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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 第三十六章 总督两江上

    左宗棠于十月二十日出都,十一月十五日到了长沙。刚从河南按察使调任湖南巡抚的涂宗瀚,此前已经派出官船迎到洞庭湖湘鄂交界,现在又率长沙文武官员到码头迎接。船一靠码头,巡抚就登船去拜访。涂巡抚要行大礼,被左宗棠拦住了,玩笑说:“如今你是父母官,一切都要你来照应,哪敢再让你行大礼。”涂巡抚恭维说大帅家教端正,左府上下都堪为长沙表率。左宗棠说你也不必客气,他们有做的不好的,你就代我教训,我绝不干涉。巡抚连说不敢。然后又报告登岸后的行止,本日当然是巡抚衙门相请,此后是藩臬二司,然后是首府首县,七八天内,行程已经全部排满。

    左宗棠说:“一切听凭你的安排。不过今天我先要拜访一个人,我的亲家,郭筱仙老兄。从明天开始,我再拜访各位。”

    左宗棠与郭嵩焘的纠葛,官场无人不知。只是年长日久,详情已经无人计较,现在左宗棠封侯拜相,到长沙第一个先访郭嵩焘,涂巡抚只有由衷的钦佩。左宗棠的随从已经下船摆好仪仗,他这才在涂巡抚和金老大的搀扶下走下船来,码头真是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上些年纪的还都记得左侯相在湖南巡抚衙门当师父的种种掌故,说来妙趣横生,后生们无不引颈倾听,对这位侯相则更是敬若神明。

    在京城里,天子脚下,官员们都没仪仗,可是放到外任那就不同了。在京城当个七品的主事,雇一匹脚力也要自掏要包,可是外任七品知县,也有蓝呢轿子可坐,还有一帮差役帮场面,何等热闹!左宗棠是封侯拜相,实缺总督,已是官中极品,其仪仗更是规模宠大,好不威风,街道但凡稍短,一条街道都摆不下。左宗棠摆的是所谓“八座之仪”:前面是小红亭作前导,跟着是避雨用的红伞、障日用的绿扇,然后是鸣锣者四人,鸣锣的声音也是依品级来的,左宗棠已是官中极品,鸣十三声,意谓:“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接下来就是“肃静”“回避”木牌各二,衔牌七块,分别是“壬辰举人”“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一等轻车都尉”“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衔牌后是八对执事,手中所持为金瓜、钺斧、朝天蹬等武器,再次为红黑帽皂役各四人,而后是顶马三骑,提香炉者四人,后面才是左宗棠本人的绿围红幛呢八抬大轿,四个抬之,左右又有蓝翎、花翎官员四人扶轿,轿后是戈什哈二人和跟马二骑,再后是亲军护卫,四十余人,都配大刀洋枪,身穿云头镶宽边的背心,背心前后中心白圆上写一个大“勇”字,又有“总督部院”4个小字。这一支宠大的仪仗,浩浩荡荡开到长沙城里郭嵩焘的宅前。

    金老大亲自把左宗棠的名帖送交给门政,没想到门政一会儿出来说:“我们家老爷不便见客,侯相请回吧。”

    金老大是跋扈惯了的人,哪吃过这种闭门羹,当下就要发作,左宗棠却是罕见的大度,说:“你们不要无礼,请你再回一声,就说左某登门认错来了。”

    门政一会儿又出来说:“我们家老爷说,与侯相素无交往,何错可认?侯相还是请回吧。”

    门政说罢,吱呀呀把门关上了。

    长沙满城文武陪着左宗棠被关在门外。

    左宗棠叹息说:“筱仙的气十几年了还没消呢。”

    左宗棠说的不错,郭嵩焘的气的确没消,而且根本没有待客的心境。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幕中险些被咸丰帝下旨问斩,亏得郭嵩焘在京中运作请肃顺等人帮忙,这才化险为夷,可以说有大恩于左宗棠。可是左宗棠督师广东,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安插自己的部属,肆口诋毁郭嵩焘,结果郭嵩焘去职,广东巡抚由左宗棠部将蒋溢澧署理。郭嵩焘受此挫折,心灰意冷,回到长沙,主讲长沙书院八年。后来还是在李鸿章的举荐下,他被总理衙门派为英法大使。这是大清首任驻外大使,亘古未有,在当时是个讨人骂的差使。因为大清是天朝上国,向来是万夷来朝,哪有卑躬屈膝到洋人国家去的道理?结果湖南人都以此为耻,在长沙参加乡试的士子甚至商议要毁了郭家的祖坟。京中翰林们则有一副对联赠给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他是在一片骂声中从上海乘轮船去伦敦的。

    在国内挨骂,到了国外也不清静。问题出在副使上。副使刘锡鸿,原本是广东一个鱼贩的儿子,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时与他相识,那时刘锡鸿还是个候补知县,亏了郭嵩焘的举荐,才放了他的实缺。谁料这个刘锡鸿是个极为刻薄的人,这次被授为副使后,主要精力就是事事掣肘,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最后朝廷只好另派大使,把两人同时撤回。

    “总是碰上忘恩负义之人!未知前生积何冤孽,得此种种惨报!”郭嵩焘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十几年前的左宗棠,现在的刘锡鸿,都让他伤透了心。他发誓从此断绝宦途,以求苟全。回国后他以养病为由不肯入京受职,回到长沙寓居。长沙人也不欢迎他,刚到长沙的时候,当地士绅联名写信给郭嵩焘,劝阻他不要到长沙来。郭嵩焘的名字写进“勾通洋人”的名单中,帖满长沙街头。就是他回一次湘阴县城,也被传说为与洋人约好去会面。其景况真是尴尬凄凉之极。

    左宗棠出都的消息在《申报》刊出,他算着日期,左宗棠也该在这些天到长沙。他不愿看左宗棠那副得意跋扈嘴脸,所以命令家人,这些天关门闭户,概不出门。没料到左宗棠一到长沙,就到他府上来,而且口口声声是认错。假如郭嵩焘是圆滑世故之人,在如此艰难境地,有如此显赫的侯相登门,早该开门启户,洒扫庭院,虚席以待。或者侯相即使不来,也早腆着脸去请去求。但这不是郭嵩焘的性情,这会儿他的书生脾气又发了,吩咐家人,坚决不见左宗棠。

    郭嵩焘的女儿嫁给了左宗棠的侄子,两家本是儿女亲家。郭嵩焘的妾便劝他,人家如此诚心,还是见见吧,不然女儿在那边难做人。长沙的首府首县也都进来了,劝说郭嵩焘,全省文武大员都陪侯相站在街上,你与侯相有意见,与湖南官员可没什么仇冤,何必让大家都难堪?言下之意,你毕竟还是湖南人,你难道要得罪全省的官员吗?话说到这份上,郭嵩焘再倔,也无法坚持,所以就默许了。

    左宗棠进了院子,一路拱手:“筱仙老弟,老哥哥看你来了。”到了阶下,金老大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张红毡,左宗棠跪了下去,说:“当年宗棠荒堂无状,今日特来请罪。”

    郭嵩焘连忙跪下去,说:“侯相何错之有,岂敢,岂敢。”

    宾主携手进屋,左宗棠吩咐,湖南官员都回去吧,他要与老亲家开怀畅饮,推心长谈。左宗棠胃口好,话也多,所谓开怀畅饮推心长谈,不过是他在大吃大谈,郭嵩焘无多少话可说,因为左宗棠除了大谈他的西征功绩,就是大骂曾国藩、李鸿章,外加一个宝佩衡,三个被骂的人有两个是郭嵩焘敬重的,至于西征功绩,更是无从置喙。后来左宗棠又骂起沈葆祯,说他是忘恩负义。左宗棠边吃边骂,郭嵩焘心里却在冷笑:骂别人忘恩负义,也不想想你当年所做所为!

    但左宗棠就是不详谈当年的来龙去脉。这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告辞时已经是夕阳落山的时候。第二天左宗棠设宴相请,只要郭嵩焘赴宴,无论两人心结解不解开,外人都会知道两家已经和好如初了。这是左宗棠的如意算盘。但郭嵩焘说什么也不肯赴宴,左宗棠打发儿子孝同去请,又搬出郭崑焘来劝,都无结果。左宗棠总算遇上了一个比他还倔的。不过左宗棠并无多少尴尬,请客宴改成家宴,儿子女儿女婿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他说:“你们郭世叔不来,那也好,从今往后,我不欠他了,是郭筱仙欠我人情了。”席间他依然谈笑风声,对大女婿陶桄说:“湖南出了三个两江名总督,一个就是你家老太爷,一个是曾文正,一个是我。可是他们的命都没我好。“

    大家都等着听听左宗棠的命好在哪里,只听他说:“陶文毅没有封侯,曾文正没有活着回湖南。”

    原来是这样一说。

    “不过,有一样我不如他们,你们说是什么?”

    大家都答不出,他捋着胡须说:“我的胡子没有他们的长!”说罢呵呵直乐。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孙子外孙们胆子都大了围着他问这问那,好不热闹。

    章怡也很快融入这个家庭中。她对张夫人非常敬重,张夫人效仿周夫人,为人宽容,所以两人姐妹相称,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章怡虽然年轻,但毕竟是长辈,何况左宗棠也多有依赖,所以孩子们也都对她尊重有加。左宗棠在长沙呆了七天,几乎天天要赴宴,要回拜。他的脾气,喜欢热闹、排场,而且体制所在,出门必出仪仗,出则必是万人空巷。长沙街道不宽,有时候要衙役喝斥才能畅通,他让金老大传话,不要为难乡亲,他又吩咐戈什哈打起轿帘:“姑娘们是要瞻侯相风采,那就打起帘来,让大家看着便当。”

    然后又到湘阴扫墓,在周夫人下脚,有一个规模小得多的墓,墓碑上刻的是巾帼英雄王雪莲,孤零零一行字,没有落款,亦没有立碑人。雪莲是王德榜的妹子,当年左宗棠还在湖南巡抚幕,到永州去暗访总兵焚谢的劣迹,恰巧住在王德榜老父开的小店里,没想到雪莲暗自倾心,但左宗棠不肯纳妾,后来雪莲女扮男妆,混到王德榜的亲兵营中,一直追随左宗棠。后来在杭州,听王的女儿暗杀左宗棠时,雪莲为他挡了一枪,不治而亡。左宗棠才知道自己辜负了雪莲的一番真情,所以让王德榜把他葬到自己的墓地,完全是以如夫人的身份。眨眼间已经十余年了,这十余年间,定陕甘,收新疆,苦心经营西北,为粮饷伤透脑筋,想到雪莲的时候实在太少。人家一腔真情,竟然换不来左宗棠的一点思念,所以他倍感惭愧,叮嘱儿子们不要忘了雪莲的祭辰。“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委屈了他,死了不能再让他受太多委屈。”到柳庄、梓木洞旧宅看了一圈,在柳庄想起当年施粥施药情形,不免想念周夫人,不禁潸然泪下。

    回到长沙小住两日,十二月十四日,就携张、章两位夫人到江宁赴两江总督之任。到了江宁,已是正月三十。刘坤一已经起程赴京,两江总督关防、钦差南洋通商大臣关防、两淮盐政印信,以及王命旗牌都交待由江宁知府封存交给左宗棠。大清例,每年腊月二十二或二十三封印,要到正月二十二或二十三才开印,封印期间几乎不动公文。但左宗棠一安顿下来,就有公事要吩咐。那就只有打发人去传话相请。

    林则徐、陶澎都是名臣,都当过两江总督,左宗棠极为敬重。两人在两江任上,都集中力量办三件大事,一是水利,二是盐务,三是海防。左宗棠也打算办好这三件大事,而且决定元宵节一过,就要去巡视淮、运。要兴水利当然要花钱,自然要请藩台过来商量。江苏巡抚驻苏州,江苏与他省不同处,藩台衙门有两个,一个随巡抚驻苏州,一个却是与总督同城,驻江宁,称江宁藩台。署理江宁藩台的是满人升善,自视身份贵重,极看重礼仪。左宗棠打发前来相请的人就是他的护卫首领金老大。金老大被左宗棠呼来唤去,形如仆役,但出府办事,却是大模大样。升善敬他是左宗棠身边的人,因此特别客气,可是金老大却是毫不客气,敬茶则喝茶,请升炕就升炕,盘腿而座,高嗓说话,一切都坦然受之。升善心里不满,却又不好发作,等他炸手舞掌说够了,才问前来有何公干,金老大说:“你不说我倒把正事忘了,大帅请你过府说话。”

    原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升善到两江总督府--也就是当年的天王府,和左宗棠谈完公事,心有不甘,便把金老大传话的情形禀告左宗棠。左宗棠立即明白升善的意思,说:“我这几个随从,都是行伍出身,不知礼为何物,我替你出口气。”把金老大叫来,厉声说:“你们这些王八蛋,仗着跟我立过战功,就不知天高地厚,出门后更是无法无天,眼里可还有朝廷礼制?江宁藩台乃是天下第一藩台,论官是二品大员,论经手的银子,比你们见过的土块还多,还不给藩台见礼道歉?”金老大早被左宗棠骂惯了的,不急不恼不辩解,果然规规矩矩行礼道歉。临出门时,左宗棠又嘱咐:“出去后别走远了,等着藩台大人出门时站班。”弄得升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升善自觉面子大,出门时昂首挺胸。到了仪门,这才发现站班的全是武职大员,有七八人之多,个个顶戴袍服,翎顶辉煌,其中三人补子上绣的是麒麟,那是一品武职提督的服色,另四人绣的全是狮子,乃是武职二品总兵的服色。另一个正是金老大,穿的是黄马褂,看不出是绣狮还是绣麒麟,但顶子是红的,至少也是二品,虽说本朝重文轻武,武职不及文职贵重,但毕竟国家体制攸关,并无明文说文重武轻,所以他这个从二品的布政使,不能不拱手见礼,左拱右拱,十分狼狈。等他出了门,才发现脊背已经湿透。原来听说左宗棠的仆从跋扈,原来个个都是大员,能不跋扈吗?

    这件事情让他大为懊恼,左宗棠对喜欢的人能说的花一样,对不喜欢的人一个折子就参下来。他刚到两江,自己就闹这样一场,如果金老大他们在侯相耳边饶舌,自已少不得吃哑巴亏。他的师爷说,烦恼也没用,好在绍兴师爷天下是一家,早成传统,侯相幕中也许有绍兴的同行,且打听一下再做打算。

    升善的师爷一打探,果然找到了一个同乡。绍兴师爷天下闻名,以至成了师爷的代称,更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之所以如此,就是他们互相推荐,互为懊援,以至绍兴师爷广布天下衙门。左宗棠幕中的这位师爷是在陕甘时就投奔过去的,可惜不久左宗棠就内召回京,他也就回了原籍。听到左宗棠外放两江后又投奔过来的,虽然才到不几天,但对左宗棠的脾气却很是了解。这是绍兴师爷的长项,与幕主交往之前就多方搜罗,研究幕主的性情嗜好,到幕后不出几个月就能把幕主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升善的师爷以接风为名,请他到淮河边的花船上喝酒,两人很快就成了兄弟。他说:“这件事,其实不难。”

    按他的说法,金老大等人都是有些江湖气的好汉,你尊重他,让他高兴了,就是拍胸脯两胁插刀的兄弟,凡事开口能帮的忙肯定要帮。侯相对他们的话,比对师爷的话有时还要当真。因为觉得他们是粗人,不会耍手腕。所以侯相有个习惯,时不时会踱到金老大这些人的住处,听听他们说什么。在兰州的时候,兰州首县很巴结金老大,不过是多请他吃了几碗牛肉拉面,晚上和那帮护军们谈起,金老大就赞不绝口,说他关心老百姓,我看是个好官。这话被左宗棠听到了,不久首县就升了兰州同知。

    “所以,你们家大人只要给金老大个面子,不但不会给你坏事,说不准你们家老爷因祸得福。”

    “那么,老兄,我倒要请教,怎样才能算是给金爷天大的面子?”

    “这简单的很,由你们老爷出面,请金爷一餐饭--场面不必比今天好,临走的时候给金爷放上几坛花雕就够了。”

    “这样是否太寒酸了?是否要破费些银子?”

    “不必,那样反会弄巧成拙。当然,你不妨向你们家老爷袋子里掏些银子,不然事情简单的他都有些不信。”

    “好,到时候自有老兄的一分人情--我们家老爷,还有事情向老兄请教,侯相坐镇江宁,他这藩台少不得给侯相当差,在侯相面前走动,最忌讳的是哪样?”

    “最忌讳的就是驳侯相的面子。侯相办事,向来是喜欢大气,总要拿一个长远的规划出来,往往一算帐就把人吓坏。但侯相有一条,向来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办起事来的时候还是脚踏实地的。所以,告诉你们老爷,侯相有什么大到吓人的想法,不要被吓倒,先要赞同,后来一点点让侯相知道难处,侯相自然不会老虎吃天。”

    事情十分顺利,百把两银子--当然多半入了师爷腰包--外加一餐饭四坛花雕,就把金老大哄得称兄道弟,升善十分满意,特意要赏师爷十两银子,师爷坚拒不纳:“为幕主办差,是我们的职份,如何能要赏钱?这个规矩我不能破,也不敢破。”升善从此对这位师爷亦是另眼相看。

    过了元宵节,左宗棠果然就率一帮人离开江宁,去巡察淮、运。淮河发源于豫南桐柏县桐柏山太白顶(又称大复峰),自西向东出豫南进皖北,原本从苏北有自己的入海道,可是在北宋年间,黄河决口,夺淮入海,淮河的入海道因为旧黄河泥沙淤塞而不复存在,这样七拐八拐,水流不畅,洪水一发,浸漫良田村庄,是江南的最大的水患。左宗棠未到任的时候,已经打算好,要治淮河兴水利。

    左宗棠正月十六日从江宁乘轮船招商局派来的轮船顺流而下,到镇江阅兵后,二月初一日到扬州。扬州位居运河与长江交汇处,是盐商荟集之地,自古繁华冠东南,更是南北通衢要道。当年左宗棠会试归来过扬州,饥肠辘辘,口袋里钱又不多,只买得起一碗鸡汤面充饥。那碗面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要一谈起来嘴里好像还有那美妙无比的香味。所以在瓜州阅兵后,他又讲了自己在扬州吃面的故事,他说:“娃子们,你们驻守瓜州,离扬州不过一步之遥,你们却未必吃过这么香的面条。今天,本侯相就赏你们一人两碗。你们不要不知珍惜,本侯当年才喝了一碗呢。喝了一碗就封侯拜相,你们喝两碗,那将来是多大的前程!”瓜州驻军四营两千余人,扬州城内的数家面馆奉命忙了半天,一齐送到军营来,整个军营里全是唏哩哩喝面条的声音,场面好不壮观,左宗棠也混到兵勇中间,喝了两碗,乐得呵呵直笑。瓜州的兵勇很受感动,说怪不得侯相打胜仗,跟着他当兵,哪有不赴死的?

    他又经高邮察看南运河工程,而后向东北方向,循黄河故道,一至勘察至云梯关,折回后到清江浦察看,随后沿中运河,历顺清河、张福口、运口等处,视察礼河正坝,十天后于二月二十五日回到南京,历时一个多月。回到南京亦不休息,晚上他要宴客。菜肴上来后,他并不请大家吃,他说:“两江之要务,无过于水利、海防和盐务,而水利之中,治理淮河为最根本。而淮河之所以为害,根子在黄河夺淮入海,所以治本之策,在于恢复淮河入海之道。”这话自然不错,大家无不纷纷点头。左宗棠颇为得意:“所以,我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可保两江永无淮患。那就是疏浚黄河故道,引淮由此东趋过云梯关入海。”

    此话一出,安徽、江苏巡抚及两省布政使等人,无不目瞪口呆。左宗棠侃侃而谈,听到下面没有动静,瞪着眼睛问:“怎么?你们认为此项计划不可行?”

    江宁布政使升善首先回话:“侯相计划乃是治淮患之根本,如何不可行?愚公尚可移山,我两江官民有侯相率领,何事不成?”

    升善的回答,令左宗棠大为满意,他拍着大腿说:“说的是。事在人为,只要不惜费,不惜劳,天下便无不可为之事。”由此他便说到西北种树,一说就是半个时辰。

    吃完饭走出总督府,就在门外,众人一齐责备升善,疏浚黄河故道,那是多大的工程?两江还不要为此拖垮?此时应该向侯相直陈,不应该顺风打旗,看以后的差使怎么当!升善见犯了众怒,惶恐不安,所以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他在两江就呆不下去了。所以他拉住江苏巡抚卫荣光的衣袖说:“诸位大人不要急着走,听我把话说完。诸位借一步说话。”向东走几步,为的是避开总督府的门上护军。他说:“诸位大人可知道侯相的脾气?侯相做事,向来是别人说不,他偏要做去。如果大家当时齐声反对,疏浚黄河故道这件事,侯相非做不可。所以我只好顺风打旗,把这话题尽快避开,等以后慢慢打算。”

    “慢慢打算是如何打算?如今侯相听了你的话,怕是铁了心了。”

    升善见大家并不体谅他的苦心,说:“要说急,我比诸位都急。这事我来想办法,想不成,大不了撤我的差。”

    大家见他大包大揽,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卫荣光说:“侯相骂人是出了名的,没想到会骂这么久。他又何必当着我们的面骂。”无论曾国藩还是李鸿章、沈葆祯,都曾经任过两江,曾国藩是两任,门生故旧多,又深得尊重,李鸿章虽然只是署理不足一年,但其安插私人却并不比曾国藩少,沈葆祯民声也不错,所以在两江骂这三个人,实在不能令大家悦服。各人忧心忡忡,心事重重,上轿而去。

    升善不过是急切之间赌气说出的话,至于拿什么办法让左宗棠回头,实在无处可想。回到衙门,辗转反侧,一夜不曾睡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眼圈发黑,两眼红肿,甚是吓人。

    “老爷这是怎么了?”他的绍兴师爷问。

    “嗐,一言难尽。”

    升善把昨晚的来龙去脉向绍兴师爷说了,师爷说:“还是那句话,老爷不必烦恼,烦也无用。俗话说兵来将当,水来土屯。大家都认为做不的,未必侯相就认为做的。待我慢慢给东翁想办法,定不会让东翁太过为难。”

    师爷慢慢想办法的时候,彭玉麟到两江总督府来见左宗棠了。他是为参刘坤一的事情来的。左宗棠只顾水利,把这件大事给忘了。但他不能承认自己忘了,他说:“这是件大事,我已经着人暗暗调查,尚无结果。”

    “这事不必再查。”彭玉麟也是痛快脾气,“刘砚庄吸鸦片、宠姬妾的毛病两江无人不知。但江防炮台的板子却不能打在他的屁股上。”当初彭玉麟参刘坤一,其中一条是“于公事不能尽心,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雾眯目,甚或塌毁。”这一条也是彭玉麟最为愤恨的。但经过他仔细查访,这件事情与刘坤一无关,全是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的毛病。

    “赵继元是同治三年进士,本是正途出身,翰林院散馆后,又闹了个大花样,捐了江苏的道员。到江苏委到了两江军需总局的坐办,把持总局,任用私人,历任总督都为其所轻。刘砚庄更是被其鄙视,甚至刘砚庄的扎子在他那里都不管用。”彭玉麟如是说。

    “是吗?竟有这样的坐办?刘砚庄也太无用,要是我,对这样的人早让他滚蛋。”左宗棠一拍桌子说,“如果我让他向东,他偏要向西,我就请王命旗牌先斩后奏。对这种人,不杀何以立威!”

    彭玉麟说:“不怪刘砚庄软弱,关键这个赵继元根子太硬。他是李合肥的大舅子,合肥的如夫人,就是赵某人的小妹!”李合肥就是李鸿章,他是安徽合肥人。“合肥署理两江的时候就把他安插了进来,十五六年了无人敢动。”

    “啊,是李二的大舅子,那更该杀。”

    彭玉麟说:“世人都知道你和合肥不对付,所以话由我来说更方便。我的折子已经写好,先拜发了,你调查清楚了,再发过去不迟。吸鸦片、宠姬妾,不是大毛病,我气的是炮台不修,偏偏炮台又怪不得刘砚庄,所以有些对他不住,我的折子不能再拖。”

    左宗棠说:“你查清楚了,那我还查什么?我看看你的折子,到时候我们两个人说的八九不离十,这个赵某人非滚蛋不成。”彭玉麟是要上密折,密折当然不宜示人,所以左宗棠又加一句:“如果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彭玉麟说:“这有什么,我是以实情入奏,光明磊落。”

    左宗棠看了彭玉麟的折子,说:“好,好,果然痛快。”

    左宗棠的脾气,是等不得的,彭玉麟的折子拜了没两天,他的折子也拜发了。本来两人的折子是一前一后隔日进京,但恰巧慈禧不舒服,所以李连英吩咐,不是特别紧要的军情折子,这两天暂不要进。所以过了两天李连英吩咐进折子时,彭、左的折子同时进上。慈禧先看彭玉麟的折子,除了为刘坤一开脱,矛头主要指向赵继元:“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刘坤一接两江督篆,为免掣肘,曾札调赵继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臣力争,仍要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自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经费为口实,惑众听而阻群言,其意以为夷务有事,不过终归于和,江防海防,不过粉饰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实际。其实妄费甚多,当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为局员熟手军需,营务归其把持。将来海疆无事,则防务徒属虚文,一旦有事,急切难需,必至贻误大计。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时,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

    慈禧看罢彭玉麟的折子,大为震惊。李鸿章的影响直达两江,她是早就知道,但没想到他的私人竟然到了与总督分庭抗礼的程度。现在北洋事权重于南洋,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直隶开平及金州、徐州等煤矿,实际都是北洋大臣一手扶持起来,北洋水师自不必说,也是操在李鸿章手中,可以想见,这些地方无不渗透着他的私人,如此下去,总有一天要尾大不掉。她接着看了左宗棠的折子,左宗棠所说基本与彭玉麟一致,但在用语上却更加严厉,尤其说到炮台塌毁不堪一节,左宗棠更是发挥说:“西洋各国本有轻我之意,今见我武备之不修,轻侮之心必重,遇事则肆意挑恤,不拒则有失国体,拒则难免起兵端,臣担心将国无宁日。”这话让慈禧心惊肉跳,因为现在法兰西就正在越南闹得厉害,其意正在我西南边陲。左宗棠的话的确不假,如果沿江沿海都是这样玩忽懈怠,洋人之耳目又无所不至,探知我实情,定然毫无所惧!这么一想,更加愤怒,也不再交军机处议论,直接提朱笔在左宗棠的折子上批道:“赵继元如此卑劣狂妄,著即革职。”

    慈禧阅折,大都是拿指甲在折子上划出记号,军机章京们根据这些记号用朱笔批“知道了”“著勿庸议”“照准”等,比较重要而又暂时拿不定主意需要交军机们议奏的,就折起一页来。像这样直接亲自捉笔批的并不多。慈禧如此,也有向军机们表示乾纲独断的意思,因为恭王依重李鸿章,与李鸿章声息相通,这样同时就向军机大臣和李鸿章发出警告:你们不要太不像话了,要革要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策动彭玉麟弹劾刘坤一的事情李鸿章真是悔断了肠子。他的如意算盘是挤走刘坤一,让川督丁宝祯出任两江,而他的大哥则去坐镇四川。没想到反给左宗棠拣了漏,让他出镇两江,这实在是糟透了,刘坤一在两江,只是不太配合,左宗棠去了,不是配不配合的问题,从此怕要与北洋对着干了。更糟的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没想到彭玉麟本是弹劾刘坤一,却最终参到自己内兄的头上。他更知道慈禧这是杀鸡骇猴,从此办事更要加倍小心。他亦知道彭、左两人上了意思同样的折子,但“著即革职”毕竟是批在左宗棠的折子上,所以心里恨死了左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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