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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9第十八章 哀乐

    是日早上,阳光明媚,时有清风。内侍秉仲步履匆匆,朝临安皇城西北的一处后苑走去。今日是三殿下新纳的侧妃谢娘子新婚三日归省的日子,他一早便吩咐了车驾,停在中庭门外。在阁内院中立了许久,不见人来,便琢磨着去内庭请人。

    刚走至院内的侧门廊下, 便听得一声呼唤:“冯内侍,”

    秉仲抬头一看,原是谢娘子近身的女侍嫣儿,穿着碧色窄袖对襟襦袄,头绾双鬟,上面嵌着一对珍珠花钿,正甜笑着脆声道,

    “殿下刚离开不久,谢娘子正在内厢梳妆呢,这会儿想是差不多了,我且去看看。”

    “这几日的天红的真是吓人,我可从没在白日里头过这么亮的星星,今早上醒来还以为走水了呢。”嫣儿仰首望天,一边引着秉仲进了内殿,一边喋喋地讲道,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秉仲望见谢娘子正端坐在铜镜旁,背对着他,身姿消瘦,一袭绯红裙裳拽地,手中捻着一片蔷薇状的面花儿,正试着将它细细贴到眉心中。身上的罗纱大袖衣的袖口在她的手势起伏之下,滑落至手肘处,露出一段带着一只翠玉手镯的皓腕,光洁莹润但却带着几处青色的瘀伤。

    透过面前的铜镜,青淼看到他们的身影,忙伸手拉起衣袖遮掩,纤长手指上捻着的蔷薇花钿不慎掉在了地上。

    “娘子且让奴婢服侍吧。”嫣儿忙走上前去,又从盒中取出一片面花,轻轻贴在青淼的两眉之间,又拿起妆笔,描金涂彩勾勒出蔷薇花的形状。

    “让冯内侍久等了。”青淼转身回眸,微微一笑柔声道,两侧笑靥处贴着的金缕翠钿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下,幻发出七彩光亮,剪水双眸,巧笑倩兮,纤细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优美。秉仲看得一愣,忙上前朝谢娘子深深一揖。

    青淼随即起身,在嫣儿和两名侍女的陪伴下走出内殿,走到庭院中,看着西方天际那颗璀亮如烈焰般骇人的彗星,有些出神。

    “你觉得它代表什么呢?” 青淼幽幽地问道,回过身来,似乎在看着秉仲。

    “他们都说这是紫微星要陨落,代表着周朝的气数已经尽了。”没等秉仲开口,又自言自语的答道,眼神空空,分明是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奴婢猜想这是老天派来保佑大魏和南朝子民的。”秉仲想了一会儿,开口答道,“陛下已经下旨改周国为江宁府,它在这时候出现,想来是保佑江宁的全府百姓的,还有预示这万里山河终要一统。”

    真的吗?老天真的会那么残酷吗?青淼有些哀伤的垂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争辩,百姓关心的只是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他们会去关心是谁在统治他们吗?他们还会在乎昏聩无能的昔日萧皇室吗?

    “谢娘子,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走吧。”

    青淼骤然回过神来,裙裾一旋,然后轻移莲步,在嫣儿的扶持下上车。

    靠在车壁上,伸手抚了抚额头,触到眉间的那枚花钿。心中竟生出一丝安稳和悦,是的,萧子明还在蜀中呀!他是周国的希望,他一定会挥师南下,重夺金陵与临安的。周国没有忘,周国不会忘的。

    她突然觉得在这普天之下自己并不是最孤独的,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就能看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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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仲骑马行于谢娘子车驾之侧,刚出了府邸没多久,便听得一片铺天盖地的悲呼声夹杂着魏兵的呵斥与金戈声。

    入了东华门,见局面更是骚乱,百姓哭喊声四起,跪于街道两侧。道路中间,一行前后约莫千人的萧索素队,正在魏人骑兵的守卫下,迟缓地向外城方向行进。这是周朝废帝及数千萧姓皇亲贵胄被俘北上押送燕京的队伍,一同押运的还有大批从临安府库、皇宫专库和京中富户搜刮来的金银财货。

    秉仲有些不能理解这群南朝人。他们只会对外敌妥协,而不会用武力。就如同每年向大魏进贡的金帛岁币,为的只是安定局势,避让战争。其实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这些南人差不多就要攻下大魏京畿,只是他们的皇帝不相信自己能打得过大魏。

    那日他尾随三殿下攻入皇城,看到皇宫正殿的门匾上刻着‘上善若水’四个金黄明亮的大字,想来这便是他们的国策吧,宁愿屈辱,也不要失去政权。宁愿残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性命。

    现在他们已经失去政权,性命也即将不保。不过这又与他又何关系呢?

    秉仲皱了皱眉,正要吩咐车马掉头,突然听到一缕如袅袅青烟般的声音

    “冯内侍,请马车停一下。”

    “谢娘子,有什么事吗?”他策马走到马车前,低声问道

    “临安百姓可是在为废帝送行?”

    “是。”他顿了一顿,回道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冯内侍可否在此停留片刻……,容我叩拜皇帝陛下。”声音欲言又止,带着淡淡叹息,

    秉仲怔了一下,敛首低声道:“好。”

    马车门的垂帘被嫣儿用手撑开,青淼下了车便直直地走到路旁,正要跪地叩拜,却又猛地回转身,轻轻抬起清亮眸子,朝着秉仲低声道:“多谢冯内侍了。”

    秉仲只觉心里一阵酸楚,她不过是一名国破家亡的柔弱女子,却还要向毁了她家园、俘了他们皇帝的人道谢。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娘子,切莫折杀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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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淼脸色苍白,双目有些微微泛红,怔忪的跪在地上,叩了三首,抬起头来,却在人马车队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淼站起身来,快步挤到路中,朝那人跑去,高声唤道:“陈师傅。”

    那是她叔父谢长君的旧日门客,她幼时的师傅陈孝祥,文帝的崇文殿侍读陈太傅。

    陈太傅大半生都在侍奉叔父。青淼幼童时,他只是谢长君身边的侍从;在她学琴棋书画、苦练飞白时,他当上了谋臣;在萧子明贬到金陵那年,他被叔父推荐给文帝。

    他看着谢长君大人家的小青淼从幼童长成少女,然后变成叛徒。

    此刻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袍,骑在一匹瘦马上,面色暗淡、眼神忧郁,默然盯着她看。

    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大周和叔父,而我带给他的却只是耻辱。青淼在心中幽幽地想到。

    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一福行礼道:“师傅,此行路途遥远,燕京之地风寒地冷,师傅身体素来不好,且要万万保重呀”

    陈孝祥并没有应话,徐徐扫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新嫁娘的装扮。轻踢马腹,便要起步前行。

    青淼忙揽住辔头,声音有些呜咽道:“师傅可是不愿再与青淼讲话?”

    “谢娘子严重了,孝祥不过是一介穷酸儒生,胸无点墨,却幸得谢大人的知遇之恩,又得沐皇恩,如今虽沦为俘虏,却铭记忠君侍主之道,不愿有负于道义,只求能誓死追随陛下。谢娘子乃是金枝玉叶之身,贵为魏国皇子的妃嫔,切莫让我这腌臜周俘辱了您的贵眼。”陈孝祥扣马,作揖道。

    青淼听了此话,凄凄一笑,苦言道:师傅,徒儿也只是个没指望的女子,许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

    说着又解下身上的玄色麾衣,双手捧上,递到陈孝祥的面前,道:“此行天寒地冻,师傅您...”,

    陈孝祥伸手一挡,斜风微微掠过,那麾衣便如一片寂寞飘渺的枯叶一般落在地上,车马走过后,泥团溅到衣料上,乌黑一片。

    “快些走、快些走,这后面的车马都堵住了。”一个魏国将领,手执长矛,走上前来,呵斥道。

    “这位军爷,我是魏国三殿下的侧妃,马上这位老人是我的师傅,还请您一路多多关照。”青淼说道说,撸下腕上的手镯塞到了那将领手上。

    “娘子客气了,卑职定会尽心尽力,”那人接过玉镯,满脸笑意道。

    “谢娘子您不必如此费心,与我这周俘多言,恐会阻碍了您的恩宠,您还是快快回吧。” 陈孝祥叹了一声道,

    青淼急忙抓住缰绳,哭泣道:“师傅,我对不起您,我...”

    “青淼,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长公主和谢大人的养育之恩。而你的父亲却是愧对天下苍生。”陈孝祥不待她说完,便打断她的话,扯开青淼攀在缰绳上的手,扬鞭一挥,策马向前奔去。

    “咚”的一声,青淼扑到跪在地上,默默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落寞身影,眶中的泪水如泉涌一般,潸然而落。

    秉仲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扶她,却被青淼一把推开。她的双睫下泪光漾动,带着点点怒意。

    “娘子我们回去吧,”秉仲俯身,和言道。

    青淼依然抬头望着前方,没有回话,也没有反对。过了半响,才引袖拭去面上的泪水,勉强慢慢站了起来,只觉得腿脚跪的都已麻痹,不得不咬紧牙关,像马车处慢慢移步。

    “冯内侍,殿下事务繁忙,此等小事,还望您不要再告知他。”她坐上马车,掀起帷帐,望着秉仲,柔声道。

    远处传来一阵山呼万岁的哭唤声,接着便是金戈声、咒骂声,将百姓的悲呼压了下去。

    接着听到隐约有人吟唱一首凄婉哀伤的歌,随后便有更多相和,最后竟是千百民众同声吟唱:“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马车越走越远,吟唱声却越来越响,陪着青淼继续前行,踏上那目标未定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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