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三十五章 瞬息京华下
就在这时候，慈禧接到一个密折，是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参劾两江总督刘坤一，参他的毛病有三条，第一条说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年来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所谓嗜好素深，是指他鸦片烟瘾大，据彭玉麟所奏，有时正在商讨公事，烟瘾来了，片刻不能忍，非要回内室吞云吐雾一番不可。王公贵胄、文武大员抽鸦片的不少，但刘坤一烟瘾实在太大。二是参他不治军备，彭玉麟是巡阅长江，自然对江防尤其上心，而“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甚或坍毁。”第三条是参刘坤一“广蓄姬妾”，据彭玉麟所奏，刘坤一姬妾十六七人，纵欲太甚，每天要到巳时以后才起床，接见僚属常常是呵欠连连。另外还还纵容家丁，收受门包。措词异常率直。
彭玉麟有此一折，背后却是李鸿章和盛宣怀的手脚。李鸿章和盛宣怀深恨刘坤一，是轮船招商局购并旗昌案风波带来的。简单说就是李鸿章的臂膀盛宣怀在并购美国旗昌轮船公司过程中手脚不干净，被御使弹劾，朝廷则令刘坤一详查复奏。刘坤一是在一年前沈葆祯病逝后接任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之职，新官上任，办事认真，派人详查，据实上奏。一时间盛宣怀被弄得灰头土脸。刘坤一是湘军出身，与淮系的李鸿章本来就有矛盾，这样一来，更加交恶。李鸿章早就有意参掉刘坤一，换上自己淮系的人来主两江，只是刘坤一是封疆大吏，一般御使是参不动的。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
彭玉麟是湘军宿将，早年随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取武昌、围安庆、战洞庭，战功赫赫。但他却无意仕途，屡辞官职。朝廷授他安徽巡抚时，他辞而不受，说：“臣起自戎行，久居战舰，草笠短衣，日与舵工水勇驰逐于巨风恶浪之上，一旦身膺疆寄，进退百僚，问刑名不知，问钱谷不知，譬之跛者行生僻之路，其为颠蹶不待履蹈坎坷而可知也。”后来朝廷又授他漕运总督、兵部尚书，他依然是辞而不受，说“才既不足以当官，何敢复受官以溺职，病既不足以履任，何敢复虚职任以忝荣名”。太平军、捻军平定后，湘军水师改为长江水师，经曾国藩上奏，给彭玉麟以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称奉旨巡阅长江水师，一年巡阅一次。因为是奉旨，所以不仅巡阅水师，沿江军政都过问，多次请王命旗牌斩杀不法官员。就是慈禧太后，也很欣赏彭玉麟的人品节操。如果说动他来弹劾刘坤一，定是一参一个准。
攻掉刘坤一，两江总督当然要换人。李鸿章的如意算盘是，四川总督丁葆祯调任两江，他与丁葆祯是同年，丁葆祯为官清廉，他每次到京来，打点上下的银子都是李鸿章从直隶想办法，所以丁葆祯很是知这份情。他到两江来，凡事好商量。整个大清洋务上的事情督抚这一层主要落在南北洋大臣身上，有一个好商量事情的南洋大臣实在太重要了。至于丁葆祯空出的四川总督一缺，李鸿章的如意算盘是由他的大哥，时任湖北巡抚的李瀚章出任。李瀚章才能平平，性情又贪婪，到四川去天高皇帝远，而且经丁葆祯几年的治理，萧规曹随，用不着紧着费心，是最佳的去处。这个意思，李鸿章也与恭亲王交流过，恭亲王也深为赞同。
有钱能使鬼推磨，盛宣怀买通了彭玉麟向来信赖的两位老友，把刘坤一吸鸦片、宠姬妾的掌故讲了不少。彭玉麟憎恨吸鸦片，在巡阅长江的时候，又发现沿江炮台毁废严重，对刘坤一大为不满，于是就有了前面的密折。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看到彭玉麟的密折，慈禧太后立即想到了左宗棠。左宗棠口无遮拦，不宜久居京师。但他又是朝廷勋臣，不能不善待。此前正愁着无处安置，现在有了这个折子，无论实情如何，先召刘坤一回京，让左宗棠出任两江，拿这样的好缺让左宗棠去养老，大家心里都好受。所以慈禧对醇亲王说：“老七，你去探探左宗棠的口风，外放总督，比如去两江的话，他意下如何。你话不要说实了，先听听他的想法。”
醇亲王并不知道彭玉麟密参刘坤一的事情，心里还在想，两江不是有刘坤一吗？怎么让左宗棠去？但又不能问，领旨而去。他去的时候，左宗棠正短衣短裤，腆着大肚子，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纳凉。左宗棠肥胖，不畏寒却怕热。幸亏贤良寺里古树参天，比他处凉爽，否则这个时候正是难过的时候。门上来报醇王爷驾到，立即进屋换了官服，陪王爷说话。醇亲王先是问了他的身体，“不好的很，”左宗棠大摇其头，“眼睛蒙蔽更甚，左边一只终日流泪，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咳嗽厉害，这是在西北种上的老毛病。胸闷气郁，这又是进京后新添的症瘊。王爷见慈圣，还要代宗棠求个恩赐，宗棠病体支离，跪拜不能如常，请开一切差使，我还是那句老话，以闲散备顾问，终老京师。”
“对老年来说，跪拜是件苦差，大家都清楚。慈圣恩赐侯相不必常川入值，也正是体谅老臣的意思。”醇亲王好像是随意想到，随口而问：“侯相到京里已经八九个月了，京官的滋味也尝过了，不知你觉得，督抚与京官，孰优孰劣？比如拿两江总督换你的军机大臣，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摇着蒲扇说：“人各有志，有人愿居京官，有人愿开府地方，我曾经说过，要么做县令，要么做督抚，图的是能一展自己的报负。惟惟喏喏，人云亦云，亦步亦驱，不是左某所乐，就是再大的官，也没意思的很。要是能去两江，自然好，修水利，兴农桑，大有文章可做，只消想一想，就令人心潮起伏。”
醇王见左宗棠此时意气风发，全然不像要继续告病的样子，已经清楚，左宗棠身子虚弱是次，重的是心病。天热不宜久坐，左宗棠虽然一个劲的摇蒲扇，却依然是满脸大汗，过一会儿要抹一把，向地上摔一把汗珠。醇亲王已经摸清左宗棠所思所想，所以拱手告辞。
送走醇亲王，左宗棠一边往回走，一边嚷：“快换衣裳，快换衣裳，这天要热死人。”
章怡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说：“老爷，太后是不是要放你出京？”
“何以见的？”
“我在远处，听到七爷问你两江总督换你军机大臣的事。”
“是有这话。我也在琢磨，不过，大概是王爷打个比方罢了。”
章怡说：“七王爷虽然豪放，但为人其实十分谨慎，他是不大可能拿这种话顺口说来打比方的。以我看，是不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左宗棠想一想说：“两江是刘坤一，他干的好好的－－如果真是外放两江，那当然好的很。”
醇亲王把面见左宗棠的情形仔细回奏了，慈禧说：“看来左宗棠也不愿做京官。就让他去两江养老，也遂了他的心愿，朝廷也算对得起他。”
醇亲王说：“太后真是知人善任。左宗棠勇于任事，去两江必然有一番作为。只是他身体也确实有些不利落，眼睛蒙蔽的很。”
“不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只用他的威望镇住两江。具体的事情，多找几个帮手就是了。”
这件事就这样拿定了主意，不过军机们尚不知晓。所以次日早朝，慈禧第一句话就说：“刘坤一烟瘾太重，又太沉缅声色，两江交给他实在有些不放心。”说罢把彭玉麟的密折给众军机看。
李鸿章不止一次与恭亲王评说过两江督臣的话，话里话外指责刘坤一不太照顾大局，与沈葆祯真是无法可比。恭亲王也曾经问过，疆臣当中，谁最堪两江之任。李鸿章胸有成竹的说：“当然是丁稚璜。”丁稚璜就是丁宝祯，稚璜是他的字。丁宝祯当年在诛杀安德海时，快刀斩乱麻，胆略气概非同一般，恭亲王十分欣赏，到四川后整顿吏治，军民两政都是成效卓著，口碑尤其好，所以现在看了彭玉麟的密折，他说：“如果果如彭玉麟所奏，刘坤一不宜久居两江。”
“那么你们看，让谁去两江？”
“丁宝祯。丁宝祯才干是好的，而且清望又高。”
没想到慈禧说：“丁宝祯固然不错，但他的资望还浅一点，现在不能动，要让他再养些资望后再说。两江，必须简派德高望重的大臣去。”
恭亲王听慈禧如此说，知道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但慈禧说到德高望重，那眼下就有一个人，把这个人打发到两江，大家都舒畅。一方面省了他在军机处总是自作主张，一方面也算对得住他。恭亲王这些日子觉得大家合起来排挤左宗棠有些于心不安，有这样一个要缺打发他去养老，真是皆大欢喜，所以极力赞同。
“那就这样了。让左宗棠去两江，顺便对彭玉麟所奏详查后复奏。刘坤一呢，先内召回京再说。”
不久，授左宗棠两江总督兼充南洋大臣的上谕就正式发下。次日，慈禧太后与皇上召见左宗棠。正如左宗棠所说，罗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羡慕入军机，左宗棠这种喜欢凡事自做主张的人，外放两江却又算得上喜从天降，所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磕头后跪在软垫上，眼窝里热乎乎的，说：“臣屡蒙天恩，过蒙体恤，非意望所及，今又特恩赏臣总督两江的差使，臣自当躹躬尽瘁，只是臣年老体衰，力所不及，怕有负圣恩。”
慈禧说：“两江的差使比在京中繁重何止数倍！可是两江关系重大，非有重臣坐镇不可。因为你向来办事认真，外国人也怕你的声威，所以派你去，可以省些事故，因此还得你辛苦。”
“派你这个差使，皇爸爸也是犯过犹豫的。”光绪皇帝称慈禧皇爸爸，这是慈禧的要求，平日里都如此称呼，“皇爸爸也是体恤你的身体，可是社稷江山要紧，所以皇爸爸还是决定让你去镇守两江。皇爸爸的意思，你去了两江，不必事必躬亲，可以多用些人材，帮你做事。”
皇上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慈禧甚为满意，说：“皇上说的不错。你去了两江，办公事重要，好好养好身子也是同样重要。”慈禧的意思，放左宗棠去两江，主要是让他去养老，但这话又不能照说。
左宗棠是不肯服老了，大谈到到两江后的江防、海防、洋务等措施，声音洪亮，一谈就是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歇口的意思。慈禧太后不能不打断他，说：“两江的防务、洋务都紧要的很。你跪安后可以去和恭王、军机们商议。”
左宗棠当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因此立即住口，说：“臣还有一请，请太后恩准。臣自咸丰十年蒙显皇帝恩遇襄办湘军军务，离桑梓已逾二十年，臣恳请太后恩准，赏臣回乡扫墓后再赴江宁接督篆。”
这样的恳请，慈禧太后自然恩准，又叮嘱他办理刘坤一的案子，一定要秉公持正，“你就要接任两江，不要让人家说后任诋毁前任，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任诋毁前任几乎是官场的通病，但慈禧太后特别叮嘱，还有层意思是因为左宗棠这人锋芒太盛，担心他闹得过份，刘坤一已经变相被罢了差，再揪住不放也不好。
左宗棠说，刘坤一除了吸鸦片的毛病人所共知，官声还是不错的，到任后定会持平办理。
出宫后，他立即着手办几件事情，永定河工，已经完工的当然要验收，没有完工的交待给王德榜。随他来京的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随他到两江。他特意把六十名得力亲军留给醇亲王做护卫，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都是忠义之士，而且都是配备后膛七响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把醇王高兴得不得了。
他的《盾鼻余渖》已经刻印出来，平日交往密切的翁同和等人各送一套。翁同和留在他府上陪他下一局围棋，棋间说起这次召见情形，左宗棠不免感慨：“皇帝说话得体，聪明异常。只是胆略太显不足，正襟危坐，太过拘束，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在慈圣面前，就像兔子在老鹰展开的翅膀下。”
这真是大不敬的话。好在是在他的家里，传不到外面。翁同和向来行事谨慎，说：“慈圣对皇上要求向来严格，这样也好。当年慈圣为穆宗费尽心血，而不能如意，前车之鉴，自然对皇帝格外严求。”
穆宗就是同治皇帝。他个性太强，选皇后时不按慈禧的意思选，自作主张选了阿鲁特氏，而且对慈禧中意的妃子赌气从不临幸，以至闹得母子要反目。所以慈禧现在要教训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帝，从小对光绪特别严苛，动辙训斥，稍有不高兴，光绪就要被罚跪一个多时辰。翁同和身为帝师，这些情形再清楚不过，心里也怜悯光绪皇帝，但这些话如何能对左宗棠说起？
但左宗棠却没那么多顾忌，他摇头说：“要求不妨严一些，可是凡事过犹不及，失之于太严，会把猛虎训成猫，那就更不值了。想当年康熙大帝，八岁登基，十四岁擒敖拜，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噶尔丹，那是多大的气魄？俗话说，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寻常人家太善了，一家人跟着受欺，一国之君太善了，整个国家就要受欺。现在国家对外太乏阳刚之气，强邻只是虚声哃吓，大家就吓得屁不敢放。将来皇帝也是如此，那我国家前途堪忧啊。”
两人一局未完，章怡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在左宗棠的门楣上，竟然长出了灵芝，而且不止一颗，是一大两小三颗，大的比人巴掌还要大。章怡再到另一面去看，又是惊呼，原来门楣那面也长了两颗。灵芝乃是吉祥之物，怪不得章怡大呼小叫。这可真是喜上加喜，消息一传出，相熟的朋友都来看稀罕，左宗棠心情倍加好了。
到了晚上，左宗棠把章怡叫到跟前，很是郑重其事，向来想到什么就说脱口而出的人，此时却有些拖泥带水，他说：“幺妹，我曾经说过，有一天就把你嫁人，可是你是太后嫁出的人，不能说嫁就嫁。如今我要外放两江，俗话说天高皇帝远，现在我可以做主了。你要是愿在京城安家，就悄悄找户京城人家，你若愿到两江，那样更好，到时候从我帐下那帮娃子们中，随你挑一个称心女婿。”
章怡却毫无高兴可言，眼圈首先红了，说：“老爷，莫不是我侍侯的不好，所以要赶我走？”
“哪里哪里，你快成我的女诸葛了，哪里舍得你走。可是，不能误了你的青春。”
“我没有觉得老爷误了我的青春，老爷是天下真正伟男子，我嫁给老爷从未觉得亏。”章怡用学得不太像的湖南方言说，“我既然是老爷的堂客，老爷就该像对待堂客一样对待我。”
左宗棠心中窃喜，男人哪个不希望被女人崇拜，即便是老如左宗棠这样的人也是如此，所以心中窃喜，拍拍章怡的手说：“既然你是这幅心思，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章怡是蹲在左宗棠身边的，仰着头玩笑说：“老爷何苦要骂自己，在章怡眼里，老爷永远都是威如猛虎。”
彭玉麟有此一折，背后却是李鸿章和盛宣怀的手脚。李鸿章和盛宣怀深恨刘坤一，是轮船招商局购并旗昌案风波带来的。简单说就是李鸿章的臂膀盛宣怀在并购美国旗昌轮船公司过程中手脚不干净，被御使弹劾，朝廷则令刘坤一详查复奏。刘坤一是在一年前沈葆祯病逝后接任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之职，新官上任，办事认真，派人详查，据实上奏。一时间盛宣怀被弄得灰头土脸。刘坤一是湘军出身，与淮系的李鸿章本来就有矛盾，这样一来，更加交恶。李鸿章早就有意参掉刘坤一，换上自己淮系的人来主两江，只是刘坤一是封疆大吏，一般御使是参不动的。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
彭玉麟是湘军宿将，早年随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取武昌、围安庆、战洞庭，战功赫赫。但他却无意仕途，屡辞官职。朝廷授他安徽巡抚时，他辞而不受，说：“臣起自戎行，久居战舰，草笠短衣，日与舵工水勇驰逐于巨风恶浪之上，一旦身膺疆寄，进退百僚，问刑名不知，问钱谷不知，譬之跛者行生僻之路，其为颠蹶不待履蹈坎坷而可知也。”后来朝廷又授他漕运总督、兵部尚书，他依然是辞而不受，说“才既不足以当官，何敢复受官以溺职，病既不足以履任，何敢复虚职任以忝荣名”。太平军、捻军平定后，湘军水师改为长江水师，经曾国藩上奏，给彭玉麟以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称奉旨巡阅长江水师，一年巡阅一次。因为是奉旨，所以不仅巡阅水师，沿江军政都过问，多次请王命旗牌斩杀不法官员。就是慈禧太后，也很欣赏彭玉麟的人品节操。如果说动他来弹劾刘坤一，定是一参一个准。
攻掉刘坤一，两江总督当然要换人。李鸿章的如意算盘是，四川总督丁葆祯调任两江，他与丁葆祯是同年，丁葆祯为官清廉，他每次到京来，打点上下的银子都是李鸿章从直隶想办法，所以丁葆祯很是知这份情。他到两江来，凡事好商量。整个大清洋务上的事情督抚这一层主要落在南北洋大臣身上，有一个好商量事情的南洋大臣实在太重要了。至于丁葆祯空出的四川总督一缺，李鸿章的如意算盘是由他的大哥，时任湖北巡抚的李瀚章出任。李瀚章才能平平，性情又贪婪，到四川去天高皇帝远，而且经丁葆祯几年的治理，萧规曹随，用不着紧着费心，是最佳的去处。这个意思，李鸿章也与恭亲王交流过，恭亲王也深为赞同。
有钱能使鬼推磨，盛宣怀买通了彭玉麟向来信赖的两位老友，把刘坤一吸鸦片、宠姬妾的掌故讲了不少。彭玉麟憎恨吸鸦片，在巡阅长江的时候，又发现沿江炮台毁废严重，对刘坤一大为不满，于是就有了前面的密折。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看到彭玉麟的密折，慈禧太后立即想到了左宗棠。左宗棠口无遮拦，不宜久居京师。但他又是朝廷勋臣，不能不善待。此前正愁着无处安置，现在有了这个折子，无论实情如何，先召刘坤一回京，让左宗棠出任两江，拿这样的好缺让左宗棠去养老，大家心里都好受。所以慈禧对醇亲王说：“老七，你去探探左宗棠的口风，外放总督，比如去两江的话，他意下如何。你话不要说实了，先听听他的想法。”
醇亲王并不知道彭玉麟密参刘坤一的事情，心里还在想，两江不是有刘坤一吗？怎么让左宗棠去？但又不能问，领旨而去。他去的时候，左宗棠正短衣短裤，腆着大肚子，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纳凉。左宗棠肥胖，不畏寒却怕热。幸亏贤良寺里古树参天，比他处凉爽，否则这个时候正是难过的时候。门上来报醇王爷驾到，立即进屋换了官服，陪王爷说话。醇亲王先是问了他的身体，“不好的很，”左宗棠大摇其头，“眼睛蒙蔽更甚，左边一只终日流泪，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咳嗽厉害，这是在西北种上的老毛病。胸闷气郁，这又是进京后新添的症瘊。王爷见慈圣，还要代宗棠求个恩赐，宗棠病体支离，跪拜不能如常，请开一切差使，我还是那句老话，以闲散备顾问，终老京师。”
“对老年来说，跪拜是件苦差，大家都清楚。慈圣恩赐侯相不必常川入值，也正是体谅老臣的意思。”醇亲王好像是随意想到，随口而问：“侯相到京里已经八九个月了，京官的滋味也尝过了，不知你觉得，督抚与京官，孰优孰劣？比如拿两江总督换你的军机大臣，你意下如何？”
左宗棠摇着蒲扇说：“人各有志，有人愿居京官，有人愿开府地方，我曾经说过，要么做县令，要么做督抚，图的是能一展自己的报负。惟惟喏喏，人云亦云，亦步亦驱，不是左某所乐，就是再大的官，也没意思的很。要是能去两江，自然好，修水利，兴农桑，大有文章可做，只消想一想，就令人心潮起伏。”
醇王见左宗棠此时意气风发，全然不像要继续告病的样子，已经清楚，左宗棠身子虚弱是次，重的是心病。天热不宜久坐，左宗棠虽然一个劲的摇蒲扇，却依然是满脸大汗，过一会儿要抹一把，向地上摔一把汗珠。醇亲王已经摸清左宗棠所思所想，所以拱手告辞。
送走醇亲王，左宗棠一边往回走，一边嚷：“快换衣裳，快换衣裳，这天要热死人。”
章怡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说：“老爷，太后是不是要放你出京？”
“何以见的？”
“我在远处，听到七爷问你两江总督换你军机大臣的事。”
“是有这话。我也在琢磨，不过，大概是王爷打个比方罢了。”
章怡说：“七王爷虽然豪放，但为人其实十分谨慎，他是不大可能拿这种话顺口说来打比方的。以我看，是不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左宗棠想一想说：“两江是刘坤一，他干的好好的－－如果真是外放两江，那当然好的很。”
醇亲王把面见左宗棠的情形仔细回奏了，慈禧说：“看来左宗棠也不愿做京官。就让他去两江养老，也遂了他的心愿，朝廷也算对得起他。”
醇亲王说：“太后真是知人善任。左宗棠勇于任事，去两江必然有一番作为。只是他身体也确实有些不利落，眼睛蒙蔽的很。”
“不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只用他的威望镇住两江。具体的事情，多找几个帮手就是了。”
这件事就这样拿定了主意，不过军机们尚不知晓。所以次日早朝，慈禧第一句话就说：“刘坤一烟瘾太重，又太沉缅声色，两江交给他实在有些不放心。”说罢把彭玉麟的密折给众军机看。
李鸿章不止一次与恭亲王评说过两江督臣的话，话里话外指责刘坤一不太照顾大局，与沈葆祯真是无法可比。恭亲王也曾经问过，疆臣当中，谁最堪两江之任。李鸿章胸有成竹的说：“当然是丁稚璜。”丁稚璜就是丁宝祯，稚璜是他的字。丁宝祯当年在诛杀安德海时，快刀斩乱麻，胆略气概非同一般，恭亲王十分欣赏，到四川后整顿吏治，军民两政都是成效卓著，口碑尤其好，所以现在看了彭玉麟的密折，他说：“如果果如彭玉麟所奏，刘坤一不宜久居两江。”
“那么你们看，让谁去两江？”
“丁宝祯。丁宝祯才干是好的，而且清望又高。”
没想到慈禧说：“丁宝祯固然不错，但他的资望还浅一点，现在不能动，要让他再养些资望后再说。两江，必须简派德高望重的大臣去。”
恭亲王听慈禧如此说，知道李鸿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但慈禧说到德高望重，那眼下就有一个人，把这个人打发到两江，大家都舒畅。一方面省了他在军机处总是自作主张，一方面也算对得住他。恭亲王这些日子觉得大家合起来排挤左宗棠有些于心不安，有这样一个要缺打发他去养老，真是皆大欢喜，所以极力赞同。
“那就这样了。让左宗棠去两江，顺便对彭玉麟所奏详查后复奏。刘坤一呢，先内召回京再说。”
不久，授左宗棠两江总督兼充南洋大臣的上谕就正式发下。次日，慈禧太后与皇上召见左宗棠。正如左宗棠所说，罗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羡慕入军机，左宗棠这种喜欢凡事自做主张的人，外放两江却又算得上喜从天降，所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磕头后跪在软垫上，眼窝里热乎乎的，说：“臣屡蒙天恩，过蒙体恤，非意望所及，今又特恩赏臣总督两江的差使，臣自当躹躬尽瘁，只是臣年老体衰，力所不及，怕有负圣恩。”
慈禧说：“两江的差使比在京中繁重何止数倍！可是两江关系重大，非有重臣坐镇不可。因为你向来办事认真，外国人也怕你的声威，所以派你去，可以省些事故，因此还得你辛苦。”
“派你这个差使，皇爸爸也是犯过犹豫的。”光绪皇帝称慈禧皇爸爸，这是慈禧的要求，平日里都如此称呼，“皇爸爸也是体恤你的身体，可是社稷江山要紧，所以皇爸爸还是决定让你去镇守两江。皇爸爸的意思，你去了两江，不必事必躬亲，可以多用些人材，帮你做事。”
皇上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慈禧甚为满意，说：“皇上说的不错。你去了两江，办公事重要，好好养好身子也是同样重要。”慈禧的意思，放左宗棠去两江，主要是让他去养老，但这话又不能照说。
左宗棠是不肯服老了，大谈到到两江后的江防、海防、洋务等措施，声音洪亮，一谈就是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歇口的意思。慈禧太后不能不打断他，说：“两江的防务、洋务都紧要的很。你跪安后可以去和恭王、军机们商议。”
左宗棠当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因此立即住口，说：“臣还有一请，请太后恩准。臣自咸丰十年蒙显皇帝恩遇襄办湘军军务，离桑梓已逾二十年，臣恳请太后恩准，赏臣回乡扫墓后再赴江宁接督篆。”
这样的恳请，慈禧太后自然恩准，又叮嘱他办理刘坤一的案子，一定要秉公持正，“你就要接任两江，不要让人家说后任诋毁前任，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任诋毁前任几乎是官场的通病，但慈禧太后特别叮嘱，还有层意思是因为左宗棠这人锋芒太盛，担心他闹得过份，刘坤一已经变相被罢了差，再揪住不放也不好。
左宗棠说，刘坤一除了吸鸦片的毛病人所共知，官声还是不错的，到任后定会持平办理。
出宫后，他立即着手办几件事情，永定河工，已经完工的当然要验收，没有完工的交待给王德榜。随他来京的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随他到两江。他特意把六十名得力亲军留给醇亲王做护卫，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都是忠义之士，而且都是配备后膛七响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把醇王高兴得不得了。
他的《盾鼻余渖》已经刻印出来，平日交往密切的翁同和等人各送一套。翁同和留在他府上陪他下一局围棋，棋间说起这次召见情形，左宗棠不免感慨：“皇帝说话得体，聪明异常。只是胆略太显不足，正襟危坐，太过拘束，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在慈圣面前，就像兔子在老鹰展开的翅膀下。”
这真是大不敬的话。好在是在他的家里，传不到外面。翁同和向来行事谨慎，说：“慈圣对皇上要求向来严格，这样也好。当年慈圣为穆宗费尽心血，而不能如意，前车之鉴，自然对皇帝格外严求。”
穆宗就是同治皇帝。他个性太强，选皇后时不按慈禧的意思选，自作主张选了阿鲁特氏，而且对慈禧中意的妃子赌气从不临幸，以至闹得母子要反目。所以慈禧现在要教训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帝，从小对光绪特别严苛，动辙训斥，稍有不高兴，光绪就要被罚跪一个多时辰。翁同和身为帝师，这些情形再清楚不过，心里也怜悯光绪皇帝，但这些话如何能对左宗棠说起？
但左宗棠却没那么多顾忌，他摇头说：“要求不妨严一些，可是凡事过犹不及，失之于太严，会把猛虎训成猫，那就更不值了。想当年康熙大帝，八岁登基，十四岁擒敖拜，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噶尔丹，那是多大的气魄？俗话说，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寻常人家太善了，一家人跟着受欺，一国之君太善了，整个国家就要受欺。现在国家对外太乏阳刚之气，强邻只是虚声哃吓，大家就吓得屁不敢放。将来皇帝也是如此，那我国家前途堪忧啊。”
两人一局未完，章怡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在左宗棠的门楣上，竟然长出了灵芝，而且不止一颗，是一大两小三颗，大的比人巴掌还要大。章怡再到另一面去看，又是惊呼，原来门楣那面也长了两颗。灵芝乃是吉祥之物，怪不得章怡大呼小叫。这可真是喜上加喜，消息一传出，相熟的朋友都来看稀罕，左宗棠心情倍加好了。
到了晚上，左宗棠把章怡叫到跟前，很是郑重其事，向来想到什么就说脱口而出的人，此时却有些拖泥带水，他说：“幺妹，我曾经说过，有一天就把你嫁人，可是你是太后嫁出的人，不能说嫁就嫁。如今我要外放两江，俗话说天高皇帝远，现在我可以做主了。你要是愿在京城安家，就悄悄找户京城人家，你若愿到两江，那样更好，到时候从我帐下那帮娃子们中，随你挑一个称心女婿。”
章怡却毫无高兴可言，眼圈首先红了，说：“老爷，莫不是我侍侯的不好，所以要赶我走？”
“哪里哪里，你快成我的女诸葛了，哪里舍得你走。可是，不能误了你的青春。”
“我没有觉得老爷误了我的青春，老爷是天下真正伟男子，我嫁给老爷从未觉得亏。”章怡用学得不太像的湖南方言说，“我既然是老爷的堂客，老爷就该像对待堂客一样对待我。”
左宗棠心中窃喜，男人哪个不希望被女人崇拜，即便是老如左宗棠这样的人也是如此，所以心中窃喜，拍拍章怡的手说：“既然你是这幅心思，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章怡是蹲在左宗棠身边的，仰着头玩笑说：“老爷何苦要骂自己，在章怡眼里，老爷永远都是威如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