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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 第四十一章 甲申易枢下

    赵建胜到北宁后亲自去见赵沃。赵沃五十多了,说话酸溜溜的,像个酸秀才,不太像个打仗的总兵。但人却十分自以为是,自以为熟读兵书,夸夸其谈。说到洋人的开花大炮,他不以为然,竟然说:“依我看,开花炮一如雷公凿,如雷公一定要劈某个人,想避也避不了。如果没打算打某个人,就是在身边炸响也无恙。就象天上响着雷声,人走路亦无妨一样。”一说到派出一路援军策应刘永福,他又换了一幅嘴脸,说中法正在和谈,是否出兵应该听徐巡抚将令。赵建胜一听非常生气,说法国虎视眈眈,军舰陆军同时向刘永福的黑旗军进攻,哪来的和谈一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你等到徐巡抚将令时黄花菜都凉了。我劝你还是以大局为重,及时策应黑旗军,不然到时候侯相参你,一参一个准。

    赵沃说:我受徐巡抚节制,并不是两江总兵,左侯相要参,恐怕也未必参得着。

    赵建胜嘴里哂一声说:大清上下没有侯相不能参的人,不要说你一个小小总兵,就是你们徐巡抚,一个折子就摘掉他的顶戴。

    赵沃说:参不参我那是侯相的事,你不过一个哨官,何必在本总兵面前饶舌。

    赵建胜说:娃娃们,把咱的顶戴穿起来,让赵总兵见识见识。

    这些亲兵各人取来包袱,就在赵沃的大帐中席地而座,乱哄哄穿起官衣来。赵建胜不仅二品总兵顶戴其他亲兵参将、游击都有,一时把赵沃惊得闭不上嘴。

    赵建胜说:咱们都是百战余生的人,哪个没有军功顶戴,只是不想显摆。告诉你,就是给侯相抬轿的轿夫,也是总兵衔。这次山西之战,我参与全程,北宁桂军无一赴援,这是事实,你如果派兵策应一下兴化的黑旗军倒罢了,不然到时侯相要参你,你这点前程也就到头了。

    赵沃连连打拱,表示一定照办。

    赵建胜回到广西见到王德榜,把一路见闻相告,说刘永福恐怕要孤军对敌,桂军的情形实在堪忧。王德榜则对桂军提到的冯子材非常感兴趣,立即写信向左宗棠推荐。

    山西丢失十几天后,广西巡抚徐延旭,首先根据探报上报朝廷,他的结论是由于越南人的临阵倒戈,导至守城黑旗军和滇军腹背受敌,只好充城而走。稍后云南巡抚唐烔也有较为详细的战报,除了夸张黑旗军尤其是滇军如何奋勇外,也是把责任推到越南人身上。这个奏报刚收到,北宁被法军占领的消息又报到军机处。

    消息传开,京中哗然,就有个叫盛昱的御使上参折,他的折子不甚长,大意是说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超擢藩司,不到两年即分任云南、广西巡抚,系由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佩纶资浅分疏,犹不足论,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负安危之局,却轻信滥保,责任难逃;奕訢、宝鋆久值枢廷,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乃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与李鸿藻同,均应负连带责任。很明显,盛昱笔锋对准的是张佩纶、李鸿藻,恭亲王等其他军机要负连带责任。但慈禧太后要用的恰恰是“其咎与李鸿藻同,均应负连带责任”这两句。她把这个折子留中不发,因为是密折,所以外人无从得知。

    二十多年前,咸丰帝驾崩热河,留下八大臣辅政,对慈禧慈安两宫并不放在眼里。慈禧联合京中留守的恭亲王发动政变,赞襄政务八大臣斩的斩革的革,形成两宫垂帘听政的局面。恭亲王则荣崇之极,食亲王双俸,加议政王头衔,主掌军国大政。慈禧热心权柄,二十余年来慈威日增,一个想把权柄全部抓在手里,一个不甘心二十余年的功绩拱手送人,两次与恭亲王的矛盾也就日益加剧。慈禧已经先后两次打压恭亲王,连议政王的头衔也取消了,但是恭亲王实力不小,终归不得不继续依仗。但自从慈安太后死后,慈禧已经完全树起了一言九鼎的权威,而且军国大计,都觉得可以驾驭裕如。因此早就有撇开恭亲王独掌乾坤的意思。

    次日为山西、北宁连续失守的事情召见军机,慈禧脸色不好,议事前先发了一通议论,继而自责说:“如今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不可对祖宗。”军机们都说是臣等无能。议完事后,慈禧说:“明天就是清明了,转眼间姐姐去了已经三年,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祭典,只是这几天身子有些不爽。老六,你辛苦一趟,明天就代我去一趟东陵,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回到军机处,大家都有些疑惑,因为像这种差使,向来是闲散亲王去办,已经定了今年由五王爷也就是惇王去的,弄不巧他已经走了。恭亲王说:“先派人把五爷追回来,我收拾一下就走。”明天是清明,但明天往东陵赶是来不及的,所以今天要走,晚上就在东陵住一宿。

    宝鋆说:“今年会让六爷去,实在没想到。”

    恭亲王自解说:“太后说的明白,本来是她想去的。三周年也是个大日子。”

    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但无法说出来,只能沤在肚子里。李鸿藻却是喜多于忧,他也发觉了今天的安排有些不同寻常,因为他向来与恭亲王不睦,所以恭亲王有什么闪失,对他李鸿藻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恭亲王去了东陵,所以军机们比平日更加谨慎,都在军机处坐班。一天无事,次日照旧召见军机,并无什么不对。回到军机处不久,宝鋆得到消息说,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九公主是醇王奕譞的胞妹,月前去世,慈禧太后已经赐祭过,今天亲往祭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所以大家愈加孤疑。后来的消息说,太后祭奠完九公主,还要在九公主府用膳。这就有些奇怪,依慈禧的个性,这种应景的事情是不会紧着用功夫的,可见并非仅为祭奠。那么,是为什么呢?首先想到的就是醇王爷。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作为胞兄的醇王爷是一定要去的。宝鋆脊梁骨不禁有些发凉,当年收拾肃顺一党,就是醇王突然宣布的上谕。宝鋆再着人悄悄去奏事处打听,知道近日言官们上了四道折子。其中有一份是密折,是盛昱所上。

    初十日召见军机,并无大事商议,散朝后太后又召见醇亲王和孙毓汶。这个孙毓汶是山东济宁人,与翁同和是同科进士,授编修。近年来投在醇王府,深得依重。他人长得高高瘦瘦,一双眼睛非常有神,见人太过恭顺谦卑,宝鋆的评语是“好像大白天见鬼”。到了下午,几份折子发了下来,都平常的很,唯独没有盛昱的密折。宝鋆更加生疑,听说恭亲王下午就能回府,所以早早去等,一直等到晚上才回来。原来,恭亲王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毛病。宝鋆把这两三天的疑惑报告恭亲王,恭亲王好像早在预料之中,十分平淡,说:“明天早朝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早朝,恭亲王早早到军机处等着召见。他从东陵回来,要交差的,虽然不是要紧的差使,但按常例,第一起就应该召见他,或者与军机们一起晋见,由他先把祭陵的事回奏。但迟迟却没有太监来传。传来的消息是,太后正在召见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满汉尚书,而军机大臣兼六部尚书的,不在召见之列。一直坐到午正时刻,大家正要散去,领班军机章京沈源深传来惊人消息,内阁已经明发上谕,全班军机大臣全部撤差!

    所有军机大为吃惊,恭亲王对自己将有不侧已经有所准备,但没想到会是全班军机尽撤,而李鸿藻自觉慈眷正隆,万没想到自己也在撤差中。大家正在惊疑,李连英前来宣旨,众人纷纷跪倒听宣:“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大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糜,或谓昧于知人。著恭亲王开去一切差使,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开去一切差使,原品休致;李鸿藻、景廉降二级留用;翁同和革职留用,退出军机,仍在毓庆宫行走。”

    众人谢恩后,一时呆呆地跪在地上,李连英已经远去,竟无一人起身。沈源深当时来不及回避,也跪在地上,但比众军机超然事外,所以提醒众人说:“王爷、各位大人,请起啊。”说时扶着恭亲王起来。

    恭亲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说:“终于解脱了。这二十余年,多么累呢。”

    宝鋆说:“我也七十四了,老了,正好回家钓鱼去。”

    李鸿藻说:“怎么,王爷,您不为自己争一争?”

    恭亲王对李鸿藻一直提防,但现在同撤军机,因此少有的推心置腹:“李师傅,这些年来,许多事我没办到太后心上,又有人早就盯着军机首辅这把椅子,你说,我还能争得回来吗?从前年我身体就不好,尤其法越事发以来,已是心力交瘁,居家养疾,正是太后的体恤,也是我求之不得,我又何必再争?”

    恭亲王说的不错,这些年有些事的确办不到慈禧心上。尤其是修园子的事,恭亲王一直暗暗抵制。重新修复圆明园的念头,慈禧十几年前就有了,无奈内忧外患,实在拿不出钱来。后来退而求其次,改为修三海工程,但也未能大兴土木。自从收复新疆后,慈禧自觉国家已无大的用项,所以多次去三海游玩,走到一处就说这里该修一修了,恭亲王总是“喳”一声应的很好,但却再无下文。她又是个自尊心、权欲极强的女人,当然不能甘心。自从慈安太后去世后,唯一能与她争锋的就只有恭亲王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她的威权已经足以压服朝中百官,即使有人为恭亲王鸣不平,已经不能左右大局,这一次是非拿下他来不可。至于早有人盯着首辅的椅子,李鸿藻以为说的是他,但恭亲王说的是其实是醇王。醇王向来对外持强硬态度,对恭亲王“外敦信睦,隐示羁靡”的政策十分不满,自从儿子当上了皇帝,也有不少大臣巴结,虽然没兼多少差使,但其影响已经越来越大,取六哥而代的意思越来越明显。

    恭亲王站起来,说:“诸位,走吧,这个位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很轻松的摇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出门自顾走了。

    到了下午,又有上谕发布,礼亲王世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随后又有上谕,著军机大臣有大事不能决,要与醇亲王和衷共商。这就相当于在军机处之上设了一位“太上军机”,醇王完全代替了恭亲王。这两道上谕一发,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清流们以惊谔居多,因为新军机班子实在并不理想。户部汉尚书阎敬铭以理财闻名,毛病是为人过苛,但总算差不了那里去,张之万也勉强,工部侍郎孙毓汶为人太阴,也是众所周知,最要命的是军机首辅世铎,他是礼烈亲王代善七代孙,同治年间授内务府大臣,右宗正,为人懦庸无能。户部满尚书额勒和布,满洲镶蓝旗人,由咸丰年间的户部主事,累迁至理藩院尚书、户部尚书、内务府大臣等职,为人呐呐寡言,被同僚讥为“哑人”。当天坊间已经有评判,说恭亲王为首的班子算驽马,有欠振作,但无论怎么说还算得上马,而新的军机班子,连骡子也算不上,只能算驴子。

    上参折的盛昱,扪心自问,愧悔不安,他的本意,只是希望惩处张佩纶、李鸿藻,没想到给朝廷带来了场地震。所以他当晚起草了奏折,连夜誊清,叮嘱夫人三点钟就叫他,他要递折子。倒头睡了一会儿,夫人就推他,一看表,已经三点一刻。勿勿梳洗完毕,乘他的二人小轿赶往景运门,外奏事处届时派人在那里收奏章。奏事处内外有别。内奏事处设于宫禁内,由太监承值,一般只有军机大臣奏事和内阁票拟可直送内奏事处外,此外有所呈递无论京内或是京外,都交外奏事处。然后外奏事处再转内奏事处。盛昱赶到景运门时,大门刚刚打开,外奏事处的章京和笔贴式都认得他,说:“哟,盛大人又有折子要上?”这本是极平常的话,在盛昱听来,却好像在说:您可真厉害,一折就参倒了全部军机。盛昱把折子递上去,说:“拜托两位,今天务必呈到御前。”两人说:“我们回去马上转内奏事处,这不劳你记挂,至于何时送到御前,那是内奏事处的差,我们无从置嘴。”盛昱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忍不住拱手说:“拜托两位,和内奏事处费句话,拜托尽早送到御前。”

    晚膳后慈禧看到了盛昱的奏折。盛昱在折子里说:“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和谨小慎微,均不能振作有为。然而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以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奴才断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奴才前日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举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

    慈禧看罢大为震怒,把盛昱的折子掷到地上,说:“盛昱真是岂有此理,参老六他们的是他,保他们的又是他,朝廷行政用人,难道要他来指手划脚?”这份折子留中不发。

    然后又有四五位言官上折,拐弯抹角为恭亲王说话,慈禧一概不理。而且随后三五天内,对部院大臣进行了调整。李鸿藻的吏部尚书一职由礼部尚书徐桐接任,礼部尚书由左都御史毕道远接任。景廉的兵部尚书一职由理落院尚书乌拉喜崇阿接任,理藩院尚书由左都御史延照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则由吏部左侍郎昆冈、祁世长接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由贝勒奕劻管理,内阁学士周德润、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身亦在总理衙门行走。此外对八旗都统也都作了更动。这一番人事变动,十余天内便交接完毕,至此众人知道,天意已经不可挽回。

    这一更换中枢的事件发生在甲申年,后来称为“甲申政潮”,亦称“甲申易枢”。

    醇亲王刚主政,李鸿章就给他写信,告诉他法国人又有和谈的表示。原来,天津海关税务司的德国人德璀琳,调任粤海关税务司,乘轮船上任,路过香港,在香港小驻,遇到了他的老朋友,法国“伏尔泰”舰长福禄诺。福禄诺虽然只是一舰之长,但与远征军司令孤拨是老乡兼好友,对法国政府的意图十分清楚。那时候法国正在忙着与英国争夺对埃及的控制权,暂时无力继续扩大战争,所以希望通过谈判达到他们的要求。他对德璀琳说,中国根本无力与法国争胜负,法国出于中法友好,虽然取得了巨大胜利,但愿意与中国和谈。对这个消息德璀琳也很感兴趣,因为德国政府也希望德国能在中法交涉上起主导作用,而不是总让英国人赫德出尽风头。所以德璀琳说:“如今大清国,明了世界大势的只有天津的李中堂,也只有他能全心全意促成中法和局。我与李中堂私交甚好,你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传递。”

    福禄诺也很希望自己不仅能上阵,而且能在谈判桌上为大法国出力,所以两人一拍即合,福禄诺当晚写了一封信给李鸿章,德璀琳则推迟上任,立即返回天津。福禄诺在这封信里说,越南局势已经不可逆转,法国既将为中国南省之强邻,中国宜与之订立南省通商章程;如果现在和谈,法国将会在拟订约章措辞中,保全中国体面,不至使中国失掉天朝应有的威权;法国军政界都打算要向中国索偿兵费,如果中国实心敦睦,及早挽回,法国亦可将此层极力相让。否则,法国能在月内调集十余艘军舰派兵三四万人到中国来,占据东方沿海地方以为质押,到时候索兵费割地方都是难免。

    李鸿章把福禄诺的信照录了一份给醇亲王,并表明了他的态度:现在中法和谈,失去的仅仅是越南这个藩属国,兵费可免,边界可商;而如果打下去,恐怕中国本土尤其沿海难以安靖,那时想不赔军费都难。与其兵连祸结,日久不解,待至中国饷源匮绝,兵心、民心摇动,或更生他变,倒不如随机因应,早图收束有裨全局。

    次日军机们奏报了法国人欲和的事情,如何应对却说不出个条理来。世铎先是表示应该增派兵马,到中越边境去。慈禧太后问:“那么现在法国人表示要和谈,我们却大增兵马,怎么向法国人解释,眼见得是我们没有和谈的诚意。而且,现在北圻的官军已经溃不成样,增调兵马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赶到,这个时候法国人再进攻的话,那该怎么办?”

    世铎并没有主见,说:“那就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

    慈禧反问:“中国军队丢了那么大的面子,朝野上下都嚷着要战,现在坐下来谈,怎么交待?”

    的确没法交待。不但世铎,其他的军机们也一时哑口无言。

    慈禧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大家跪安散朝。回到军机处,一帮人唉声叹气,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无从把握。世铎当领班军机来,首次议大政,结果就是这样没头没脑,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想说。孙毓汶说:“还是要再与醇王商议。”

    大家到醇王府,门上认得众位新贵,说:“不巧的很,七爷刚走,你们没遇上吗?是太后召见。”

    众人只好再回禁城。

    醇亲王的确被慈禧召到宫里了。慈禧说:“老七,你们是怎么议的政?一大家子人拿不出个明白的章程。”

    慈禧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军机们回奏的事情有好几件,不知是哪一件没有一个明白章程。醇王只好猜测着说:“这几年教案日多,原因是教民挟洋自重……”因为最近贵阳有一件教案,十分棘手。

    慈禧打断他的话说:“我没说教案。我让你重大事情帮军机们拿主意,事大事小,轻重缓急你也分不出?我说的是法国人求和的事!”

    醇王只恨自己没有头脑,昨天一夜睡不好,就是为的和战大计,怎么进了宫,全然忘掉了?有这一问,头上汗就下来了。

    “世铎他们一会儿说要增兵,一会儿说要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战有战的办法,和有和的办法,他们却战和都没办法。你说说,你到底是拿的什么主意?这样大的一件事,他们该不会不与你商量?”

    “商量了,商量了。臣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一直在想。”

    “是吗?那你想出了什么主意?你可不要和稀泥,你给我个干脆话。”

    干脆话,那就是要么战,要么和。虽然自己依然没有最后拿一主意,但醇王脱口而出说:“战。”

    “噢,那你说说,为什么战,怎么战?”

    为什么战,理由有的是,怎么战可有点麻烦。醇王被逼到墙角,不能不说说他的见识。北圻那边,严令援越官军坚守阵地,不可再失一尺一寸。沿海省份,要在要紧处挖掘地沟,一旦法人来犯,勇兵都躲进沟中,待法人登陆后与之短兵相接。这样,洋人的巨炮洋枪都没有用了。这个办法,是前些时候醇王与张佩纶、孙毓汶等人商议时想出来的制敌之策。

    慈禧太后听醇王说完,并不去评价醇王战的策略,而是盯着他的眼睛说:“老七,你是不是以为,老六他们是因为太过软弱,总是向洋人让步而被撤了差,所以你们新军机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味强硬起来?告诉你,撤老六他们的差,并不是因为他们总是立足一个和字。国家之间,是战是和,并无定规,也无高下之分。当战不战,一再退让,而让洋人得寸进尺,丢城失地,当然难辞其咎!可是,如果明明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却一味要打,结果真像李鸿章所说,弄的兵连祸结,更生变乱,那也是罪不容诛!”

    慈禧看到醇亲王肩膀抖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滚下一串。这位醇王爷,别看有时候义气用事,甚至有些鲁莽,但在慈禧面前却是真正的诚惶诚恐,不像老六那样事事有自己的主张,这也正是慈禧要用他的原因。要论才具,老七的确不如老六。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又要一个人才能卓著,又要他俯首贴耳,办不到。既然要用他的好驾驭,就要容忍他的平庸。所以慈禧缓和了口气说:“老七,你从前当闲散亲王,说话做事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打要杀,凭自己的好恶,都行,可是,如今你是事实的上军机首辅,说话做事,那就要从全局着眼,不仅要考虑你心里的感受,更要考虑国家朝廷的难处--来人,赐七爷座。”慈禧太后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子,“不是我说你,要论才具,你不及老六,可是要论忠心,老六不及你。才能固然重要,可是忠心更是重要,一个人再有才能,他自以为是,不听召呼,那留他何用?这就是我要用你的原因。既然用了你,那我就相信你,你只要尽心尽力,我的眼睛是亮的,大家的眼睛也都亮在那里。有天大的难事,咱们叔嫂商量着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番话好比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醇王的胸脯,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奴才愚钝,蒙太后皇上天恩,有幸为朝廷办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是应当的,死而后已的话就不要说了,不吉利。老七,你觉得李鸿章的意见如何?”

    太后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那就是要和。醇亲王说:“李鸿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前奴才只从个人感受行事,现在太后把一付担子放在奴才的肩上,奴才知道世事艰难,也就对李鸿章的苦心更有体会。臣以为,可以让李鸿章与法国人谈,但是谈以前,要给李鸿章几条框框,谈归谈,不能超出这个框框。”

    “这才是公忠体国的盘算。”慈禧太后称赞说,“是要给李鸿章几条框,这是件大事,要让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这就是要组织廷议。慈禧的意思,要将李鸿章的电信和福禄诺的条件,发交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翰詹官员一起来讨论。“和有和的办法,也要有和不成的准备。一旦谈不成,那就难免要战。所以要简派敢战、能战、知兵的人去备战督战。”

    “敢战、能战、知兵,左宗棠算一个,他现在两江,不能动;彭玉麟算一个,他已经去了广州督战;李鸿章也是知兵的,但北洋离不开他;潘鼎新是李鸿章的旧部,也是能打仗的,已经接任广西巡抚;原来广西提督冯子材,打过长毛和捻子,也是能打仗的,可是他病还没好……”醇王一边想一边说,但这些真正知兵的大员,都已经各司其职,“对了,还有一个人,也是李鸿章的旧部,从前就是一员捍将,现居家养疾,就是刘铭传。”

    “刘铭传是能打仗,到时候朝廷要起用他的。”慈禧若有所思,“老七,你不能只盯着这些老人。比如,左副都御使张佩纶,对法越兵事多有建言,也是知兵的。还有吴大瀓、陈宝琛,他们也都曾上折言兵,而且头头是道。说到敢战,更没问题,他们向来是主战的。”

    慈禧太后想到的是这几个人,醇亲王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些人带兵,不无担忧。“他们都是书生,从来没真刀真枪的打过仗。”

    “谁说书生不能打仗?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些人,不都是书生带兵吗?没人生来会带兵,能打仗那也是在打仗中锻炼出来的。”慈禧边踱步边说她的意思,“朝廷要廷议和谈,难免有人要大发议论,如今我们把知兵敢战的人起用起来,也显示朝廷战和两手准备的意思,朝廷不是一意要和,和不成也要打的。”

    醇王不由得佩服太后的英明,把平时主战最坚决的清流干将派去带兵了,大家自然不能指责朝廷软弱。

    “我的意思,张佩纶就让他去会办福建海疆事宜,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务,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务,都准他们专折奏事。旨意今天就明发。廷议后天就举行,尽早给李鸿章个准话。”

    两天后廷议如期举行,争论自然十分激烈。但现在是法国主动求和,泱泱中华,自然不能连和的机会也不给洋人,而且和战操于我手,洋人若无诚意求和,那就战场上见,朝廷已经把知兵敢战的大员派到福建和南北洋去,再有就是谈判是有条件的,我们大清的条件是不允许法国人突破的。有这样几条理由,争论再激烈,最后还是同意和谈的意见占了上风,讨论出的几条框框,也立即获准发给李鸿章。

    李鸿章得到朝廷的指示,立即给上海的德璀琳发报,告诉他朝廷已经批准讲和,请福总兵到天津来。福禄诺很快回电,表示可以北上和谈,但应本国要求,必须撤换驻英法大使曾纪泽。因为曾纪泽在外交上对法国寸步不让,而且他熟悉国际法,常常把法国外交部的官员驳得无话可说,让法国大感头痛。所以法国外交部通知福禄诺,撤换曾纪泽要作为谈判的前提条件。

    接到福禄诺的要求,盛宣怀献议:“总要把主和的声音压制下去,和谈才能有个结果,不然中堂煞费苦心谈成的和局,也容易被人搅了。现在地方上主战最力的,就是左侯相。中堂可以请朝廷调回左侯相,就像当初曾劼刚在俄罗斯谈判,左侯相也是在那里嚷着要打要杀,朝廷只好把他内召回京。既然福禄诺要求撤换曾纪泽,那不仿也借法国人的口,把左侯相也召回京来,到了京中,他两手空空,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鸿章表示这个主意不错,但要借法国人的口达到目的,恐怕很难。必须另想主意。关起门来仔细想想,主意也就有了,由李鸿章给醇王写一封亲笔信,请他说动太后内召左侯相回京,知兵大员回京,表明朝廷有一旦和谈不成有决战的信心,法国人有所顾忌,反倒容易和解。

    到了第三天,醇王回信,太后已经同意,召左宗棠回京,让在籍养病的曾国荃署理两江总督。李鸿章这下放心了,发电邀请福禄诺到天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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