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节 寒雨焰火
暮色渐深，连鸟鸣声都消失殆尽，窗外吹进的阵阵凉风提醒她仍在别人家中，思雯一看手表，已是六点多，徐夫人仍未出现。
该回去了。她心想。瞧了瞧设计室那边，灯仍亮着，他还在里边，不知道进展得如何。
她打算和他告别一声，便走过去，敲了敲设计室的门，无人回应。
“我要回去了——”话没说完，却见到失魂落魄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怎么了？”她问道。
他方意识到她进来了，一把把信藏在身后。
他脸色苍白，像生病的孩子。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做不出来。”
一丝可惜的淡笑，似乎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没关系。”
他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听到，有人说这三个字。
“少爷。”礼貌的称呼打破这里的宁静，曾管家的话说得有点迟疑，似乎思索了很久才决定开口。
子醽不出声，默许他自作主张的出现。
曾管家对思雯道：“叶小姐，夫人有急事去了瑞士，临行时说，这次要叶小姐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可荔。”他对旁边的女佣略一点头，她递上来一个天鹅绒首饰盒。
原来那位接待她的年轻女佣叫可荔。
“夫人说，这次请小姐过来，是想把这个交还给您。”他恭敬地双手递过，思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那条“泰勒-伯顿”钻石项链。
“夫人说，当日在凡尔赛厅，已经宣布了叶小姐作为项链的拥有人，将来赠送给国物馆也是以叶小姐的名义，所以，希望您不要辜负夫人的一番好意。”
“这项链我给你戴上后，就是你的了。”见她仍迟疑着，子醽道，“送回来，是很不礼貌的。”他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温柔的责备。
思雯心里只觉奇怪，无论是那天宴会的初遇，还是今天的邀约，徐夫人都不像是会有这番意思。
可荔触了一下微型耳机，报告道：“少爷，叶董的车子已经到门口了。”
一笔失落抹在苍白的容颜上，他吩咐道：“拿一条披肩过来。”
“我送你下去。”
她微笑着点头。
徐家大宅门前，等候的小丁似乎对这一幕颇感意外，在思雯上车后，将准备的披肩递给她，将原来那张双手递回给子醽：“给您造成不便了，徐先生。”
子醽没有动，好像也没看着他，曾管家上前接过。
他站在原处，望着渐渐驶离花园大道的车子，天穹变成黑蓝色，越来越深，它走出不远即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风好像更大，添了几分寒意，他不希望，这种感觉会有第二遍。
以蓝色玻璃为外墙的主建筑是享誉亚洲的水上蓝宝石，在黑夜中闪烁生辉。它的正中是一个空中喷泉，七色水雾从天飞洒，依照欣赏者所处的不同角度和不同风向、风力，可看到不一样的图案，给这颗亚洲蓝宝石添上神来一笔。
今晚是设计界至尊级学府Ecoele学院的毕业晚会，也是时尚界的一次瑰丽盛宴，衣香璀璨，霓裳鬓影，点缀着这个华丽的晚上。
这一届的毕业生中，以国晶宫为自己的建筑设计毕业作品的他，是焦点中的焦点。除了身份，他的能力也让所有人对他的服装设计作品期待万分，但是，谁也没料到缺交作品，被Ecoele取消毕业资格这样的结果。
从Ecoele毕业，等于手里拿着一把金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间设计公司高层的办公房。
门槛，向来不是为Ecoele的学生而设的。
自恃父亲是大集团董事长，还是另有原因，对他来说，众人的议论纷纷已经不重要。
英式棕色格子西装，配着同款的绅士帽子，虽然一头咖啡色的发线已开始后移，丝毫无损这位混血儿院长的英气本色。
“读了六年，白费了。”麦院长惋惜之意，不言而喻。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学生，纯白色衬衫，黑色西装外套，只扣了一个纽扣，相对于其他同学衣着的独具个性，简单普通的一身，反倒让他自成一家。
“我学到的，比那张毕业证书重要多了。”子醽恬淡一笑。
麦院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院长。”一位窈窕女子走过来，略浓的妆容，烈焰般的红唇与身上的一袭火云纱晚礼服相得益彰，如烧红的晚霞，极尽美丽。
麦院长看到她，慈笑道：“雪媛。”
子醽看着她，想起Tony在国晶宫外跟自己说过的事，问道：“你身体好点了？”
她的确还没完全康复，可是她不能错过这个晚上，他一句问候，让她忘了自己为什么入院。
她嫣然一笑，如点缀胸前的那朵蔷薇花般娇媚：“我很好，听说你——”
她的话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眼神已经偏离自己，如箭一般擦过脖子，冰凉刺心。
他走过她身边，她机械地扭过身，一阵银色闪光灯，恭敬地迎接着叶氏企业董事长的到来。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肌肤胜雪的少女，两鬓的头发简单地别在脑后，雨后天青的浅绿色礼服，如一株沐雨而生的浅草百合。
子醽走到他们面前，向叶董微微欠身，发自内心的笑，照洒在那位少女身上。
雪媛望着这一切，眼神迷离，忽喜忽悲。她怎会想到，那天凡尔赛宫晚会，那个她送燕窝去徐氏的晚上带给她的不愉快竟会一直演下去。
几位政要名流邀请叶董加入了他们之中。思雯知趣地走开，也带走了子醽。
“你那次迟交了郑小姐的结婚首饰设计图就被徐董责怪了，这次缺交毕业作品，不怕吗？”他和她走在一起，保持着社交的距离，却仍引来不少目光。
“从来都不怕。那一次，不是因为爸爸。”
她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子醽刚向她走近几步，全场的大灯忽然灭了，只剩下黄色和紫色的小灯，星星般点缀着天花板，一阵钢琴和小提琴的完美合奏，一把优美的女声，挥写着泰坦尼克号的浪漫，回旋着心跳的伤感。
“今天的毕业生，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麦院长站在了台上，像教堂的神父，慈眉中带着庄重，“你们都是我6年前开始担任院长时，一个一个，亲自面试招进来的。”
台下他的学生会心一笑，似乎每一个想起和院长初遇的一幕，都是一段可贵的回忆。
“有人和我说，价值和地位是成正比的。要把Ecoele发展成一流的学院，必须保证每个学生的质量。”
银光闪闪，他的话，似乎很得会场大部分来宾的心。
“可是一个学生的价值，和他的地位无关。”他话锋一转，戳破了许多人的虚荣来意，然而大多数学生脸上的笑意——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说。
“他的才能，他的心，就是他的质量。”这是他所信奉的真理，有底气，更有感染力。
“6年来，我只要求自己做好一件事，不要让一个有才华的学生被拒之Ecoele门外。”
“您做到了！”台下有人喊道。
“谢谢你们让我梦想成真。”他举起香槟杯子。
每一位学生也举起了酒杯，心存感恩地敬向自己的院长。
思雯望了子醽一眼，他注视着恩师，感激溢于眼内，脸上的淡笑，是愉悦，更是不舍。
能被这样的人注视，也许是一种幸福。
“无论你们将来变成怎样，Ecoele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打开，我祝福你们，在未来都能找到心爱的另一半，神会眷顾我们Ecoele每一位学子。”献给麦院长的掌声经久不衰，几位学生上台送给他一大束康乃馨和亲密的拥抱，久久不愿意放开。
一所象征前程似锦的学院，院长的祝福中没有平步青云。Ecoele的人脉网之广，有一种无法破坏的团结，今夜，给出了答案。
那么多的星光璀璨，不管来了些什么人，不管他们为何而来，今晚，只是一个温情的毕业晚会。
毕业，从学生变成大人；从学院进入社会；对过去幼稚的告别，与未来世故的接轨。离别的季节，注定，要被泪水沾湿。
这六年，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平静岁月，离开，代表他不再只是徐家的一位少爷，而是一个集团的高层。
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望了一眼身边的人，离她很近，她耳边垂下的发丝飘来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和她没有触碰上，却有一股温意袭来，和在国庄中学的舞台上的轻轻拥抱不同，这股温暖贴近他的心房，随着他的心一起跳动。
他拿下香槟酒杯边上的moli花，轻轻插在她的头发上。
她望着他，笑意渐渐散去，好半晌，说出一句：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用食指拨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胡说什么。”
她神色凝重：“叶嘉祺董事长的二孙女，已经去世了。”
子醽失笑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老因为伤心过度，精神出现问题，才会把我当成她。”她取下那朵moli花，“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把花举回到他的香槟杯子上，双指一松，花掉入杯中，荡起一圈小涟漪，掷起一阵芬芳。
他望了一眼杯中的moli花，忽而一把拉住她：“只有这个吗？”
“什么？”她不解。
“除了身份，没有别的介意了吧。”
她只一笑，轻轻推开他，盈步离开。
他沉默不语。
中央的篱笆木架挂着一片切那利常春藤瀑布，整个宽阔的咖啡厅只有三个人，坐在黑色绒沙发上，隔着落地玻璃欣赏维多利亚港的黑夜璀璨。
“Ecoele的黑和石咖啡厅是别树一格，但比起你师兄Richard Bell的‘蓝宝石’。”叶董向那边一望，“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相信你的国晶宫面世时，会青出于蓝。”
“谢谢。”子醽欲言又止，白衬衫的纽扣多解开了一颗，露出起伏着的白皙胸膛，似乎呼吸促了点。
叶董扫了一眼他身旁的Tony：“你这位好朋友是国际一流的心理医生，约我来，不会只是谈建筑吧。”
Tony本就不喜欢穿西装出席晚会，却无端端被徐子醽叫过来。在一个早就看穿自己的长辈面前，不用装下去是最轻松的。他一把扯下了领结，挠了挠头：“呵呵，对不起，叶董。”
“叶思雯小姐。”一个略带幽怨的喊声传来。
她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红色晚装的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像女鬼一样幽艳。
“你在害怕吗？”她的笑容，在讥讽着她。
“我不觉得有需要怕你。”思雯答道，“蒋小姐。”
子醽的眼神突然变得和平常很不一样：“叶董事长，我——”
“是不是她跟你说，我拿她当思雯？”
子醽和Tony都愣住了。
“生病的，不是我，是她。”
雪媛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又像在嘲笑自己：“叶嘉祺，膝下四孙，一男三女。大孙子桀骜不驯，三孙女只会吃喝玩乐，最小的只有9岁，是叶氏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她像喝醉了一样，带着三分醒意，围着思雯走了一圈，“他们三个可以过得那么逍遥自在，只有一个可能，叶董选定的继承人，是他小儿子的独生女，叶思雯。”
她刚好走到思雯背后，目光如冰柱般刺向她。
“10岁那年，双亲因车祸离世；11岁，在英国翰尔斯特皇家学院接受军事训练。”
她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任何表情。
“你要她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当一个‘精神分裂’的董事长的假孙女，是必须要避免的。”叶董道。
“是我唐突了。”子醽略带歉意。
“思雯，是我们家族精英教育中最出色的学生。”叶董的语气，似乎黯然比自豪更浓，“自小，就表现出很出色的企业管理才能。”
这两句让子醽有种如听天方夜谭的感觉，他心里的那个人，竟有这样的过去。
“思雯17岁开始秘密接手公司，业界所传颂的叶氏‘黄金七年’——”
“是她导演的一出好戏？”Tony问道。
叶董点头。
“难怪我觉得她不像17岁的人。”Tony自言道，忽而想起什么，“她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六个月前那件事？”
从所未见的黯然，让这位饱经风霜的商坛泰斗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从她奶奶的葬礼回来后，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个月前，‘叶氏员工自焚’事件，死伤人数总计122人。”
思雯拽紧了拳头，指甲插入手心，似乎要扯下一块肉下来，痛彻心扉。
“其中，包括叶老夫人，你奶奶。”雪媛厉声道。
“在揭别人的伤疤之前，想想自己是不是完美无缺的。”仍是那件礼服，雨过天青的颜色，却像是风雨欲来。仍是那个人，她转过头来，头发全拨在一边，已变成世故冷艳。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惹这样一个人。”她一步步走近雪媛，脸若冰湖，一敲即碎的平静下蕴藏着可怕的暗涌。
“因为我有本事，让你过得很痛苦。”
雪媛心里，竟觉得从所未有的害怕。
“你呆在徐子醽身边，一直刻意保持距离，才能当他的朋友。”思雯盯着她冷冷道，“如果他知道你现在的举动，恐怕你这么多年的暗恋就要无疾而终。”
雪媛避开她的直视：“你的出现实在莫名其妙，我从来没见他那样失常。”她心中有一丝慌乱，她当然听得出来。
思雯面前刚好有一面镜子，雪媛走开，她看到镜内冷漠的自己，那么陌生，似乎从来不认识一样；那么熟悉，曾朝夕相对，带给她辉煌和懊悔的过去。
眼内的冷意慢慢消去——她稍不留神，就变回了自己最不想要的一面。
雪媛没有留意到她的变化：“就算你是叶氏的继承人，我还是想不通，你和其他以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思雯深吸了一口气，像要使自己清醒。
“我不会再浪费时间，那个答案远不及一些事情重要。”
思雯的手有点颤抖，稍稍转过身去，从手提包拿出一枚药丸吞下。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承认。”
“不是我逼你，是你本来就是。”
“难道——”她望着她，“你就没有不想要蒋雪媛这个身份的时候吗？”她的语气竟那么无助，只想得到她的一刻认同。
雪媛的心咯噔一下，只觉无法面对：“你这样子，不配和Erric站在一起。”
思雯苦笑一下：“我对他，没想法。”
“就算你对他没想法，也是暂时的。”雪媛说得很肯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他不过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
“你真的愿意，把他当朋友？”
“至少，他不会逼我。”
“是吗？”
Tony望了子醽一眼，他神色凝重。
“我现在不求什么，只要她还好好活着，还肯留在我身边，她不愿意当继承人也好，不愿意当叶思雯也罢。”叶老的声音憔悴了几分。
“不行，她是叶思雯，她必须承认，一定要逼她面对。”他毫无一丝犹豫，犹如下达命令般。
Tony望着他身后，脸色一变。
子醽没有料到会看到——她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
“思雯……”他缓缓站起来。
震耳的几声，烟火在空中璀璨，伴着人群的赞叹声，红紫色的光映照在他和她的脸上，似乎在讽刺着什么。
天空忽而下起小雨，紧接着轰鸣的雷声，烟花在闪电中绽放，一种舍我的壮烈美丽，让人看得心惊胆颤，雨势更大，烟火仍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跃入空中，生生不灭。
璀璨的烟花与闪电齐放，盛开在Ecoele的夜空，盛开在香港的夜空。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有缘千里，五百回眸~~
该回去了。她心想。瞧了瞧设计室那边，灯仍亮着，他还在里边，不知道进展得如何。
她打算和他告别一声，便走过去，敲了敲设计室的门，无人回应。
“我要回去了——”话没说完，却见到失魂落魄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怎么了？”她问道。
他方意识到她进来了，一把把信藏在身后。
他脸色苍白，像生病的孩子。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做不出来。”
一丝可惜的淡笑，似乎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没关系。”
他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听到，有人说这三个字。
“少爷。”礼貌的称呼打破这里的宁静，曾管家的话说得有点迟疑，似乎思索了很久才决定开口。
子醽不出声，默许他自作主张的出现。
曾管家对思雯道：“叶小姐，夫人有急事去了瑞士，临行时说，这次要叶小姐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可荔。”他对旁边的女佣略一点头，她递上来一个天鹅绒首饰盒。
原来那位接待她的年轻女佣叫可荔。
“夫人说，这次请小姐过来，是想把这个交还给您。”他恭敬地双手递过，思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那条“泰勒-伯顿”钻石项链。
“夫人说，当日在凡尔赛厅，已经宣布了叶小姐作为项链的拥有人，将来赠送给国物馆也是以叶小姐的名义，所以，希望您不要辜负夫人的一番好意。”
“这项链我给你戴上后，就是你的了。”见她仍迟疑着，子醽道，“送回来，是很不礼貌的。”他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温柔的责备。
思雯心里只觉奇怪，无论是那天宴会的初遇，还是今天的邀约，徐夫人都不像是会有这番意思。
可荔触了一下微型耳机，报告道：“少爷，叶董的车子已经到门口了。”
一笔失落抹在苍白的容颜上，他吩咐道：“拿一条披肩过来。”
“我送你下去。”
她微笑着点头。
徐家大宅门前，等候的小丁似乎对这一幕颇感意外，在思雯上车后，将准备的披肩递给她，将原来那张双手递回给子醽：“给您造成不便了，徐先生。”
子醽没有动，好像也没看着他，曾管家上前接过。
他站在原处，望着渐渐驶离花园大道的车子，天穹变成黑蓝色，越来越深，它走出不远即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风好像更大，添了几分寒意，他不希望，这种感觉会有第二遍。
以蓝色玻璃为外墙的主建筑是享誉亚洲的水上蓝宝石，在黑夜中闪烁生辉。它的正中是一个空中喷泉，七色水雾从天飞洒，依照欣赏者所处的不同角度和不同风向、风力，可看到不一样的图案，给这颗亚洲蓝宝石添上神来一笔。
今晚是设计界至尊级学府Ecoele学院的毕业晚会，也是时尚界的一次瑰丽盛宴，衣香璀璨，霓裳鬓影，点缀着这个华丽的晚上。
这一届的毕业生中，以国晶宫为自己的建筑设计毕业作品的他，是焦点中的焦点。除了身份，他的能力也让所有人对他的服装设计作品期待万分，但是，谁也没料到缺交作品，被Ecoele取消毕业资格这样的结果。
从Ecoele毕业，等于手里拿着一把金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间设计公司高层的办公房。
门槛，向来不是为Ecoele的学生而设的。
自恃父亲是大集团董事长，还是另有原因，对他来说，众人的议论纷纷已经不重要。
英式棕色格子西装，配着同款的绅士帽子，虽然一头咖啡色的发线已开始后移，丝毫无损这位混血儿院长的英气本色。
“读了六年，白费了。”麦院长惋惜之意，不言而喻。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学生，纯白色衬衫，黑色西装外套，只扣了一个纽扣，相对于其他同学衣着的独具个性，简单普通的一身，反倒让他自成一家。
“我学到的，比那张毕业证书重要多了。”子醽恬淡一笑。
麦院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院长。”一位窈窕女子走过来，略浓的妆容，烈焰般的红唇与身上的一袭火云纱晚礼服相得益彰，如烧红的晚霞，极尽美丽。
麦院长看到她，慈笑道：“雪媛。”
子醽看着她，想起Tony在国晶宫外跟自己说过的事，问道：“你身体好点了？”
她的确还没完全康复，可是她不能错过这个晚上，他一句问候，让她忘了自己为什么入院。
她嫣然一笑，如点缀胸前的那朵蔷薇花般娇媚：“我很好，听说你——”
她的话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眼神已经偏离自己，如箭一般擦过脖子，冰凉刺心。
他走过她身边，她机械地扭过身，一阵银色闪光灯，恭敬地迎接着叶氏企业董事长的到来。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肌肤胜雪的少女，两鬓的头发简单地别在脑后，雨后天青的浅绿色礼服，如一株沐雨而生的浅草百合。
子醽走到他们面前，向叶董微微欠身，发自内心的笑，照洒在那位少女身上。
雪媛望着这一切，眼神迷离，忽喜忽悲。她怎会想到，那天凡尔赛宫晚会，那个她送燕窝去徐氏的晚上带给她的不愉快竟会一直演下去。
几位政要名流邀请叶董加入了他们之中。思雯知趣地走开，也带走了子醽。
“你那次迟交了郑小姐的结婚首饰设计图就被徐董责怪了，这次缺交毕业作品，不怕吗？”他和她走在一起，保持着社交的距离，却仍引来不少目光。
“从来都不怕。那一次，不是因为爸爸。”
她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子醽刚向她走近几步，全场的大灯忽然灭了，只剩下黄色和紫色的小灯，星星般点缀着天花板，一阵钢琴和小提琴的完美合奏，一把优美的女声，挥写着泰坦尼克号的浪漫，回旋着心跳的伤感。
“今天的毕业生，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麦院长站在了台上，像教堂的神父，慈眉中带着庄重，“你们都是我6年前开始担任院长时，一个一个，亲自面试招进来的。”
台下他的学生会心一笑，似乎每一个想起和院长初遇的一幕，都是一段可贵的回忆。
“有人和我说，价值和地位是成正比的。要把Ecoele发展成一流的学院，必须保证每个学生的质量。”
银光闪闪，他的话，似乎很得会场大部分来宾的心。
“可是一个学生的价值，和他的地位无关。”他话锋一转，戳破了许多人的虚荣来意，然而大多数学生脸上的笑意——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说。
“他的才能，他的心，就是他的质量。”这是他所信奉的真理，有底气，更有感染力。
“6年来，我只要求自己做好一件事，不要让一个有才华的学生被拒之Ecoele门外。”
“您做到了！”台下有人喊道。
“谢谢你们让我梦想成真。”他举起香槟杯子。
每一位学生也举起了酒杯，心存感恩地敬向自己的院长。
思雯望了子醽一眼，他注视着恩师，感激溢于眼内，脸上的淡笑，是愉悦，更是不舍。
能被这样的人注视，也许是一种幸福。
“无论你们将来变成怎样，Ecoele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打开，我祝福你们，在未来都能找到心爱的另一半，神会眷顾我们Ecoele每一位学子。”献给麦院长的掌声经久不衰，几位学生上台送给他一大束康乃馨和亲密的拥抱，久久不愿意放开。
一所象征前程似锦的学院，院长的祝福中没有平步青云。Ecoele的人脉网之广，有一种无法破坏的团结，今夜，给出了答案。
那么多的星光璀璨，不管来了些什么人，不管他们为何而来，今晚，只是一个温情的毕业晚会。
毕业，从学生变成大人；从学院进入社会；对过去幼稚的告别，与未来世故的接轨。离别的季节，注定，要被泪水沾湿。
这六年，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平静岁月，离开，代表他不再只是徐家的一位少爷，而是一个集团的高层。
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望了一眼身边的人，离她很近，她耳边垂下的发丝飘来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和她没有触碰上，却有一股温意袭来，和在国庄中学的舞台上的轻轻拥抱不同，这股温暖贴近他的心房，随着他的心一起跳动。
他拿下香槟酒杯边上的moli花，轻轻插在她的头发上。
她望着他，笑意渐渐散去，好半晌，说出一句：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用食指拨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胡说什么。”
她神色凝重：“叶嘉祺董事长的二孙女，已经去世了。”
子醽失笑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老因为伤心过度，精神出现问题，才会把我当成她。”她取下那朵moli花，“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把花举回到他的香槟杯子上，双指一松，花掉入杯中，荡起一圈小涟漪，掷起一阵芬芳。
他望了一眼杯中的moli花，忽而一把拉住她：“只有这个吗？”
“什么？”她不解。
“除了身份，没有别的介意了吧。”
她只一笑，轻轻推开他，盈步离开。
他沉默不语。
中央的篱笆木架挂着一片切那利常春藤瀑布，整个宽阔的咖啡厅只有三个人，坐在黑色绒沙发上，隔着落地玻璃欣赏维多利亚港的黑夜璀璨。
“Ecoele的黑和石咖啡厅是别树一格，但比起你师兄Richard Bell的‘蓝宝石’。”叶董向那边一望，“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相信你的国晶宫面世时，会青出于蓝。”
“谢谢。”子醽欲言又止，白衬衫的纽扣多解开了一颗，露出起伏着的白皙胸膛，似乎呼吸促了点。
叶董扫了一眼他身旁的Tony：“你这位好朋友是国际一流的心理医生，约我来，不会只是谈建筑吧。”
Tony本就不喜欢穿西装出席晚会，却无端端被徐子醽叫过来。在一个早就看穿自己的长辈面前，不用装下去是最轻松的。他一把扯下了领结，挠了挠头：“呵呵，对不起，叶董。”
“叶思雯小姐。”一个略带幽怨的喊声传来。
她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红色晚装的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像女鬼一样幽艳。
“你在害怕吗？”她的笑容，在讥讽着她。
“我不觉得有需要怕你。”思雯答道，“蒋小姐。”
子醽的眼神突然变得和平常很不一样：“叶董事长，我——”
“是不是她跟你说，我拿她当思雯？”
子醽和Tony都愣住了。
“生病的，不是我，是她。”
雪媛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又像在嘲笑自己：“叶嘉祺，膝下四孙，一男三女。大孙子桀骜不驯，三孙女只会吃喝玩乐，最小的只有9岁，是叶氏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她像喝醉了一样，带着三分醒意，围着思雯走了一圈，“他们三个可以过得那么逍遥自在，只有一个可能，叶董选定的继承人，是他小儿子的独生女，叶思雯。”
她刚好走到思雯背后，目光如冰柱般刺向她。
“10岁那年，双亲因车祸离世；11岁，在英国翰尔斯特皇家学院接受军事训练。”
她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任何表情。
“你要她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当一个‘精神分裂’的董事长的假孙女，是必须要避免的。”叶董道。
“是我唐突了。”子醽略带歉意。
“思雯，是我们家族精英教育中最出色的学生。”叶董的语气，似乎黯然比自豪更浓，“自小，就表现出很出色的企业管理才能。”
这两句让子醽有种如听天方夜谭的感觉，他心里的那个人，竟有这样的过去。
“思雯17岁开始秘密接手公司，业界所传颂的叶氏‘黄金七年’——”
“是她导演的一出好戏？”Tony问道。
叶董点头。
“难怪我觉得她不像17岁的人。”Tony自言道，忽而想起什么，“她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六个月前那件事？”
从所未见的黯然，让这位饱经风霜的商坛泰斗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从她奶奶的葬礼回来后，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个月前，‘叶氏员工自焚’事件，死伤人数总计122人。”
思雯拽紧了拳头，指甲插入手心，似乎要扯下一块肉下来，痛彻心扉。
“其中，包括叶老夫人，你奶奶。”雪媛厉声道。
“在揭别人的伤疤之前，想想自己是不是完美无缺的。”仍是那件礼服，雨过天青的颜色，却像是风雨欲来。仍是那个人，她转过头来，头发全拨在一边，已变成世故冷艳。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惹这样一个人。”她一步步走近雪媛，脸若冰湖，一敲即碎的平静下蕴藏着可怕的暗涌。
“因为我有本事，让你过得很痛苦。”
雪媛心里，竟觉得从所未有的害怕。
“你呆在徐子醽身边，一直刻意保持距离，才能当他的朋友。”思雯盯着她冷冷道，“如果他知道你现在的举动，恐怕你这么多年的暗恋就要无疾而终。”
雪媛避开她的直视：“你的出现实在莫名其妙，我从来没见他那样失常。”她心中有一丝慌乱，她当然听得出来。
思雯面前刚好有一面镜子，雪媛走开，她看到镜内冷漠的自己，那么陌生，似乎从来不认识一样；那么熟悉，曾朝夕相对，带给她辉煌和懊悔的过去。
眼内的冷意慢慢消去——她稍不留神，就变回了自己最不想要的一面。
雪媛没有留意到她的变化：“就算你是叶氏的继承人，我还是想不通，你和其他以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思雯深吸了一口气，像要使自己清醒。
“我不会再浪费时间，那个答案远不及一些事情重要。”
思雯的手有点颤抖，稍稍转过身去，从手提包拿出一枚药丸吞下。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承认。”
“不是我逼你，是你本来就是。”
“难道——”她望着她，“你就没有不想要蒋雪媛这个身份的时候吗？”她的语气竟那么无助，只想得到她的一刻认同。
雪媛的心咯噔一下，只觉无法面对：“你这样子，不配和Erric站在一起。”
思雯苦笑一下：“我对他，没想法。”
“就算你对他没想法，也是暂时的。”雪媛说得很肯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他不过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
“你真的愿意，把他当朋友？”
“至少，他不会逼我。”
“是吗？”
Tony望了子醽一眼，他神色凝重。
“我现在不求什么，只要她还好好活着，还肯留在我身边，她不愿意当继承人也好，不愿意当叶思雯也罢。”叶老的声音憔悴了几分。
“不行，她是叶思雯，她必须承认，一定要逼她面对。”他毫无一丝犹豫，犹如下达命令般。
Tony望着他身后，脸色一变。
子醽没有料到会看到——她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
“思雯……”他缓缓站起来。
震耳的几声，烟火在空中璀璨，伴着人群的赞叹声，红紫色的光映照在他和她的脸上，似乎在讽刺着什么。
天空忽而下起小雨，紧接着轰鸣的雷声，烟花在闪电中绽放，一种舍我的壮烈美丽，让人看得心惊胆颤，雨势更大，烟火仍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跃入空中，生生不灭。
璀璨的烟花与闪电齐放，盛开在Ecoele的夜空，盛开在香港的夜空。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有缘千里，五百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