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三十九章 阵斩法酋下
唐景嵩只好告辞。退到门边时，左宗棠叫住他说：“你告诉刘永福，他只要实心抗法，不管朝廷如何，到时本侯相会支持他，我一年两万两的养廉银，都给他赏了娃子们。”
唐景嵩复又行礼，表示侯相的美意，一定当面讲给刘永福。告辞出门，觉得不虚此行，朝廷没有明确的态度，但两江总督左侯相有如此表态，自己到时也不至于只一厢情愿许空诺。
唐景嵩先是乘船到上海，然后去广东，带上他的一个远亲唐镜沅作帮手，唐镜沅现在广东做生意，从前曾经在越南做过生意，多次在刘永福黑旗军的防地购买山货，而且越南话也能应付。两人乘轮船到了越南国都顺化。他期望能够见到越南国王，听听越王的真实想法。但越王以唐景嵩没有朝廷的正式文命而拒绝接见，只派协办大学士阮文祥与他会谈。谈来谈去，谈了十来天，唐景嵩总算摸透越方犹豫心态，抗法吧，自知力量不迨。不抗吧，又心有不甘。对刘永福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知道他善战，法国人惧之，所以希望用他来牵制法国，但因为法国一再提出要求越方驱逐刘永福，与刘永福走得太近，又怕法国报复。要想说动越南当政者坚定抗法，唐景嵩自知不可能，所以不在顺化空耗时光，起程去见刘永福。
那时候，越南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中国按照《李宝协议》的约定，下令进入越南北圻的滇桂军队后撤，法国却迟迟没有动静。西历元旦后，法国政局有变，极力主张拓展殖民地的茹费里第二次出任法国总理，外交部长也由向来轻视中国的沙梅拉库担任。新任交趾支那总督干脆拿出了一个将越南北圻置入法国保护之下的计划，要求法国增兵四千人，在增援部队到来前，李维业要占领红河三角洲一带五六个据点，如果遭拒绝，就命令部队占领顺化，直到签约为止。
作为此次重大行动的先声，李维业指挥部队占领了北圻重镇南定。虽然越南朝廷并不知法国的整个计划，但从占领南定的这一行动中，已经感觉到巨大压力，所以请刘永福商议军事。但刘永福此时却有很多担忧，因为越南政府战和不定，急则用他，缓则远之。打仗他不怕，怕的就是越南这种墙头草的作派。如果法国真是大兵压境，那时候越南官方也许会立即转向，与法军一起来对付他。那时他何去何从？他曾经数次向边防清军及云贵总督至信，表示他愿回国效力，却杳无音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重走十五年前据山为寇的老路，可是走了十五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如何能够甘心？所以，这些天刘永福的心情彷徨而又矛盾。
就在这时，唐景嵩的信使唐镜沅突然到保胜来，带着唐景嵩的亲笔信，称是奉朝廷之命与他商议抗法大计。唐镜沅从前就认识，虽未深交，但也算得上朋友，由他来送信，有何可疑？他欣喜万分，立即写了回信，开出自己的履历及所有弁勇名册，派自己的得力部将吴凤典、杨著恩跟唐镜沅先去见唐景嵩，自己也将随后就去拜访。
唐景嵩此前还颇有担忧，因为从来没有朝廷命官到越南来见过刘永福，不知他会如何对待，若是被他羞辱，自己受辱事小，有辱国体事大，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也就化为泡影。没想到刘永福的信写的很恭谨诚恳，一切担忧完全打消。
数日后刘永福到达山西，到驿馆拜见唐景嵩，进门就跪下磕头，口称给星使请安。唐景嵩立即请他起来，口称“渊亭兄”。刘永福字渊亭。这一声称呼，竟令刘永福热泪盈眶。
扶刘永福起身的同时，唐景嵩仔细打量这位令法国人头疼的同胞，见他个头高瘦，双目炯炯，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他额头高，颧骨高，当天唐景嵩在日记中说“状若猿獐”。项雄多奇相。唐景嵩丝毫没有见笑的意思，相反，两人初次相见，竟是一见如故。稍作寒暄，唐景嵩即直入主题，问数十年在越南，越南君臣到底待足下如何？
刘永福在越南，虽然做到了三宣副提督，但终归不能获越南君臣的完全信任。有嫉妒其才能者，有视之为匪者，亲法的官员，则恨不得立即驱他出境。“越南官员中，只有兴化总督黄大人厚待永福，历次擢升，也是全靠黄大人。其余的人，实在不好说，嫉我恨我者都有。”
“渊亭兄，恕我直言，你少年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渊亭兄的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唐景嵩为刘永福可惜。
“维公所言极是。”唐景嵩字维卿，所以刘永福如此称呼，“永福少年无以为生，被逼无奈，实在走投无路。还请维公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要先问一问，渊亭兄是如何打算的？”
说到打算，刘永福不禁长叹一口气。到底作何打算，实在没有切实的打算。云南布政使唐烔，曾经写信给他，建议他固守保胜，不要妄动，法国人如来进攻，就跟他们打一仗，不胜，就退入云南。部将中则有人建议退到十州深山。越北十州地处深山，猛兽出没，聊为安身立命之地。
唐景嵩说：“以我看来，退到十州深山，实为下策。渊亭兄好不容易有今日中外瞩目的局面，而不能乘势有所为，再隐没于深山之中，实在可惜。渊亭兄乃大丈夫也，大丈夫应当堂堂正正，赫赫炎炎，雌伏十州一隅之地，无异于鼠窃之辈，堕前陨而败大名，就是苟全性命，渊亭兄可心甘吗？再者，请渊亭兄细想，既然保胜之地都不能保，那么十州就能保吗？”
刘永福也不能不垂头丧气，表示的确如此。“永福居越南十余年，虽然南官待我素薄，难有推心置腹之人，然据其地有年，食其禄有年，且越王予我官爵，实在不忍俏然隐匿。”
“所以，此为下策。”唐景嵩说，“至于唐藩台所说，请渊亭兄株守保胜，待法国人进攻时方可一战，不胜则卷旗入滇，此只能为中策。功名者，有功而有名，足下坐视国难，则无功无名，谁还重刘永福？事败而投中国，恐怕中国也未必接受吧。现在唐藩台答应庇护，将来能不能践诺不去说他，唐藩台总不能一辈在云南做官吧？他走后呢？又有谁来庇护？”
“是啊，永福真是进退两难。”
“不，渊亭兄只有进，没有退。这就是我为你谋的上策，不知渊亭兄可愿听我一言？”
刘永福眼睛一亮，急切的望着唐景嵩：“请维公指教。”
“我给你的上策，四个字：主动抗法！”唐景嵩做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今者，法兰西欺我中国，剪我藩属，神人共愤。中国不想因一隅而牵动天下，因而有意借域外豪杰卫我边疆。足下乃越官，若能提全师击河内，战，则声名崛起，粮饷军备必有助者；若能一战胜之，使法人知难而退，偃旗息鼓，则渊亭兄有存越南捍边疆之丰功伟勋！倘若不胜，而忠义人犹荣之，四海九州皆知有刘永福，谁肯不容？立名保身，无逾如此。念一身，念子孙，念越南，念中国，诸念并为一念，无外杀敌而已。杀敌乃有进路，不杀敌并无退路。所以，主动抗法，是上上之策！”
“维公言之有理，永福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永福如今势单力薄，即使小有胜利，如何能掣大厦之将倾？”
“可是，如果渊亭兄蜗居保胜，坐视法人吞噬越南，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而且法人已与渊亭兄势不两立，吞并了越南，岂有不攻保胜之理？所以，你不攻敌，敌早晚要攻你，你坐视法人吞并全越，已是有过，中越都难有立足之地。现在若能主动击敌，便有保越卫边之功勋，无论胜败，都是人人敬仰的义士、忠臣。总之，渊亭兄主动抗法，胜自然是胜，败亦是胜！而只求自保，败自不必说，待越南亡国后，被逼无奈再战，偶有小胜，亦不见好于中越，是虽胜犹败。何况现在，法国已经再次增兵，磨刀霍霍，一再逼迫越南驱逐渊亭兄，请想你就是不愿战，也无法避战吧？如今既然越南君臣都希望你能挺身抗法，正是天时地理人和。”
这么一说，刘永福不能不佩服，唐景嵩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说：“维公所言极是，待永福回去，与部将商议，尽早给维公回话。”
过了几天，刘永福那边没有回话，唐景嵩沉不住气了，让唐镜沅陪同，亲去保胜，回拜刘永福。刘永福在保胜经营十余年，成效不错，境内与别处相比，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一路之上，重要关口都有黑旗军设卡防守，一说是朝廷的使臣来见刘永福，无不恭敬有加。原来保胜并无城池，刘永福在此筑起二余里的小城，他的家和黑旗军总部就设在城内。城外建有五座炮楼。除在保胜设卡收税外，又在其下游保河、屯鹤、壮支和上游程舍、家喻等地设支关，对来往商旅收税，由云南而下的，除烟土照例不收税外，抽税商品以锡为大宗，由河内而上者，以盐为大宗，合计保胜关每年可抽税银五万两上下，这是黑旗军粮饷的主要来源。刘永福治军向来严格，所以保胜一带井然有序。
唐景嵩亲自到访的消息，已经由黑旗军士兵前往报告，所以刘永福一直迎出城来，大约是已经向人请教，拿唐景嵩当钦差，跪请圣安。唐景嵩的身份比较特殊，说不是钦差吧，但他的确是朝廷默许他前来；但要说是钦差吧，并无明确旨意，如果以钦差自居，传到京中，便有欺君之罪。好在黑旗军中，并无精通礼仪者，而且并无官员在场，所以他的担忧稍纵即使，趋前几步扶起刘永福，不说圣恭安，只说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实在想念渊亭兄，所以不请自来。
“维公来的好，我正要派人去。前些天听公一席谈，茅塞顿开，只是部将尚有疑虑，维公前来，正好可与我说服众弟兄。”
唐景嵩听刘永福此言，大有把球踢到他怀里的意思，心里不免焦虑，但并不形于颜色，只说：“渊亭在黑旗军中，一呼百应，何劳我多言。”
刘永福说：“请维公进城详谈。”两人携手进入保胜城。
刘永福的三宣提督府，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院墙高厚，形制如城。第一进乃是议公事的地方，正堂叫忠义堂，透着绿林气息。刘永福的手下大将都早到大堂等候，他一一向唐景嵩介绍。 “维公的道理，永福是明白了，但永福是粗人，跟弟兄们讲不清，今天维公到来，恳请维公向弟兄们讲讲清楚。”
刘永福的这帮手下，都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唐景嵩只好将上中下三策逐一给大家分析。其实，刘永福的部将跟随多年，只要刘永福决定的事情，他们向来都少有异议。只是刘永福觉得事关重大，特意让唐景嵩再把道理讲讲，并无推卸的意思在。因此，唐景嵩在讲的时候，众人已是频频点头。到了最后，他突然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去见左宗棠的事竟然给忘了。“前些天与刘军门相谈，一见如故，一高兴，竟然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可听说过左季高大帅吗？”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这些久在越南的中国人，并不清楚。所以唐景嵩又补充说：“就是在中国西北，打跑阿古柏，收复新疆的左侯相。”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左宗棠的名字在他们并不陌生。有一个姓林的广东商人，多年来一直走红河这条商路，从云南买了潽耳茶，顺红河南下，到河内，再从河内搭乘商船运到香港，除了香港人爱喝潽耳茶，另一大部分则运到台湾去。他穿棱于云南、河内、香港之间，消息非常灵通。有一阵，他总是说起西北来，说新疆被鞳子占了，要新疆人剃光顶、穿圆领衣服，不从就砍脑袋，就像满洲人刚入关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样。后来又常常说起左宗棠，刘永福还记得姓林的商人说起左宗棠的神情，常常是一拍大腿说：“呵，这个人是敢说敢做的人，圣旨也敢违，曾侯相也敢骂。他带着湖南子弟兵，要收回新疆。左宗棠真是了得，把新疆收回了，英国人也夸他，俄国人也怕他。”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已经两年没见到姓林的商人了，听说，他赚够了本，到上海炒地皮盖弄堂房子去了。
现在，大家又从唐景嵩的口里听说左宗棠，所以倍感亲切。
“莫非，维公认识左老大人？”
“岂止认识！”见大家听说左宗棠的名字如此神往，唐景嵩信心大增。“你们都知道，我到越南来是受了朝命，可是，你们并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要派人来。”
“对，那是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急于知道究竟。
“就是左侯相，向朝廷上了道奏折，盛赞刘军门，称刘军门为义士，说只要刘军门实心抗法，足寒法人之胆。恰巧我也毛遂自荐，希望来见刘军门，所以，朝廷这才派我来。”
“左大人真的知道我刘永福？”
“岂止知道。临行前我特意到金陵去了一趟－－现在左侯相，已经坐镇两江，他对我说，你见了刘永福，告诉他，好好打法国人，打出名堂，换顶子保升迁，本侯不遗余力。我告辞的时候，他还特意对我说：刘永福缺的不是勇气，是粮饷弹药。你告诉他，到时候无论朝廷如何，只要他肯打法国人，我拿出自己的养廉银，给刘永福去犒赏娃子们。”
唐景嵩正说的高兴，刘永福却突然放声大哭。这下把唐景嵩给吓了一跳，不知何故如此。前营管带黄守忠说：“大人，刘爷是心里高兴。您不知道，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左宗棠大人。”
刘永福此时也擦干了泪，说：“维公，让你见笑了。不要说左大人要把养廉银捐出来，只要他这句话，刘永福就是肝脑涂地，也死而无憾。”又泪眼汪汪望着他的部将们，问：“弟兄们，我刘永福决定豁出这颗人头也去打法国人，你们呢？”
“我们都无二话，刘爷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好！”刘永福一挥手说，“三天后祭旗出征，去消灭河内的李维业。他不是要歼灭我黑旗军吗？黑旗军要让他做第二个安业！”
“对，让他当第二个安业！”
安业是十年前的法军统帅，带着三四十人出城打黑旗军，结果在纸桥被黑旗军打死。
大计已定，刘永福设宴款待唐景嵩。唐景嵩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所以也十分高兴，计划一醉方休。酒菜摆好，刘永福面前却只摆一只黑乎乎的窝头，连筷子也未放。唐景嵩不解，还是前营管带黄守忠解释说：“唐大人有所不知，今天是刘爷母亲大人的忌辰。”
刘永福父母早亡，没有享一天福。刘永福到越南保胜，一切安定下来后，常常念及父母辛劳一生，却不曾享半天清福，心中以为莫大憾事，每到父母忌辰，他便只吃这种黑窝头，而且守着父母灵牌，彻夜不睡。
“唐大人不知，永福小时候，家境极为贫寒。母亲生下我来，就没有奶水，就是吃这种窝头，一半芋头面，一半米糠，嚼了喂我，一边喂，母亲大人一边哭，不为自己，只怪自己没有奶下，只为自己儿子命苦。如今我们都已为人父母，都体味到了爱子心切，每想至此，就知道母亲大人当时是怎样的难受，永福便欲加想念父母，唯有吃着竽头窝头，心里才好受些。”
唐景嵩感叹不已，说：“孝门里面寻忠臣，渊亭兄孝悌如此，景嵩没找错人。”端起酒杯说：“诸位兄弟，第一杯酒，让我们敬刘军门母亲大人的在天之灵。”
这顿酒，实在有些少见，主人拿竽头窝窝当酒肴，但一样喝得痛快豪爽，结果真是个个一醉方休。
唐景嵩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下人见他醒过来，侍侯他嗽了口，说：“刘爷说，唐大人醒了，就请到他的书屋去。”
下人带着唐景嵩进了第三进院子，把他带进西跨院。刘永福迎出门来说：“维公醒了？”
唐景嵩说：“渊亭兄真是海量，吃竽头竟然把我灌醉了。”
刘永福拱手说：“陪罪陪罪，哪里是海量，我们人多，一人一杯，卿公算算那是多少？”
两人携手进屋，说是书房，其实是间密室。刘永福铺开地图，给唐景嵩讲他攻打河内的计划。
法国人洋枪洋炮厉害，真是一对一对的对阵，这仗没有胜的可能。尤其如今法国人在河内城中，如果硬去攻城，更是以卵击石。所以，只能把李维业引出城来，在城外设伏歼敌。怎样把这位李维业引出城来呢？刘永福他们打算用激将法。给唐景嵩一讲，唐景嵩连连称妙。
三天后，黑旗军大张旗鼓，誓师出征，一直开进到河内城西北十余里的怀德城。刘永福把行辕设在这里，然后派兵攻打河内城。黑旗军没有攻城重炮，所谓攻城，只是抬着木梯，向城墙冲一冲，法军枪炮一响，就退回来。如此连攻三天。
李维业已经接到交趾支那总督的密信，已经有两千人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所以让他坚守勿出。所以，一任黑旗军在城外叫骂，总是不肯出战。骂阵不见效，行第二招，趁着夜色，刘永福派人把挑衅李维业的檄文贴满了河内四门。
檄文只是为了激怒李维业，所以怎么难听怎么说：“雄威大将军兼署三宣提督刘，为悬示决战事。照尔法匪，素称巨寇，为国所耻。每到人国，假称传道，实则蛊惑村愚，淫欲纵横；借名通商，实则阴谋土地。行则譬如禽兽，心则竟似虎狼。自抵越南，陷城戕官，占关夺税，恶不胜诛。以致民不聊生，国几穷窘，神民共怒，天地难容。本将军奉命讨贼，三军云集，枪炮如林，直讨尔鬼巢，扫清丑类。第国家之大事，不忍以河内而作战场，唯恐波及于商民，为此先行悬示。尔法匪既称本领，率乌合之众，与我虎旅之师在怀德府属旷野之地以作战场，两军相对，以决雌雄。倘尔畏惧不来，即宜自斩尔等统辖之首递来献纳，退还各处城池，本将军好生之德，留尔蚊虫。倘若迟疑不决，一旦兵临城下，寸草不留，祸福尤关，死生在即，尔等熟思之。切切特示。”
看了这份檄文，把李维业气得不轻，不过副司令韦医提醒他，这不过是刘永福的诡计，不要上当，耐心等待援军到来。
李维业依然不上当，刘永福便令人连夜进攻城外的教堂。法国自从第一次占领河内后，就在城外修了座教堂，又在教堂附近修了碉堡，驻兵一排以保护教堂。教堂外又筑了三道竹栅，作为辅助防守。刘永福派黄守忠等人率五百名勇兵，向教堂进攻。接连攻破了三道竹栅。法军全部撤到碉堡中，依托碉堡向外放枪，枪炮密集，黑旗军勉强冲到碉堡前，无奈碉堡木门厚重坚实，根本攻不破。最后，黑旗军放火焚掉教堂，天明前撤走。清点人数，死了十几人。而法国人，除了被打死两名士兵外，并无其他损失。
不过，这一下可把李维业激怒了。别人的劝说也听不进。他说：“刘匪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快枪很少，更无火炮，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安业被杀，实在是一大误会。这一帮无赖，根本不值我这一击。至于所下战书，也不过是中国人喜欢的吹牛。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到怀德能不能找到他。”
李维业亲自挂帅，率海军陆战队两个连及炮兵、勤杂人员等四百余人前往怀德。刘永福探知消息，命令右营管带杨著恩带兵三百，在纸桥桥头的野草丛中埋伏。吴凤典率左营埋伏在路左为奇兵，黄守忠率前营扼守大路迎敌为正兵，他率亲兵等营随后接应。刚刚设伏完毕，李维业已率部赶到对岸。他令炮兵作火力侦察，按照刘永福的吩咐，伏兵静伏不动。李维业又用望远镜细细观察后，也没有发现黑旗军的踪迹，因此命令部队过桥。副司令韦医带领骑兵走到桥中，黑旗军伏兵枪炮各施，韦医和几名骑兵应声落马，法军队伍混乱起来。李维业见势不妙，赶紧从后面到前面指挥反击，法军很快镇定下来，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部队，在狭小的桥面上竟然很快把黑旗军的火力压了下去。杨著恩指挥所部仓惶后退。李维业命令全军迅速过桥，在开阔地上列开阵式，枪炮轰鸣，黑旗军纷纷倒地。李维业指挥法军追击，追出一段，谁也没想到躺在地上的黑旗军纷纷跃身而起，原来他们多半未被击中，而是躺在地上装死。这时法军已经近前，黑旗军手里的大刀长矛派上了用场，双方混战在一起。激战中，杨著恩先是双股中弹倒下，不过仍坐在地上继续指挥作战，开枪射击敌兵。后来他的右腕又中弹骨折，不能开枪，咬紧牙关，改用左手开枪杀敌。李维业远远看到杨著恩倒在地上依然从容射击，非一般士兵可比，而且手指上戴有戒指，断定一定是名军官，因此指挥数名法兵向杨著恩齐射，杨著恩胸部中数弹而死。此时左路伏兵及刘永福等率军赶到，纷纷向法军射击。法军没料到黑旗军快枪也不少，大为慌乱，李维业再次走到阵前，想借此稳定士兵的情绪，不料被流弹击中头颅，当场毙命，上尉连长雅关企图以自己的身子蔽护李维业，也被击毙。法军统帅战死，士兵不敢再战，丢下伤兵纷纷后退。刘永福见黑旗军伤亡也很重，命令各军收队回德胜。
法军一气逃回河内城，紧闭四门不出。因为当天天热，口渴难忍，不少士兵从小河中灌了一肚子凉水解渴，结果水太凉，又兼以不洁，回城后数十人腹泄不止，死掉的又有六七人。
唐景嵩复又行礼，表示侯相的美意，一定当面讲给刘永福。告辞出门，觉得不虚此行，朝廷没有明确的态度，但两江总督左侯相有如此表态，自己到时也不至于只一厢情愿许空诺。
唐景嵩先是乘船到上海，然后去广东，带上他的一个远亲唐镜沅作帮手，唐镜沅现在广东做生意，从前曾经在越南做过生意，多次在刘永福黑旗军的防地购买山货，而且越南话也能应付。两人乘轮船到了越南国都顺化。他期望能够见到越南国王，听听越王的真实想法。但越王以唐景嵩没有朝廷的正式文命而拒绝接见，只派协办大学士阮文祥与他会谈。谈来谈去，谈了十来天，唐景嵩总算摸透越方犹豫心态，抗法吧，自知力量不迨。不抗吧，又心有不甘。对刘永福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知道他善战，法国人惧之，所以希望用他来牵制法国，但因为法国一再提出要求越方驱逐刘永福，与刘永福走得太近，又怕法国报复。要想说动越南当政者坚定抗法，唐景嵩自知不可能，所以不在顺化空耗时光，起程去见刘永福。
那时候，越南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中国按照《李宝协议》的约定，下令进入越南北圻的滇桂军队后撤，法国却迟迟没有动静。西历元旦后，法国政局有变，极力主张拓展殖民地的茹费里第二次出任法国总理，外交部长也由向来轻视中国的沙梅拉库担任。新任交趾支那总督干脆拿出了一个将越南北圻置入法国保护之下的计划，要求法国增兵四千人，在增援部队到来前，李维业要占领红河三角洲一带五六个据点，如果遭拒绝，就命令部队占领顺化，直到签约为止。
作为此次重大行动的先声，李维业指挥部队占领了北圻重镇南定。虽然越南朝廷并不知法国的整个计划，但从占领南定的这一行动中，已经感觉到巨大压力，所以请刘永福商议军事。但刘永福此时却有很多担忧，因为越南政府战和不定，急则用他，缓则远之。打仗他不怕，怕的就是越南这种墙头草的作派。如果法国真是大兵压境，那时候越南官方也许会立即转向，与法军一起来对付他。那时他何去何从？他曾经数次向边防清军及云贵总督至信，表示他愿回国效力，却杳无音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重走十五年前据山为寇的老路，可是走了十五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如何能够甘心？所以，这些天刘永福的心情彷徨而又矛盾。
就在这时，唐景嵩的信使唐镜沅突然到保胜来，带着唐景嵩的亲笔信，称是奉朝廷之命与他商议抗法大计。唐镜沅从前就认识，虽未深交，但也算得上朋友，由他来送信，有何可疑？他欣喜万分，立即写了回信，开出自己的履历及所有弁勇名册，派自己的得力部将吴凤典、杨著恩跟唐镜沅先去见唐景嵩，自己也将随后就去拜访。
唐景嵩此前还颇有担忧，因为从来没有朝廷命官到越南来见过刘永福，不知他会如何对待，若是被他羞辱，自己受辱事小，有辱国体事大，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也就化为泡影。没想到刘永福的信写的很恭谨诚恳，一切担忧完全打消。
数日后刘永福到达山西，到驿馆拜见唐景嵩，进门就跪下磕头，口称给星使请安。唐景嵩立即请他起来，口称“渊亭兄”。刘永福字渊亭。这一声称呼，竟令刘永福热泪盈眶。
扶刘永福起身的同时，唐景嵩仔细打量这位令法国人头疼的同胞，见他个头高瘦，双目炯炯，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他额头高，颧骨高，当天唐景嵩在日记中说“状若猿獐”。项雄多奇相。唐景嵩丝毫没有见笑的意思，相反，两人初次相见，竟是一见如故。稍作寒暄，唐景嵩即直入主题，问数十年在越南，越南君臣到底待足下如何？
刘永福在越南，虽然做到了三宣副提督，但终归不能获越南君臣的完全信任。有嫉妒其才能者，有视之为匪者，亲法的官员，则恨不得立即驱他出境。“越南官员中，只有兴化总督黄大人厚待永福，历次擢升，也是全靠黄大人。其余的人，实在不好说，嫉我恨我者都有。”
“渊亭兄，恕我直言，你少年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渊亭兄的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唐景嵩为刘永福可惜。
“维公所言极是。”唐景嵩字维卿，所以刘永福如此称呼，“永福少年无以为生，被逼无奈，实在走投无路。还请维公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要先问一问，渊亭兄是如何打算的？”
说到打算，刘永福不禁长叹一口气。到底作何打算，实在没有切实的打算。云南布政使唐烔，曾经写信给他，建议他固守保胜，不要妄动，法国人如来进攻，就跟他们打一仗，不胜，就退入云南。部将中则有人建议退到十州深山。越北十州地处深山，猛兽出没，聊为安身立命之地。
唐景嵩说：“以我看来，退到十州深山，实为下策。渊亭兄好不容易有今日中外瞩目的局面，而不能乘势有所为，再隐没于深山之中，实在可惜。渊亭兄乃大丈夫也，大丈夫应当堂堂正正，赫赫炎炎，雌伏十州一隅之地，无异于鼠窃之辈，堕前陨而败大名，就是苟全性命，渊亭兄可心甘吗？再者，请渊亭兄细想，既然保胜之地都不能保，那么十州就能保吗？”
刘永福也不能不垂头丧气，表示的确如此。“永福居越南十余年，虽然南官待我素薄，难有推心置腹之人，然据其地有年，食其禄有年，且越王予我官爵，实在不忍俏然隐匿。”
“所以，此为下策。”唐景嵩说，“至于唐藩台所说，请渊亭兄株守保胜，待法国人进攻时方可一战，不胜则卷旗入滇，此只能为中策。功名者，有功而有名，足下坐视国难，则无功无名，谁还重刘永福？事败而投中国，恐怕中国也未必接受吧。现在唐藩台答应庇护，将来能不能践诺不去说他，唐藩台总不能一辈在云南做官吧？他走后呢？又有谁来庇护？”
“是啊，永福真是进退两难。”
“不，渊亭兄只有进，没有退。这就是我为你谋的上策，不知渊亭兄可愿听我一言？”
刘永福眼睛一亮，急切的望着唐景嵩：“请维公指教。”
“我给你的上策，四个字：主动抗法！”唐景嵩做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今者，法兰西欺我中国，剪我藩属，神人共愤。中国不想因一隅而牵动天下，因而有意借域外豪杰卫我边疆。足下乃越官，若能提全师击河内，战，则声名崛起，粮饷军备必有助者；若能一战胜之，使法人知难而退，偃旗息鼓，则渊亭兄有存越南捍边疆之丰功伟勋！倘若不胜，而忠义人犹荣之，四海九州皆知有刘永福，谁肯不容？立名保身，无逾如此。念一身，念子孙，念越南，念中国，诸念并为一念，无外杀敌而已。杀敌乃有进路，不杀敌并无退路。所以，主动抗法，是上上之策！”
“维公言之有理，永福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永福如今势单力薄，即使小有胜利，如何能掣大厦之将倾？”
“可是，如果渊亭兄蜗居保胜，坐视法人吞噬越南，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而且法人已与渊亭兄势不两立，吞并了越南，岂有不攻保胜之理？所以，你不攻敌，敌早晚要攻你，你坐视法人吞并全越，已是有过，中越都难有立足之地。现在若能主动击敌，便有保越卫边之功勋，无论胜败，都是人人敬仰的义士、忠臣。总之，渊亭兄主动抗法，胜自然是胜，败亦是胜！而只求自保，败自不必说，待越南亡国后，被逼无奈再战，偶有小胜，亦不见好于中越，是虽胜犹败。何况现在，法国已经再次增兵，磨刀霍霍，一再逼迫越南驱逐渊亭兄，请想你就是不愿战，也无法避战吧？如今既然越南君臣都希望你能挺身抗法，正是天时地理人和。”
这么一说，刘永福不能不佩服，唐景嵩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说：“维公所言极是，待永福回去，与部将商议，尽早给维公回话。”
过了几天，刘永福那边没有回话，唐景嵩沉不住气了，让唐镜沅陪同，亲去保胜，回拜刘永福。刘永福在保胜经营十余年，成效不错，境内与别处相比，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一路之上，重要关口都有黑旗军设卡防守，一说是朝廷的使臣来见刘永福，无不恭敬有加。原来保胜并无城池，刘永福在此筑起二余里的小城，他的家和黑旗军总部就设在城内。城外建有五座炮楼。除在保胜设卡收税外，又在其下游保河、屯鹤、壮支和上游程舍、家喻等地设支关，对来往商旅收税，由云南而下的，除烟土照例不收税外，抽税商品以锡为大宗，由河内而上者，以盐为大宗，合计保胜关每年可抽税银五万两上下，这是黑旗军粮饷的主要来源。刘永福治军向来严格，所以保胜一带井然有序。
唐景嵩亲自到访的消息，已经由黑旗军士兵前往报告，所以刘永福一直迎出城来，大约是已经向人请教，拿唐景嵩当钦差，跪请圣安。唐景嵩的身份比较特殊，说不是钦差吧，但他的确是朝廷默许他前来；但要说是钦差吧，并无明确旨意，如果以钦差自居，传到京中，便有欺君之罪。好在黑旗军中，并无精通礼仪者，而且并无官员在场，所以他的担忧稍纵即使，趋前几步扶起刘永福，不说圣恭安，只说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实在想念渊亭兄，所以不请自来。
“维公来的好，我正要派人去。前些天听公一席谈，茅塞顿开，只是部将尚有疑虑，维公前来，正好可与我说服众弟兄。”
唐景嵩听刘永福此言，大有把球踢到他怀里的意思，心里不免焦虑，但并不形于颜色，只说：“渊亭在黑旗军中，一呼百应，何劳我多言。”
刘永福说：“请维公进城详谈。”两人携手进入保胜城。
刘永福的三宣提督府，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院墙高厚，形制如城。第一进乃是议公事的地方，正堂叫忠义堂，透着绿林气息。刘永福的手下大将都早到大堂等候，他一一向唐景嵩介绍。 “维公的道理，永福是明白了，但永福是粗人，跟弟兄们讲不清，今天维公到来，恳请维公向弟兄们讲讲清楚。”
刘永福的这帮手下，都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唐景嵩只好将上中下三策逐一给大家分析。其实，刘永福的部将跟随多年，只要刘永福决定的事情，他们向来都少有异议。只是刘永福觉得事关重大，特意让唐景嵩再把道理讲讲，并无推卸的意思在。因此，唐景嵩在讲的时候，众人已是频频点头。到了最后，他突然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去见左宗棠的事竟然给忘了。“前些天与刘军门相谈，一见如故，一高兴，竟然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可听说过左季高大帅吗？”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这些久在越南的中国人，并不清楚。所以唐景嵩又补充说：“就是在中国西北，打跑阿古柏，收复新疆的左侯相。”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左宗棠的名字在他们并不陌生。有一个姓林的广东商人，多年来一直走红河这条商路，从云南买了潽耳茶，顺红河南下，到河内，再从河内搭乘商船运到香港，除了香港人爱喝潽耳茶，另一大部分则运到台湾去。他穿棱于云南、河内、香港之间，消息非常灵通。有一阵，他总是说起西北来，说新疆被鞳子占了，要新疆人剃光顶、穿圆领衣服，不从就砍脑袋，就像满洲人刚入关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样。后来又常常说起左宗棠，刘永福还记得姓林的商人说起左宗棠的神情，常常是一拍大腿说：“呵，这个人是敢说敢做的人，圣旨也敢违，曾侯相也敢骂。他带着湖南子弟兵，要收回新疆。左宗棠真是了得，把新疆收回了，英国人也夸他，俄国人也怕他。”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已经两年没见到姓林的商人了，听说，他赚够了本，到上海炒地皮盖弄堂房子去了。
现在，大家又从唐景嵩的口里听说左宗棠，所以倍感亲切。
“莫非，维公认识左老大人？”
“岂止认识！”见大家听说左宗棠的名字如此神往，唐景嵩信心大增。“你们都知道，我到越南来是受了朝命，可是，你们并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要派人来。”
“对，那是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急于知道究竟。
“就是左侯相，向朝廷上了道奏折，盛赞刘军门，称刘军门为义士，说只要刘军门实心抗法，足寒法人之胆。恰巧我也毛遂自荐，希望来见刘军门，所以，朝廷这才派我来。”
“左大人真的知道我刘永福？”
“岂止知道。临行前我特意到金陵去了一趟－－现在左侯相，已经坐镇两江，他对我说，你见了刘永福，告诉他，好好打法国人，打出名堂，换顶子保升迁，本侯不遗余力。我告辞的时候，他还特意对我说：刘永福缺的不是勇气，是粮饷弹药。你告诉他，到时候无论朝廷如何，只要他肯打法国人，我拿出自己的养廉银，给刘永福去犒赏娃子们。”
唐景嵩正说的高兴，刘永福却突然放声大哭。这下把唐景嵩给吓了一跳，不知何故如此。前营管带黄守忠说：“大人，刘爷是心里高兴。您不知道，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左宗棠大人。”
刘永福此时也擦干了泪，说：“维公，让你见笑了。不要说左大人要把养廉银捐出来，只要他这句话，刘永福就是肝脑涂地，也死而无憾。”又泪眼汪汪望着他的部将们，问：“弟兄们，我刘永福决定豁出这颗人头也去打法国人，你们呢？”
“我们都无二话，刘爷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好！”刘永福一挥手说，“三天后祭旗出征，去消灭河内的李维业。他不是要歼灭我黑旗军吗？黑旗军要让他做第二个安业！”
“对，让他当第二个安业！”
安业是十年前的法军统帅，带着三四十人出城打黑旗军，结果在纸桥被黑旗军打死。
大计已定，刘永福设宴款待唐景嵩。唐景嵩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所以也十分高兴，计划一醉方休。酒菜摆好，刘永福面前却只摆一只黑乎乎的窝头，连筷子也未放。唐景嵩不解，还是前营管带黄守忠解释说：“唐大人有所不知，今天是刘爷母亲大人的忌辰。”
刘永福父母早亡，没有享一天福。刘永福到越南保胜，一切安定下来后，常常念及父母辛劳一生，却不曾享半天清福，心中以为莫大憾事，每到父母忌辰，他便只吃这种黑窝头，而且守着父母灵牌，彻夜不睡。
“唐大人不知，永福小时候，家境极为贫寒。母亲生下我来，就没有奶水，就是吃这种窝头，一半芋头面，一半米糠，嚼了喂我，一边喂，母亲大人一边哭，不为自己，只怪自己没有奶下，只为自己儿子命苦。如今我们都已为人父母，都体味到了爱子心切，每想至此，就知道母亲大人当时是怎样的难受，永福便欲加想念父母，唯有吃着竽头窝头，心里才好受些。”
唐景嵩感叹不已，说：“孝门里面寻忠臣，渊亭兄孝悌如此，景嵩没找错人。”端起酒杯说：“诸位兄弟，第一杯酒，让我们敬刘军门母亲大人的在天之灵。”
这顿酒，实在有些少见，主人拿竽头窝窝当酒肴，但一样喝得痛快豪爽，结果真是个个一醉方休。
唐景嵩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下人见他醒过来，侍侯他嗽了口，说：“刘爷说，唐大人醒了，就请到他的书屋去。”
下人带着唐景嵩进了第三进院子，把他带进西跨院。刘永福迎出门来说：“维公醒了？”
唐景嵩说：“渊亭兄真是海量，吃竽头竟然把我灌醉了。”
刘永福拱手说：“陪罪陪罪，哪里是海量，我们人多，一人一杯，卿公算算那是多少？”
两人携手进屋，说是书房，其实是间密室。刘永福铺开地图，给唐景嵩讲他攻打河内的计划。
法国人洋枪洋炮厉害，真是一对一对的对阵，这仗没有胜的可能。尤其如今法国人在河内城中，如果硬去攻城，更是以卵击石。所以，只能把李维业引出城来，在城外设伏歼敌。怎样把这位李维业引出城来呢？刘永福他们打算用激将法。给唐景嵩一讲，唐景嵩连连称妙。
三天后，黑旗军大张旗鼓，誓师出征，一直开进到河内城西北十余里的怀德城。刘永福把行辕设在这里，然后派兵攻打河内城。黑旗军没有攻城重炮，所谓攻城，只是抬着木梯，向城墙冲一冲，法军枪炮一响，就退回来。如此连攻三天。
李维业已经接到交趾支那总督的密信，已经有两千人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所以让他坚守勿出。所以，一任黑旗军在城外叫骂，总是不肯出战。骂阵不见效，行第二招，趁着夜色，刘永福派人把挑衅李维业的檄文贴满了河内四门。
檄文只是为了激怒李维业，所以怎么难听怎么说：“雄威大将军兼署三宣提督刘，为悬示决战事。照尔法匪，素称巨寇，为国所耻。每到人国，假称传道，实则蛊惑村愚，淫欲纵横；借名通商，实则阴谋土地。行则譬如禽兽，心则竟似虎狼。自抵越南，陷城戕官，占关夺税，恶不胜诛。以致民不聊生，国几穷窘，神民共怒，天地难容。本将军奉命讨贼，三军云集，枪炮如林，直讨尔鬼巢，扫清丑类。第国家之大事，不忍以河内而作战场，唯恐波及于商民，为此先行悬示。尔法匪既称本领，率乌合之众，与我虎旅之师在怀德府属旷野之地以作战场，两军相对，以决雌雄。倘尔畏惧不来，即宜自斩尔等统辖之首递来献纳，退还各处城池，本将军好生之德，留尔蚊虫。倘若迟疑不决，一旦兵临城下，寸草不留，祸福尤关，死生在即，尔等熟思之。切切特示。”
看了这份檄文，把李维业气得不轻，不过副司令韦医提醒他，这不过是刘永福的诡计，不要上当，耐心等待援军到来。
李维业依然不上当，刘永福便令人连夜进攻城外的教堂。法国自从第一次占领河内后，就在城外修了座教堂，又在教堂附近修了碉堡，驻兵一排以保护教堂。教堂外又筑了三道竹栅，作为辅助防守。刘永福派黄守忠等人率五百名勇兵，向教堂进攻。接连攻破了三道竹栅。法军全部撤到碉堡中，依托碉堡向外放枪，枪炮密集，黑旗军勉强冲到碉堡前，无奈碉堡木门厚重坚实，根本攻不破。最后，黑旗军放火焚掉教堂，天明前撤走。清点人数，死了十几人。而法国人，除了被打死两名士兵外，并无其他损失。
不过，这一下可把李维业激怒了。别人的劝说也听不进。他说：“刘匪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快枪很少，更无火炮，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安业被杀，实在是一大误会。这一帮无赖，根本不值我这一击。至于所下战书，也不过是中国人喜欢的吹牛。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到怀德能不能找到他。”
李维业亲自挂帅，率海军陆战队两个连及炮兵、勤杂人员等四百余人前往怀德。刘永福探知消息，命令右营管带杨著恩带兵三百，在纸桥桥头的野草丛中埋伏。吴凤典率左营埋伏在路左为奇兵，黄守忠率前营扼守大路迎敌为正兵，他率亲兵等营随后接应。刚刚设伏完毕，李维业已率部赶到对岸。他令炮兵作火力侦察，按照刘永福的吩咐，伏兵静伏不动。李维业又用望远镜细细观察后，也没有发现黑旗军的踪迹，因此命令部队过桥。副司令韦医带领骑兵走到桥中，黑旗军伏兵枪炮各施，韦医和几名骑兵应声落马，法军队伍混乱起来。李维业见势不妙，赶紧从后面到前面指挥反击，法军很快镇定下来，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部队，在狭小的桥面上竟然很快把黑旗军的火力压了下去。杨著恩指挥所部仓惶后退。李维业命令全军迅速过桥，在开阔地上列开阵式，枪炮轰鸣，黑旗军纷纷倒地。李维业指挥法军追击，追出一段，谁也没想到躺在地上的黑旗军纷纷跃身而起，原来他们多半未被击中，而是躺在地上装死。这时法军已经近前，黑旗军手里的大刀长矛派上了用场，双方混战在一起。激战中，杨著恩先是双股中弹倒下，不过仍坐在地上继续指挥作战，开枪射击敌兵。后来他的右腕又中弹骨折，不能开枪，咬紧牙关，改用左手开枪杀敌。李维业远远看到杨著恩倒在地上依然从容射击，非一般士兵可比，而且手指上戴有戒指，断定一定是名军官，因此指挥数名法兵向杨著恩齐射，杨著恩胸部中数弹而死。此时左路伏兵及刘永福等率军赶到，纷纷向法军射击。法军没料到黑旗军快枪也不少，大为慌乱，李维业再次走到阵前，想借此稳定士兵的情绪，不料被流弹击中头颅，当场毙命，上尉连长雅关企图以自己的身子蔽护李维业，也被击毙。法军统帅战死，士兵不敢再战，丢下伤兵纷纷后退。刘永福见黑旗军伤亡也很重，命令各军收队回德胜。
法军一气逃回河内城，紧闭四门不出。因为当天天热，口渴难忍，不少士兵从小河中灌了一肚子凉水解渴，结果水太凉，又兼以不洁，回城后数十人腹泄不止，死掉的又有六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