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四十五章 边关大捷上
现在，中法双方的目光重新转向越南北圻。法国见在台湾成胶着状态，便寄望于北圻的法军在陆路取得胜利，从而逼迫中国就范，而中国则要求滇桂各军在北圻拖住法国人，以免他们分身驰援台湾。当时的形势是，法军占据着北圻西路的山西、宣光和东路的河内、北宁等要地，而清军，西路有黑旗军、滇军万余人正在围攻宣光；东路有桂军、潘鼎新从湖南带过来的苏元春所部以及王德榜的恪靖镇边军，大约有两万余人占据着谅山、镇南关等地方。谅山一带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所以法军确定的战略是西路固守，在宣光拖住滇军、黑旗军；东路进军，夺取谅山－镇南关一线。
王德榜一军，先是所部水土不服，闹疫病减员过半，观音桥一战，又伤亡数百，所以原来五千部众，现在只余两千多，于是他撤回关内休整，并派部下回湖南募勇三千。船头之战后，桂军、苏元春部伤亡惨重，前线吃紧，所以潘鼎新急电王德榜出关。潘鼎新出于门户之间，对王德榜一军用心不善，开始不肯让他出关，观音桥之战后在保案当中，对恪靖镇边军又只字不提，再加关外湿热多疫，所以王德榜的部众都闹情结，迟迟不肯出关，结果不但潘鼎新不满，就是向来看重王德榜的张之洞，也十分生气，让潘鼎新转告王德榜，如果再如此不听调遣，便上奏弹劾！
金老大等人便在此时来到广西龙州王德榜营中。王德榜看了左宗棠的亲笔信，不禁为之惊惧。左宗棠的亲笔信说得明白，如果有畏战情结，不待他人列参，他就先劾之。侯相是自己最后的依靠，如果连侯相到时候也不为自己说话，自己真就无药可救了。金老大也建议，新募的勇丁不妨到关外去训练，以免给人留下畏敌避战的口实。王德榜把部下叫到他的帐中，把左宗棠的亲笔信传给众人看，众人都无话可说，表示唯王将军之命是从。金老大站到众人面前，把左宗棠的宝刀交给王德榜，说：“大帅吩咐，如果众将有不听令者，可以此刀斩之；若王军门畏敌退缩，至成大败，就要以此刀自裁。”
王德榜一军此日开拨，经数天行军， 从那阳、板山、福胜一路前进，十一月初进扎板峒。这里是三叉路口，一条路距法军据守的船头70里，一条路通海防，一条路通广安，均二百余里。王德榜主动向潘鼎新请战，表示自己可率军奔袭二百里，直捣海防法军后路，倾其巢穴，也可配合苏元春军重新夺回船头。苏元春字子熙，是广西人，少年投军，积功至记名提督。原来在湖南率毅新军驻防，潘鼎新出任广西巡抚后，被指调到广西来，自从桂军溃败后，一直作为主力与法军作战，三个月前被破格擢为广西提督、广西军务帮办，地位仅次于潘鼎新。在船头之战中，他的部众损失最重，所以也想夺回船头，以血前耻。他与王德榜约定，五天后两人分左右两路发起进攻。王德榜留两营守板峒，亲率八营进驻离船头仅三十里的丰谷，准备与苏元春一军届时发起进攻。然而第三天，他却收到苏元春的急信，说他新募三营粮械不齐，须暂缓十日方能拔进。王德榜一军成孤军深入之势。
整装待发进攻谅山的法军，侦知王德榜一军孤军深入，第二旅团长尼格里率第二旅团的主力前来攻打。法军有侦察骑兵，有三个炮兵中队，有法海军陆战队、外籍兵团、土著兵团共六营步兵，总人数近三千，与王德榜所部相差无几，而其兵器装备则远远超过王德榜军，尤其是火炮数十门，威力巨大。王德榜正打算撤军的时候，法军已经逼近，王德榜军的阵地遭法军火炮狂轰，新筑营垒大多尚未完工，很快被炸毁，不少勇丁未见敌面已经伤亡。炮击过后，法军步兵蜂涌而来，王德榜站到阵前，一手拿七响手枪，一手握左宗棠所赠宝刀，对将士们说：“法夷面前，有进无退，有敢后退者，我先斩之！”金老大亦是虎目圆睁，帮王德榜督阵。王德榜所部多为旧式洋枪，法军配备的是最新式连发枪，火力很猛。双方激战两个小时，法军虽然最后被迫撤退，但王德榜部伤亡三四百人。
战斗的间隙，王德榜一面派人向苏元春求援，一面督率勇丁加固营垒。下午法军再次发起进攻，仍然先是炮击，然后总兵冲锋，双方苦战一个多小时，法军再次败退，而王德榜部又伤亡三四百人。部将们劝王德榜撤军，但王德榜估计苏元春的援军十几小时内一定能赶到，那时战场形势就会大变，围歼尼格里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坚持固守待援。
然而，一直等到第二天，却没有援军的影子。法军再次进攻被打退后，王德榜不得不撤军退出阵地，因为部众已经弹药告罄。他率军撤回板峒，清点人数，伤亡一千余人，阵亡总兵、参将、游击、都司、把总等三十余人。众人无不痛恨是苏元春有意陷恪靖军于绝地，而苏元春却称自己是行围魏救旧之计，虽然没到丰谷去，但派出四营直奔船头法军营地。恪靖军能够安全撤出，法军不敢追击，全是毅新军奔袭船头之功。
休整了半个多月，法军两个旅团近六千人向清军阵地进攻。当时清军兵分三路驻守，潘鼎新弄不清法军的进攻重点，惊慌失措，调度失宜，一会让左右两路往中路靠拢，一会儿又令他们抄法军后路，王德榜一军，一天接到两次命令，刚刚奉命向东，又接命令往西，结果是疲于奔命。法军看清了清军的弱点，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是击败了苏元春部，占领了谷松，随后又占领了据谅山仅三十里的委坡。潘鼎新这才看清法军是要进攻谅山，而再调兵驰援已经来不及，结果他率所部八营仓惶逃往镇南关。法军几乎不废一枪一弹占领谅山，再推进到镇南关南四里处的文渊时，与驰援的桂军杨玉科部相遇，杨玉科纵马在阵前督战，但法军炮火太猛，他的部众伤亡惨重，他自己也被炮弹贯穿左耳底而阵亡。苏元春部在文渊附近阻击法军，伤亡也很重。潘鼎新弃关而逃，法军轻松占领镇关，并派先头部队深入广西二十余里的幕府，广西边境一时间人心慌慌。
法军占领镇南关，停留两天后撤离。几乎与法军前后脚，王德榜率部赶到镇南关。另外还有二百余名桂军，也在这时赶到。他们是杨玉科的亲信部属，杨玉科的部众伤亡过关，大部分护送他的遗体追随溃军去了龙州，他们这些人誓死要为他们的统领报仇，所以就留了下来，这些天一直在镇南关附近活动，今天见法军撤出，就赶到镇南关来。为首的是位参将，叫刘思河，是杨玉科的左营管带，他拱手说：“请王将军收留我们，我等愿听大人指挥，镇守镇南关，为杨军门报仇。”
王德榜说：“兄弟，你要知道，凭我们这点儿人，固守镇南关无异于送死，兄弟我是抱了以死报国的决心，你们不必跟我送死。”
刘思河说：“王将军小看弟兄们了，我们几百人留下来，都是自愿的，只要能杀敌报仇，不惜一死。”
“好，我王德榜欢迎弟兄们！”
镇南关的情形令他们惊呆了。关门已被法军炸塌，关楼被付之一炬，只余几根柱子和几垛断壁残垣。关内的营帐全被焚烧，关两侧高地上的营垒也全被炸毁。王德榜等人登上关楼，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柱子旁，赫然立着一块木牌，在刺眼的白底上，法军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尊重条约较以边境门关保护国家更为安全，广西的门户已不再存在了。”
金老大骂道：“狗日的法国人，真是欺人太甚！”他要把木板扔到关下烧掉，被王德榜拉住了，他牙齿咬得格格响，抽出宝刀，在木牌上砍起来，一会儿地上堆满了木屑，法国人的字全砍光了，木牌重新成了一块木板。王德榜让人让人拿来笔墨，饱醮墨水，提笔凝思片刻，在木板上写下十几个拳头大的字：“我们将用法国人的头颅，重建中国的门户。”
众人看了，齐声叫好。
王德榜站到高处，高声说：“弟兄们，法国人欺人太甚，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要守在镇南关上，哪怕被法国鬼子的大炮炸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金老大也附和说：“法国人这样欺负我们，只要是个男人，谁还有脸弃关而逃？”
不少勇丁附和：“王军门放心，我们跟军门一起，誓死保卫镇南关。”
王德榜说：“大丈夫从军，一死而矣。此后谁敢后退，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死可以不怕，但无谓的牺牲却不必。所以王德榜所部，一直在抢修营垒，又在关前挖了深宽各两丈的壕堑。十多天来，阵前一直很平静，法国人没再进攻。
这天，王德榜正在镇南关上巡视阵地，看到关内有一小队人马策马而来。那队人马走近了，共有四人，居中一个白须飘飘，年纪大约七十上下，与他紧挨的一个也有六十左右，两人身后是两个年轻人，年纪在二十五六。四人都是便衣，但明眼人一望便知，他们都是军人。站在王德榜身边的刘思河眼快，指着中间的老者说：“王将军，冯军门，冯军门来了！”
所谓冯军门，是前广西提督冯子材。这些天，刘思河提的最多的除了扬玉科就是冯子材。据刘思河说，桂军并非不能战，如果是冯子材当提督，绝对不会有一连串的溃败。冯子材是广西钦州人。年轻时在镖局当保镖，曾经参加天地会，后被广西提督向荣招抚从军，与太平军作战十余年，他率万余人镇守镇江六年，太平军一直未曾攻克，积功赐勇号色尔固楞巴图鲁、赏穿黄马褂、授骑都尉世职、擢广西提督。他治军严整，率部三次入越追剿土寇和造反的起义军，对中越边界情形十分熟悉，与越南官民交往颇多，与不少越人有私谊。按说要他带桂军援越再合适不过，但那时候他在家“养疾”，没人用他。他是被人排挤卸职的。
十几年前，冯子材出关追剿造反的饥民周仲文部，剿抚并用，招降了他，让他率部入关。那时候还是广西太平知府的徐延旭，因为多次追剿周仲文都吃了败仗，所以对周恨之入骨。周仲文率部刚进镇南关，徐延旭便以他们所带之物都是贼赃，要没收入库。周仲文不服，一怒之下率部复叛出关。冯子材大为震怒，上折参劾徐延旭。除了逼反周仲文外，还参他纵勇通贼，抢掠夷人财物，冒领饷糈，私设厘卡，滥保官亲等情事。朝廷令当时巡抚刘长佑详查复奏，刘长佑正欲安插表亲赵沃，所以复奏袒护徐延旭，称徐延旭历任要地，防剿有功，遵查被参各款，均无实据。得旨“冯子材所奏著毋庸议。”冯子材一怒之下告病，徐延旭和赵沃接统边军。两年后，李杨才叛乱，赵沃追剿无功，冯子材再次被起用，平定李杨才后，参奏赵沃杀良冒功，纵兵为患。朝廷令新任广西巡抚张树声复查，而张树声正欲安插其旧部黄桂兰，所以复奏为赵沃辩护，称赵沃朴诚廉洁，晓畅戎机，为西省道府中不可多得之员。结果是赵沃留营效力，以观后效。至此，冯子材与张树声、徐延旭、黄桂兰、赵沃等人均结深怨。徐延旭则通过清流干将张佩纶，参奏冯子材“老病骄满，不戢其军，虽有前功，宜令退位。”冯子材随后告病开缺，徐延旭接统冯子材的边军，广西提督一职在张树声的极力推荐下，由黄桂兰出任。
在文渊陈亡的杨玉科是冯子材的亲信大将，而刘思河几年来一直追随杨玉科，所以与冯子材十分熟悉，一看到冯子材，就激动得在关城上大声喊：“老提督，冯军门，我是刘思河！”
几个人快步走下关楼，彼此互相介绍。冯子材一行四人，他身边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原来是他的营务处总办兼左军督带梁振基，两个年轻的，分别是冯子材的三子冯相荣、五子冯相华。
刘思河看到老提督，不禁泪流满面，愧疚的呜咽着说：“老提督，属下无能，没有保护好扬军门，扬军门为国捐躯了。”
冯子材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龙州已为杨军门举办了葬仪。我听大家说过，你是好样的。”
“老提督，如今关外，只有王将军这一军了。您要是早出山，桂军怎么会这样不堪一击！”
“咳，一言难尽，我倒是想出山，形势不许我早出呢。”冯子材也没想到桂军会如此惨败，不禁叹息连连。
冯子材所说的“形势不许”，是指他结怨的几个人，都在两广当着要职：张树声两广总督，徐延旭广西巡抚，黄桂兰广西提督，就是最不济的赵沃，虽是总兵，可因为是徐延旭的私人，因此说话比黄桂兰还管用。这几个人把持着两广，冯子材能出山吗？自从北宁桂军大败后，就不断有人上奏请冯子材出山，军机处也有旨，让张树声传旨冯子材，接统黄桂兰部。冯子材复信张树声：“卑职去年因病告假开缺，回籍调理，现在病体未痊，乘马足软，剿办难以支持。广西徐抚院才高智广，新任黄军门韬略勇谋，徐、黄两员，督兵进剿法匪，定必一战成功，以省靡费。”这封连讽带刺的信把张树声堵得像吃了苍蝇。后来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徐延旭解京交部议罪，黄桂兰服毒自杀，张树声忧惧而死，张之洞又请彭玉麟亲自出马，到钦州去请冯子材出山，冯子材欣然应允，募勇十营，号萃军，开赴广西龙州。
“老提督，您要是早出山，咱桂军也不至于败得这样！”刘思河还是如此说。
“话不能这样说。我在龙州见过潘抚院，桂军奉命战越牵敌，为的是不让越南的法国鬼子去支援台湾。桂军虽然败多胜少，但也确实拖住了法国人，功不可没啊。咱们牺牲了一万余人，一万余弟兄为国捐躯，实在令人心痛。”冯子材说，“过去的事情不去管他，如今咱们活着的人，就是好好打一仗，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为国守住这镇南关！”
“冯军门，德榜早闻大名，不胜敬佩，愿听军门调遣，一同杀敌护国。”
梁振基说：“王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已经有旨意，冯军门荣任广西军务帮办。”
“那个不去说他，我今天来，就是与王将军商议如何对付法国人，把谅山夺回来。”冯子材看看镇南关内外的布防情况，说：“看阵地情形，王将军打仗不是外行。虽初次相交，依我看，王将军也是血性男儿，冯某就有些不解了。”
冯子材不解的是藩鼎新对王德榜的评价。冯子材在海村见到了广西巡抚潘鼎新，据潘鼎新所说，王德榜奉左宗棠命，对潘鼎新不听调遣，平日骄骞无状，士卒不服，所以有丰谷之败。继而不听将令，置谅山苦战于不顾，“坐拥十二营，飞催不至，掣肘万分，以至于败。”把谅山、镇南关之败诿过王德榜。
听到潘鼎新竟然如此评价，王德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金老大则是破口大骂：“姓潘的还是不是男人，瞪着大眼说瞎话！”刘思河也为王德榜鸣不平。
王德榜说：“冯军门，潘抚院怎么污蔑我都成，可是他不能污蔑左大帅，大帅从来没有要我不听潘抚院的将令。您看，这是大帅给我的信。”
冯子材接过左宗棠的亲笔信，看罢说：“侯相果然是公忠体国。潘抚院一定是误会了。”
“冯军门请看，这是潘抚院给我的将令，上面都有日期，你是带兵的人，你看一下，这样的调遣，我能来得及救谅山吗？”王德榜又把几张军令递给冯子材，“当法虏进攻谅山时，敝军连奉琴帅手令，由那阳回顾谅山。二十五日，飞调敝军驻扎谅山西南三十里的牛墟，敝军刚到，又有函至，说谅山已有苏帮办八营拱卫，要敝军赴丰谷，待谅山有警时乘虚直捣船头法巢。等敝军二十九日行至禄州，谅山已失。再奉手令回援镇南关，敝部未到，潘抚院已经率部溃走，沿途抢掠百姓，谅山、镇南关几乎是在法国人不费一枪一弹的情况下拱手让敌，怎么反倒怪罪到敝军头上？”
冯子材接过一叠手令一看，果然不假，王德榜部这样东奔西走，疲于奔命，怪他们不能赴援，实在没有道理。
“这位潘抚院，用兵毫无章法。更可气的是，观音桥之战前，前线请示，如果法人来进攻怎么办，他竟然说败固不佳，胜亦从此多事。”刘思河愤愤不平的数落潘鼎新。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冯子材说，“朝廷不想给法国人口实，所以要求前线将士衅不自我开，统兵大员确实有些为难。过去的一切多说无益，现在大敌当前，要紧的是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疆场之事，以胜负分功过，战胜则无过，战败则无功。望将军不受一切杂念困扰，咱们合力打一场胜仗，那时候谁污蔑我们也没用。”
王德榜一军，先是所部水土不服，闹疫病减员过半，观音桥一战，又伤亡数百，所以原来五千部众，现在只余两千多，于是他撤回关内休整，并派部下回湖南募勇三千。船头之战后，桂军、苏元春部伤亡惨重，前线吃紧，所以潘鼎新急电王德榜出关。潘鼎新出于门户之间，对王德榜一军用心不善，开始不肯让他出关，观音桥之战后在保案当中，对恪靖镇边军又只字不提，再加关外湿热多疫，所以王德榜的部众都闹情结，迟迟不肯出关，结果不但潘鼎新不满，就是向来看重王德榜的张之洞，也十分生气，让潘鼎新转告王德榜，如果再如此不听调遣，便上奏弹劾！
金老大等人便在此时来到广西龙州王德榜营中。王德榜看了左宗棠的亲笔信，不禁为之惊惧。左宗棠的亲笔信说得明白，如果有畏战情结，不待他人列参，他就先劾之。侯相是自己最后的依靠，如果连侯相到时候也不为自己说话，自己真就无药可救了。金老大也建议，新募的勇丁不妨到关外去训练，以免给人留下畏敌避战的口实。王德榜把部下叫到他的帐中，把左宗棠的亲笔信传给众人看，众人都无话可说，表示唯王将军之命是从。金老大站到众人面前，把左宗棠的宝刀交给王德榜，说：“大帅吩咐，如果众将有不听令者，可以此刀斩之；若王军门畏敌退缩，至成大败，就要以此刀自裁。”
王德榜一军此日开拨，经数天行军， 从那阳、板山、福胜一路前进，十一月初进扎板峒。这里是三叉路口，一条路距法军据守的船头70里，一条路通海防，一条路通广安，均二百余里。王德榜主动向潘鼎新请战，表示自己可率军奔袭二百里，直捣海防法军后路，倾其巢穴，也可配合苏元春军重新夺回船头。苏元春字子熙，是广西人，少年投军，积功至记名提督。原来在湖南率毅新军驻防，潘鼎新出任广西巡抚后，被指调到广西来，自从桂军溃败后，一直作为主力与法军作战，三个月前被破格擢为广西提督、广西军务帮办，地位仅次于潘鼎新。在船头之战中，他的部众损失最重，所以也想夺回船头，以血前耻。他与王德榜约定，五天后两人分左右两路发起进攻。王德榜留两营守板峒，亲率八营进驻离船头仅三十里的丰谷，准备与苏元春一军届时发起进攻。然而第三天，他却收到苏元春的急信，说他新募三营粮械不齐，须暂缓十日方能拔进。王德榜一军成孤军深入之势。
整装待发进攻谅山的法军，侦知王德榜一军孤军深入，第二旅团长尼格里率第二旅团的主力前来攻打。法军有侦察骑兵，有三个炮兵中队，有法海军陆战队、外籍兵团、土著兵团共六营步兵，总人数近三千，与王德榜所部相差无几，而其兵器装备则远远超过王德榜军，尤其是火炮数十门，威力巨大。王德榜正打算撤军的时候，法军已经逼近，王德榜军的阵地遭法军火炮狂轰，新筑营垒大多尚未完工，很快被炸毁，不少勇丁未见敌面已经伤亡。炮击过后，法军步兵蜂涌而来，王德榜站到阵前，一手拿七响手枪，一手握左宗棠所赠宝刀，对将士们说：“法夷面前，有进无退，有敢后退者，我先斩之！”金老大亦是虎目圆睁，帮王德榜督阵。王德榜所部多为旧式洋枪，法军配备的是最新式连发枪，火力很猛。双方激战两个小时，法军虽然最后被迫撤退，但王德榜部伤亡三四百人。
战斗的间隙，王德榜一面派人向苏元春求援，一面督率勇丁加固营垒。下午法军再次发起进攻，仍然先是炮击，然后总兵冲锋，双方苦战一个多小时，法军再次败退，而王德榜部又伤亡三四百人。部将们劝王德榜撤军，但王德榜估计苏元春的援军十几小时内一定能赶到，那时战场形势就会大变，围歼尼格里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坚持固守待援。
然而，一直等到第二天，却没有援军的影子。法军再次进攻被打退后，王德榜不得不撤军退出阵地，因为部众已经弹药告罄。他率军撤回板峒，清点人数，伤亡一千余人，阵亡总兵、参将、游击、都司、把总等三十余人。众人无不痛恨是苏元春有意陷恪靖军于绝地，而苏元春却称自己是行围魏救旧之计，虽然没到丰谷去，但派出四营直奔船头法军营地。恪靖军能够安全撤出，法军不敢追击，全是毅新军奔袭船头之功。
休整了半个多月，法军两个旅团近六千人向清军阵地进攻。当时清军兵分三路驻守，潘鼎新弄不清法军的进攻重点，惊慌失措，调度失宜，一会让左右两路往中路靠拢，一会儿又令他们抄法军后路，王德榜一军，一天接到两次命令，刚刚奉命向东，又接命令往西，结果是疲于奔命。法军看清了清军的弱点，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是击败了苏元春部，占领了谷松，随后又占领了据谅山仅三十里的委坡。潘鼎新这才看清法军是要进攻谅山，而再调兵驰援已经来不及，结果他率所部八营仓惶逃往镇南关。法军几乎不废一枪一弹占领谅山，再推进到镇南关南四里处的文渊时，与驰援的桂军杨玉科部相遇，杨玉科纵马在阵前督战，但法军炮火太猛，他的部众伤亡惨重，他自己也被炮弹贯穿左耳底而阵亡。苏元春部在文渊附近阻击法军，伤亡也很重。潘鼎新弃关而逃，法军轻松占领镇关，并派先头部队深入广西二十余里的幕府，广西边境一时间人心慌慌。
法军占领镇南关，停留两天后撤离。几乎与法军前后脚，王德榜率部赶到镇南关。另外还有二百余名桂军，也在这时赶到。他们是杨玉科的亲信部属，杨玉科的部众伤亡过关，大部分护送他的遗体追随溃军去了龙州，他们这些人誓死要为他们的统领报仇，所以就留了下来，这些天一直在镇南关附近活动，今天见法军撤出，就赶到镇南关来。为首的是位参将，叫刘思河，是杨玉科的左营管带，他拱手说：“请王将军收留我们，我等愿听大人指挥，镇守镇南关，为杨军门报仇。”
王德榜说：“兄弟，你要知道，凭我们这点儿人，固守镇南关无异于送死，兄弟我是抱了以死报国的决心，你们不必跟我送死。”
刘思河说：“王将军小看弟兄们了，我们几百人留下来，都是自愿的，只要能杀敌报仇，不惜一死。”
“好，我王德榜欢迎弟兄们！”
镇南关的情形令他们惊呆了。关门已被法军炸塌，关楼被付之一炬，只余几根柱子和几垛断壁残垣。关内的营帐全被焚烧，关两侧高地上的营垒也全被炸毁。王德榜等人登上关楼，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柱子旁，赫然立着一块木牌，在刺眼的白底上，法军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尊重条约较以边境门关保护国家更为安全，广西的门户已不再存在了。”
金老大骂道：“狗日的法国人，真是欺人太甚！”他要把木板扔到关下烧掉，被王德榜拉住了，他牙齿咬得格格响，抽出宝刀，在木牌上砍起来，一会儿地上堆满了木屑，法国人的字全砍光了，木牌重新成了一块木板。王德榜让人让人拿来笔墨，饱醮墨水，提笔凝思片刻，在木板上写下十几个拳头大的字：“我们将用法国人的头颅，重建中国的门户。”
众人看了，齐声叫好。
王德榜站到高处，高声说：“弟兄们，法国人欺人太甚，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要守在镇南关上，哪怕被法国鬼子的大炮炸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金老大也附和说：“法国人这样欺负我们，只要是个男人，谁还有脸弃关而逃？”
不少勇丁附和：“王军门放心，我们跟军门一起，誓死保卫镇南关。”
王德榜说：“大丈夫从军，一死而矣。此后谁敢后退，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死可以不怕，但无谓的牺牲却不必。所以王德榜所部，一直在抢修营垒，又在关前挖了深宽各两丈的壕堑。十多天来，阵前一直很平静，法国人没再进攻。
这天，王德榜正在镇南关上巡视阵地，看到关内有一小队人马策马而来。那队人马走近了，共有四人，居中一个白须飘飘，年纪大约七十上下，与他紧挨的一个也有六十左右，两人身后是两个年轻人，年纪在二十五六。四人都是便衣，但明眼人一望便知，他们都是军人。站在王德榜身边的刘思河眼快，指着中间的老者说：“王将军，冯军门，冯军门来了！”
所谓冯军门，是前广西提督冯子材。这些天，刘思河提的最多的除了扬玉科就是冯子材。据刘思河说，桂军并非不能战，如果是冯子材当提督，绝对不会有一连串的溃败。冯子材是广西钦州人。年轻时在镖局当保镖，曾经参加天地会，后被广西提督向荣招抚从军，与太平军作战十余年，他率万余人镇守镇江六年，太平军一直未曾攻克，积功赐勇号色尔固楞巴图鲁、赏穿黄马褂、授骑都尉世职、擢广西提督。他治军严整，率部三次入越追剿土寇和造反的起义军，对中越边界情形十分熟悉，与越南官民交往颇多，与不少越人有私谊。按说要他带桂军援越再合适不过，但那时候他在家“养疾”，没人用他。他是被人排挤卸职的。
十几年前，冯子材出关追剿造反的饥民周仲文部，剿抚并用，招降了他，让他率部入关。那时候还是广西太平知府的徐延旭，因为多次追剿周仲文都吃了败仗，所以对周恨之入骨。周仲文率部刚进镇南关，徐延旭便以他们所带之物都是贼赃，要没收入库。周仲文不服，一怒之下率部复叛出关。冯子材大为震怒，上折参劾徐延旭。除了逼反周仲文外，还参他纵勇通贼，抢掠夷人财物，冒领饷糈，私设厘卡，滥保官亲等情事。朝廷令当时巡抚刘长佑详查复奏，刘长佑正欲安插表亲赵沃，所以复奏袒护徐延旭，称徐延旭历任要地，防剿有功，遵查被参各款，均无实据。得旨“冯子材所奏著毋庸议。”冯子材一怒之下告病，徐延旭和赵沃接统边军。两年后，李杨才叛乱，赵沃追剿无功，冯子材再次被起用，平定李杨才后，参奏赵沃杀良冒功，纵兵为患。朝廷令新任广西巡抚张树声复查，而张树声正欲安插其旧部黄桂兰，所以复奏为赵沃辩护，称赵沃朴诚廉洁，晓畅戎机，为西省道府中不可多得之员。结果是赵沃留营效力，以观后效。至此，冯子材与张树声、徐延旭、黄桂兰、赵沃等人均结深怨。徐延旭则通过清流干将张佩纶，参奏冯子材“老病骄满，不戢其军，虽有前功，宜令退位。”冯子材随后告病开缺，徐延旭接统冯子材的边军，广西提督一职在张树声的极力推荐下，由黄桂兰出任。
在文渊陈亡的杨玉科是冯子材的亲信大将，而刘思河几年来一直追随杨玉科，所以与冯子材十分熟悉，一看到冯子材，就激动得在关城上大声喊：“老提督，冯军门，我是刘思河！”
几个人快步走下关楼，彼此互相介绍。冯子材一行四人，他身边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原来是他的营务处总办兼左军督带梁振基，两个年轻的，分别是冯子材的三子冯相荣、五子冯相华。
刘思河看到老提督，不禁泪流满面，愧疚的呜咽着说：“老提督，属下无能，没有保护好扬军门，扬军门为国捐躯了。”
冯子材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龙州已为杨军门举办了葬仪。我听大家说过，你是好样的。”
“老提督，如今关外，只有王将军这一军了。您要是早出山，桂军怎么会这样不堪一击！”
“咳，一言难尽，我倒是想出山，形势不许我早出呢。”冯子材也没想到桂军会如此惨败，不禁叹息连连。
冯子材所说的“形势不许”，是指他结怨的几个人，都在两广当着要职：张树声两广总督，徐延旭广西巡抚，黄桂兰广西提督，就是最不济的赵沃，虽是总兵，可因为是徐延旭的私人，因此说话比黄桂兰还管用。这几个人把持着两广，冯子材能出山吗？自从北宁桂军大败后，就不断有人上奏请冯子材出山，军机处也有旨，让张树声传旨冯子材，接统黄桂兰部。冯子材复信张树声：“卑职去年因病告假开缺，回籍调理，现在病体未痊，乘马足软，剿办难以支持。广西徐抚院才高智广，新任黄军门韬略勇谋，徐、黄两员，督兵进剿法匪，定必一战成功，以省靡费。”这封连讽带刺的信把张树声堵得像吃了苍蝇。后来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徐延旭解京交部议罪，黄桂兰服毒自杀，张树声忧惧而死，张之洞又请彭玉麟亲自出马，到钦州去请冯子材出山，冯子材欣然应允，募勇十营，号萃军，开赴广西龙州。
“老提督，您要是早出山，咱桂军也不至于败得这样！”刘思河还是如此说。
“话不能这样说。我在龙州见过潘抚院，桂军奉命战越牵敌，为的是不让越南的法国鬼子去支援台湾。桂军虽然败多胜少，但也确实拖住了法国人，功不可没啊。咱们牺牲了一万余人，一万余弟兄为国捐躯，实在令人心痛。”冯子材说，“过去的事情不去管他，如今咱们活着的人，就是好好打一仗，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为国守住这镇南关！”
“冯军门，德榜早闻大名，不胜敬佩，愿听军门调遣，一同杀敌护国。”
梁振基说：“王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已经有旨意，冯军门荣任广西军务帮办。”
“那个不去说他，我今天来，就是与王将军商议如何对付法国人，把谅山夺回来。”冯子材看看镇南关内外的布防情况，说：“看阵地情形，王将军打仗不是外行。虽初次相交，依我看，王将军也是血性男儿，冯某就有些不解了。”
冯子材不解的是藩鼎新对王德榜的评价。冯子材在海村见到了广西巡抚潘鼎新，据潘鼎新所说，王德榜奉左宗棠命，对潘鼎新不听调遣，平日骄骞无状，士卒不服，所以有丰谷之败。继而不听将令，置谅山苦战于不顾，“坐拥十二营，飞催不至，掣肘万分，以至于败。”把谅山、镇南关之败诿过王德榜。
听到潘鼎新竟然如此评价，王德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金老大则是破口大骂：“姓潘的还是不是男人，瞪着大眼说瞎话！”刘思河也为王德榜鸣不平。
王德榜说：“冯军门，潘抚院怎么污蔑我都成，可是他不能污蔑左大帅，大帅从来没有要我不听潘抚院的将令。您看，这是大帅给我的信。”
冯子材接过左宗棠的亲笔信，看罢说：“侯相果然是公忠体国。潘抚院一定是误会了。”
“冯军门请看，这是潘抚院给我的将令，上面都有日期，你是带兵的人，你看一下，这样的调遣，我能来得及救谅山吗？”王德榜又把几张军令递给冯子材，“当法虏进攻谅山时，敝军连奉琴帅手令，由那阳回顾谅山。二十五日，飞调敝军驻扎谅山西南三十里的牛墟，敝军刚到，又有函至，说谅山已有苏帮办八营拱卫，要敝军赴丰谷，待谅山有警时乘虚直捣船头法巢。等敝军二十九日行至禄州，谅山已失。再奉手令回援镇南关，敝部未到，潘抚院已经率部溃走，沿途抢掠百姓，谅山、镇南关几乎是在法国人不费一枪一弹的情况下拱手让敌，怎么反倒怪罪到敝军头上？”
冯子材接过一叠手令一看，果然不假，王德榜部这样东奔西走，疲于奔命，怪他们不能赴援，实在没有道理。
“这位潘抚院，用兵毫无章法。更可气的是，观音桥之战前，前线请示，如果法人来进攻怎么办，他竟然说败固不佳，胜亦从此多事。”刘思河愤愤不平的数落潘鼎新。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冯子材说，“朝廷不想给法国人口实，所以要求前线将士衅不自我开，统兵大员确实有些为难。过去的一切多说无益，现在大敌当前，要紧的是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疆场之事，以胜负分功过，战胜则无过，战败则无功。望将军不受一切杂念困扰，咱们合力打一场胜仗，那时候谁污蔑我们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