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 慕雪如歌 夜曲
苏慕雪和楚芸茹一辆马车，沈离歌一辆马车，加上楚老四带的几个侍卫，一行车马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绣庄，前往沈园。
一路上，楚芸茹好奇地问东问西，特别是对叶青枫，更是充满了恶作剧似的好奇心，一个个问题直问得苏慕雪面红耳赤，招架不迭。
直到马车进了竹林，楚芸茹的注意力才被车外的竹子吸引过去，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连声惊呼赞叹。
苏慕雪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紧接着陷入了另外一种让她困惑的不安情绪里。
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不忠的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心虚而愧疚，无颜面对自己的丈夫。
这就是她现在对沈离歌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暗暗心惊。
难不成自己已经假戏真做，真把自己当成了沈离歌的妻子？
她想摆脱这荒唐的念头，但却总是忍不住反复想起沈离歌看着自己和叶青枫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淡淡的疏离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一根芒刺，扎在了她的心上。
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越是想忽视，越是刺痛难忍。
她恍惚地想：不知沈离歌当时是什么感觉？
她会不会不舒服？
她的心会痛吗？
会酸吗？
唉，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感觉得到，她当时心里一定是又酸又痛的。
即使她也是个女子。
你还是摆脱不了那种仿佛感应般的息息相通的感觉。
……
苏慕雪被自己各种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她甚至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愚蠢的念头，自己是否该向沈离歌解释下刚才叶青枫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了下来。
沈园到了。
楚芸茹抢先下了车，一跳下车就在车外大叫：“哇！美哉！美哉！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嘛！”
苏慕雪却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她怀里揣着心事，钻出马车的时候还有些魂不守舍。然后，她意外地发现，沈离歌就守候在车辕前，正向着她伸出手来。
不知为什么，刚才还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立刻落回了实处。
也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交到她的手里。
沈离歌小心地扶苏慕雪下了车。
没等她松手，苏慕雪已经急迫地低声地对她说了句：“我有事情想要对你说。”
沈离歌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掠过一丝狂喜，本来正要松开的手一下又握紧了，小声问道：“什么事？”
她手上的温度和力度像电流一般窜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直窜到心窝。
心脏一阵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苏慕雪的脸倏地涨红了。
她的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了下，话到嘴边却改了内容：“我想跟你聊聊……宫廷绣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突然非常不想提起叶青枫这个名字。
沈离歌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啊。什么时候？”
那目光像一池水，仿佛能将人融化掉。
苏慕雪想要逃开，却又贪恋这种感觉，她正要启齿回答，忽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和狗吠声。
“黑GIRL，你还记得我啊！恐怕是记得我喂你的肉吧？！哈哈！”
苏慕雪不由自主地一怔。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柳纤纤。
紧接着，黑GIRL发出一阵类似呜咽的欢快哼声。
伴随着的，还有桑儿清脆的笑声。
这一切都表明，柳纤纤跟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苏慕雪不明所以地发了一会呆，回过头来，发现沈离歌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似乎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刚才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什么时候？”沈离歌静静地追问。
苏慕雪想了想，实际上，她只是条件反射地做出思考的样子，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懵，一个清晰的念头都没有。
借这个空挡，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总得说点什么，她苦恼地提醒自己。
她很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有点不自然，道：“要不，我们等到客人离开再说？”
沈离歌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嘴上还是愉快地说了句：“好！”随即，她望了望院子的方向，自语似的说了句：“看来，今晚咱们还有不速之客。”
她指的是柳纤纤。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慕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两点。
苏慕雪的脸又红了。
沈离歌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刚才她以为是沈离歌自作主张邀请了柳纤纤，心中莫名其妙地竟有些芥蒂。
但沈离歌用一句看似随意实则有心的话，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这一切。
正是因为不落痕迹，其中蕴含的关心和呵护才会让人来不及防备、更加无从拒绝。
苏慕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甜蜜的愉悦象堵不住的泉眼一样，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汩汩漾出来，迅速地蔓延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浸透了每一个细胞。
而那可怜的理智，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沦为这股甜蜜和愉悦的俘虏。
沈园的不速之客不止柳纤纤一个人，还有钱三少。
当沈离歌、苏慕雪、楚芸茹和他们两个迎面走到一起的时候，气氛并不自然，甚至有些尴尬。
楚芸茹先是看到柳纤纤，惊喜地叫了声：“柳姐姐！”整个人便飞扑了过去，跟她腻在了一起。
柳纤纤还是慵慵懒懒的，她拨弄着楚芸茹鬓角的发丝，亲昵地称呼她“小郡主”。
楚芸茹整个人都融化在她令人难以抗拒的亲昵里面，完全忘记了什么尊卑礼节，姐姐长姐姐短的，缠着她问东问西。
钱三少向楚芸茹施礼道歉，楚芸茹大概还记得上次的一拳之仇，只是撅了撅嘴，理也不理。
钱三少一脸尴尬，又转向沈离歌，拱手道：“大哥，多谢你上次救命之恩！”
“诶！”沈离歌一闪身，让开他这一拜，淡淡地说：“你要谢，就谢郡主和柳姑娘。上次救你的人是柳姑娘，放你的人是郡主，与我无关。”
钱三少神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柳纤纤拍拍楚芸茹，正眼望向沈离歌，娇声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好了……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啊！是不是啊，苏姐姐？”
苏慕雪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而问向自己，被问了一个措手不及。
柳纤纤瞟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饱含深意却又难以捉摸，让她情不自禁地有些狼狈起来。
苏慕雪正不知如何应对，沈离歌淡淡接话道：“不错，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知两位今日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沈离歌的语气客气而又疏离，显然是不想修复三人的关系。
柳纤纤脸上依旧挂着笑：“我们来恭喜你啊！听说你成亲了，我们来讨杯喜酒喝！”
苏慕雪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她看出了柳纤纤笑容后面一闪而过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怅然。
沈离歌神色淡然：“明天晚上我在万福春设宴摆酒，到时候欢迎光临。”
言下已经有了逐客之意。
苏慕雪情不自禁拽住了她的衣袖。
她的心在痛，她做不到沈离歌这样，硬下心肠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沈离歌下意识地回望了她一眼。
柳纤纤是何许人？怎会放过这个细节。
她含笑说道：“那我们顺便来找苏姐姐叙叙旧，沈大哥你不反对吧？”
不等沈离歌回答，她已经一手拉着楚芸茹走过来，另一只手拖住了苏慕雪的手，笑吟吟地说：“今晚咱们姐妹三人聚一聚，好不好？”
“好啊，好啊！”楚芸茹第一个高兴地答应了。
苏慕雪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然后，她满含歉意地望了一眼沈离歌。
沈离歌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柳纤纤已经拖着苏慕雪和楚芸茹转身往里走去，边走边说：“来，咱们到三楼的天台那边去，那边是个绝佳的赏月的地方……贵婶——”她们经过贵婶身边时，柳纤纤亲热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我从凝香楼带了食盒过来，麻烦你和桑儿爹给我们送到天台上去。今晚咱们就在天台喝酒赏月、弹琴唱歌，好不好？”显然，她对沈园的一切都是驾轻就熟，那语气那姿态都俨然是沈园的女主人。
楚芸茹乐不可支，连连拍手：“好啊，好啊！”
苏慕雪却被柳纤纤的几句话所带出的信息搅得神智一阵昏乱。
她知道那个天台？
她跟贵婶也很熟？
那她以前一定是经常来沈园了？
她来沈园做什么？
去天台赏月吗？
和谁赏月？
苏慕雪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净是在胡思乱想些奇怪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却让她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阵阵难受。
三人上了三楼天台，楚芸茹又是一阵激动。
此时夜幕四合，天台周围挂了一圈灯笼，好不漂亮。
柳纤纤像主人一样，带着她四处参观，一边参观一边讲解，惹得楚芸茹一阵阵惊叹。
苏慕雪伫立在天台中间，默默地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不觉苦笑了一下。
不一会，贵婶和一个削瘦木讷的中年男人提了两个食盒上来了。
苏慕雪已经认识，那个中年男人是桑儿的父亲，大家都称呼他桑儿爹。
这时，柳纤纤她们也参观完了，跑回桌子边，抢着去打开食盒，笑着说：“呀，贵婶，我们可不敢劳动你们大驾，不然你们沈老板又骂我了。”柳纤纤一边往外端菜，一边说：“你们不知道，他们沈家规矩可多了。来的人都得自食其力，没人伺候你。”
楚芸茹睁大了眼睛：“有这回事？”说着，自己也好奇地端了一盘菜出来。
贵婶撇撇嘴：“就你嘴巴厉害！行，你们自己来吧，要什么就喊一声。”
说完，招呼了下桑儿爹，两个人转身下楼了。
苏慕雪并没有参与布菜，她也根本插不上手。
楚芸茹满心地新奇，抢着做了。
柳纤纤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任由楚芸茹折腾。
苏慕雪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
柳纤纤望了她一眼，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和好了没有，对吧？”
苏慕雪脸一红，知道自己被她看穿了心事。
不错，她正在想，不知道沈离歌和钱三少怎样了？
柳纤纤幽幽地望着她：“你上次去凝香楼劝我的时候，我还真的以为，你不会嫁给沈离歌。”
苏慕雪身子一颤，这正是她感觉愧对柳纤纤的原因。
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欺骗过她。
最起码，她从来没有向她坦白过自己对沈离歌的真实感受。
只是，事到如今，这中间的种种是非曲折，又岂是第三者所能明白和理解的？
苏慕雪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哀伤和无奈。
她不想掩饰心中的愧疚，抬起头来，求恕地、祈谅地望向柳纤纤。
这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柳纤纤的目光渐渐朦胧了起来，她振作了一下，耸耸肩，用一种无谓的口气说道：“刚才我们还说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她的眼睛倏地一亮，转向楼梯口，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了开来：“我就说嘛，不是吗？”
苏慕雪回头望去，看到沈离歌和钱三少并肩走了上来，钱三少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
两个人都是笑着的，但分明都有一种感慨万千的感觉。
苏慕雪和柳纤纤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钱三少将酒坛往桌上一杵，豪迈地说：“这是上好的桂花酿！为庆祝我和大哥重归于好，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还没说什么，楚芸茹先被他激起了一腔豪情，大声应和道：“好！”
一时之间，竟然已经忘了被他揍过的那一拳。
钱三少见她不生气了，乐得合不拢嘴，先给她倒了一杯。
楚芸茹冲他瞪了一眼，但看他傻笑的样子，也不禁扑哧乐了。
苏慕雪感染了大家的快乐，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
柳纤纤端着一碗酒，身子软软地倚到苏慕雪身上，眼睛瞟着沈离歌和钱三少，在她耳边幸灾乐祸地悄悄说道：“你瞧出来了没有？那两人应该是抹过眼泪了……”
钱三少看出她这边有诈，瞪起眼睛，故作凶相地嚷道：“喂，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柳纤纤嘴一撇，不屑地说道：“我说悄悄话还不是给你留面子？难道你非让我大声说出来，你钱三少一个大男人像娘们一样哭哭咧咧的……”
楚芸茹拍掌大笑。
“你！”钱三少又气又恼，作势要收拾柳纤纤。
柳纤纤毫不示弱地向他示威：“你来啊！你来啊！”
楚芸茹也跟着煽风点火。
苏慕雪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三个闹成一团，目光一流转，便看到沈离歌正微笑着默默望着自己。
她迅速掉转了目光，脸上却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心也跟着莫名地热了起来。
一杯杯桂花酿，带着醇香，顺着喉间，流入腹中。
让人的心暖洋洋的。
苏慕雪喝得不多，说得也不多。
她只是微笑着，倾听着。
暂时忘却了那些烦和忧。
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去凝香楼赴宴的情形。
当时，也是钱三少和柳纤纤在闹，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现在，多了一个楚芸茹。
不同之处，还有她和沈离歌。
现在的她，是真心感染了那份快乐。
而沈离歌，也不再是神游太虚。
她知道，这一晚，沈离歌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从未游离过。
她也融入这个六百年前的世界了吗？
苏慕雪感觉自己明明没有喝多少，却已经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
酒酣耳热之际，率先有了醉意的钱三少和楚芸茹不知怎么扯到了当时那一拳的恩怨上，钱三少不服气地说：“谁让你女扮男装了？！我又不知道你是女的，还以为是个登徒子在非礼良家妇女！”
“可是柳姐姐怎么就看出我是女的来了？你还不承认你笨！”楚芸茹和他斗起嘴来。
钱三少醉眼惺忪地瞪着柳纤纤：“你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柳纤纤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
苏慕雪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望向沈离歌。
沈离歌脸上不动声色，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柳纤纤。
“你还见过别的女扮男装的女人？”楚芸茹大为惊奇。
柳纤纤见大家都静了下来，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什么没见过？明天我也扮一个给你们瞧瞧……”
楚芸茹拍掌道：“好啊，好啊，我也扮，咱们扮成男的出去玩，可好玩了！”
柳纤纤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沈离歌：“不过小郡主女扮男装的事情，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来。”
苏慕雪感觉自己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我当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柳纤纤顿了顿，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这才悠悠哉地说了句，“当时我就在想，沈大哥会不会也是女扮男装？”
苏慕雪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钱三少和楚芸茹受了柳纤纤的引导，狐疑地望向沈离歌。
沈离歌神色平静，微笑不语。
钱三少第一个回过神来，感觉自己被捉弄了，生气地瞪一眼柳纤纤：“胡说八道！沈大哥都成亲了，怎么会是女扮男装？”
楚芸茹也反应过来：“对啊，对啊，他和苏姐姐的婚事，可是我大哥亲自指的，他们就是在我们王府成的亲。”
“这么说，他是不是女扮男装，只有苏姐姐知道了？”柳纤纤不怀好意地瞄了一眼苏慕雪。
苏慕雪只觉冷汗浃背，勉强笑着，一言不发。
“废话！沈大哥要是女的，苏大小姐怎么会嫁给她？！女子嫁给女子，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荒唐事呢！”钱三少不以为然地说。
柳纤纤脸一沉，反驳道：“女子为什么不能嫁给女子！难道非要嫁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才行吗？”
钱三少已经有些醉意，嚷嚷道：“男人怎么了？男人怎么臭了？你将来不还是要嫁给我们臭男人？”
柳纤纤冷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你们臭男人？”
“难不成你要做老姑婆？！”钱三少又跟她呛了起来。
“好了！”沈离歌喊了一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她缓缓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众人没有吭声，等她发话。
沈离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她扫了一眼众人：“朋友之间需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钱三少沮丧地摇了摇头。
沈离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争论个对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些事情，放在六百年前是对的，但放在六百年后就是错的。很多时候，人们制定这些对错的标准，只是为了维持某种局面的稳定。但是，这些对错的标准会逐渐向人的本性去靠拢。那些违反人性的东西，迟早会被淘汰。作为我们自己，是不是该尊重下自己心里所想的？只要你别去伤害到别人的利益，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心里好过点？”
“就像咱们三个之间的这次过节，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起码在这一刻，大家开开心心的，我觉得就挺好的。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
柳纤纤和钱三少微微动容，沉思地望着她。
沈离歌向他们举起杯，诚恳地说：“你们是我在苏州最早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可能想象不到，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们，在这里，我要敬你们一杯。”
钱三少和柳纤纤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三个人默默地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苏慕雪心中唏嘘，不由得羡慕起三个人之间的友情来。
只是，柳纤纤的话给她留下了太多的疑虑，让她的心忐忑难安。
此时的气氛有些伤感和沉重，柳纤纤放下酒杯，突然提议道：“苏姐姐，你这里有琴吗？要不咱们弹首曲子吧？”
果然好提议！
“好啊！”苏慕雪忙起身，“我回房去取。”
柳纤纤跟了上来：“我跟你去。”
两人离席，一起走进卧室。
苏慕雪进屋后，并没有直接取琴，她听到柳纤纤在身后掩上门，便回过身来，直视着她，目光清亮：“柳姐姐是不是有话要对慕雪讲？”
柳纤纤微微怔了下，随即嘴角一扬：“苏姐姐真是冰雪聪明。我说过，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苏慕雪不禁赧然。
柳纤纤完全没有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反而有几分迟疑：“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
“柳姐姐但讲无妨。”苏慕雪也一脸庄重。
“我柳纤纤命运不济，早早沦入风尘，险些自暴自弃。是沈离歌，让我懂得自重、自立和自强。若不是遇到他，我这一辈子就白糟蹋了。纤纤无以为报，曾想过以身相许，报答终身。但是，沈离歌是个真正的君子，就算我主动投怀送抱，他也从未曾沾过我一丝便宜。这让我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男人，但我打定主意，即便他不是男人，我也愿意跟了他……”
苏慕雪难以描述自己心中的震撼！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纤纤竟然不在乎沈离歌的性别，也愿意跟她在一起。
柳纤纤还在继续说着：“后来，我看到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心上人了。我很羡慕你，也很妒忌你。但是现在，我真心地祝福你。沈离歌是个好人，你，你要好好待他。就当，也替妹妹我报答他吧！”
她的语气有些哽咽，说完不等苏慕雪反应过来，已经扭身走了出去。
苏慕雪像被钉在了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她的大脑还在回响着柳纤纤刚才说过的话，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沈离歌出现在门口，关切地望着她：“你怎么了？拿到琴了吗？”
“哦！”苏慕雪一下回过神来，匆忙转身取琴，沈离歌已经迎了上来，伸手取过她的琴，微笑着对她说：“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苏慕雪迷迷糊糊地跟她走了出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找到柳纤纤，发现柳纤纤已经若无其事地又跟钱三少、楚芸茹谈笑风生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离歌放好琴，问道：“你们谁先来？”
“我先来！”苏慕雪听到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一个声音，清脆而又肯定，她看到沈离歌诧异的目光，轻咳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先来。”
提起裙摆，缓缓端坐在琴前，苏慕雪手指抚上琴面，微微阖上眼睛，静静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她的身上。
众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安静了下来。
抬起眼帘时，苏慕雪已是心平气静。
指尖一挑，第一个音符跳跃了出来。
柳纤纤神色一动，坐直了身子。
溪山映月，雪落风起，梅自清寒。
静谧的夜色里，一曲《梅花三弄》，让人如痴如醉。
柳纤纤知道了，这一曲，是弹给她的。
在苏府的湖心亭里，两人曾都弹过这一曲。
她曾吟唱过：“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柳纤纤情不自禁，轻吟了一遍：“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
她望向苏慕雪，苏慕雪也望着她。
两个人会心一笑，俱是泪光盈然。
一路上，楚芸茹好奇地问东问西，特别是对叶青枫，更是充满了恶作剧似的好奇心，一个个问题直问得苏慕雪面红耳赤，招架不迭。
直到马车进了竹林，楚芸茹的注意力才被车外的竹子吸引过去，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连声惊呼赞叹。
苏慕雪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紧接着陷入了另外一种让她困惑的不安情绪里。
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不忠的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心虚而愧疚，无颜面对自己的丈夫。
这就是她现在对沈离歌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暗暗心惊。
难不成自己已经假戏真做，真把自己当成了沈离歌的妻子？
她想摆脱这荒唐的念头，但却总是忍不住反复想起沈离歌看着自己和叶青枫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淡淡的疏离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一根芒刺，扎在了她的心上。
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越是想忽视，越是刺痛难忍。
她恍惚地想：不知沈离歌当时是什么感觉？
她会不会不舒服？
她的心会痛吗？
会酸吗？
唉，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感觉得到，她当时心里一定是又酸又痛的。
即使她也是个女子。
你还是摆脱不了那种仿佛感应般的息息相通的感觉。
……
苏慕雪被自己各种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她甚至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愚蠢的念头，自己是否该向沈离歌解释下刚才叶青枫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了下来。
沈园到了。
楚芸茹抢先下了车，一跳下车就在车外大叫：“哇！美哉！美哉！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嘛！”
苏慕雪却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她怀里揣着心事，钻出马车的时候还有些魂不守舍。然后，她意外地发现，沈离歌就守候在车辕前，正向着她伸出手来。
不知为什么，刚才还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立刻落回了实处。
也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交到她的手里。
沈离歌小心地扶苏慕雪下了车。
没等她松手，苏慕雪已经急迫地低声地对她说了句：“我有事情想要对你说。”
沈离歌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掠过一丝狂喜，本来正要松开的手一下又握紧了，小声问道：“什么事？”
她手上的温度和力度像电流一般窜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直窜到心窝。
心脏一阵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苏慕雪的脸倏地涨红了。
她的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了下，话到嘴边却改了内容：“我想跟你聊聊……宫廷绣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突然非常不想提起叶青枫这个名字。
沈离歌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啊。什么时候？”
那目光像一池水，仿佛能将人融化掉。
苏慕雪想要逃开，却又贪恋这种感觉，她正要启齿回答，忽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和狗吠声。
“黑GIRL，你还记得我啊！恐怕是记得我喂你的肉吧？！哈哈！”
苏慕雪不由自主地一怔。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柳纤纤。
紧接着，黑GIRL发出一阵类似呜咽的欢快哼声。
伴随着的，还有桑儿清脆的笑声。
这一切都表明，柳纤纤跟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苏慕雪不明所以地发了一会呆，回过头来，发现沈离歌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似乎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刚才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什么时候？”沈离歌静静地追问。
苏慕雪想了想，实际上，她只是条件反射地做出思考的样子，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懵，一个清晰的念头都没有。
借这个空挡，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总得说点什么，她苦恼地提醒自己。
她很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有点不自然，道：“要不，我们等到客人离开再说？”
沈离歌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嘴上还是愉快地说了句：“好！”随即，她望了望院子的方向，自语似的说了句：“看来，今晚咱们还有不速之客。”
她指的是柳纤纤。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慕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两点。
苏慕雪的脸又红了。
沈离歌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刚才她以为是沈离歌自作主张邀请了柳纤纤，心中莫名其妙地竟有些芥蒂。
但沈离歌用一句看似随意实则有心的话，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这一切。
正是因为不落痕迹，其中蕴含的关心和呵护才会让人来不及防备、更加无从拒绝。
苏慕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甜蜜的愉悦象堵不住的泉眼一样，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汩汩漾出来，迅速地蔓延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浸透了每一个细胞。
而那可怜的理智，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沦为这股甜蜜和愉悦的俘虏。
沈园的不速之客不止柳纤纤一个人，还有钱三少。
当沈离歌、苏慕雪、楚芸茹和他们两个迎面走到一起的时候，气氛并不自然，甚至有些尴尬。
楚芸茹先是看到柳纤纤，惊喜地叫了声：“柳姐姐！”整个人便飞扑了过去，跟她腻在了一起。
柳纤纤还是慵慵懒懒的，她拨弄着楚芸茹鬓角的发丝，亲昵地称呼她“小郡主”。
楚芸茹整个人都融化在她令人难以抗拒的亲昵里面，完全忘记了什么尊卑礼节，姐姐长姐姐短的，缠着她问东问西。
钱三少向楚芸茹施礼道歉，楚芸茹大概还记得上次的一拳之仇，只是撅了撅嘴，理也不理。
钱三少一脸尴尬，又转向沈离歌，拱手道：“大哥，多谢你上次救命之恩！”
“诶！”沈离歌一闪身，让开他这一拜，淡淡地说：“你要谢，就谢郡主和柳姑娘。上次救你的人是柳姑娘，放你的人是郡主，与我无关。”
钱三少神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柳纤纤拍拍楚芸茹，正眼望向沈离歌，娇声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好了……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啊！是不是啊，苏姐姐？”
苏慕雪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而问向自己，被问了一个措手不及。
柳纤纤瞟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饱含深意却又难以捉摸，让她情不自禁地有些狼狈起来。
苏慕雪正不知如何应对，沈离歌淡淡接话道：“不错，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知两位今日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沈离歌的语气客气而又疏离，显然是不想修复三人的关系。
柳纤纤脸上依旧挂着笑：“我们来恭喜你啊！听说你成亲了，我们来讨杯喜酒喝！”
苏慕雪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她看出了柳纤纤笑容后面一闪而过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怅然。
沈离歌神色淡然：“明天晚上我在万福春设宴摆酒，到时候欢迎光临。”
言下已经有了逐客之意。
苏慕雪情不自禁拽住了她的衣袖。
她的心在痛，她做不到沈离歌这样，硬下心肠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沈离歌下意识地回望了她一眼。
柳纤纤是何许人？怎会放过这个细节。
她含笑说道：“那我们顺便来找苏姐姐叙叙旧，沈大哥你不反对吧？”
不等沈离歌回答，她已经一手拉着楚芸茹走过来，另一只手拖住了苏慕雪的手，笑吟吟地说：“今晚咱们姐妹三人聚一聚，好不好？”
“好啊，好啊！”楚芸茹第一个高兴地答应了。
苏慕雪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然后，她满含歉意地望了一眼沈离歌。
沈离歌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柳纤纤已经拖着苏慕雪和楚芸茹转身往里走去，边走边说：“来，咱们到三楼的天台那边去，那边是个绝佳的赏月的地方……贵婶——”她们经过贵婶身边时，柳纤纤亲热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我从凝香楼带了食盒过来，麻烦你和桑儿爹给我们送到天台上去。今晚咱们就在天台喝酒赏月、弹琴唱歌，好不好？”显然，她对沈园的一切都是驾轻就熟，那语气那姿态都俨然是沈园的女主人。
楚芸茹乐不可支，连连拍手：“好啊，好啊！”
苏慕雪却被柳纤纤的几句话所带出的信息搅得神智一阵昏乱。
她知道那个天台？
她跟贵婶也很熟？
那她以前一定是经常来沈园了？
她来沈园做什么？
去天台赏月吗？
和谁赏月？
苏慕雪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净是在胡思乱想些奇怪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却让她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阵阵难受。
三人上了三楼天台，楚芸茹又是一阵激动。
此时夜幕四合，天台周围挂了一圈灯笼，好不漂亮。
柳纤纤像主人一样，带着她四处参观，一边参观一边讲解，惹得楚芸茹一阵阵惊叹。
苏慕雪伫立在天台中间，默默地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不觉苦笑了一下。
不一会，贵婶和一个削瘦木讷的中年男人提了两个食盒上来了。
苏慕雪已经认识，那个中年男人是桑儿的父亲，大家都称呼他桑儿爹。
这时，柳纤纤她们也参观完了，跑回桌子边，抢着去打开食盒，笑着说：“呀，贵婶，我们可不敢劳动你们大驾，不然你们沈老板又骂我了。”柳纤纤一边往外端菜，一边说：“你们不知道，他们沈家规矩可多了。来的人都得自食其力，没人伺候你。”
楚芸茹睁大了眼睛：“有这回事？”说着，自己也好奇地端了一盘菜出来。
贵婶撇撇嘴：“就你嘴巴厉害！行，你们自己来吧，要什么就喊一声。”
说完，招呼了下桑儿爹，两个人转身下楼了。
苏慕雪并没有参与布菜，她也根本插不上手。
楚芸茹满心地新奇，抢着做了。
柳纤纤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任由楚芸茹折腾。
苏慕雪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
柳纤纤望了她一眼，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和好了没有，对吧？”
苏慕雪脸一红，知道自己被她看穿了心事。
不错，她正在想，不知道沈离歌和钱三少怎样了？
柳纤纤幽幽地望着她：“你上次去凝香楼劝我的时候，我还真的以为，你不会嫁给沈离歌。”
苏慕雪身子一颤，这正是她感觉愧对柳纤纤的原因。
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欺骗过她。
最起码，她从来没有向她坦白过自己对沈离歌的真实感受。
只是，事到如今，这中间的种种是非曲折，又岂是第三者所能明白和理解的？
苏慕雪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哀伤和无奈。
她不想掩饰心中的愧疚，抬起头来，求恕地、祈谅地望向柳纤纤。
这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柳纤纤的目光渐渐朦胧了起来，她振作了一下，耸耸肩，用一种无谓的口气说道：“刚才我们还说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她的眼睛倏地一亮，转向楼梯口，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了开来：“我就说嘛，不是吗？”
苏慕雪回头望去，看到沈离歌和钱三少并肩走了上来，钱三少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
两个人都是笑着的，但分明都有一种感慨万千的感觉。
苏慕雪和柳纤纤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钱三少将酒坛往桌上一杵，豪迈地说：“这是上好的桂花酿！为庆祝我和大哥重归于好，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还没说什么，楚芸茹先被他激起了一腔豪情，大声应和道：“好！”
一时之间，竟然已经忘了被他揍过的那一拳。
钱三少见她不生气了，乐得合不拢嘴，先给她倒了一杯。
楚芸茹冲他瞪了一眼，但看他傻笑的样子，也不禁扑哧乐了。
苏慕雪感染了大家的快乐，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
柳纤纤端着一碗酒，身子软软地倚到苏慕雪身上，眼睛瞟着沈离歌和钱三少，在她耳边幸灾乐祸地悄悄说道：“你瞧出来了没有？那两人应该是抹过眼泪了……”
钱三少看出她这边有诈，瞪起眼睛，故作凶相地嚷道：“喂，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柳纤纤嘴一撇，不屑地说道：“我说悄悄话还不是给你留面子？难道你非让我大声说出来，你钱三少一个大男人像娘们一样哭哭咧咧的……”
楚芸茹拍掌大笑。
“你！”钱三少又气又恼，作势要收拾柳纤纤。
柳纤纤毫不示弱地向他示威：“你来啊！你来啊！”
楚芸茹也跟着煽风点火。
苏慕雪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三个闹成一团，目光一流转，便看到沈离歌正微笑着默默望着自己。
她迅速掉转了目光，脸上却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心也跟着莫名地热了起来。
一杯杯桂花酿，带着醇香，顺着喉间，流入腹中。
让人的心暖洋洋的。
苏慕雪喝得不多，说得也不多。
她只是微笑着，倾听着。
暂时忘却了那些烦和忧。
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去凝香楼赴宴的情形。
当时，也是钱三少和柳纤纤在闹，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现在，多了一个楚芸茹。
不同之处，还有她和沈离歌。
现在的她，是真心感染了那份快乐。
而沈离歌，也不再是神游太虚。
她知道，这一晚，沈离歌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从未游离过。
她也融入这个六百年前的世界了吗？
苏慕雪感觉自己明明没有喝多少，却已经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
酒酣耳热之际，率先有了醉意的钱三少和楚芸茹不知怎么扯到了当时那一拳的恩怨上，钱三少不服气地说：“谁让你女扮男装了？！我又不知道你是女的，还以为是个登徒子在非礼良家妇女！”
“可是柳姐姐怎么就看出我是女的来了？你还不承认你笨！”楚芸茹和他斗起嘴来。
钱三少醉眼惺忪地瞪着柳纤纤：“你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柳纤纤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
苏慕雪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望向沈离歌。
沈离歌脸上不动声色，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柳纤纤。
“你还见过别的女扮男装的女人？”楚芸茹大为惊奇。
柳纤纤见大家都静了下来，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什么没见过？明天我也扮一个给你们瞧瞧……”
楚芸茹拍掌道：“好啊，好啊，我也扮，咱们扮成男的出去玩，可好玩了！”
柳纤纤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沈离歌：“不过小郡主女扮男装的事情，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来。”
苏慕雪感觉自己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我当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柳纤纤顿了顿，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这才悠悠哉地说了句，“当时我就在想，沈大哥会不会也是女扮男装？”
苏慕雪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钱三少和楚芸茹受了柳纤纤的引导，狐疑地望向沈离歌。
沈离歌神色平静，微笑不语。
钱三少第一个回过神来，感觉自己被捉弄了，生气地瞪一眼柳纤纤：“胡说八道！沈大哥都成亲了，怎么会是女扮男装？”
楚芸茹也反应过来：“对啊，对啊，他和苏姐姐的婚事，可是我大哥亲自指的，他们就是在我们王府成的亲。”
“这么说，他是不是女扮男装，只有苏姐姐知道了？”柳纤纤不怀好意地瞄了一眼苏慕雪。
苏慕雪只觉冷汗浃背，勉强笑着，一言不发。
“废话！沈大哥要是女的，苏大小姐怎么会嫁给她？！女子嫁给女子，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荒唐事呢！”钱三少不以为然地说。
柳纤纤脸一沉，反驳道：“女子为什么不能嫁给女子！难道非要嫁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才行吗？”
钱三少已经有些醉意，嚷嚷道：“男人怎么了？男人怎么臭了？你将来不还是要嫁给我们臭男人？”
柳纤纤冷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你们臭男人？”
“难不成你要做老姑婆？！”钱三少又跟她呛了起来。
“好了！”沈离歌喊了一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她缓缓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众人没有吭声，等她发话。
沈离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她扫了一眼众人：“朋友之间需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钱三少沮丧地摇了摇头。
沈离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争论个对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些事情，放在六百年前是对的，但放在六百年后就是错的。很多时候，人们制定这些对错的标准，只是为了维持某种局面的稳定。但是，这些对错的标准会逐渐向人的本性去靠拢。那些违反人性的东西，迟早会被淘汰。作为我们自己，是不是该尊重下自己心里所想的？只要你别去伤害到别人的利益，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心里好过点？”
“就像咱们三个之间的这次过节，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起码在这一刻，大家开开心心的，我觉得就挺好的。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
柳纤纤和钱三少微微动容，沉思地望着她。
沈离歌向他们举起杯，诚恳地说：“你们是我在苏州最早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可能想象不到，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们，在这里，我要敬你们一杯。”
钱三少和柳纤纤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三个人默默地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苏慕雪心中唏嘘，不由得羡慕起三个人之间的友情来。
只是，柳纤纤的话给她留下了太多的疑虑，让她的心忐忑难安。
此时的气氛有些伤感和沉重，柳纤纤放下酒杯，突然提议道：“苏姐姐，你这里有琴吗？要不咱们弹首曲子吧？”
果然好提议！
“好啊！”苏慕雪忙起身，“我回房去取。”
柳纤纤跟了上来：“我跟你去。”
两人离席，一起走进卧室。
苏慕雪进屋后，并没有直接取琴，她听到柳纤纤在身后掩上门，便回过身来，直视着她，目光清亮：“柳姐姐是不是有话要对慕雪讲？”
柳纤纤微微怔了下，随即嘴角一扬：“苏姐姐真是冰雪聪明。我说过，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苏慕雪不禁赧然。
柳纤纤完全没有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反而有几分迟疑：“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
“柳姐姐但讲无妨。”苏慕雪也一脸庄重。
“我柳纤纤命运不济，早早沦入风尘，险些自暴自弃。是沈离歌，让我懂得自重、自立和自强。若不是遇到他，我这一辈子就白糟蹋了。纤纤无以为报，曾想过以身相许，报答终身。但是，沈离歌是个真正的君子，就算我主动投怀送抱，他也从未曾沾过我一丝便宜。这让我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男人，但我打定主意，即便他不是男人，我也愿意跟了他……”
苏慕雪难以描述自己心中的震撼！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纤纤竟然不在乎沈离歌的性别，也愿意跟她在一起。
柳纤纤还在继续说着：“后来，我看到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心上人了。我很羡慕你，也很妒忌你。但是现在，我真心地祝福你。沈离歌是个好人，你，你要好好待他。就当，也替妹妹我报答他吧！”
她的语气有些哽咽，说完不等苏慕雪反应过来，已经扭身走了出去。
苏慕雪像被钉在了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她的大脑还在回响着柳纤纤刚才说过的话，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沈离歌出现在门口，关切地望着她：“你怎么了？拿到琴了吗？”
“哦！”苏慕雪一下回过神来，匆忙转身取琴，沈离歌已经迎了上来，伸手取过她的琴，微笑着对她说：“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苏慕雪迷迷糊糊地跟她走了出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找到柳纤纤，发现柳纤纤已经若无其事地又跟钱三少、楚芸茹谈笑风生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离歌放好琴，问道：“你们谁先来？”
“我先来！”苏慕雪听到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一个声音，清脆而又肯定，她看到沈离歌诧异的目光，轻咳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先来。”
提起裙摆，缓缓端坐在琴前，苏慕雪手指抚上琴面，微微阖上眼睛，静静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她的身上。
众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安静了下来。
抬起眼帘时，苏慕雪已是心平气静。
指尖一挑，第一个音符跳跃了出来。
柳纤纤神色一动，坐直了身子。
溪山映月，雪落风起，梅自清寒。
静谧的夜色里，一曲《梅花三弄》，让人如痴如醉。
柳纤纤知道了，这一曲，是弹给她的。
在苏府的湖心亭里，两人曾都弹过这一曲。
她曾吟唱过：“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柳纤纤情不自禁，轻吟了一遍：“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
她望向苏慕雪，苏慕雪也望着她。
两个人会心一笑，俱是泪光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