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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0

    自上次与父母别后,简明也只是一星期和家里通两次电话,客套说辞多,掏心掏肺少,大概就是换过工作,薪水加了,冬冬和自己身体都不错,至于那位医生凌励,慢慢处着呢,就这样。其余象凌励的家境,她工作上的变动等等,这些都没细讲。很难说清为何如此,可与父母之间那种隔膜始终感挥之不去。并非不想尽孝,是深深切切的了解,自己在父母那里未能达标,若难以达标,她尽孝的方式大概也是不达标的,所以,心里先自怯了,远了,有话也不知该跟父母怎么说。想来悲哀,不知几时起,双亲的存在竟似一雷池,碰到时不敢再轻越一步,生怕不小心触动哪里,又惹起烟火无数。

    前次,还是简明与凌励领证后,简明一时兴奋,打电话给爸妈,想请爸妈来这边,索性住到他们办酒之后,等过了元旦,二老再回去。反正凌励房子够大,爸妈都已退休,在家也没什么大事。简明妈得知女儿这次再婚,虽说对凌励也不见得多满意,但在她那儿看,简明拖着孩子,还有男人肯要,也算安慰,凌励看上去是死不靠谱,不过好歹是个正经体面人,以简明现在的状况来说,高标准严要求那显然太为难了,这么想的话,倒认为尚算美事一桩,真打算来看看呢。

    谁知轮到简明爸接听女儿电话,老头先问起的是凌励现在的房子归在谁名下?是否与哥嫂一起住等等?得知房子虽挺大,也归在凌励名下,但简明居然没等凌励把她名字上到产权证上就与凌励打了结婚证,老头又不干了,电话里大嗓门,把简明又好顿训,说人傻一回好说,回回傻那不叫傻,根本就是有病……简明握着电话,被老父训得脸色微变,不愿被凌励察觉自己有异,踱到阳台上,嘴里勉强应付,哼哼嗯嗯,实则鼻酸不已。因为简老先生向来嗓门够大,屋里静,加上简明跟父母提婚事,凌励本身也比较着紧,老爷子片言只语,已入凌励耳中,所以,简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电话被凌励拿去,他一手拥住简明,一手执着电话,彬彬有礼,也恭谨谦逊,“伯父,我是阿励,真对不住,是我做事欠考虑。你听我说,房子产权本来就应该有简明的,主要最近事情多,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办,您放心,会尽快会尽快……”放下电话,凌励给简明拭泪,心疼,“抱歉,让你委屈,怪我事儿没办好。”简明只是暗暗饮泣,靠在凌励胸口,听他的心跳,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妙的声音。

    其实房子产权的事情,文娟和凌康老早提过,让他们抽空去办了,可简明和凌励都不是那种会计较这些事情的人,觉得早办晚办还不都一样?他们都相信即使他们俩笨蛋,这次婚姻也经营不善,再次走到穷途末路,他们互相也不会在财产分配上闹纠纷的人,必然有商有量,这乱世浮生,如他们这般活的太“相信”,对对方太有“安全感”,原来这也成了一种“病”。

    那天,被简老先生这么一顿训,简明本来请爸妈过来小住的那个邀请,也没说出口,不得已搁下。后来简妈妈再和女儿通话,简明跟妈妈重提及,简妈应付,简爸沉迷炒股,忙的要命,大概也没空过来。但简明心里明镜儿似的,表面上话是这么说罢了,事实上是嫌凌励人懦没气势,这把年纪还住爸妈祖产,也没自己创业,私心里十分的瞧不上……

    简明心里说不上来到底是恼是悲是赌气,让爸妈小住那茬后来就撂下了,结果,婚期已定,房子产权也上好她的名字,都还没跟家里说。现在大哥问起,简明一时间也回不上话,吭哧瘪肚半晌,支吾搪塞,“我爸忙着炒股,为祖国绿化事业添砖加瓦的,等我再催催,让他们赶紧把我的事情提上他们的日程。”

    凌康和文娟直乐,随口一句,“你爸也是,炒股哪有闺女婚事重要?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方便动身,我派车去接。”

    唉,可能在爸妈那里,炒股确实比她这个女儿重要也说不定。简明寻思,真凌康名车去接,爸妈只怕要高兴够戗,对凌励一准儿另眼相看,皆大欢喜的局面啊,可简明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凌励必须要依附着凌康才有价值吗?在方楠那里,凌励如此,她不想在自己家人这儿,凌励也如此,那也太可怜了吧?简明很是心疼,这么想,望着凌励的目光愈是温柔动人,桌下小动作,握住他手,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摩挲他的指尖。凌励偷空在她耳边嘀咕,“能不能别没时没晌不分场合地点的勾引我?老婆咱们得节制点啊……”简明噗嗤发笑。

    接着话题又聊到方楠去找简明那事儿,不提也就算了,提到文娟是火不打一处来,很夸张,拿着只鸡毛掸子对着凌励一路追着抽,骂,“就你绅士风度,就你宽宏大量,就你面皮金贵,离婚完钥匙不拿回来,你安的什么心?生怕不出事儿生怕不破旧重圆啊怎么着……”

    凌励边喊边躲,“大嫂,我没那意思,喂,喂,真抽啊,我这都四十了。喂喂,你们还不劝劝……”

    没人劝,仲恒带着米粒儿索性躲厨房切水果去了,装不知道,这得立场坚定啊,一边是妈,一边是叔,哪个都惹不起,不能站错队。凌康带冬冬去后院喂狗,一样装看不见。还是简明跟着又拦又劝的,见有一下,文娟那鸡毛掸子是实实惠惠真要抽老公身上,连忙去挡,结果抽到简明,简明吸气雪雪呼痛,当然,也不是真有那么痛,主要是想文娟心疼,消消气。文娟也确实心疼了,安抚简明,这场小闹剧偃息旗鼓,才算收场。

    末了凌励傻乎乎问,“大嫂你还真下死手?”

    凌康插嘴,“笨,你嫂子还不是为了你,她下手越狠,简明才越不生你气嘛。”恨铁不成钢之势,“说来说去,祸还不都是你惹回来的?”

    凌励痛定思痛,认为,大哥这话对,他最好老老实实继续修心养性,方楠那里不适合再管。再上班,没去过外科,不过也确实没时间,内科新住院楼装修妥,开始验收,过些天打扫好卫生,就能搬进来了。凌励新楼这边忙碌之时,老乔和唐雅妍过来。唐雅妍今天下午的车,去灾区医疗队,这算来和凌励小道别的。

    凌励调侃师姐,“好好干,最后一次做英雄儿女为祖国发光发热,以后你就是加拿大人了。”

    唐雅妍翻眼睛,“边儿去。”她并不真那么想离开,不是为了孩子吗?儿子是死活适应不了国内现有教育制度。

    老乔是过来问凌励具体摆酒日期,几时发喜帖,他是真惦着凌励这事儿,顺道三人也聊起方楠的病况。老乔说昨天钱亚东来医院,和方楠又在病房吵起来。本来钱亚东是开车来接方楠去签离婚手续的,不过可能钱先生父母不太同意离婚协议中某条财产分配方面的细则,临时变卦,方楠大怒,和钱亚东闹到差点大打出手,还是医生护士劝开来的。病情本已令方楠情绪焦虑,加之感情不顺,连离婚也不顺,几处不顺相加,方楠大失风度,在走廊上对着钱亚东背影狂喊,“拿不出钱就别离婚,老娘死也死在你们家,诅咒你们,让你们全家不得好死,让所有人知道你们怎么逼死你老婆,看谁还敢再跟你……”

    听老乔一番转述,唐雅妍和凌励均摇头无语,连感慨都不知从何感慨起。恰凌励手机响,他玩笑,“老婆来查勤。”跟老乔和师姐告个sorry,凌励转头对着大厅玻璃墙接听,简明清清甜甜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调子,“阿励,罗世哲说有事找我谈,要马上见个面,跟冬冬有关,他不肯电话里讲什么事情,一定要见面细聊,怎么办?”

    凌励问,“他没说哪儿见吗?”

    简明道出个地点,是家非常上档次的茶室,环境优雅,离凌励家住的小区也挺近。凌励应允,“行,你去吧,我会跟大哥说一声,让他的保镖跟着你,公司车去家里接你,在那儿等你谈完再送你回家。”

    “啊,保镖跟着?要这么夸张吗?”

    凌励理所应当语气,“为保新娘子万无一失,哪能掉以轻心?就夸张点儿呗。”

    简明嘀咕,“我真不想跟他聊什么。”撒骄,“阿励,你忙不忙?”

    凌励看看腕表上时间,沉吟,“他约你什么时间?唔,你先去,我晚点去好不好?”听简明那儿极不情愿答应好,凌励哄,“别这样,晚上给你按摩……”有的没的聊两句,收线,凌励又电话给凌康让他帮忙安排车马和人去照顾简明才作罢。回头惊见方楠,她单薄的病号服外裹着件艳红羊绒大衣,站在师姐与老乔边上跟他们聊什么,奇道,“你来这作甚?”

    方楠撇嘴,习惯性半偏头,“见我干吗跟见鬼似的?”

    不知为何,凌励今日偏觉那鬼字刺耳,皱眉嗔怪,“少胡说八道。”

    方楠跟老乔和唐雅妍道,“瞧瞧,又烦我了,我得赶快走。”她是用一种熟稔亲切的语气在说,倒似仍是凌励家悍妇时的光景,与凌励摆摆手,“走了,记得想我,别总皱眉头,显老相,也不嫌难看。”

    听她这个语气,凌励更烦,不吭声,眉头就皱的更紧一点,和老乔唐雅妍一起目送方楠进去电梯,嘀咕句,“胡闹。”

    一只素白信封塞凌励手里,老乔语气无奈,“方楠让给你的,说等她走了再看。”还叹口气,“我不是有意做信差,不过一时也推不掉。”

    凌励哑然,还有几分尴尬,再婚的男人收到前妻的信,怎么都有点别扭不?

    唐雅妍越俎代庖,摸过信封放手里掂量掂量,揶揄,“啧,分量真足,看样子情话不少。”

    凌励手指搓搓额角,“得得,就别逗了。”抢过信,放掌心拍拍,叹口气,塞制服大口袋里,猜测多数是些出格又任性,让人为难的话,他没什么看的**。工头在走廊那头问凌励事情,他随□代过,听见师姐和老乔聊年底奖金情况,他兴头头加入话题,瞅时间近午,“下去吧,快开中饭了,听说今儿个有罗汉肚,我……”发现唐雅妍和老乔满面骇异瞪着他身后,师姐手捂住嘴,压抑住几乎喷薄而出的惊呼,老乔喃喃道,“天啊……”凌励忍不住回头,这是第十五层,玻璃墙外是阴霭沉沉的天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再回头唐雅妍和老乔已经对着电梯冲过去,隐隐约约,凌励听到楼下有什么声响,紧跟着车辆报警器乱叫一通,随即吵吵嚷嚷人声鼎沸,许是出事儿了?凌励又望望身后,还是灰蒙蒙一片,抬脚起步,也往电梯那里跑,依旧稳妥温润的调子,“老乔,老唐,等等我。”

    没来得及跟上,老乔和师姐赶着投胎似的按电梯下去,凌励慢一步,只好换另个电梯下楼。出电梯,大堂外面挤满看热闹的医生,护士,病人,还有工人,没见着老唐和老乔,凌励随便抓个人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

    那人回,“不得了,有人跳楼,砸在一辆车上,脑浆都出来了。”

    跳楼轻生?凌励向来厌恶这种行为,推推眼镜,“什么人?”

    “一个女的,穿红大衣,听说是这里的病人,患胃癌,情况不好,还和老公在闹离婚,真可怜。”

    有那么一瞬,凌励觉得眼前发黑,太阳穴跳着痛,很快又镇定,不,当然不是,方楠一贯硬朗自信,胡作非为,她的风格向来是让别人活不起无路走,自己走绝路那不是她的风格!先别乱想,他打算去看看现场,可不知怎么脚底下发软,以致步子跌跌撞撞,大堂门口停着不少辆车,大多是运送装修材料的,其中一辆长面包车惨不忍睹,车身业已变型,车窗玻璃和着鲜血迸溅的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人呢?”他问,手指着面包车,手也是抖的,“人呢?”并不明确是问谁,但得到回复,“送急诊了。”凌励撒开腿往急诊跑,一点点路,他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途中摔了个四仰八叉,就这么连滚带爬的到急诊,还没进去,唐雅妍拦住他,劝,“老凌,咱们不进去了。”凌励知道,完了,完了,一定是方楠。摇头,“我得去看看。”

    “别看了,”大家劝,“没的让自己难受。”

    凌励还是挣扎,“让我进去看看。“

    同事们不让。

    凌励挣扎不过,喊,“让我进去!”

    唐雅妍哭出来,她一哭,就有人跟着哭,唐雅妍先让开,“来,我陪你。”

    急诊的抢救现场一向难看,常常满地狼藉不堪,这会儿也不例外,方楠静静躺在轮床上,头骨受损导致脸部轮廓有些许改变,眼耳口鼻中都有血迹,面目倒显出平素难得的宁和安详,她再也不会活色生香笑的肆意哭的痛快了。

    凌励看着那具被白布单盖住的躯体,初始只觉得自己象个旁观者,在看一幅画,似乎一切与己无关。却有个跟自己熟悉的画中人来告诉他,“老凌,她走的很快,我们都知道那个过程的变化,她应该不痛,遭遇重创压力时,我们体内会分泌内啡肽……”画框里跑出来的人还用凌励熟悉的方式,捏捏他的肩,那个安慰的动作,生生把凌励带进这个会令人癫狂的画面里。

    凌励不是伤心,不是气愤,他指着方楠,说不上是笑,还是哭,又或是什么,神色灰败绝望,喉中嘶吼出声,“方楠,你厉害,你能干,你……”

    凌励想说,去年你送我顶绿帽子,今年你送我你的死讯。

    他想说,你若跟我一起,说不定现在还好好活着,可你说我给不了你要的,偏去外遇。

    他还想说,既然你找到了你要的,应该好好珍惜,可你又偏要我爱你,要我记住你。

    指着不再具有生命气息的遗体,凌励最后吼出来的只是一句,“方楠,你到底要什么?”

    凌励不知自己对方楠吼过几次,他被一群人硬拖回去他办公室,有谁给他杯热茶,他勉强咽下去几口,又都呛咳出来,刺激过度后的反应,对着洗手池一通狂吐。他还记得就刚刚,方楠与她道别,“走了,记得想我,别总皱眉头……”凌励恨啊,想我不皱眉头,便用这样的方式吗?他也悔,为何没早点察觉她怀着轻生之念?哪怕只察觉到一点点,他断不会在前几天跟她说太绝情的话。他还怕,眼前总晃动着方楠那张变形的脸。他更想哭,他记得简明说,“阿励啊,哪天要是想哭的话,记得别一个人,你现在有我呢。”他想简明,现在他需要她,他很需要躲进她怀抱里寻求依靠和庇护。凌励跳起来,趔趄急切,往办公室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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