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第十九章 阿姊
香炉里烘逸出的沉木檀香战战兢兢地游离在冰冷的正厅中，谢思林跪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停了好久，才慢慢地起身，接过那位魏国宦官手中的圣旨，默然一笑，竟有些沧桑。
“老奴恭喜谢大人高升。”那位宦官和言寒暄道，
“有劳中贵人了，”谢思林将手中的圣旨交给身旁的侍从。走到那宦官的面前躬身将一个锦盒呈给他。
“老臣及妻儿得蒙魏国陛下与宇文将军多方照料，方能在这乱世中存活，只叹身为亡国之人，无以回报，唯有铭记于心。”谢思林拱手道。
那宦官徐徐打开锦盒，瞥了一样，笑道：“我大魏皇帝圣明，乃是惜才之人，甚是欣赏谢大人的品性才能，如今谢大人转投明主，出任这江宁府的太守，将来定有功名利禄、青史留名的荣耀。”
“那便借中贵人的吉言了。”谢思林顿了一顿，又是深深一揖。
“谢大人是个明白人，良禽择木而栖，以谢大人的贤德美名，定能协助陛下治理好这江宁府，将来仕途不可衡量呀！ 那内侍应道
停了一会儿，又笑着道：“谢大人，不必远送，老奴告辞了。”拂袖转身，将锦盒中的银票掖到了袖里，快步走出了正厅，心中却暗暗有些不耻这背叛旧主的变节之人。
待宣旨的魏人已经离去了好些时候，谢思林才慢慢的直起身来，侧目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魏国士卒，眼中锋芒凝聚，长袖下的手掌慢慢握紧。
“今日可有什么人来拜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悲哀绝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转过身，笑着问侍从。
“今日是二娘子新婚归省的日子，娘子已来了好些时候了，这会儿正在内宅中陪夫人。方才夫人身边的绿珠前来通报，说是夫人那里已经摆好了午膳，请大人过去。”
管家谢启怔了一下，忙作揖回道。
谢思林向前走了一步，步履有些蹒跚，谢启伸手欲扶，却被他挥手拒绝了，独身一人朝内宅走去。
谢启看着自家大人孤寂落魄的背影，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人，形容消瘦的身体承担了千钧重负，几乎要将他压倒；可是，他还是咬着牙，继续撑着重担向前移步。
“老爷来了。”外厢的侍女通报声刚刚响起，一身穿青色广袖襕衫、足着乌色皮履、身姿消瘦、约莫五十上下的老人已一脚踏入了内厢。
青淼忙起身道福，唤道：“爹爹。”
微微抬头打量他，却见他双鬓已微微发白，神情严肃，眉间一抹郁色，眼角下还有一片淤青，这么一个清雅温文、萧萧肃肃的士大夫很难把他与众人口中背叛国君、不顾忠义廉耻的变节小人联系到一起。
但忽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首哀婉悲戚的唱词，心中那油然而生的一丝怜悯之意还是一点点泯去了。默默叹了一口气，低眉垂目，慢慢向后移身，想要避开他。
谢思林忙双手挽起，笑着道：“快些起来吧，”
青淼勉强一笑，站起身来。
谢思林有些爱怜的想要抚抚她的头发，却见青淼竟猛地转头偏到了一片，胳膊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的开口道：“你气色比前些时候好多了，宇文殿下待你可好？”
“女儿一切都好，有劳爹爹挂念。”青淼望着父亲一脸僵硬的笑容，浅浅苦笑道。
“老爷还没用过膳吧，今日好不容易，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谢妇人走上前来，朝他虚虚一拜，又吩咐下人传膳布饭。
阿姊青垚拉过青淼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俯在她耳旁，低声道：“好在你来了，终于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了，我在这家里要被活活闷死了。”
青淼正要开口，却听大哥承照道：“爹爹，我方才出去接妹妹的时候，看到前院来了好些魏兵，是为何事？”
谢思林久久沉默，方轻轻道：“我已被魏国皇帝任命为江宁府的太守，协助三殿下治理临安、金陵两郡。”
“他们夺了我们的故土，杀了我们的百姓。跟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爹爹如今把我嫁出去了，难道还要再为他们卖命、压制我们大周的百姓吗？”青淼盯着父亲，眉峰蹙聚、目光灼灼。
青淼今日路遇皇室被俘北上，心中愤恨郁结，一直不能平息，忽又听到父亲为魏人所用，心中怒火更是加重，不禁失声责问道。
一时之间，室内居然寂静下来，一片冷清之意。
“妹妹一大早就从府中过来，现在肯定是饿了。”承照见气氛尴尬，忙起身给青淼布了一箸菜，又道：“妹妹多吃些。”
“谢谢大哥。”青淼起身道，但还是眉头紧锁、樱口紧抿，望着谢思林。
“萧周已亡，江山易主，如今我们能存活下来，已易实属不易。”谢思林叹气道，
停了片刻又开口道：“如今你既已嫁给了三殿下，便要好好改一下这性子，万不可再说出此等话来，”
青淼忽而觉得衣襟一紧，低头看，却是阿姊青垚扯着她的衣袖，连连摆手，暗示她不要再与父亲争辩下去。
青淼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依旧接着用膳，却只觉得喉头微微发堵，嘴中亦是如同嚼蜡。
停了好一会儿，终又忍不住开口道：“女儿今日在归家的路上见到了陈太傅。”
“陈太傅？”谢承照发问道，
“叔父曾经的近身谋士陈孝祥。”
“陈孝祥此人，虽然身怀旷世之才，但却清高桀骜、不知变通，我与他在朝为官时，那人仕途一直不顺，就是个小小的崇文殿侍读，你不认识他，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思林道，
“可陈太傅不愿有负于陛下，誓死追随前往燕京，只求能与圣上患难与共。”青淼默然垂首 ，低声道。
“女儿家的，在绣楼描花、读读《女诫》就足够了，非议什么朝政。”谢思林脸色更加不悦
“女儿岂敢妄议朝政之事，又能懂什么国计民生，不过是为陈太傅的道德、节操所折服。”青淼辨道
“他抛妻弃子，撇下堂上年迈双亲，有何道义可言。且如今天下局势已定，他若留在临安倒也罢了，还能求得一己安身之地。若是去了燕京，那里可是魏人的地盘，以他的性情，无疑是自寻死路。”谢思林满脸怒气，斥道
“心之失节，远甚于身，”青淼猛地站起身来，盯着谢思林，高声唤道，
“爹爹开城纳降女儿还可认为是为了京中百姓着想，为了他们的安危、免受战火。可如今您却还要出仕为官，投靠魏人，口口声声念着的竟都是他们，爹爹你这么做，你为了什么呀…您可知百姓口中….”说道此处，青淼已是悲伤哽咽不能言语，面上泪痕纵横。
谢思林将手中牙箸啪的一声扔到地上，怒喝道：“放肆。”
“你既然不想吃饭，便出去吧。”
青淼隔着眼中的薄泪，看着谢思林，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陌生，她真希望自己能读出隐藏在他那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之后的心绪，为什么她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不顾民生怨怼、只想加官进爵的降臣。
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引袖拭去脸上的泪，恭谨的道了一福，道：“是，女儿先告退了。”
青淼退出内宅外厢，不想今日就折回王府，站在庭院中踌躇了一会儿，抬眼望着庭院中一片萧索的景色，冷风拂来，吹动枯竹，筛落一片沙沙碎声，听得人心里也是凄凉一片。
她觉得这片土地和他的父亲一般，越来越陌生。什么都变了，天地万物，就连人心也变了。是不是周国也正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呢。
孤立片刻，只觉得心里更烦闷了，青淼默默倚在院内庑廊的青石长凳上，看着明晃晃的一片天，收回目光，只觉得府内亭台楼阁的倒影都是凄凄惨惨的，院墙旁的数枝火红的梅花的疏影也甚是狰狞。
微微颤抖一下，垂下光洁的额头，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眸子里的哀戚之色。
迷迷糊糊的眯了片刻，便听到身后橐橐脚步声渐进。
“妹妹别再烦了，这家如今就是这个样子。”青垚走上前来，一把握住青淼的双手，将她拉起来，拿起手中的方帕试去她脸上的残泪。
“父亲只顾着仕途高升，母亲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问，大哥唯唯诺诺，唯父亲马首是瞻，弟弟又是体弱多病，终日不能离药。我终有一日是要离了这里，再不回来的。”她拉着青淼的手，脸色微微泛红，步伐飞快，朝自己的绣楼走去。
三年前祖母病故，青淼见过阿姊一面，那时的她眉头总是轻轻地蹙着，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爱与人讲话。她觉得阿姊现在与那时候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走到她的闺阁中，青垚关上房门，却不小心看到她皓腕上的几道瘀伤。
“他打了你？” 半是怜惜半是疑惑的问道。
“我如今嫁给他，便是半条腿跨进了棺材里。”青淼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幽幽叹息道
“他就算长得貌若谪仙，也不过是一猪狗一般的东西。”青垚开口骂道
复又拉着她的手，道：“妹妹我知道你过得委屈，但你不该再这般隐忍。”
“阿姊，你就别提这烦心事了，我如今到家来，只求片刻安宁，方才与爹爹争吵，我心中已是杂乱无序。”青淼放下手中的茶盏，摆手道
“阿姊，你可有什么打算，姐夫已经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改嫁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停了片刻，又问道。
我才不想被他们锁在这锦绣深闺里，拘在这四方天地里。终于一天我会走出去的。”青垚有些激动
“我想去苇花如雪、天矮地阔的黄河边上看看，我还想看看汴梁河沿岸的春花….”
“可那是魏国呀，我们怎么能去那里？”
“那不是魏人的土地，是我们大周的的，只是多年前，被他们从抢走罢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把故土夺回来的，然后把这群胡人赶回西域……”
青垚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在房中翩翩起舞，是一种非常诡异、青淼从没见过的舞步，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打转。
“阿姊，他们都说你失忆了，可我觉得你没有。”
“你只是变得更加坚强了。”青淼望着冬日阳光影里明艳动人的姐姐，坚定地说到
青垚笑语盈盈地望着她，不停地飞舞，旋着旋着竟一把拉起青淼的手，与她一同起舞。青淼只觉得头重脚轻，脚下也跟着她不停的开始旋转，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青垚笑着问道。
“我想…我想去…”
“我想去西蕃，我想看看那里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
“叔父出使魏国去过那里，他说站在城楼上望去奇峰如叠嶂、大漠如弓月，万里长空一片苍茫。”
“我想亲临其境，去那里看看，我想看看那里和江南有什么不同。”青淼的红色石榴裙也随着舞步在脚下转出柔和优美的弧度，火红一片如娇艳的蔷薇般开的如火如荼。
两人突然倒在地上，望着对方，哈哈大笑，笑声清脆爽朗，如戛玉敲冰一般明媚。
笑着笑着，青淼忽又埋头饮泣。眼泪已经落下，可脸上的笑意却还来不及收起，便顺着笑弯的眼角滚了出来。
“阿姊，你说我们可还能等到这么一天吗？周国没了，叔父、祖母、萧子明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只觉得这世上在没有疼我的人了。”
青垚也跪在地上，流着眼泪拥抱她，捧着她的脸，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在她耳旁道：“妹妹，你还有我。这是等不来的，只能争来、抢来，
“我每天晚上闭上眼，脑中全是志和吊住城楼上的样子，我只恨自己不能舞刀弄剑….”
顿了一顿，又坚定地说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把那些胡人赶走，他给我们的，我会一样一样还回去的。”
两个纤柔细瘦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毫不顾忌姿容如孩童般涕泪交流。
青淼走出阿姊的庭院的时候，已接近日暮时分，抬首望天，只见头顶乱云逐霞，孤鸿越过。低首垂目，只看见青石地面上一道颀长的影子。
“秀葽，你的影子呢？”青淼笑着问道
“奴婢扶着娘子走，两个影子便融在了一块儿。”
“奴婢的心跟娘子也是一起的，娘子从来都不是独孤的。”
------------------------------------------------------------------------------------
青淼回到房中，便换了一件素锦色的丝绵襦裙，披上一件白色斗篷，便趴在绣楼的窗前，望着冬日里的暗红残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庭院深深，阳光洒在朱墙上、浮在枯枝上，灿灿生辉。
青淼望着远处发呆，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的望着，她一直这么望着直到深夜，直到双腿酸痛、四周一片寂静。才悄悄地起身出了闺房。
然后快步走在无边的夜幕里。迎面而来的冬日寒风如刀子一般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瑟瑟。
她走到了内庭深处的水榭露台旁，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此时夜色转浓，半爿上弦月破云而出，天地之间一片炫炫光华，月色如水，月华满袖，笼在池水里，着在丝帛上。
忽而，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娘子。”
她慢慢回转身，一记耳光闪电般的落在那人的下颌上，尖利的声响打破了寂静的孤夜。
然后慢慢的抬眼看他，双眸里似有泪光漾动，但依然高傲的扬起下颌，直直地盯着那人。
“老奴恭喜谢大人高升。”那位宦官和言寒暄道，
“有劳中贵人了，”谢思林将手中的圣旨交给身旁的侍从。走到那宦官的面前躬身将一个锦盒呈给他。
“老臣及妻儿得蒙魏国陛下与宇文将军多方照料，方能在这乱世中存活，只叹身为亡国之人，无以回报，唯有铭记于心。”谢思林拱手道。
那宦官徐徐打开锦盒，瞥了一样，笑道：“我大魏皇帝圣明，乃是惜才之人，甚是欣赏谢大人的品性才能，如今谢大人转投明主，出任这江宁府的太守，将来定有功名利禄、青史留名的荣耀。”
“那便借中贵人的吉言了。”谢思林顿了一顿，又是深深一揖。
“谢大人是个明白人，良禽择木而栖，以谢大人的贤德美名，定能协助陛下治理好这江宁府，将来仕途不可衡量呀！ 那内侍应道
停了一会儿，又笑着道：“谢大人，不必远送，老奴告辞了。”拂袖转身，将锦盒中的银票掖到了袖里，快步走出了正厅，心中却暗暗有些不耻这背叛旧主的变节之人。
待宣旨的魏人已经离去了好些时候，谢思林才慢慢的直起身来，侧目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魏国士卒，眼中锋芒凝聚，长袖下的手掌慢慢握紧。
“今日可有什么人来拜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悲哀绝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转过身，笑着问侍从。
“今日是二娘子新婚归省的日子，娘子已来了好些时候了，这会儿正在内宅中陪夫人。方才夫人身边的绿珠前来通报，说是夫人那里已经摆好了午膳，请大人过去。”
管家谢启怔了一下，忙作揖回道。
谢思林向前走了一步，步履有些蹒跚，谢启伸手欲扶，却被他挥手拒绝了，独身一人朝内宅走去。
谢启看着自家大人孤寂落魄的背影，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人，形容消瘦的身体承担了千钧重负，几乎要将他压倒；可是，他还是咬着牙，继续撑着重担向前移步。
“老爷来了。”外厢的侍女通报声刚刚响起，一身穿青色广袖襕衫、足着乌色皮履、身姿消瘦、约莫五十上下的老人已一脚踏入了内厢。
青淼忙起身道福，唤道：“爹爹。”
微微抬头打量他，却见他双鬓已微微发白，神情严肃，眉间一抹郁色，眼角下还有一片淤青，这么一个清雅温文、萧萧肃肃的士大夫很难把他与众人口中背叛国君、不顾忠义廉耻的变节小人联系到一起。
但忽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首哀婉悲戚的唱词，心中那油然而生的一丝怜悯之意还是一点点泯去了。默默叹了一口气，低眉垂目，慢慢向后移身，想要避开他。
谢思林忙双手挽起，笑着道：“快些起来吧，”
青淼勉强一笑，站起身来。
谢思林有些爱怜的想要抚抚她的头发，却见青淼竟猛地转头偏到了一片，胳膊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的开口道：“你气色比前些时候好多了，宇文殿下待你可好？”
“女儿一切都好，有劳爹爹挂念。”青淼望着父亲一脸僵硬的笑容，浅浅苦笑道。
“老爷还没用过膳吧，今日好不容易，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谢妇人走上前来，朝他虚虚一拜，又吩咐下人传膳布饭。
阿姊青垚拉过青淼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俯在她耳旁，低声道：“好在你来了，终于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了，我在这家里要被活活闷死了。”
青淼正要开口，却听大哥承照道：“爹爹，我方才出去接妹妹的时候，看到前院来了好些魏兵，是为何事？”
谢思林久久沉默，方轻轻道：“我已被魏国皇帝任命为江宁府的太守，协助三殿下治理临安、金陵两郡。”
“他们夺了我们的故土，杀了我们的百姓。跟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爹爹如今把我嫁出去了，难道还要再为他们卖命、压制我们大周的百姓吗？”青淼盯着父亲，眉峰蹙聚、目光灼灼。
青淼今日路遇皇室被俘北上，心中愤恨郁结，一直不能平息，忽又听到父亲为魏人所用，心中怒火更是加重，不禁失声责问道。
一时之间，室内居然寂静下来，一片冷清之意。
“妹妹一大早就从府中过来，现在肯定是饿了。”承照见气氛尴尬，忙起身给青淼布了一箸菜，又道：“妹妹多吃些。”
“谢谢大哥。”青淼起身道，但还是眉头紧锁、樱口紧抿，望着谢思林。
“萧周已亡，江山易主，如今我们能存活下来，已易实属不易。”谢思林叹气道，
停了片刻又开口道：“如今你既已嫁给了三殿下，便要好好改一下这性子，万不可再说出此等话来，”
青淼忽而觉得衣襟一紧，低头看，却是阿姊青垚扯着她的衣袖，连连摆手，暗示她不要再与父亲争辩下去。
青淼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依旧接着用膳，却只觉得喉头微微发堵，嘴中亦是如同嚼蜡。
停了好一会儿，终又忍不住开口道：“女儿今日在归家的路上见到了陈太傅。”
“陈太傅？”谢承照发问道，
“叔父曾经的近身谋士陈孝祥。”
“陈孝祥此人，虽然身怀旷世之才，但却清高桀骜、不知变通，我与他在朝为官时，那人仕途一直不顺，就是个小小的崇文殿侍读，你不认识他，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思林道，
“可陈太傅不愿有负于陛下，誓死追随前往燕京，只求能与圣上患难与共。”青淼默然垂首 ，低声道。
“女儿家的，在绣楼描花、读读《女诫》就足够了，非议什么朝政。”谢思林脸色更加不悦
“女儿岂敢妄议朝政之事，又能懂什么国计民生，不过是为陈太傅的道德、节操所折服。”青淼辨道
“他抛妻弃子，撇下堂上年迈双亲，有何道义可言。且如今天下局势已定，他若留在临安倒也罢了，还能求得一己安身之地。若是去了燕京，那里可是魏人的地盘，以他的性情，无疑是自寻死路。”谢思林满脸怒气，斥道
“心之失节，远甚于身，”青淼猛地站起身来，盯着谢思林，高声唤道，
“爹爹开城纳降女儿还可认为是为了京中百姓着想，为了他们的安危、免受战火。可如今您却还要出仕为官，投靠魏人，口口声声念着的竟都是他们，爹爹你这么做，你为了什么呀…您可知百姓口中….”说道此处，青淼已是悲伤哽咽不能言语，面上泪痕纵横。
谢思林将手中牙箸啪的一声扔到地上，怒喝道：“放肆。”
“你既然不想吃饭，便出去吧。”
青淼隔着眼中的薄泪，看着谢思林，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陌生，她真希望自己能读出隐藏在他那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之后的心绪，为什么她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不顾民生怨怼、只想加官进爵的降臣。
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引袖拭去脸上的泪，恭谨的道了一福，道：“是，女儿先告退了。”
青淼退出内宅外厢，不想今日就折回王府，站在庭院中踌躇了一会儿，抬眼望着庭院中一片萧索的景色，冷风拂来，吹动枯竹，筛落一片沙沙碎声，听得人心里也是凄凉一片。
她觉得这片土地和他的父亲一般，越来越陌生。什么都变了，天地万物，就连人心也变了。是不是周国也正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呢。
孤立片刻，只觉得心里更烦闷了，青淼默默倚在院内庑廊的青石长凳上，看着明晃晃的一片天，收回目光，只觉得府内亭台楼阁的倒影都是凄凄惨惨的，院墙旁的数枝火红的梅花的疏影也甚是狰狞。
微微颤抖一下，垂下光洁的额头，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眸子里的哀戚之色。
迷迷糊糊的眯了片刻，便听到身后橐橐脚步声渐进。
“妹妹别再烦了，这家如今就是这个样子。”青垚走上前来，一把握住青淼的双手，将她拉起来，拿起手中的方帕试去她脸上的残泪。
“父亲只顾着仕途高升，母亲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问，大哥唯唯诺诺，唯父亲马首是瞻，弟弟又是体弱多病，终日不能离药。我终有一日是要离了这里，再不回来的。”她拉着青淼的手，脸色微微泛红，步伐飞快，朝自己的绣楼走去。
三年前祖母病故，青淼见过阿姊一面，那时的她眉头总是轻轻地蹙着，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爱与人讲话。她觉得阿姊现在与那时候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走到她的闺阁中，青垚关上房门，却不小心看到她皓腕上的几道瘀伤。
“他打了你？” 半是怜惜半是疑惑的问道。
“我如今嫁给他，便是半条腿跨进了棺材里。”青淼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幽幽叹息道
“他就算长得貌若谪仙，也不过是一猪狗一般的东西。”青垚开口骂道
复又拉着她的手，道：“妹妹我知道你过得委屈，但你不该再这般隐忍。”
“阿姊，你就别提这烦心事了，我如今到家来，只求片刻安宁，方才与爹爹争吵，我心中已是杂乱无序。”青淼放下手中的茶盏，摆手道
“阿姊，你可有什么打算，姐夫已经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改嫁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停了片刻，又问道。
我才不想被他们锁在这锦绣深闺里，拘在这四方天地里。终于一天我会走出去的。”青垚有些激动
“我想去苇花如雪、天矮地阔的黄河边上看看，我还想看看汴梁河沿岸的春花….”
“可那是魏国呀，我们怎么能去那里？”
“那不是魏人的土地，是我们大周的的，只是多年前，被他们从抢走罢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把故土夺回来的，然后把这群胡人赶回西域……”
青垚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在房中翩翩起舞，是一种非常诡异、青淼从没见过的舞步，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打转。
“阿姊，他们都说你失忆了，可我觉得你没有。”
“你只是变得更加坚强了。”青淼望着冬日阳光影里明艳动人的姐姐，坚定地说到
青垚笑语盈盈地望着她，不停地飞舞，旋着旋着竟一把拉起青淼的手，与她一同起舞。青淼只觉得头重脚轻，脚下也跟着她不停的开始旋转，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青垚笑着问道。
“我想…我想去…”
“我想去西蕃，我想看看那里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
“叔父出使魏国去过那里，他说站在城楼上望去奇峰如叠嶂、大漠如弓月，万里长空一片苍茫。”
“我想亲临其境，去那里看看，我想看看那里和江南有什么不同。”青淼的红色石榴裙也随着舞步在脚下转出柔和优美的弧度，火红一片如娇艳的蔷薇般开的如火如荼。
两人突然倒在地上，望着对方，哈哈大笑，笑声清脆爽朗，如戛玉敲冰一般明媚。
笑着笑着，青淼忽又埋头饮泣。眼泪已经落下，可脸上的笑意却还来不及收起，便顺着笑弯的眼角滚了出来。
“阿姊，你说我们可还能等到这么一天吗？周国没了，叔父、祖母、萧子明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只觉得这世上在没有疼我的人了。”
青垚也跪在地上，流着眼泪拥抱她，捧着她的脸，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在她耳旁道：“妹妹，你还有我。这是等不来的，只能争来、抢来，
“我每天晚上闭上眼，脑中全是志和吊住城楼上的样子，我只恨自己不能舞刀弄剑….”
顿了一顿，又坚定地说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把那些胡人赶走，他给我们的，我会一样一样还回去的。”
两个纤柔细瘦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毫不顾忌姿容如孩童般涕泪交流。
青淼走出阿姊的庭院的时候，已接近日暮时分，抬首望天，只见头顶乱云逐霞，孤鸿越过。低首垂目，只看见青石地面上一道颀长的影子。
“秀葽，你的影子呢？”青淼笑着问道
“奴婢扶着娘子走，两个影子便融在了一块儿。”
“奴婢的心跟娘子也是一起的，娘子从来都不是独孤的。”
------------------------------------------------------------------------------------
青淼回到房中，便换了一件素锦色的丝绵襦裙，披上一件白色斗篷，便趴在绣楼的窗前，望着冬日里的暗红残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庭院深深，阳光洒在朱墙上、浮在枯枝上，灿灿生辉。
青淼望着远处发呆，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的望着，她一直这么望着直到深夜，直到双腿酸痛、四周一片寂静。才悄悄地起身出了闺房。
然后快步走在无边的夜幕里。迎面而来的冬日寒风如刀子一般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瑟瑟。
她走到了内庭深处的水榭露台旁，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此时夜色转浓，半爿上弦月破云而出，天地之间一片炫炫光华，月色如水，月华满袖，笼在池水里，着在丝帛上。
忽而，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娘子。”
她慢慢回转身，一记耳光闪电般的落在那人的下颌上，尖利的声响打破了寂静的孤夜。
然后慢慢的抬眼看他，双眸里似有泪光漾动，但依然高傲的扬起下颌，直直地盯着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