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二十五章 忧心伊犁上
同治十二年的深冬，无论朝廷还是左宗棠行辕，都是一派兴致勃勃，因为这年肃州收复，标志着混乱十几年的陕甘终于安定下来，而且恰是当初左宗棠向朝廷保证的五年，真是人算胜天算。朝廷非常高兴，立即下明诏：陕甘变乱，十有余载，势极猖狓。自简任左宗棠总督陕甘，数年以来，不辞艰苦，次第剿除，关内一律肃清，朕心实深喜悦。左宗棠着以陕甘总督协办大学士。该大臣前经赏给骑都尉世职，着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其他立功将士着速立保案，朝廷一一恩赏。钦此。
明清两代，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协办大学士那就是副宰相。不管正副，大家都要称一声中堂了。有清一代，不中进士而封大学士的还未有先例，所以这个协办大学对左宗棠而言，确是一件大喜事。各路大军统领都来行辕祝贺。
还有件喜事，就是左宗棠托胡雪岩购买的洋机器不日就到。入驻兰州后，他就委托胡雪岩购买机器，准备在兰州创办甘肃制造总局，制造枪炮弹药，这批机器终于从上海分批起运，溯长江而上，到汉口再逆汉江而行，到了此紫荆关起岸陆运。这一路之上，跋山涉水，险关重重，艰苦万状。运夫们只好把机器拆散了，分装了一百余车，有些地方要把山岩凿开才能通过，这样运了十几个月，到同治十二年五月才进了甘肃境。左宗棠对这批设备非常关注，开始是一月一报，后是十日一报，如今几乎是一天一报。运队将到达兰州这天，他亲自出城去等。
出了城，运队尚未到达。路边一位老农正在与几个运丁争吵。原来老汉是进兰州卖罗卜的，在城门外歇脚，恰巧一队运丁牵着骡马走过，没当心，一头馋嘴骡子叼起一只罗卜就吃掉了。老汉怪运丁没管好牲口，运丁怪老汉没看好罗卜，双方争执不下。运丁人多势众，团团把老汉围住。老汉毫无惧色，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仗着人多，我不怕你们。现在是左大帅带兵，他可不许你们胡来的。这话让左宗棠很受用，他挤进去说：你们两家，都有道理，也都有过失。运丁一人牵骡三匹，如何能够看得过来。老汉你自家的东西，自然应当看紧点。不过，你总之是受了损失的。我说过，在陕甘运夫是老大，没有他们，军前粮饷就不济，仗自然就没法打。老百姓是老二，民为上嘛。我这总督呢，虽是一方大吏，可也不过是为军为民，只能算老三。今天老大的骡子吃了老二的罗卜，就让老三来付帐吧。大家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穿羊皮袄的就是陕甘总督、督办陕甘军务的钦差左大帅，运丁们都打千请安，老汉就要跪下去，被左宗棠扶住了。老汉说总督大老爷受小老儿一拜吧，陕甘百姓，谁不想给大帅一拜。今天见到大帅，是我烧到高香了。甘肃乱了这么多年，总督巡抚换了又换，都是被乱军打得不敢出兰州，大帅过来了，三下五除二，董志原收复了，金积堡收复了，河州投降了，西宁、肃州也被刘锦棠将军收复了，甘肃人哪个不念叨大老爷的好？左宗棠被老汉夸得高兴，抚髯大笑，说：当年我给朝廷立下了五年的军令状，今年恰好五年，人算胜过天算。
这时候，车队在东门外出现了，负责运输的是赖长。他给左宗棠请安，左宗棠握住他的手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赖长向左宗棠报告说，这次运到的机器包括车床、刨床、镗床、铣床等二十一件，折散分装了一百一十九车。左宗棠说：这些机器，能否制造新式的洋枪洋炮？赖长说等制造局创办起来，以这次购买的机器，完全可以制造最新式的洋枪洋炮。左宗棠很高兴，说好啊，等建起自己的制造局，枪炮弹药就不必全从上海迢迢万里采买，进军新疆、剿灭阿古柏更有把握。甘肃制造局关系收复新疆的大局，必须有得力的人主持我才放心，所以接二连三给你写信，把你请到西北来。这件大事，就拜托老弟了。
赖长说：属下能为大帅效力，真是求之不得。只是诺大一个制造局，不是我一人可以承担得起，必须有几十名熟练的工匠，将来制造枪炮才有希望。
这件事情左宗棠早就想到了，已经委托胡雪岩从上海、浙江等地招募熟悉枪炮制造的工匠，还特意叮嘱他要请三五名洋技师。胡雪岩回信，月内就可到兰州。赖长这才拱手说，大帅如此安排，属下心里就有底了，请大帅放心，明年上半年前一定能够造出枪炮来。
赖长又说：大帅，你知道我在两江见到谁了？
左宗棠说：两江那样大，我知道你见到谁了？
赖长说：我见到曾相了。路过金陵，属下专程前去拜访过。
左宗棠与曾国藩闹得音讯不通，这是天下人尽知的。赖长竟然专程去拜访，拜访也就罢了，又何必再给左宗棠说？左宗棠脸色变得很难看。赖长说：大帅不要生气，当年我曾经在你手下给曾相铸过炮，也算是老相识，路过金陵，心血来潮，就去拜访了。我把这件事说给大帅听，是因为曾相说起过大帅。
左宗棠说：反正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赖长说：不，曾相对大帅是称赞不已。
左宗棠大感意外，说：不会吧？他怎么说？
赖长说：曾相对大帅进军西北，极为推崇。他说西北局势，也只有大帅您可以收拾。他是衰朽之躯，自然不行；李鸿章正当盛年，但他太顾惜自家的声名地位，也没有收拾西北的胆量；就是胡文忠公复起于地下，也难当西北大任。曾相还说，他与胡文忠公每当危迫之时，难免犹疑无措，而大帅却临危无惧，坚韧不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曾相还提到新疆，说新疆收复是万难的事情，比陕甘还要难，但又是千秋功业，需非常之人来收功，这件事更是非季公不可。曾相亲口对我说，有人说季高是朝中无两，我以为乃天下第一耳。
左宗棠说：他总算说了句公道话。说起来，他虽然气度不够舒展，论行军打仗胆略更是逊色，但他为人正派，除了我，少有人能及。他那个门生李鸿章，更是名利之徒。曾涤生竟然有这么个门生，真是不可思议。
左宗棠又骂了一通李鸿章，这才把话题转回来，问曾国藩身体如何。赖长说身体非常不好。同治十年天津的教案，最后杀了十几名中国人抵命，为此曾相清誉大受损失，曾相自己也是后悔不迭，常说是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心神两伤，眼睛几乎全盲，又添了腿脚麻木的毛病，以属下看来，怕是阳寿无多了。
左宗棠唏嘘不已，不禁也有些伤感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正在说着曾国藩的身体，戈什哈送来两江总督衙门发来的六百里加急。曾左两人交恶，虽然私信未有，但公函却是常有的。不过这次的公函有些不同往常，因为后面写的是晚生曾纪泽拜。连忙打开，竟然是报丧信。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已于半月前病逝。当日早饭后，曾国藩在长子纪泽及女儿的陪同下在西花园中散步，突然双脚麻木不能站立，幸亏纪泽与戈什哈扶得紧才没跌倒。众人把他抬到花厅，已经不能语，端坐三刻后停止呼吸。
曾纪泽在信中报告了曾国藩病逝的情形，说晚辈知道两位老人心存芥蒂，但先父不止一次说过，两人所争都是国之大事，非为个人私利。如今先父已成故人，他恳请两位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老人尽释前嫌，以慰逝者在天之灵。左宗棠早被曾纪泽的诚恳打动，人已作古，就是有天大的块垒，又有什么不能化解。想想这些年来，倒是自己常常指责曾国藩，实在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无论怎么说，曾国藩都是大清少有的名臣，自己当然不能义气用事。
左宗棠吩咐笔墨侍侯，提笔思索着。当年自己在湘幕，那时曾国藩任湖南团练大臣，正在编练湘军，首战靖港大败，投水自杀，左宗棠亲自出城，前去劝说。那时候多是左宗棠照应曾国藩。但后来曾国藩的湘军日益壮大，朝廷依为臂膀，左宗棠则因为焚案险些丧命，终于能够化险为夷，曾国藩的推荐也起了重要作用。此后他随曾国藩征战，屡立战功，不久即巡抚浙江，这更是离不开曾国藩的明荐暗保……左宗棠回想当年往事，连连叹息，饱沾浓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副挽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又吩咐寄上二百两奠仪，曾国藩为官清正，没有余财，此次出丧，对曾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春节马上就到了，各路大军统领都来行辕给左宗棠贺年，行辕驻军又特准张灯结彩，舞龙耍狮，燃放鞭炮，好不热闹。大军所在，吸引了许多商人，焉然形成集市。初一和诸将领喝过贺年酒，大家起哄要陪大帅到外面集市上逛逛，左宗棠欣然应允。十几位将领加十几位护军，簇拥着左宗棠来到集市上。左宗棠兴致很高，与商贩们攀谈，问他们生意如何，路上可安定？有无兵勇强买强卖？有位商贩人很机灵，左宗棠虽然穿便装，但那么多武职大员都是恭恭敬敬侍侯在身后，已猜出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可能就是左大帅，因此有意讨好，说：老先生你不知道，这统军的左大帅简直是诸葛再世，不但满腹韬略，而且特别爱护百姓，约束部下又严，兵勇哪敢闹事？老先生您想啊，要是兵勇们勒索无度，我们这买卖肯定没得做。这几句话把左宗棠恭维得很高兴，他说：你也知道左宗棠可比诸葛吗？那我告诉你，这位诸葛可胜过三国的诸葛呢。后面的将领都乐得哈哈大笑。那个商贩说：要说烦心的事儿吧，也有一样，就是今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乞丐，天天来讨钱，不胜其烦。左宗棠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西北战乱多年，多少人流离失所，乞丐多那是再正常不过。小贩说：今年的乞丐不同往年，他们很多人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的，乌鲁木齐、玛纳斯、达坂城都有。这就有些出乎左宗棠的意料了。正在这时，有几个着维族服饰的乞丐过来了，个个面黄肌瘦，衣着褴褛。他们看左宗棠被这么人簇拥着，知道是位大官，所以立即下跪乞讨。左宗棠问他们如何到关内来了。这里面有几个汉民，代他们回答，自从阿古柏霸占了新疆，当地人的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在前面说过，当年新疆受太平军和陕甘之乱的影响，回维各族也乘势起义，建立了四五个政权，这些政权后来又都落到了封建主手里，他们之间互相攻伐，整个新疆混乱不堪。当时咯什噶尔的酋长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就向新疆西南的浩罕国求援。浩罕国王派他的大将阿古柏的到南疆来了。阿古柏本是一个小舞师，经常为贵族们跳舞，而得以结识权贵，他又特别善于逢迎，竟然慢慢担任了浩罕国的军政要职，以至连国王也对他有所忌惮。所以南疆向浩罕求援，国王就趁机打发走阿古柏。那时候俄罗斯正要把浩罕纳入它的版图，在浩罕也是凶吉难测，阿古柏也乐得进新疆另辟天地。浩罕是伊斯兰国家，其习俗、服装与新疆多有相同，很容易得到新疆人的信任，他又特别擅长玩弄权术，不到两年，掌握了南疆大部分地方，成立了哲德沙尔王国，继而越过天山，占领了乌鲁木齐、吐鲁番等北疆地方。新疆的官军已经腐败不堪，面对阿古柏的大军束手无策。阿古柏的势力很快坐大，部队达到六万余人。这时他犲狼的本性就露了出来，在新疆疯了样的敛财。农民要将收获的四分之三交纳田赋，还要将财产的四分之一交纳宗教税，死人要交念经费，种菜要交蔬菜税，果树要交果园税，真是数不胜数。到了夏秋季节，他们就把草场没收，再卖给牧民。他还下令所有的新疆人一律信奉伊斯兰教，否则就是异教徒，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异教徒就可随意处死，先后被处死的人有四万多。阿古柏特别荒淫，每占领一地，就把八岁以上的女孩子软禁起来，一一奸淫。姬妾更是有六百多，一旦怀疑与他人有染，就在帐蓬里挖个坑埋掉。百姓被逼无奈，纷纷逃亡。他们对左宗棠说：现在的新疆是狼和羊在一个涝坝里喝水，鸽子和鹰在一棵树上筑窝。他们还为左宗棠唱了一首在新疆广为流行的民歌：
黑色的猫头鹰在头顶上惨叫
罪恶的战火在草原上燃烧
新疆人的家乡流着鲜血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嚎陶
太阳的光芒什么时候再把新疆照耀
灰色的野狼在白骨堆上嗥叫
善良的羊羔无路可逃
新疆人的太阳是谁抢去了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嚎陶
持枪的猎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到
……
歌声非常凄凉，乞丐们边唱连舞边流泪，左宗棠的眼角也湿了，吩咐把他们全部带回行辕，饱餐一顿。得到消息，其他的新疆乞丐全都赶过来了，有五六十人。左宗棠吩咐都要让他们吃饱。吃过饭他们还不肯走，求大帅给他们条生路。左宗棠稍作思考，命令把身体结实的青壮男子编进勇营，年老的就编入长夫中，喂马做杂役。将领们说大帅募勇一向极严，为什么对这些新疆人这么随意？左宗棠说他们千里迢迢投奔关内，总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你们不要小看，将来收复新疆，他们就是最好的向导。大家说新疆非同关内，出关西行数千里，收复新疆那到何年何月？左宗棠说新疆人正在水深火热中，急等着我们去解救，收复新疆也要马上排上日程。王德榜说：到时候谁来收复新疆，那还难说，朝廷未必就让大帅担此重任。新疆向来都是重用满人的。左宗棠说：糊涂，无论谁来收复，总要用向导的。又笑笑说：收复新疆，怕离了左某也无人能凑功吧。
明清两代，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协办大学士那就是副宰相。不管正副，大家都要称一声中堂了。有清一代，不中进士而封大学士的还未有先例，所以这个协办大学对左宗棠而言，确是一件大喜事。各路大军统领都来行辕祝贺。
还有件喜事，就是左宗棠托胡雪岩购买的洋机器不日就到。入驻兰州后，他就委托胡雪岩购买机器，准备在兰州创办甘肃制造总局，制造枪炮弹药，这批机器终于从上海分批起运，溯长江而上，到汉口再逆汉江而行，到了此紫荆关起岸陆运。这一路之上，跋山涉水，险关重重，艰苦万状。运夫们只好把机器拆散了，分装了一百余车，有些地方要把山岩凿开才能通过，这样运了十几个月，到同治十二年五月才进了甘肃境。左宗棠对这批设备非常关注，开始是一月一报，后是十日一报，如今几乎是一天一报。运队将到达兰州这天，他亲自出城去等。
出了城，运队尚未到达。路边一位老农正在与几个运丁争吵。原来老汉是进兰州卖罗卜的，在城门外歇脚，恰巧一队运丁牵着骡马走过，没当心，一头馋嘴骡子叼起一只罗卜就吃掉了。老汉怪运丁没管好牲口，运丁怪老汉没看好罗卜，双方争执不下。运丁人多势众，团团把老汉围住。老汉毫无惧色，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仗着人多，我不怕你们。现在是左大帅带兵，他可不许你们胡来的。这话让左宗棠很受用，他挤进去说：你们两家，都有道理，也都有过失。运丁一人牵骡三匹，如何能够看得过来。老汉你自家的东西，自然应当看紧点。不过，你总之是受了损失的。我说过，在陕甘运夫是老大，没有他们，军前粮饷就不济，仗自然就没法打。老百姓是老二，民为上嘛。我这总督呢，虽是一方大吏，可也不过是为军为民，只能算老三。今天老大的骡子吃了老二的罗卜，就让老三来付帐吧。大家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穿羊皮袄的就是陕甘总督、督办陕甘军务的钦差左大帅，运丁们都打千请安，老汉就要跪下去，被左宗棠扶住了。老汉说总督大老爷受小老儿一拜吧，陕甘百姓，谁不想给大帅一拜。今天见到大帅，是我烧到高香了。甘肃乱了这么多年，总督巡抚换了又换，都是被乱军打得不敢出兰州，大帅过来了，三下五除二，董志原收复了，金积堡收复了，河州投降了，西宁、肃州也被刘锦棠将军收复了，甘肃人哪个不念叨大老爷的好？左宗棠被老汉夸得高兴，抚髯大笑，说：当年我给朝廷立下了五年的军令状，今年恰好五年，人算胜过天算。
这时候，车队在东门外出现了，负责运输的是赖长。他给左宗棠请安，左宗棠握住他的手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赖长向左宗棠报告说，这次运到的机器包括车床、刨床、镗床、铣床等二十一件，折散分装了一百一十九车。左宗棠说：这些机器，能否制造新式的洋枪洋炮？赖长说等制造局创办起来，以这次购买的机器，完全可以制造最新式的洋枪洋炮。左宗棠很高兴，说好啊，等建起自己的制造局，枪炮弹药就不必全从上海迢迢万里采买，进军新疆、剿灭阿古柏更有把握。甘肃制造局关系收复新疆的大局，必须有得力的人主持我才放心，所以接二连三给你写信，把你请到西北来。这件大事，就拜托老弟了。
赖长说：属下能为大帅效力，真是求之不得。只是诺大一个制造局，不是我一人可以承担得起，必须有几十名熟练的工匠，将来制造枪炮才有希望。
这件事情左宗棠早就想到了，已经委托胡雪岩从上海、浙江等地招募熟悉枪炮制造的工匠，还特意叮嘱他要请三五名洋技师。胡雪岩回信，月内就可到兰州。赖长这才拱手说，大帅如此安排，属下心里就有底了，请大帅放心，明年上半年前一定能够造出枪炮来。
赖长又说：大帅，你知道我在两江见到谁了？
左宗棠说：两江那样大，我知道你见到谁了？
赖长说：我见到曾相了。路过金陵，属下专程前去拜访过。
左宗棠与曾国藩闹得音讯不通，这是天下人尽知的。赖长竟然专程去拜访，拜访也就罢了，又何必再给左宗棠说？左宗棠脸色变得很难看。赖长说：大帅不要生气，当年我曾经在你手下给曾相铸过炮，也算是老相识，路过金陵，心血来潮，就去拜访了。我把这件事说给大帅听，是因为曾相说起过大帅。
左宗棠说：反正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赖长说：不，曾相对大帅是称赞不已。
左宗棠大感意外，说：不会吧？他怎么说？
赖长说：曾相对大帅进军西北，极为推崇。他说西北局势，也只有大帅您可以收拾。他是衰朽之躯，自然不行；李鸿章正当盛年，但他太顾惜自家的声名地位，也没有收拾西北的胆量；就是胡文忠公复起于地下，也难当西北大任。曾相还说，他与胡文忠公每当危迫之时，难免犹疑无措，而大帅却临危无惧，坚韧不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曾相还提到新疆，说新疆收复是万难的事情，比陕甘还要难，但又是千秋功业，需非常之人来收功，这件事更是非季公不可。曾相亲口对我说，有人说季高是朝中无两，我以为乃天下第一耳。
左宗棠说：他总算说了句公道话。说起来，他虽然气度不够舒展，论行军打仗胆略更是逊色，但他为人正派，除了我，少有人能及。他那个门生李鸿章，更是名利之徒。曾涤生竟然有这么个门生，真是不可思议。
左宗棠又骂了一通李鸿章，这才把话题转回来，问曾国藩身体如何。赖长说身体非常不好。同治十年天津的教案，最后杀了十几名中国人抵命，为此曾相清誉大受损失，曾相自己也是后悔不迭，常说是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心神两伤，眼睛几乎全盲，又添了腿脚麻木的毛病，以属下看来，怕是阳寿无多了。
左宗棠唏嘘不已，不禁也有些伤感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正在说着曾国藩的身体，戈什哈送来两江总督衙门发来的六百里加急。曾左两人交恶，虽然私信未有，但公函却是常有的。不过这次的公函有些不同往常，因为后面写的是晚生曾纪泽拜。连忙打开，竟然是报丧信。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已于半月前病逝。当日早饭后，曾国藩在长子纪泽及女儿的陪同下在西花园中散步，突然双脚麻木不能站立，幸亏纪泽与戈什哈扶得紧才没跌倒。众人把他抬到花厅，已经不能语，端坐三刻后停止呼吸。
曾纪泽在信中报告了曾国藩病逝的情形，说晚辈知道两位老人心存芥蒂，但先父不止一次说过，两人所争都是国之大事，非为个人私利。如今先父已成故人，他恳请两位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老人尽释前嫌，以慰逝者在天之灵。左宗棠早被曾纪泽的诚恳打动，人已作古，就是有天大的块垒，又有什么不能化解。想想这些年来，倒是自己常常指责曾国藩，实在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无论怎么说，曾国藩都是大清少有的名臣，自己当然不能义气用事。
左宗棠吩咐笔墨侍侯，提笔思索着。当年自己在湘幕，那时曾国藩任湖南团练大臣，正在编练湘军，首战靖港大败，投水自杀，左宗棠亲自出城，前去劝说。那时候多是左宗棠照应曾国藩。但后来曾国藩的湘军日益壮大，朝廷依为臂膀，左宗棠则因为焚案险些丧命，终于能够化险为夷，曾国藩的推荐也起了重要作用。此后他随曾国藩征战，屡立战功，不久即巡抚浙江，这更是离不开曾国藩的明荐暗保……左宗棠回想当年往事，连连叹息，饱沾浓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副挽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又吩咐寄上二百两奠仪，曾国藩为官清正，没有余财，此次出丧，对曾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春节马上就到了，各路大军统领都来行辕给左宗棠贺年，行辕驻军又特准张灯结彩，舞龙耍狮，燃放鞭炮，好不热闹。大军所在，吸引了许多商人，焉然形成集市。初一和诸将领喝过贺年酒，大家起哄要陪大帅到外面集市上逛逛，左宗棠欣然应允。十几位将领加十几位护军，簇拥着左宗棠来到集市上。左宗棠兴致很高，与商贩们攀谈，问他们生意如何，路上可安定？有无兵勇强买强卖？有位商贩人很机灵，左宗棠虽然穿便装，但那么多武职大员都是恭恭敬敬侍侯在身后，已猜出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可能就是左大帅，因此有意讨好，说：老先生你不知道，这统军的左大帅简直是诸葛再世，不但满腹韬略，而且特别爱护百姓，约束部下又严，兵勇哪敢闹事？老先生您想啊，要是兵勇们勒索无度，我们这买卖肯定没得做。这几句话把左宗棠恭维得很高兴，他说：你也知道左宗棠可比诸葛吗？那我告诉你，这位诸葛可胜过三国的诸葛呢。后面的将领都乐得哈哈大笑。那个商贩说：要说烦心的事儿吧，也有一样，就是今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乞丐，天天来讨钱，不胜其烦。左宗棠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西北战乱多年，多少人流离失所，乞丐多那是再正常不过。小贩说：今年的乞丐不同往年，他们很多人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的，乌鲁木齐、玛纳斯、达坂城都有。这就有些出乎左宗棠的意料了。正在这时，有几个着维族服饰的乞丐过来了，个个面黄肌瘦，衣着褴褛。他们看左宗棠被这么人簇拥着，知道是位大官，所以立即下跪乞讨。左宗棠问他们如何到关内来了。这里面有几个汉民，代他们回答，自从阿古柏霸占了新疆，当地人的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在前面说过，当年新疆受太平军和陕甘之乱的影响，回维各族也乘势起义，建立了四五个政权，这些政权后来又都落到了封建主手里，他们之间互相攻伐，整个新疆混乱不堪。当时咯什噶尔的酋长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就向新疆西南的浩罕国求援。浩罕国王派他的大将阿古柏的到南疆来了。阿古柏本是一个小舞师，经常为贵族们跳舞，而得以结识权贵，他又特别善于逢迎，竟然慢慢担任了浩罕国的军政要职，以至连国王也对他有所忌惮。所以南疆向浩罕求援，国王就趁机打发走阿古柏。那时候俄罗斯正要把浩罕纳入它的版图，在浩罕也是凶吉难测，阿古柏也乐得进新疆另辟天地。浩罕是伊斯兰国家，其习俗、服装与新疆多有相同，很容易得到新疆人的信任，他又特别擅长玩弄权术，不到两年，掌握了南疆大部分地方，成立了哲德沙尔王国，继而越过天山，占领了乌鲁木齐、吐鲁番等北疆地方。新疆的官军已经腐败不堪，面对阿古柏的大军束手无策。阿古柏的势力很快坐大，部队达到六万余人。这时他犲狼的本性就露了出来，在新疆疯了样的敛财。农民要将收获的四分之三交纳田赋，还要将财产的四分之一交纳宗教税，死人要交念经费，种菜要交蔬菜税，果树要交果园税，真是数不胜数。到了夏秋季节，他们就把草场没收，再卖给牧民。他还下令所有的新疆人一律信奉伊斯兰教，否则就是异教徒，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异教徒就可随意处死，先后被处死的人有四万多。阿古柏特别荒淫，每占领一地，就把八岁以上的女孩子软禁起来，一一奸淫。姬妾更是有六百多，一旦怀疑与他人有染，就在帐蓬里挖个坑埋掉。百姓被逼无奈，纷纷逃亡。他们对左宗棠说：现在的新疆是狼和羊在一个涝坝里喝水，鸽子和鹰在一棵树上筑窝。他们还为左宗棠唱了一首在新疆广为流行的民歌：
黑色的猫头鹰在头顶上惨叫
罪恶的战火在草原上燃烧
新疆人的家乡流着鲜血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嚎陶
太阳的光芒什么时候再把新疆照耀
灰色的野狼在白骨堆上嗥叫
善良的羊羔无路可逃
新疆人的太阳是谁抢去了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嚎陶
持枪的猎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到
……
歌声非常凄凉，乞丐们边唱连舞边流泪，左宗棠的眼角也湿了，吩咐把他们全部带回行辕，饱餐一顿。得到消息，其他的新疆乞丐全都赶过来了，有五六十人。左宗棠吩咐都要让他们吃饱。吃过饭他们还不肯走，求大帅给他们条生路。左宗棠稍作思考，命令把身体结实的青壮男子编进勇营，年老的就编入长夫中，喂马做杂役。将领们说大帅募勇一向极严，为什么对这些新疆人这么随意？左宗棠说他们千里迢迢投奔关内，总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你们不要小看，将来收复新疆，他们就是最好的向导。大家说新疆非同关内，出关西行数千里，收复新疆那到何年何月？左宗棠说新疆人正在水深火热中，急等着我们去解救，收复新疆也要马上排上日程。王德榜说：到时候谁来收复新疆，那还难说，朝廷未必就让大帅担此重任。新疆向来都是重用满人的。左宗棠说：糊涂，无论谁来收复，总要用向导的。又笑笑说：收复新疆，怕离了左某也无人能凑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