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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二章 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男欢女爱原是人之常情 不图钱财方为骨气之人

    立武飘忽在似梦非梦的意境之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拿细妹子与丫头相比。比如说,两人都高看读书人一眼,但丫头流露出来的是崇拜,而细妹子的却是敬重。崇拜可能是盲目意义上的,而敬重一定是理解基础上的。在说到为什么要读书时,丫头的想法是“读书”可以“做官”啊,细妹子则是“知书”能够“达理”么。这倒有点像是《红楼梦》里薛宝钗和林黛玉了,你说贾宝玉觉得谁更贴心更可人呢?

    或许没有去年大伏天的“裸憩”,自己与丫头永远就只能是兄妹相称。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自怨自艾、自怜自爱多少年,刚刚积攒起来了那么一点儿自负自尊,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了,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是娘亲手将自己交到胖婶婶手上、与丫头手搀手的,这不就是娘的临终嘱咐吗?怎么想起来“裸憩”的呢?完全是因为酷热难当吗?还是内心里也有被压抑着的欲望呢?一回回耳鬓厮磨,一回回心猿意马,丫头却傻乎乎的一点不开窍;然而当她一旦开了窍,她又是何等的大胆与热烈,细腻与温存!

    胖婶婶将这一切都收入了眼底。以那天为界,以前的她确实是只拿自己当儿子,含在嘴里怕噎着,扛在肩上怕跌着;该罚时便罚,该骂时就骂。之后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习以为常的家长式语调里加入些许生分。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她终于说:“立武,你如真心看得中丫头,娘就替你俩作主。虽没有三媒六证,一桌喜酒还是要办的,也好让我光明正大地告诉你娘老子在天之灵一声;如果有些勉强,也请直说,娘决没一句怨言,立马和丫头卷铺盖走人。”

    听了这话,直觉像尿床被人掀开了被子一样无处遁形,自己单纯贪恋着男欢女爱,根本尚未考虑与之结为夫妻,于是支吾着说:“娘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舍得离开你们呢!”

    胖婶婶说:“养育之恩代替不了夫妻之情,捆绑成不了夫妻。娘等你三天。想好了就告诉娘。”

    空气跟凝固了似的。要么结婚,要么走人,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如此严重、如此对立呢?一定是事情败露惹老人家生气了,便道:“娘,我是真心喜欢丫头妹妹的。”

    娘尖锐得很:“喜欢的人可以是很多,看中的人却只能是一个。这一个人是要上宗谱的,懂吗?读书人,别跟我‘老鼠钻书堆——咬文嚼字’。”

    “我是说,娘,我是真心要和丫头做夫妻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拿她当妹妹当惯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傻瓜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娘今天之所以把话挑明了说,就是怕你们这些孩子不知区分犯糊涂,只图一时的快乐,忽略长远的责任。不是你娘将你交到我手中,不会有今天的缘分。丫头爸和我虽然老实本分,但都是有骨气之人,对别人的家财从不心存妄想。以前你小,说了白说;今天再不说,没有机会说了。”胖婶婶说着撩起衣角拭起泪来。

    不记得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是否也存有过这样的芥蒂。与胖婶婶的胸襟相比,真是自惭形秽啊,不觉双膝下跪,痛哭失声道:“娘,我对不起你------”

    且道同床共枕的丫头,此时想到了生儿子,身上不免臊热起来。都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是七岁时自己还穿着开裆裤呢,也没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立武哥就不一样了,看到后常常手足无措的样子,大概也是因为书看得比较多吧。随着年龄增长,自己也逐渐懂得了“男女大防”之事,可毕竟像亲兄妹一样,既不太避讳,也不太关注,直到去年大伏天那次——

    酷日当空,万里无云。在这样的天气里给稻棵推乌头“挠痒痒”,稻棵是最最受用的,可人就没什么“舒服”可言了。俗称“伏天不耘稻,秋后要懊恼”,三交乌头四交草,一交也少不了。乌头在三四寸高的水里来回拉动耘耥,既除草又壅土,等于是施肥,轻不得重不得,浅不得深不得,是个纯技术活。有经验的老农秋天在打谷场上只要拿手捏捏谷子,就能知道第几交乌头推的质量怎样了,可见推乌头对全年收成的重要性。

    南岗背上有口塘,照顾着岗下十几亩自淌田,这是戴立武家祖上传下的口粮田。只要塘里还有一口水,都能让自淌田有最低的产出,也就保证了一家的基本口粮。娘儿仨这天大早就下田并肩推起了乌头。头顶烈日晒,脚底水汽蒸,立武慢慢地就跟不上趟了。临近日中,娘有些舍不得,便差他回家再拎一壶大麦茶来,意思是让他好喘口气。过了半个时辰不见回来,娘不放心,便喊“丫头,回去看看哥哥”。这一看不打紧,竟看到了男人之所以叫男人的最大秘密。

    第二十一回、传种接代或许仅此足够 心无旁鹜才能日久弥坚

    小哥哥原就上身赤膊穿褡裢,下身只穿了条短裤衩,现在都脱扔在一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凉席上,发出很大的鼾声。第一次见到男人那玩艺儿竟然就如此近距离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儿,虽直觉自己血往上涌,仍禁不住要多看几眼。像茨菇把子?像茶壶嘴子?都像又不像,相比起来要好看多了。特别是那丛黑黑的鬈毛,多么像父亲的胡子,多么有诱惑力,多么想让它也像父亲的胡子一样扎扎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命根子吗?男人们传种接代就是靠的它吗?好奇战胜了羞赧,蹑手蹑脚在面前蹲下来仔细一看,发现它居然有着随呼吸节律一致的脉动。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一下,那东西像虫子似地蠕动了一下;再碰一碰,竟然像扯帆的桅杆一样竖了起来。

    原来这东西会变形!原来男人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劫后余生的、可怜兮兮的丫头长到这么大,没有受过任何性知识的启蒙,这才第一次联想起猪牛羊的发情与配种。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炽热的欲火燃烧起来,只觉得自己下身湿漉漉的,疯狂地扑上去,恨不能一口将那条可怜虫咬下来吞进肚里------

    且说同床而眠的戴立武,此时完全坠入了梦境。

    丫头原来一直躲在门背后,紧张地偷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时出来站到仍跪在地上的立武面前,让他用耳朵贴在自己的肚皮上,说:“听,孩子在叫爸爸呢。”立武羞惧地说“娘在这儿呢。”起身要拉丫头回房,丫头却说:“你娘?还是我娘?在哪里?那不是细妹子吗。”

    立武抬头一看,果然是细妹子,梳着高高的发髻,煞是好看,便笑问这么晚了来做甚么。细妹子回说来吃喜酒的呀。丫头说喜酒不是吃过了吗?细妹子说,怎么会呢?孩子生下来了吗?

    立武寻思对呀,哪有孩子尚未出生就摆满月酒的呢,再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便说,细妹子,实在不好意思,孩子确实还没出生呢。细妹子说,先把酒办了吧,我就要搬到无锡去了。

    “为什么?跟那个周小开吗?家牛怎么办?”立武惊问。

    “周老板说无锡一下子开出好多厂坊,缫丝、织布、铁工、机器;有外国人开的,也有中国人开的。城里生意好做,让我带着家牛一道去。”

    “家牛肯去吗?”

    “家牛说宁死也不去。”

    “小开他这不是明摆着要拆散你们吗!”

    “人家周腾飞也是一片好意,说是要让我出去见见世面,体验体验城里人的生活,看看城里人是如何娶妻生子、组织家庭的。”

    “细妹子,”立武说,“人的心思不能太活,太活了要吃大亏的。”

    细妹子笑了起来:“戴先生,‘人挪人活,树挪树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说的吗?——试试你的!原来你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

    戴先生有些窘,看看丫头,说:“我也说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啊,这要看是一棵什么样的树,是不是值得依赖。”

    一听此话,细妹子脸上由晴转阴:“你是说家牛就是我的那棵大树吗?丫妹子恭喜你啊,天生有一棵可依赖的大树。”

    丫头接口道:“细姐,‘鸭吃田螺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我看家牛也真就是你那棵天生的大树哩。小时候就听立武娘告诫过立武说,‘三两黄金四两福,多吃一口撑得哭。’立武哥是吧?”

    立武嘿嘿笑笑。细妹子道:“‘好茶不怕细品,好言不怕细论’,丫妹子倒帮我说说看,家牛倒底好在何处。”丫头不说,让立武说。

    立武说:“从小你们两家就门靠门,现在更是店连店,还用得着我说吗?在你们两人中间,我只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人而已。”

    细妹子见说,不由得悲从中来:“‘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我内心的苦楚有谁能知。”

    丫头一听,说:“闹了半天,原来我是那个多余的人。”车转身便走。立武一见,连忙喊“丫头,丫头!”追出门去,被门坎一绊,跌倒在一个仅穿着翠绿色肚兜的女子怀里。睁开眼睛一看,不正是丫头吗?丫头见立武醒了,问:“你又踢又喊的干什么呢?蹭痛我肚里的宝宝了。听,他在跟我说‘爸爸坏、坏爸爸’呢。”

    立武尚未完全走出梦境,说:“听,门外好像有人在哭。”丫头侧耳听了一回道 “猫叫春呢”,说着来帮小哥哥宽衣解带。立武示意丫头停下来,说:“我怎么越听越像是立盛的喉咙?”丫头便喊:“娘,娘,你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有?”连喊几声,外间的娘没应,丫头说:“娘睡了,你也别再恍恍惚惚的了。这深更半夜的,怎么可能会有立盛弟弟的声音呢?是你太想他的缘故。来吧,睡吧。”

    第二十二回、牯牛得救幸亏姑婆延阻 牛伢不乐原来另有原因

    朱家牛当晚吃过立武喜酒,因要替自己和细妹子带点口粮回镇上,顺便回了东舍家里一趟,无意间却救了豁鼻头牛一命。

    家牛和细妹子两家老宅都由细姑婆照应着。孤老婆子细姑婆是细妹子母亲芹儿的姑姑,年纪虽然大了,但耳不聋眼不花,精神还挺好。前几天就晓得牛伢要到柴巷里吃喜酒,就巴着他今晚能回来一趟。因为她听说豁鼻头牛得了鼓胀病,已经两天没吃料,早迟得挨刀了,想让家牛见它最后一面。太阳还挂在西天,她就端条凳子坐在门口盼着。自从家牛被吓疯颠的那阵子以后,主家黄其善便将牛收回自己放了。照道理这么多年了,该跟牛伢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但是细姑婆心里有数,这孩子对这牛有感情,牛对他也有感情。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带两包东西,一包是孝敬自己的杂食果,一包是给牛吃的豆饼或菜籽饼。

    左等不来,右等又不来,细姑婆急了,颠着小脚到后村去看看,黄其善家牛棚里已点起松明子,宰牛夫也在磨刀霍霍。细姑婆连忙向黄家打招呼,请求暂缓行刑。黄家尚未开口,宰牛夫不满道,牛医都说无救了,你这个老婆子来瞎掺和点什么!细姑婆说,不是有救没救的事。你是外村人,现在跟你说了没用。黄其善也知道细姑婆的用意,卖个面子给老婆子说,家牛肯定能来吗?肯定的话,我们等就等等。细姑婆心里也没底,但是她说:“来,肯定能来,这支松明子点完了如果还不来,你们就动手。”

    且说家牛因为有心事,也没多闹酒,说散就散吧,径直走过小石桥回到家中。送点心给细姑婆,不在,有点诧异,放下再说,先去看老朋友,于是拎着另一包“点心”向村后走去。现场上那根松明子已开始暗了下来,豁鼻头被捆攒四蹄,躺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宰牛夫催促说,接点一支吧,我可再没这闲工夫了。朱家牛一头闯进来,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场景。细姑婆如获救星,长舒一口气说:“牛啊牛,再迟一步,你们就见不了面了。”最是躺在地上的豁鼻头,一见到家牛,眼里竟然扑簌扑簌滚出整串整串的泪珠来。

    家牛蹲下去,轻轻抚摸起老朋友胀得像鼓一样的肚子。大牯牛尽力地拗起头来,喉咙里在不断地呜咽着。宰牛夫说闪开一边吧,说着将刀在皮围腰上蹭了蹭,就要动手。黄其善也过来叫家牛起来,说为让你俩见上一面,宰牛师已等了半天了,别再耽误人家了。家牛猛地站起身来说,黄叔,我有办法,让我试试。黄叔说你能有何办法,牛郎中都来过了。家牛说快去倒一小碗麻油来。黄其善将信将疑,站在一边的瘸妹说“我去取”,转身要去,细姑婆说:“救命如救火!你去还不如我去,一碗翻剩了半碗。泥鳅还不快去。”

    家牛脱下一只衣袖,裸露一条右臂;解开包菜籽饼的油纸,将其叠成漏斗状,倒入麻油包好空握手中,从牛的后窍中慢慢送入;深入到臂弯处,捏破油纸;稍停,从原路抽出。然后,不及洗手,又蹲到牛腹旁,为其轻揉轻搓。约摸一袋烟功夫,并未有任何动静。豁鼻头却更烦躁起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这痛苦的煎熬了。宰牛师此时衔着烟袋杆正蹲在牛屁股后面,极不耐烦地催促说:“小兄弟你哪是在安抚它,这是在折磨它哩-------”话未说完,猛听得“噗嗤”一声,像是放了一只闷炮,一大泡又臊又臭的,夹杂着麻油香的秽物,从牛的后窍里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打灭了宰牛师的烟斗,埋住了他的双脚。

    大伙先是一愣,跟着欢笑起来。紧随“闷炮”其后的,是一连串噼噼叭叭的“小炮仗”,牛的后窍不断有污物秽气排出。在这阵“小炮仗”声中,是宰牛士的咒骂声,众人的哄笑声,以及黄其善向宰牛士的道歉声。笑得最开心的是细姑婆,差点没笑晕过去,说:“大家都不去蹲的地方他偏要蹲,还宰牛师呢,牛不报复他报复谁。”

    看看牛的肚皮渐渐瘪了下去,家牛说,快点松绑吧,看它这样难受死了,说着从地上拾起宰牛刀,三下五除二就将牛蹄上的捆绳都给挑了。豁鼻头先是撑起前蹄试了试,继而站了起来,伸出舌头不断地舔着恩人那条脏了的手臂。细姑婆要家牛喂它菜籽饼,家牛说,虚不受补,现在还不能给它吃这个,边洗手边对黄叔说:“它这是吃露水草吃的,明天要喂它吃一点石灰清水,防止它再胀气。”黄其善连连允诺,说:“家牛你帮了大忙了。眼看着正在做水田,急死人了。”细姑婆说还有我的功劳呢?黄其善说这样吧,一齐陪宰牛师吃个宵夜吧。细姑婆说:“不了,家牛刚吃过喜酒吃不下;我呢,有家牛带回来的点心呢。”说着拉住家牛的一只衣角,在大家的一片道谢声中,很风光地扭动小脚走回家去。

    送细姑婆回到屋里,刚点亮灯,家牛就要走。细姑婆拦住说,你这小伢,好多天不回来了,不能陪姑婆说说话吗?生意可好?牛伢说好着呢。姑婆问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牛伢说没有啊,便坐了下来。姑婆又问,妹子可好?朱家牛默然不语。姑婆于是说:“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把事情办了吧。你是属牛的吧,今年也二十二了;妹子属龙,属相应该没有问题。”家牛说:“我俩犯冲呢,她要跟人到无锡做生意去了。”

    “什么?和谁?”细姑婆吃了一惊。

    牛伢叹了口气:“前周街上的周家,有钱。”说着讲了个大概。

    姑婆把桌子一拍:“不行!牛伢,明天早上推辆车来,我要去一趟街上,让我来问问这个细婊子。”

    第二十三回、相互慰藉韭儿冬夏赠鞋 悔不读书大庚要守门户

    李大庚这两年形成了一个规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赶三里路到黑金山韭黄儿饺面店,掌灯揉十斤面粉。其中八九斤做成刀削面,一两斤擀成饺皮子。天亮以后,韭黄儿端着和好的馅心过来。这时面锅里水也快开了,两人边包饺子边等客人,一天卖个四五十碗,赚个四五十个铜子,已是蛮好的生意了。

    现在,大庚又走在赶往饺面店的路上。昨晚吃了立武的喜酒,他也在盘算着自己的婚事。和立武相比,虽然也不时受到胖婶婶的照应,但毕竟不是在一屋里住、一锅里吃,要间接得多,一切都要自己料理。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怎样的痛苦历程啊。渴了喝一瓢凉水,饿了啃一段生山芋,冷了钻一堆破棉絮。夜里一人守在老宅子里,最怕的是阴风怒号的雨雪天气,仿佛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出现了,牛头马面剖心剜肝,黑白无常斧劈油煎,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场景,到处都充斥着呻吟哀号。最恐怖的是那无头鬼来索要头颅,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娘老子,一次次哭着来,一次次哭着去,有时还伸出冰冷的手摸着自己的头说:“孩子呀,娘舍不得啊,好好活着啊!”

    虽受着如此的生活摧残,却也有着这样的精神激励,大庚顽强地活了下来。精神激励里自然有着韭黄儿的因素。请朱瞎子算命那晚,几个小伙伴一起钻在灶膛门口的情景,竟是大庚这辈子最最温馨的回忆。韭黄儿的瓜子脸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红红的,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忽闪忽闪的,真是美极了。特别是那几块韭菜饼,竟是那么的好吃,至今还怀疑,这世界上竟还有如此的美味!吃饭的时候,大庚紧挨着韭黄儿坐,拼命朝她碗里搛菜,连娘都看出来了,打趣说:“儿子知道痛人了,韭黄儿要是给我家大庚的话有福享呢。”看得出来,韭黄儿也挺喜欢大庚的。虽不太说话,但大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她都用笑来回应。以后听说她在晚娘手上遭罪,大庚便常去看他,每次不是塞一把炒熟的黄豆,就是送两根煨焦的玉米棒子。有时看看没人,还偷偷帮她挑上担水劈上捆柴。

    一次又去。临走时,韭黄儿用布包了一样东西给他,说:“做得不好,总比‘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强。”大庚猜到是鞋,欣喜若狂地奔回家,仔仔细细地洗干擦净每一根脚趾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套进去。没想到“天底下的女人是一样的”——鞋还是嫌紧,只得找来那只铜鞋拔帮忙,一看鞋拔已长了铜绿。不过自此大庚的脚上每每穿起了新鞋,夏有单,冬有棉。连身上的补丁也显得方方正正的,不那么难看了。两个苦命的孩子,互相慰藉着,彼此温暖着,共同熬过人生这段漫漫长夜。

    穿着韭黄儿千针百线做成的圆口软底单鞋,大庚身轻如燕地边走边想。两人也曾讨论过婚事,韭黄儿舍不下“一山两水”的两个弟妹,一再推托说等等,等他们再大点再说。“或者,”韭黄儿说,“你过来。”大庚一听连连摇头:“那可不行,李家没人撑门户了。”立武昨晚的喜酒是一种催化剂,他要借着酒兴去说:“行行好吧韭黄儿,我按捺不住了。按弟妹现在的年纪,不是还得等五六年吗?到那时恐怕我这只猫叫瘦了,你这条鱼也吊臭了。”

    路两边尽是坟茔,一座连着一座。没有风,一盏盏鬼火随着人的走动而跳动,有的竟会在赶路人的前面舞蹈。小时候怕走夜路,后来听立武说是磷火,便不怎么怕了。想想曾想拿水怪吓立武,反把自己吓得要死,不由得笑了起来。唉,还是读书好啊。看看人家现在多有学问,懂得多少知识,说起“水泊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刘关张、赵马黄”来,活灵活现的。为读书,没少挨恩娘的鞋底皮,可那时只顾着玩,根本没心思读。父亲看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便放松了管束。这可好,后来想读也没机会了,甚至连想挨娘的鞋底皮也不能够了。这盏鬼火跟了蛮长一段路了,会是恩娘的灵魂吗?如果是的话,第一句要告诉的话是:“我和韭黄儿好着呢”;第二句便是:“真想念书啊”。

    三里路禁不起年轻人大步流星的丈量,大庚很快到了镇上。“小天边”黑金山说是集镇,大约只有前周镇的一半大,更比别桥镇、西竹桥镇小许多,这时一个鬼影子也没有。开锁拉拴卸门板;点灯舀水和面粉,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不过在向面缸里倒面粉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因为这袋二十斤重面粉是昨天冯记面馆的小二子还过来的,大庚下意识地斟酌了一下斤两,拦腰向面缸里倒入一半。甚至这会儿他还回闪了一下昨天当时的一个念头:这个冯小二子真有点怪,过口袋时硬捏住一只角不放,倒完以后才像刚意识到似的,将捏住角的那一把面粉就势抖入面缸里。

    很快,一个干湿软硬适度的面团揉成了形,大庚将它从面缸里搬到案板上,将一根粗白腊杆子架在上面,一头缚在板凳脚上,一头坐在屁股底下,利用杠杆原理,借助自身体重,双腿蹬地,一跳一跳地向下压。经过反复跳压,面团变成很有弹性韧劲的面饼,再用擀面杖一边擀一边摊,等摊到有案板差不多大小时,面饼也就变得像桐油布差不多厚薄了。于是双手举起擀面杖,像转轴一样,并前后平移,将卷在上面的薄面卷慢慢呈连续的S状放下,一层一层叠加成一拃宽的一长条儿,这时便可下刀了。习惯根据客人,粗细全凭刀功,横着一刀刀切下去;切到头,抖散开来,就可等着下锅了。这样的刀削面长可如案板的宽度,细可如桐油布的厚度,吃起来特有筋道;再加上暗中添加的老鸭汤,因而颇招回头客。

    第二十四回、想要八子恩娘怎会突逝 谈婚论嫁凤姨如何回归

    丫头一觉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平日这时娘早已起来在灶头上忙得锅碰瓢响,奇怪今天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许是娘劳累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单睡,睡过头了;也许是娘有意不发出一点声响,好让我们多睡会儿。

    在女儿的记忆中,娘永远都是那样的健康、坚强,难得看到她因胸口痛皱皱眉也只是一闪而过;即便看到她日渐消瘦的面容提醒说“娘,你要多吃点多歇点呢。”她也总是说:“娘好着呢。”七岁就跟娘下地,哪里是在和娘抬粪,娘佝偻着腰,粪桶完全都压在娘的面前,一走一踉跄。摘张葵花叶子盖在上面,粪都不断泼进鞋碗里。唉,没想到那样的日子也挺过来了。从今往后要立武替我一年生一个,“穷养儿子富养女”,是男孩到七岁就赶下田;女孩嘛,“千金之躯”呀,哪能像我一样吃苦。

    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被褥里拿出一条胳膊,做成兰花指去捏立武的鼻子,学着戏文里小姐的腔调喊:“夫君,你好起来了。”立武将鼻子移开,埋进丫头的乳沟当中:“起来做什么?”丫头想说“起来读诗书,”临时改口说:“起来洗尿布。”“洗尿布?谁的尿布?”“小八子的。”“--------哈哈哈,心不黑,一要就要八个。”立武翻身上马,又是一番云雨。

    稍事平息,立武问,娘今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还没起,也许出去了,”丫头说,“对了,差点忘了,娘叫我今天去塘牛领万叔叔的外孙女来过生日呢。他女儿得了产后风,一年到头病恹恹的。”“那你还敢要八个吗?”立武笑问。

    “要,十个都要。死了那么多的人,不赶快生,哪有人来种地呢?”丫头说。

    “生孩子就是为了种地吗?丫头,将来我要让我的孩子不但知道秦皇汉武,而且知道英法美普。”立武说。

    “什么秦皇汉武?什么英法美普?”

    “秦皇汉武就是中国历史,就是唐宋元明清一代接一代,就是《水浒》、《三国演义》;英法美普就是世界各国,就是洋人洋枪队,就是洋机织洋布。这下懂了吧。”

    “要懂那么多干什么!不怕我像细姐一样心思活起来啊?”

    “你说什么?”像怕被丫头窥破梦境似的,立武紧张地问了一声。

    “我是说,朱家牛老实得像条牛,不如你有本事,你是‘日里文绉绉,夜里偷毛豆’,该出手时便出手。”立武松了口气:“不对吧,先出手的是你呀。”“别抵赖,是你!”

    小两口正在床上嬉闹不休,忽听有人在门外喊:“胖奶奶,你家的羊在糟踏我家菜地,半畦青菜都给吃光了!”丫头一骨碌爬起来,“糟了,往常大早都是我牵出去的,一定是饿得拱出去闯祸了,”一边穿衣,一边答应外面:“顺嫂,来了!”

    披衣趿鞋来到外间,忽见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趴坐在桌边,丫头惊问:“娘,你一夜没睡啊?”娘没反应。过来摇摇娘的肩膀,摇不动。仔细一看,已是气息全无,僵尸一具。“娘!娘啊——”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丫头顿足捶胸倒地乱滚。

    且道天光放亮以后,韭黄儿端着剁好的馅心过来了。大庚的饺皮子已擀好,灶膛里也架起了火,两人便坐下来边包饺子边说话。

    韭黄儿问昨晚的喜酒喝得开心吗?大庚说你猜我碰见谁了。“谁?”韭黄儿问。“塘牛的万有财。”答。“说什么了吗?”韭黄儿随口问了一句。

    “万叔叔说,他要去趟丫髻山,从胡大胡手中把月凤姨赎回来。”大庚故作轻描淡写状。

    “怎么可能?”韭黄儿惊得睁圆了眼睛。

    于是大庚不紧不慢地说:“‘胡大胡派人下山送信给三根指,限期重金来赎月凤姐。三根指舅舅从来人嘴里套得姐姐原来是得了重病,便去找万叔叔商量。万叔叔说事不宜迟,要紧急筹款,隔天就上山去。”说完拿眼睛看着韭黄儿。韭黄儿一时没了主意,半天才说:“我那不是又遭罪了吗?”大庚说:“说哪里话呢,这是好消息。”问怎见得,大庚说:“月凤姨一回来,弟妹便不用你全职照料了,我们岂不是就可结婚了吗?”

    说话间已有三两个客人进来,大庚起身去下面条,韭黄儿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父亲在世时,继母对自己嘘寒问暖并不坏。只是父亲一死,家里少了主心骨,她的心性一下子变坏了,对自己打罚全来。这也难怪,自己是失去了至尊,她也是失去了至爱啊。后来更被强人掳去,扔下一双幼儿,真不知是如何度日的呢,现在更不知病体如何了。想到这儿,竟然由怨恨变同情,由同情生担心了。听大庚哥说胡大胡一伙原是太平军,当年降清后受不了清廷的腌臜气,重又啸聚山林的。不过这伙人也不全靠打家劫舍,平时也兼带做点山货药材生意,丫髻山御茶园也在他们手上恢复了生气。戴立武就曾建议朱家牛以后多进丫髻山雀舌,说汤香汁浓。

    这回三指舅接信直接去找万叔叔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是不是也是怕自己不高兴而想瞒着呢?在大人眼里我们永远是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大庚也不该将我只看成为自己着想的自私人。看看两个整天眼泪汪汪的弟妹,就知道没爹没妈的滋味有多么的可怜。但愿万叔叔能顺利接回月凤姨,也好早点让他们母子团聚。兵灾毁掉了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庭,万叔叔家也死得仅剩他父女二人了。曾听大庚说过万叔好像对丫头娘有那么一点意思,如果真是的话,倒也是蛮好的一桩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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