸灰带着火却被风吹得打起了旋旋。丫头带着哭腔喊：“娘，娘，我是你的宝贝丫头，你的心肝命在这儿哩，你是来看我的吗？”韭黄儿也说：“胖婶婶，我是韭儿哎，你不认识我了吗？”
带火纸灰兀自打着旋儿，最后旋到戴立武新认的、正伏案而卧的小兄弟戴竹林的脚边，慢慢熄了。
再道妪仆早已摆好了杯盘碗筷，颜老板便请两位宾客入席。查理起身脱西装的时候，冬云终于想起来，秋阳给看的那一沓西装照里，就有这位查理先生的身影，于是大家的关系更显得亲热近乎了许多。
冬云举杯说：“原来查理先生与家弟早就相识，临来前他还问起过你。我拙，一时未对得上号。”查理将杯子略碰一碰说：“Yes！我也刚想起来，我们party常碰面啦。”“不怕不怕，越多碰面越好，怕的什么呢？”翠娘又笑了起来：“他是说他们经常在聚会上碰面，party就是聚会的意思，什么生日酒会啦、化装舞会啦，名堂多得很，我说不上来。”“像戏台上大花脸一样抹起粉来吗？”云哥饶有兴味地问。“Yes，No，No，抹粉抹油彩太麻烦啦。戴假面具，假面舞会，男女混杂，谈情作爱，很开放的啦。”查理答道。“戴假面具谈情说爱，真够刺激的。”颜冬云说。
小翠将头偏过来套在云哥耳朵上轻声说：“他说的是‘作爱’，就是做爱，懂吗？”
“‘怕台’上？做爱？”颜老板闻所未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今天晚上就可以试试的啦。”查理说。
“不行不行，祖宅，别的不赶趟，房间多的是。”颜冬云臊得直摆手。
“那我只有平均分配了，一人陪半夜。”翠娘道。
“也------是。”云哥落寞地说。
话分两头。老刘一行没找到东家，跟着东家女婿回到了东家屋里，谁也不肯先离开。金毛说刘叔你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下地，我爹不会有事的。老刘说总有些不放心，再等等看；这样吧，你走南闯北，讲点稀奇事来听听，不然眼皮还真架不住了。桩儿、扣子齐声叫好。金毛搔搔脑袋说：“你们知道有关溧城的老古典吗？非常有名哩。”
自古有条湍急的江水自丫髻山、瓦屋山之间流下，绕溧城而过，经长荡湖、滆湖流入太湖，叫濑水。古时候“濑”“溧”相通，溧城实际上是因濑水得名。大家只知道商汤时“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是在渭水，其实最初垂钓地点是在濑水。姜太公祖籍商都朝歌，因避商乱，徙往东海之滨。但他一心匡时济世，终日在濑水边上垂钓，希望遇有明君识贤，却一无所获。后闻西伯侯姬昌善养贫老，重新迁回了陕西，这才在八十二岁时“钓”上了姬昌，教他“一敬天，二爱民，三亲贤”，成就了周朝八百年江山；大家也听说春秋时“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但过了昭关后去了哪里呢？就是来到了濑水边上。这时他已几天未吃，后边追兵又至，万分危急之时，一个正在浣纱浆衣的史姓女子为他指路，还让他喝光小半桶浆糊，并随后投水自尽，以解伍员的反顾之虑。伍子胥后来被吴国拜为大将军，与孙武一道领兵攻克楚国郢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报了父仇。班师途经濑水，特铸三斗三升瓜子金撒入濑水，立嘱无论是谁得之，一半可自留，一半须买香烛纸箔祭祀史女。由是史女庙千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
大家沉浸在故事中。桩儿说，我去史女庙烧过香，却不甚知道这个故事。扣子说，你得过金瓜子吗？我要是得到几颗就好了。老刘说，那年我到西竹桥姜下甸去接穗儿，听当地人说起过姜太公曾在这里钓过鱼，是你说的一回事吗？
金大哥未及作答，却见丈人牵着马低着头经过门口，缓缓向马厩走去。
回过来说。飞伢终于未跨出门去，娘也终于没有死，但家里的气氛却比死了人还要沉闷。父亲管自丝丝地吮着小茶壶一言不发，只有娘与小舅姐弟两个不断地在窃窃私语。
弟弟：“冬云阴差阳错的，今天硬是没有碰见这个细妹。”
姐姐：“这孩子让人一看就眼熟，高高的前额，笔挺的鼻梁，总觉得在哪见过，原来是她娘模子里倒出来的。”
弟弟：“跟冬云不像吗？那时我小不懂，他发的什么神经，把这么好的姑娘给遗弃了。”
姐姐：“这还得怪咱娘，硬说人家长相不好，说‘女人前额冲，男人把命送；女人鼻梁挺，进门把婆顶’，嫌两人属相相克，硬不许人家进门。”
弟弟：“这事到底跟飞伢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
姐姐：“还是不说为好。你把他带到无锡去，时间一长，就会淡忘了。”
“不，要说，”坐在一旁的姐夫开口道，“不能让孩子满腹狐疑地上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也好让他和她做一个了断。”
夫人想想，说“也行，我来跟他说吧”，起身推开飞伢子的房门，哪还有他的影子。只见窗子开着，人却不见了。
一家人正乱作一团，周少爷却慢吞吞地从大门外进来了，幽幽地说：“这叫怎么回事啊？”径直入房扑倒在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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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庚在前周未及代韭黄儿向月凤姨问候，三根指已驮着姐姐离开镇上回家。傍晚时分经过柴巷巷街，家牛首先听到马蹄声，立刻跑了出来问：“见到大庚了吗？”答“见到了”，便骑了过去。朱家牛进屋嘟囔道：“这家伙怎么这样无理，招呼也没一个。”韭黄儿问是谁，家牛说还有谁，你那三指舅；问他是一个人吗？答怀里还坐着一个。
韭黄儿一听，随即放下手中正在折叠的元宝说：“我得回去了，凤姨回来了。”丫头嘶哑着喉咙说：“不是说好陪我守灵的吗？细姐也没来。”韭黄儿说我总得先回去照个面，哪怕迟点再过来。
月凤并没指望还能活着回到家中，一双儿女也压根儿没想到娘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当三指舅轻轻将月凤抱进大门坐下时，哥哥正在灶头间训斥妹妹：“‘钱是一厘一厘上万的，米是一粒一粒上石的’，姐说过多少遍啦？吃一半剩一半！下次吃多少盛多少，晓着阀？”妹妹嘴里一边“嗯”着，一边捧着碗出来。月凤轻轻叫了声“晶晶”，晶晶一愣，半晌没动，及至看真切后，一下子扑到娘怀里，“哇”地一下放声大哭，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哥哥以为妹妹摔倒了，猛冲了出来，见到娘，也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搂住娘又哭又喊，又笑又叫，于是娘儿仨哭作一团，舅舅也忍不住背过脸去抹泪。
待他们稍稍平静下来，舅舅问，亮亮姐姐呢？亮亮说柴巷胖奶奶死了，姐去帮忙了。三根指这才想起，朱家牛在巷街上问话时戴的孝，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与他不太熟，并没多搭理，现在忽觉不妥，想去一趟转个弯。月凤问哪个胖奶奶？弟弟说就是那个苏北佬老婆。月凤纠正说，那亮亮应该叫胖姨才对呀，你今天也太累了，明天再去吧。
正说着，韭黄儿回来了，朝凤姨笑笑，喊了声“娘你回来啦？我给你弄吃的去”，脚下走得慌张，全没留神地上的芋头菜粥，重重地滑了一跤。手撑在碗碴上，顿时鲜血淋漓。月凤见状猛地站了起来，却眼前一黑，摇晃着倒了下去。弟弟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喊：“姐，怎么啦？姐！”月凤推开他说不要紧，责亮亮还不快搀姐姐起来，转身在香案上香炉里抓了把香灰，拉过韭黄儿的伤手来捏住不放，叮嘱道：“伤口不好透，千万别下水。”韭黄儿噙着泪说：“没关系，小伤口，碎碎（岁岁）保平安。”月凤说让你吃苦了，韭黄儿说娘你吃的苦更大。月凤说我不配做你的娘，越喊我“娘”我越难过。韭黄儿说我只记得人的好处，我不怪你。月凤说好心会有好报，你会嫁个好人家。
有人叩门，亮亮把门一开，是大庚哥哥来了。大庚喊了声“凤姨”，说到前周是为请黄道长给胖婶婶做道场的，碰上细姑婆发病抢救，没顾得上跟你打招呼。凤姨说应该我跟你打招呼才是，你帮韭儿照顾了我这个家两年多，他三舅都跟我说了，难为你了；细姑婆怎样了，要紧吗？大庚回答说细姑婆倒不要紧，有财叔却不见了，大家分头找，我这就是一路找过来的，你们没见吧？
三根指“哎呀”了一声说，看我这人多笨！一点没想到胖婶婶一死，老表会有多伤心。本来想明天再去还马的，既如此还是赶紧去看看，不出什么意外便好。姐说那你赶快去吧；大庚你坐下歇会儿，长高长壮也长英俊了。亮亮说哥今天早上还差点揍了那个冯小二，娘忙问怎么回事。大庚把经过一讲，凤姨说面店还是要继续开下去，我贴身还有几两碎银，你们先拿去还债。韭黄儿问黄道长请来了吗？大庚说黄道长太累了明天来，今晚正好家牛床铺空着；又问细妹子说来来了吗？答细姑婆倒是让她来，她自己不敢离开，怕再有变故。韭黄儿说那我还是去陪丫头吧，答应了她的。月凤说你手要紧吗？大庚忙问手怎么了？看她一直握着。晶晶说姐跌破了，都怪我碗盛得满没当心。娘说晶晶去找个布条来，帮姐缠上。韭儿说不碍事的，床就不帮你铺了。
两人出门以后，月凤也便带着孩子上床就寝。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紧紧搂住妈妈，生怕一夜醒来娘又不见了。两年多前，月凤就是这样在睡梦中被土匪吹了迷魂香扛上山的。她痛恨土匪令她骨肉分离，恨不能手刃了这个大胡子，怎奈看守得紧，并威胁说如若不从便派人下山杀了孩子。她想等等，时间一长，总有松懈的时候。谁知时间竟是一帖消磨剂，胡大胡曲尽迎合，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善的面孔。人说是狗总有龇牙之时，可他总是温和有加。有时竟觉得这个七尺男儿，也怪可怜的。
人就是这么怪，半天前还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月凤，才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躺在牵肠挂肚的孩子中间，便在想，大胡子也睡下了吗？还是在做什么呢？这伙人其实不能叫强盗，而是一帮患难与共的弟兄。在山上这么些日子，并没见他们如何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倒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间植树垦荒、采茶养蜂，过着一种清贫自给、与世无争的日子。当然他们有着严厉的寨规，而且在山下布有眼线，谁若触犯了寨规，便别想侥幸逃脱。
刚上山那会儿，就见点过一次天灯。有人趁下山采办物品之机干下了淫邪的勾当，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法网恢恢，只隔了两天便被“正法”。行刑前那小子说，你大寨主可以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二寨主可以暗中下山成立家室，凭什么非得让老子干耗着。胡大胡子吩咐先割了他的舌头，然后说：“小子你听好了，压寨夫人原本寡居，我钦慕其先夫原也一方豪杰，曾有功于我太平大业。二寨主之前便有数人下山娶妻生子，山寨也都尽力资助安置。寨规你并非不知，前提便是‘情、缘’二字。可是你看你，‘情’字何在？‘缘’字又何在！摧残骨朵，与禽兽何异！‘盗亦有道’，况非真‘盗’。兄弟，我只得送你上路了。”
一阵困意袭来，月凤渐渐进入梦乡。
第三十八回、姜公钓鱼头牌作了帮办 大英风度尚需中国茶叶
掌灯时分，颜冬云回到别桥镇上。老妪仆迎出门说，翠娘从溧城领来一位先生，已在客厅等候多时。我说老爷今天不一定回来，她说跟你约好了的。老爷将脑袋一拍说：“看我这记性！”
翠娘原来就是溧城翠红楼当年的头牌姐儿小翠，攒钱赎身后开了一家翠鸟旅馆。名为旅馆，实为娼馆，翠娘老板兼老鸨，时而还亲自上阵，因而生意兴隆。颜老板进城，都宿在这个老相识那里。前天在她那里，她是说过今天要来别桥的，不想当时酒喝多了，并没太用心记。现在跨进门的当儿终于想起，她要介绍一个什么生意人给自己。
毕竟当年当过头牌，所以这个翠娘如今看上去依然清肥腴瘦、风韵十足，见颜冬云进来，嗔怪道：“三交茶喝的颜色都快没了，你这个茶博士就是这样待客的吗？”颜冬云脱下腋下及下摆仍半干不湿的青缎长罩衫，挽上里边的白绸褂袖子，拱拱手说：“告罪告罪，若非秋阳家弟一再催促，还真不想回来了。这位先生是——好像在哪见过。”“哈罗”，坐着的先生起身应了一声，并很有礼貌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
“怎么，你是刚从无锡回来的吗？”翠娘不解地问道。冬云吩咐老妪先换上上好的雨前茶，再去置办酒菜，坐下说：“在前周姐姐家里碰巧碰上家弟从无锡回来，聊得高兴，又下着雨，所以压根儿将你要来之事忘了。”“歪儿？无锡？brother在无锡干什么啦？”先生问。颜老板一听有些不悦，皱起了眉头。到底翠娘见多识广，见状大笑了起来：“他是问你，你兄弟在无锡是干什么的。”“那也不是这个问法，谁没事到无锡去占着茅缸‘不拉屎’，”颜老板嘟哝道，“家弟是开厂的，绸布厂。请问哈先生做何勾当？”言词里分明也有些不恭。
翠娘更笑坏了，说道：“不是哈先生，是查理先生，大不列颠茶叶公司无锡总代理溧城代办，来跟你商谈合作事宜。”“哦，原来是查理先生，怎不早说，久仰久仰。”颜老板看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却已有些谢顶，问小翠你们是如何认识的。翠娘妩媚地瞪了他一眼，说就允许跟你认识，就不允许跟他认识啊；跟你是怎么认识的，跟他就是怎么认识的。冬云“嗯嘿、嗯嘿”干咳两声招架道，我是问你俩做的不是一个生意，怎么会谈到一起的。小翠道，我跟你做的是一个生意吗？
查理说：“你们中国人说‘一个篱笆三个桩’啦，抛家别妻来到贵国，总是要寻找帮手的啦；翠娘是我的第一个帮手，你是第二个啦，不知意下如何？”颜老板说：“原来小翠也是帮办了，说吧，我该怎么个帮法？”
查理说，大不列颠民族的绅士风度是举世公认的。提神醒脑、清心明目的茶叶，是贵国对大英帝国的伟大贡献。大英国民人人得而饮之，更有助于培养绅士风度，有助于提升世界文明。然而正由于需求巨大，因而与贵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贸易逆差。造成这种状况的一大原因，是贵国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限制了民众的自由发展和物质需求，竟然对英伦精美的工业制品不屑一顾。所以要加大另辟蹊径的力度，继续通过扩大鸦片出口来达到贸易平衡。
颜冬云问，查理先生，你不会是要我帮你推销鸦片吧？这种伤风败俗、伤天害理之事，我可不会去做。
查理问，一方面用茶叶吊足了人家的胃口，一方面对人家又做出不感兴趣无所欲求的样子，这难道就公平吗？这难道就不伤天害理吗？至于说到伤风败俗，我看倒也未必，完全是出于对它的认知不足而存在的偏见。众所已知，鸦片对于肚疼腹泻头痛伤风气喘咳嗽有着明显的疗效，值得大力推广；而所谓的容易“上瘾”，也只是迎合了个人的喜好而已。人生在世，“享受”二字，鸦片给人提供的精神愉悦和肉体惬意是无与伦比的。这便是造物主的创意，上帝的赐予，谁会一概拒绝属于自己的一点私人空间呢。中国人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便是我们奉行的推销政策。我们并不强迫谁谁一定得吸食，我们所做的，只是一个引导消费而已。
“引导消费”，多有意思。颜老板做了一辈子生意，第一次听人振振有词地说起这个新词汇。心想消费好理解，就是自主花钱；引导花钱，就有点难讲了，谁愿意在花钱上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呢，这该有多么高超的坑、蒙、拐、骗的技巧呢？于是颜老板说，鄙人只是一个朝资夕卖的小本生意，哪有什么本钱本事去引导消费。
不想小翠“哈哈”一笑，揶揄说，包子好吃，并不在褶子上。“老王卖瓜”，还得“自卖自夸”呢。吴大郎卖炊饼——赚个吆喝钱。你当这“自夸”、这“吆喝”是什么？这就是引导消费。云哥你的茶叶“引导”少啦，以前引进了翠红楼，现在导入了我的翠鸟旅馆，你以为我们真的相信了你的自吹自擂吗？不知道你批发的是以次充好、质次价高吗？还不是因为你也是照顾我们生意的主儿。
你我之间相互照顾是应该的，货如轮转利自生、肥水不落外人田嘛。但是要茶叶照顾鸦片，怎么个照顾法？你要茶叶，可我不要鸦片啊，不是以互为需求为基础的呀。颜老板的脑筋显得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不要”可以变为“要”啊，这正是“引导”的意义所在。查理从怀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金表，“叭”的一声打开看了一下，随后“啪”的一下合上盖说，譬如这块怀表，目前贵国用它来掌握时间的人屈指可数，可是在西方世界已很普及。是商人就要看到这种流行趋势，要善于捕捉商机。你问茶叶与鸦片怎样结合如何照顾，这个容易，将你在溧北经营多年的茶叶营销网络，加入推销烟土的考虑，互为掩护、互为补充，这要比你单纯的茶叶生意，赚头大得多啊。“等到烟馆烟铺遍地开花之时，也即你成为亿万富翁之日啦。”
“亿万富翁”，多么遥不可及，直为天方夜谭！但颜冬云心中仍为之一震。是啊，行商谁还怕财发得太大啊。想我冬云风中来雨中往二十来年，到如今虽不致吃上顿愁下顿，却也连秋阳弟都不如，就连亲外甥眼神里都有些崇藐之分，更别说到处碰壁受气了。眼见得茶叶的营销路子越走越窄，指望靠它翻身是绝不可能的了。鸦片有着丰厚的利润，值得为之一搏，但危险性也大，搞不好就锒铛入狱，落得个千人指万人骂。不过“和尚缺钱，连经也卖”，我颜冬云又算何方神圣！眼前既真佛，屈膝又何妨；认准这副牌，不怕输精光------
颜冬云心里像开了锅，眼神却不觉落在查理手中的金表上。查理见状，慷慨相赠。颜老板有碍颜面，坚辞不受。查理说算个见面礼吧，交个新朋友啦。小翠说权当借了把玩两天得啦。冬云半推半就地接了过来，喊：“奶妈，桌子摆好了吗？客人早就饿啦。”
第三十九回、梦中情人飞伢为之倾倒 走出一步娘就死给你看
且说小舅送大舅出门，腾飞伢翻了两件换身衣服，跟妈说了声，也出门到浑堂泡澡去了。及至晚饭时分回到家中，街头巷尾发生的一切便一无所知。
周家少爷对于明天与细妹一道前往无锡仍信心十足，觉得有小舅出马，一定能马到成功。他与朱家牛同年属牛，但觉得自己是一只能腾空而起之牛，无论从家庭背景、阅人解物哪方面来讲，都强过犟头倔脑的土牛许多倍。细妹子是他梦中的情人，正是细妹子令他情窦顿开；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才子配佳人”。两三年前的那天雨后，细妹才在前周街上出现时，周腾飞第一次见到她，天边正挂着彩虹，直让飞伢子惊为七仙女下凡。他在日记中模仿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曾经风靡的，眼下重又流行的十四行诗，写下了当时的感受：
“你携带着泥土的芬芳/
像一株翠碧细嫩的豌豆苗/
谨慎而又好奇地探头探脑/
出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
你裹袭着春天的阳光/
像一树鹅黄毛茸的杨柳条/
拘束而又活泼地迎风曳摇/
猜想着小镇岁月的悠长。
紫莹莹的碗豆花像你调皮的眼神/
行色匆匆的过客忽都为之踟蹰/
黄茸茸的柳芽苞似你咏叹的香吻/
宣告一个新生命在春风里诞苏/
燃烧在天际的彩虹何如情浪飞腾/
又如丘神一箭命中的永恒雕塑？”
周腾飞茶不想、饭不思，对细妹子用情甚深。两年多里，细妹子对他从最初的排斥到现在的接纳，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两月前一个春雨潇潇的傍晚，细妹子破例同意小周打烊以后还可在铺子里坐一坐。小兰要走，细妹子说你这不是赶人家走吗？于是小兰也只得陪坐下来。
细妹子说：“你我之间光谈生意好不好？”
飞伢子问：“我还和你谈过什么来了？”
细妹子：“如果是这样，我就答应跟你到无锡去一趟。”
飞伢子：“本来就是嘛，又不是约你去旅行。”
细妹子：“那你老是写字纸夹在布匹里面干什么？别以为我一字不识，我识得俩个呢！真心想给我看，不如当面告诉我什么意思。”
飞伢子：“字条是我写的我承认，纯粹取货路上闷得慌，鬼画符，也没什么意思。”
细妹子：“既然这样，那就等成衣铺子淡季时跟你跑一趟，看那边情况再定去留。”
周腾飞从裁缝铺里出来，既兴奋又懊恼。兴奋的是，他的伟大计划即将实现；懊恼的是，这么好的表白机会没能抓住。不过随后便安慰自己，还是不要冲动的好。万一回下来，这两年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别忘了细妹子可是个辣妹子，是朵带刺的玫瑰。
打那以后的两个月来，腾飞心头春意盈漾、情思涌动，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他觉得在诗的问题上，中国人倒底不是外国人的习惯，十四行诗的格律容易束缚思路，还是自由体易于表达。那天晚上，两首情诗便一气呵成：
其一曰：
“涨满春水的池塘眼看就要溢出，
哪怕飘落一片树叶；
辗转反侧的春眠眼看就要醒来，
哪怕坠下一颗雨滴。
却如何细鲳条跃起水面圈圈涟漪涌动，
又怎叫彩虹船驶入梦境阵阵笙歌不息？”
又云：
“你有山妹子的辣性，
你有水妹子的灵气。
丫髻山风为你送歌，
长荡湖水为你梳洗。
山风惊诧野山椒辣出个金铃铎，
百啭千啼如黄鹂；
湖水艳羡糙米饭吃出个青花瓷，
百娇千媚似西施。
神奇的造物主啊，
我并不知我是When、Where、What moved to you，
维纳斯竟然在这个东方小镇上投胎转世。”
腾飞洗过澡进门，妈跟小舅都不在家，心想妈对这门亲事一直持有异议，怎么今天也肯出面去了，一定是小舅做了工作，这更是双保险了，高兴得仰身躺在床上哼起小调来。不一会儿，妈回来了，飞伢子问小舅呢？你没跟他在一起吗？连问两遍娘都不理，拗起头来看娘，见娘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雷暴大雨，情知不妙，没敢再吱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舅终于回来了。飞伢子快步迎出房门，仍期待着有个好消息，一看父亲跟在小舅后面，两人都神情严峻，未敢造次，临时改口说，等你们半天了，肚子早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小舅走过来，将飞伢子推进房内，说：“细妹子明天去不了无锡，她姑婆中风了，要人照应；你跟我明天仍坐早班船走。”腾飞说：“她不去我去干什么？”小舅答：“她并没有说不去，只是暂时去不了；你先去，我有点新业务要做，不是家里人不放心。”伢子说“那你们一个个都如临大敌的样子干什么，像是谁犯了错似的。”小舅说“谁犯错啦？犯错的人犯错，你没犯错就行，”高声喊“姐姐，开饭吧，我也早饿了。”飞伢子说“不行，你们话中有话似的，我得去问个明白。”说着便要出门。
只听周夫人厉声喝道：“飞伢今天你敢跨出大门一步，娘就死给你看！”
第四十回、默然无语只为说声谢谢 祖屋赶趟浪荡也知臊热
万有财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又太伤心了，在凉亭里沉沉睡去。老刘他们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呼喊，竟未能将他叫醒；倒是三根指不声不响信马由缰，还真把他给找着了。马的鼻息喷在脸上，万叔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记不起身在何处。
三根指挨着他坐下，也不说话，取出长烟锅，揿满一锅烟丝，用火石打着纸捻子，再就着纸捻子，“巴哒巴哒”地独自抽了起来。一锅烟抽完，磕掉烟灰，爬起身来说：“我走了，马还你。”有财问：“月凤怎样了？”老表说：“已没事了，送回家了。”
“活下了一个眼见不行了的，溜走了一个明明好好着的，这老天爷为什么总这么捉弄人。”老万说着哽咽起来。
老表重新坐了下来，重新启动了一套点锅吸烟的程序，依旧默然无语。最后起身离开。走出去多远了，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我姐叫我谢谢你。”
且说细姑婆情绪一稳定下来，方才的吓人症状也就随之消失。大庚原本是来请道长的，这时主动说今天太晚了，道长也累了，明天再去罢了。黄老道说说的也是，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明天来吧，今晚睡哪？细姑婆说打盆浆糊，将你贴在墙上。细妹笑着叫小兰领黄师傅过去，到隔壁茶馆里就寝。
众人散去，细妹子也在姑婆脚后躺下。姑婆婆说没想到今天到鬼门关上去走了一遭，我七十还差半年呢。妹子说都是我不好。姑婆婆说家牛这孩子老实本分，这样的人才能托付终身，你怎么就看不上呢？细妹说，也不是看不上，就是嫌他文不文来武不武，又不会哄人开心讨人喜欢，我怕今后比不过人家被人笑话。
“这叫什么话！”姑婆婆又激动起来，“会哄人的，都是不怀好意的花花肠子！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谁？”妹子问。
“飞伢的大舅。”
“那有什么呢？”妹子说。
“当年抛弃你娘的花花公子，正是他。”
再言三指舅从亭子坟出来，特意到村里胖婶灵前烧了炷香，告知大家万叔已找到了的消息，便回黑金山去了。众人定下心来，丫头说，你们男人先去睡会儿，下半夜来换我们。男人们一听此话，纷纷打起哈欠，去睡了。
韭黄儿掭亮棺材头前的长明灯，纳起了鞋底，但是伤手有些护痛。丫头见了问，手怎么破了？韭儿如实相告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凤姨心里就慌，其实她现在的态度已有了大转变。丫头说我劝你跟大庚还是早点成亲吧，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有一个穷窝窝。韭儿说是的，刚才跟大庚在来的路上商量过了，他也是这个意思。
正说话间，长明灯忽然暗了下来。一阵冷风袭来，两人顿觉毛骨悚然。丫头赶紧向长生盆里添毛丧纸，纸灰带着火却被风吹得打起了旋旋。丫头带着哭腔喊：“娘，娘，我是你的宝贝丫头，你的心肝命在这儿哩，你是来看我的吗？”韭黄儿也说：“胖婶婶，我是韭儿哎，你不认识我了吗？”
带火纸灰兀自打着旋儿，最后旋到戴立武新认的、正伏案而卧的小兄弟戴竹林的脚边，慢慢熄了。
再道妪仆早已摆好了杯盘碗筷，颜老板便请两位宾客入席。查理起身脱西装的时候，冬云终于想起来，秋阳给看的那一沓西装照里，就有这位查理先生的身影，于是大家的关系更显得亲热近乎了许多。
冬云举杯说：“原来查理先生与家弟早就相识，临来前他还问起过你。我拙，一时未对得上号。”查理将杯子略碰一碰说：“Yes！我也刚想起来，我们party常碰面啦。”“不怕不怕，越多碰面越好，怕的什么呢？”翠娘又笑了起来：“他是说他们经常在聚会上碰面，party就是聚会的意思，什么生日酒会啦、化装舞会啦，名堂多得很，我说不上来。”“像戏台上大花脸一样抹起粉来吗？”云哥饶有兴味地问。“Yes，No，No，抹粉抹油彩太麻烦啦。戴假面具，假面舞会，男女混杂，谈情作爱，很开放的啦。”查理答道。“戴假面具谈情说爱，真够刺激的。”颜冬云说。
小翠将头偏过来套在云哥耳朵上轻声说：“他说的是‘作爱’，就是做爱，懂吗？”
“‘怕台’上？做爱？”颜老板闻所未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今天晚上就可以试试的啦。”查理说。
“不行不行，祖宅，别的不赶趟，房间多的是。”颜冬云臊得直摆手。
“那我只有平均分配了，一人陪半夜。”翠娘道。
“也------是。”云哥落寞地说。
话分两头。老刘一行没找到东家，跟着东家女婿回到了东家屋里，谁也不肯先离开。金毛说刘叔你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下地，我爹不会有事的。老刘说总有些不放心，再等等看；这样吧，你走南闯北，讲点稀奇事来听听，不然眼皮还真架不住了。桩儿、扣子齐声叫好。金毛搔搔脑袋说：“你们知道有关溧城的老古典吗？非常有名哩。”
自古有条湍急的江水自丫髻山、瓦屋山之间流下，绕溧城而过，经长荡湖、滆湖流入太湖，叫濑水。古时候“濑”“溧”相通，溧城实际上是因濑水得名。大家只知道商汤时“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是在渭水，其实最初垂钓地点是在濑水。姜太公祖籍商都朝歌，因避商乱，徙往东海之滨。但他一心匡时济世，终日在濑水边上垂钓，希望遇有明君识贤，却一无所获。后闻西伯侯姬昌善养贫老，重新迁回了陕西，这才在八十二岁时“钓”上了姬昌，教他“一敬天，二爱民，三亲贤”，成就了周朝八百年江山；大家也听说春秋时“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但过了昭关后去了哪里呢？就是来到了濑水边上。这时他已几天未吃，后边追兵又至，万分危急之时，一个正在浣纱浆衣的史姓女子为他指路，还让他喝光小半桶浆糊，并随后投水自尽，以解伍员的反顾之虑。伍子胥后来被吴国拜为大将军，与孙武一道领兵攻克楚国郢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报了父仇。班师途经濑水，特铸三斗三升瓜子金撒入濑水，立嘱无论是谁得之，一半可自留，一半须买香烛纸箔祭祀史女。由是史女庙千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
大家沉浸在故事中。桩儿说，我去史女庙烧过香，却不甚知道这个故事。扣子说，你得过金瓜子吗？我要是得到几颗就好了。老刘说，那年我到西竹桥姜下甸去接穗儿，听当地人说起过姜太公曾在这里钓过鱼，是你说的一回事吗？
金大哥未及作答，却见丈人牵着马低着头经过门口，缓缓向马厩走去。
回过来说。飞伢终于未跨出门去，娘也终于没有死，但家里的气氛却比死了人还要沉闷。父亲管自丝丝地吮着小茶壶一言不发，只有娘与小舅姐弟两个不断地在窃窃私语。
弟弟：“冬云阴差阳错的，今天硬是没有碰见这个细妹。”
姐姐：“这孩子让人一看就眼熟，高高的前额，笔挺的鼻梁，总觉得在哪见过，原来是她娘模子里倒出来的。”
弟弟：“跟冬云不像吗？那时我小不懂，他发的什么神经，把这么好的姑娘给遗弃了。”
姐姐：“这还得怪咱娘，硬说人家长相不好，说‘女人前额冲，男人把命送；女人鼻梁挺，进门把婆顶’，嫌两人属相相克，硬不许人家进门。”
弟弟：“这事到底跟飞伢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
姐姐：“还是不说为好。你把他带到无锡去，时间一长，就会淡忘了。”
“不，要说，”坐在一旁的姐夫开口道，“不能让孩子满腹狐疑地上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也好让他和她做一个了断。”
夫人想想，说“也行，我来跟他说吧”，起身推开飞伢子的房门，哪还有他的影子。只见窗子开着，人却不见了。
一家人正乱作一团，周少爷却慢吞吞地从大门外进来了，幽幽地说：“这叫怎么回事啊？”径直入房扑倒在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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