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二十四章 戴福之死2
左宗棠说得不错，第二天，庆阳知府到行辕参见左宗棠。左宗棠说我知道你们是来抓戴福的，本帅是不会让你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人的。庆阳知府说：大帅，当着您的面，我问戴福几句话，您就明白该不该抓了。于是问戴福，可曾从赵县丞手里收过一千两银子。戴福说是啊，收过，当时赵县丞说都是老规矩了。左宗棠一听火就冒起来了，厉声说：戴福，你瞎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想到才几天，你也爱起钱来了。戴福连忙辩解，说大帅，我是借的，等我的养廉银攒够了就还。知府说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来呀，带赵县丞。赵县丞进了大帐，跪下给左宗棠磕头、请安，说：大帅，我知道戴福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奴才实在不想撕破脸皮。可是如令人命关天的大事出了，奴才只好如实向大帅禀报。有一天，戴福找到奴才，说手头紧，需要一千两银子。但县里也紧，处处要花银子。戴福就对奴才说，把安插回众的费用减半，一千两就出来了。
戴福一听这话，头都大了，指着赵县丞说：你胡说，是你给我银子，劝我收下。当时我确实有用项，才收下了，当时就给你写了借条，让你转交陈师爷保存，说好我还完款后再把借条给我，你不能昧了良心。赵县丞说：大人，哪有什么借条啊。知府接过话头说：大帅，还不止这些，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戴福竟然下令杀人灭口。
按知府的说法，于奉安等人去领钱粮，发现比左宗棠行文中的标准低了一半，就到县衙去讨个说法。赵县丞让他在仪门外稍等，去报告戴福，戴福说不教训教训他们，恐怕日后也是本县的麻烦，干净利落打发了他们，杀一儆百。戴福一听这话真是不胜惊骇。知府说如果赵县丞一人说，也不足为信，可是我还有个证人，是大帅手下的人，他的话比别人更可信一些。左宗棠派给戴福的陈师爷进来了，说当时他在场，戴福确实让赵县丞干净利落杀了他们，至于一千两的借条，他从未见过。戴福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左宗棠厉声骂道：戴福，你个王八蛋，上任时你怎么对我说的，我写给你的六邪六正你吞到狗肚里去了？戴福辩解说：大帅，奴才不敢，这都是他们陷害奴才。左宗棠说：那你告诉我，你收一千两银子做什么了？戴福说：大帅，奴才不好说。但请大帅相信奴才，奴才没有为非作歹。知府说：大帅，你也看到了，戴福我们可以带走了吧。左宗棠瞪起眼睛说：放屁，本爵的人凭什么你带走，要杀要刮，本爵自有处置，哪轮得到你。知府大起胆子说：大帅统带千军万马，地方事还是由地方了吧。左宗棠说：来呀，把他给我轰出去，休再罗索。知府突然说：慢，本府这里有圣旨。说着从袖管里擎出圣旨，朗声念道：军机处本日奉上谕，穆图善所奏临泾知县贪墨不法，擅杀降民灭口，实令人发指。着署陕甘总督穆图善严查，已经讯实，就地正法，勿再请旨。左宗棠一听原来有穆图善在里面搅事，倔劲起来了，说：本爵一样能审得清楚，何必非要穆图善。知府寸步不让，说：大帅，您是要抗旨吗？左宗棠冷笑说：抗旨，左某抗旨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戴福膝行几步，抱住左宗棠的腿，哭着说：大帅，你让我跟他们走吧，为我抗旨，不值。左宗棠拿手杖戳着地说：王八蛋你滚一边去，哪有你说话的份。戴福趁双方剑拔弩张时，悄悄出了大帐，在大帐外跪下磕头，说：大帅，戴福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奴才先走一步了。不远处就是左宗棠的帅旗，戴福急跑几步，一头撞在碗口粗的旗杆上，登时气绝。
帐外亲兵慌忙进帐禀报，左宗棠没想到戴福会如此刚烈，又心痛又愤怒，把火全撒到知府一帮人身上，他拿杖指了一圈，对亲兵说：把这帮王八蛋给我乱棍打出去，谁跑慢了，乱棍打死，绝不姑息。
这些亲兵护卫，只要左宗棠有令，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也敢干，何况他们日日相伴的戴福就撞死在眼前，所以乱棍齐下，把一帮人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逃出辕门。大家这才去为戴福的事忙。左宗棠吩咐，好好安葬，别亏待了他。
过了几天，左宗棠收到儿子孝威写来的家信，说行辕有人寄去千两银子让给老夫人买人参，但行文却非行辕方案，因此未敢轻动，并将信件寄回。左宗棠一看附信，正是戴福稚拙的笔迹。左宗棠拍着桌案说：这信是戴福那小王八蛋写的。怪不得当初他死活不说一千两银子的用项，原来是孝敬内人。
左宗棠的刑名师爷是：大帅，这里面怕是有隐情。戴福就是有胆贪墨一千两银子，可绝对没胆杀人灭口。也许他真的写过一个借条。既然是借，就没有杀人灭口的说法。
左宗棠说：我真是糊涂，当时就该仔细查查降民被杀的事，文章大概都是从这里做起的。
师爷说：如果戴福是冤枉的，那么派给他的陈师爷肯定被人收买了，专门借他的身份来佐实戴福之罪。
左宗棠说：你不说我倒忘了，陈见胜那天神情恍惚，第二天就回临泾，全然没有为戴福悲伤的意思。你马上带人去抓回姓陈的，撬开他的嘴。营务处派一位刑名师爷领头，立即去了临泾县。
不几天，他们就从临泾回来了，正如左宗棠所料，陈师爷果然是做了假证。其实，赵县丞杀人那天，他根本不在县衙。后来赵县丞突然找到他，让他作证，他最初不肯。陈师爷与赵县丞平日关系非常密切，两人办赈时联手贪墨了五百多石粮食，赵县丞就拿这事要挟他，陈师爷最后就昧着良心做了假证。左宗棠说：这个姓赵的王八蛋，心狠手辣，他应该想得到，留着陈见胜是个祸患，一刀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
师爷说：他不敢。大帅可知道，戴福当时写的借条，就在陈师爷手里。这张借条一公开，戴福一案就真相大白。后来姓赵的找过陈师爷，讨那张借条，陈师爷一口咬定已经烧了，所以姓赵的一直不敢动他。
左宗棠一看那借条，是戴福写的确定无疑。他说：那姓赵的王八蛋，贪墨杀人的事情已经掩盖过去了，怎么又陷害起戴福来了？
师爷说这件事只有把姓赵的弄过来，撬开他的嘴才能知道。
赵知县被传到行辕来，一看到那张借条，脸都黄了。他跪下说：大帅，这事不怪我，都是他们逼的。原来，他杀人灭口的事已经掩盖了过去，并没打算陷害戴福。但有一天，庆阳知府衙门的人来传他，让他见一个人。那人正是逃走的于奉安手下。知府对他说：赵县丞，当初你们杀了两位降民，并不是因为几句口角，降民更没有动手伤到你。真正的原因你我都清楚。你杀人灭口，罪责难逃，死有余辜。不过，事情也没到绝路上。如果你是奉命行事，如果再揭发有功，那你不但无罪，还可受赏，大了不敢说，升个知县只不过一句话。
奉命行事，他一个县丞，当然只有奉戴福之命。他是官迷心窍，也是被人抓了短处，就供称是受戴福指使。知府说只你一个人说不成，必须有一个确凿的证人。他们县里的陈师爷，好像是戴福带过来的吧？赵知县一点就通，就逼迫姓陈的就范。
左宗棠看了赵知县的供词，说：这就有些怪了，戴福是从我行辕中任出去的，与庆阳府并无怨仇，他为什么要与戴福过不去？
师爷说：大帅，我们截获了两封信，都是庆阳府写给穆图善的。这件事是否与穆图善有关？
左宗棠恍然大悟，说：是了是了，去年穆图善到我行辕来，戴福曾经戏弄过他，所以要置戴福于死地。你们马上把这位庆阳府请到我行辕来，我呢，也请穆图善来，看他还有什么说法。
左宗棠打算现在就接任陕甘总督，请穆图善到他的行辕来举行交篆仪式。当初左宗棠进西北，职位就是陕甘总督，但后来因为回直隶剿捻，朝廷就让宁夏将军穆图善署理陕甘总督。捻事一平，左宗棠返回西北，本来就该到兰州接过陕甘总督大印，但左宗棠以为，要定陕甘，必须先安陕西，而后自东而西，肃清兰州周围乱军，方可进驻兰州。因此无论朝廷如何督促，他却执意按自己的策略，先平董福祥，再克董志原，后复金积堡。现在形势已经大变，兰州东北两面已经无虑，后路稳固，他可以入兰州就近指挥收复河州、西宁和肃州了。
庆阳知府被请到行辕，立即被关了起来，整整一天，不要说提审，连看他的人也没来一个。到了晚上，又关进一个人来，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说左宗棠这人喜怒无常，比当年的西北大将军年羹尧还霸道，随便一个理由就行军法，杀人连眼也不眨。到了夜里，又听得外面风声瑟瑟，隐隐约约有人哭。那人告诉庆阳知府，自从戴福撞死在旗杆上，夜里常听到有人哭，旗杆下老是有人影晃动，当值的护军说有好几次看到戴福满脸是血，挂在旗杆上。庆阳府听得浑身只起疙瘩。
到了第二天，师爷把赵知县的供词拿给他看。他脸色大变，但很快又镇定了，一句话不说。师爷说：我知道，你觉得会有贵人救你，你的贵人是谁我们也清楚。不过他能不能救你，难说的很。
次日下午，师爷把庆阳知府带到一间屋子里，说：让你见个人，你也亲耳听听，你死扛着有没有用。
这里的隔壁就是左宗棠的会客室，今天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图善。左宗棠说：这次请穆将军来，除了交接督篆，还有件事情要与将军商量。前阵临泾出了件大案，知县戴福贪墨不法，杀人灭口，已在我行辕畏罪自杀。穆图善想了一阵说：是有这么件事，我想起来了，戴福好像就是大帅身边的人。左宗棠说：正是。这个小王八蛋，会侍候人，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疼。这一阵他老是托梦给我，说他冤枉，并指证了害他的人。我按梦中的提示派人一查，果然是个大冤案。是现任庆阳知府和临泾知县陷害他，两人都已招供。来呀，让穆将军看看两人的供状。穆图善看了供状，义愤填膺，说我当时就想，大帅身边的人怎么会贪墨呢？别是有冤情，还专门吩咐甘肃臬台仔细上心。没想到果真是冤案，在下有失察之责。左宗棠说：穆将军日理万机，这样的案子哪有精力亲自过问，更不要说什么失察之责。我要提起这个案子，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了将军。庆阳知府已经在我行辕，今天已经招供，竟然说他是受将军指使。穆图善几乎跳了起来，说：胡说八道！左宗棠说：我也是这么说呀。大家都知道我和穆将军有些误会，但你我所争都是军政大事，堂堂穆将军怎么会与一个小小的知县过不去呢。按例，这案子涉及将军，甘肃不便再审，就该请旨派员来查；但这样就弄得满城风雨。再一个办法呢，就是先斩后奏，不知将军意见如何？穆图善说：这样的王八蛋，就该一刀杀了再说！左宗棠说：将军真是坦荡荡。我手下的人还都猜测，将军可能要为他开脱呢。
庆阳知府听了穆图善这样的话，完全绝望了。师爷说：你也看清了听清了，人家是巴不得你死。大帅并无意要你性命，只要你供出实情，也许会网开一面。庆阳府经不住师爷的劝说，开口招供了。
事情要从那个逃走的于奉安手下说起。当时他被临泾县城的一位汉民朋友救了，后来那位汉民又把他转到了庆阳府，因为那个汉民的儿子在知府衙门当差。这位差役无意中把这事透露给了知府，知府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报告穆图善。穆图善派了一位亲信到庆阳来，要他无论如何要查出赵县丞背后的主谋来。这位亲信还特意说：这个戴福根本就不是好东西，他连穆将军也敢捉弄。话说到这份上，庆阳知府自然明白，他也知道左宗棠不好惹，但毕竟自己是地方官，上宪是满人穆图善。何况这件事也不必自己亲自出面，将来万一有事，一切都由赵知县来顶缸，自己顶多是个不察之责。所以就有了后来到亲自带人到临泾抓人的事情。
次日举行交接督篆典礼。大帐外摆下香案，穆图善向北三跪九叩首，把总督大印交给司仪，司仪恭恭敬敬放到案上。然后左宗棠再行礼，从司仪手上接过大印。尔后奏乐，鸣礼炮，大礼告成。
左宗棠请穆图善进帐喝茶，这时文案把庆阳知府的供词呈上来了。左宗棠看罢，拍案大骂：这个王八蛋，竟然非要往穆将军身上扯，白纸黑字的供词也敢写。穆图善看罢，头上汗珠都冒出来了，面红耳赤分辨说：大帅，他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派人到他知府衙门了？左宗棠抓过供词，当着穆图善的面撕了个粉碎，说他的话我怎么信？穆图善连连拱手：被狗咬一口，真是百口莫辩，多谢大帅信任。左宗棠说：庆阳知府、临泾知县这样的小人，我恨不得立马拉出去斩了。可不请旨就斩，于体制不合，御使清流们难免要多嘴多舌，特别是我这样的汉臣，更是不担是非。要是按朝廷体制，押解入京或等朝廷派员来审，不知要出多少枝节。穆图善说：大帅尽管斩，折子我来写。今天交接督篆，昨天我还是地方官，这样的案子，也是早该了的。左宗棠说：穆将军如此担戴，我倒乐得痛快了。来呀，立即把庆阳府、临泾县两名案犯验明正身，立即正法。除他涉案人员，无论何职，一律处死。不要斩，也不要凌迟，戴福是在旗杆上撞死的，就让他们也撞死在旗杆上，还戴福一个清白。
这件事吩咐了下去，两人继续闲谈。穆图善说：这两年见识了大帅的军事奇略和亲民爱民之举，真是不胜敬佩。上年大帅提醒，甘军吃空饷严重，当时我还不信，回去一查，果然不假。我已经严令核实，从今年起，我自减甘饷三成，挪拨给大帅的西征军。从前与大帅争饷，真是不该。左宗棠说：穆将军如此深明大义，真是陕甘之幸。前些时候我收留了几十个新疆人，新疆被阿古柏占领，新疆人日月难熬啊，无日不盼官军收复，可是甘肃的事不了，收复新疆就是空话。所以，河州、西宁、肃州必须尽快收复，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多多配合。穆图善说大帅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我唯大帅马首是瞻。左宗棠又说：西北用兵，最愁的是粮。解决粮食问题，专靠从内地购买不成。必须大兴屯政，军屯、民屯都要搞。现在西北无主摞荒地十有七八，西征军走到哪里都要就地开荒，搞了半年，大见成效。将军的部属也可如此炮制。我正着人刊刻《种棉十要》《植桑要领》，到时候送给将军几十套。我还着人从湖南采买蔬菜、稻米、鱼虾种仔，要在西北引育，到时也送给将军一些。
穆图善回营那天，左宗棠亲自送到辕门外。左宗棠向来自视甚高，尤其不把满人放在眼里，如此礼遇穆图善，让身边人大惑不解。师爷说：戴福明明是穆图善授意害死的，大帅难道真信他的话？左宗棠说我当然不信。不过，一个知府一个知县为戴福偿命，也算还了戴福一个公道。再说了，就凭庆阳府的一张供词要扳倒穆图善，那根本不可能。再说，战事要紧的时候，何必再横生枝节？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穆图善知我这份情，好好配合西征，也就值了。师爷说：这有些不像大帅的脾气了。左宗棠说：这就是我的脾气。想让步时就让，不想让时就争，一切随自己的心性，这就是我左某人的本性。
戴福一听这话，头都大了，指着赵县丞说：你胡说，是你给我银子，劝我收下。当时我确实有用项，才收下了，当时就给你写了借条，让你转交陈师爷保存，说好我还完款后再把借条给我，你不能昧了良心。赵县丞说：大人，哪有什么借条啊。知府接过话头说：大帅，还不止这些，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戴福竟然下令杀人灭口。
按知府的说法，于奉安等人去领钱粮，发现比左宗棠行文中的标准低了一半，就到县衙去讨个说法。赵县丞让他在仪门外稍等，去报告戴福，戴福说不教训教训他们，恐怕日后也是本县的麻烦，干净利落打发了他们，杀一儆百。戴福一听这话真是不胜惊骇。知府说如果赵县丞一人说，也不足为信，可是我还有个证人，是大帅手下的人，他的话比别人更可信一些。左宗棠派给戴福的陈师爷进来了，说当时他在场，戴福确实让赵县丞干净利落杀了他们，至于一千两的借条，他从未见过。戴福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左宗棠厉声骂道：戴福，你个王八蛋，上任时你怎么对我说的，我写给你的六邪六正你吞到狗肚里去了？戴福辩解说：大帅，奴才不敢，这都是他们陷害奴才。左宗棠说：那你告诉我，你收一千两银子做什么了？戴福说：大帅，奴才不好说。但请大帅相信奴才，奴才没有为非作歹。知府说：大帅，你也看到了，戴福我们可以带走了吧。左宗棠瞪起眼睛说：放屁，本爵的人凭什么你带走，要杀要刮，本爵自有处置，哪轮得到你。知府大起胆子说：大帅统带千军万马，地方事还是由地方了吧。左宗棠说：来呀，把他给我轰出去，休再罗索。知府突然说：慢，本府这里有圣旨。说着从袖管里擎出圣旨，朗声念道：军机处本日奉上谕，穆图善所奏临泾知县贪墨不法，擅杀降民灭口，实令人发指。着署陕甘总督穆图善严查，已经讯实，就地正法，勿再请旨。左宗棠一听原来有穆图善在里面搅事，倔劲起来了，说：本爵一样能审得清楚，何必非要穆图善。知府寸步不让，说：大帅，您是要抗旨吗？左宗棠冷笑说：抗旨，左某抗旨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戴福膝行几步，抱住左宗棠的腿，哭着说：大帅，你让我跟他们走吧，为我抗旨，不值。左宗棠拿手杖戳着地说：王八蛋你滚一边去，哪有你说话的份。戴福趁双方剑拔弩张时，悄悄出了大帐，在大帐外跪下磕头，说：大帅，戴福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奴才先走一步了。不远处就是左宗棠的帅旗，戴福急跑几步，一头撞在碗口粗的旗杆上，登时气绝。
帐外亲兵慌忙进帐禀报，左宗棠没想到戴福会如此刚烈，又心痛又愤怒，把火全撒到知府一帮人身上，他拿杖指了一圈，对亲兵说：把这帮王八蛋给我乱棍打出去，谁跑慢了，乱棍打死，绝不姑息。
这些亲兵护卫，只要左宗棠有令，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也敢干，何况他们日日相伴的戴福就撞死在眼前，所以乱棍齐下，把一帮人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逃出辕门。大家这才去为戴福的事忙。左宗棠吩咐，好好安葬，别亏待了他。
过了几天，左宗棠收到儿子孝威写来的家信，说行辕有人寄去千两银子让给老夫人买人参，但行文却非行辕方案，因此未敢轻动，并将信件寄回。左宗棠一看附信，正是戴福稚拙的笔迹。左宗棠拍着桌案说：这信是戴福那小王八蛋写的。怪不得当初他死活不说一千两银子的用项，原来是孝敬内人。
左宗棠的刑名师爷是：大帅，这里面怕是有隐情。戴福就是有胆贪墨一千两银子，可绝对没胆杀人灭口。也许他真的写过一个借条。既然是借，就没有杀人灭口的说法。
左宗棠说：我真是糊涂，当时就该仔细查查降民被杀的事，文章大概都是从这里做起的。
师爷说：如果戴福是冤枉的，那么派给他的陈师爷肯定被人收买了，专门借他的身份来佐实戴福之罪。
左宗棠说：你不说我倒忘了，陈见胜那天神情恍惚，第二天就回临泾，全然没有为戴福悲伤的意思。你马上带人去抓回姓陈的，撬开他的嘴。营务处派一位刑名师爷领头，立即去了临泾县。
不几天，他们就从临泾回来了，正如左宗棠所料，陈师爷果然是做了假证。其实，赵县丞杀人那天，他根本不在县衙。后来赵县丞突然找到他，让他作证，他最初不肯。陈师爷与赵县丞平日关系非常密切，两人办赈时联手贪墨了五百多石粮食，赵县丞就拿这事要挟他，陈师爷最后就昧着良心做了假证。左宗棠说：这个姓赵的王八蛋，心狠手辣，他应该想得到，留着陈见胜是个祸患，一刀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
师爷说：他不敢。大帅可知道，戴福当时写的借条，就在陈师爷手里。这张借条一公开，戴福一案就真相大白。后来姓赵的找过陈师爷，讨那张借条，陈师爷一口咬定已经烧了，所以姓赵的一直不敢动他。
左宗棠一看那借条，是戴福写的确定无疑。他说：那姓赵的王八蛋，贪墨杀人的事情已经掩盖过去了，怎么又陷害起戴福来了？
师爷说这件事只有把姓赵的弄过来，撬开他的嘴才能知道。
赵知县被传到行辕来，一看到那张借条，脸都黄了。他跪下说：大帅，这事不怪我，都是他们逼的。原来，他杀人灭口的事已经掩盖了过去，并没打算陷害戴福。但有一天，庆阳知府衙门的人来传他，让他见一个人。那人正是逃走的于奉安手下。知府对他说：赵县丞，当初你们杀了两位降民，并不是因为几句口角，降民更没有动手伤到你。真正的原因你我都清楚。你杀人灭口，罪责难逃，死有余辜。不过，事情也没到绝路上。如果你是奉命行事，如果再揭发有功，那你不但无罪，还可受赏，大了不敢说，升个知县只不过一句话。
奉命行事，他一个县丞，当然只有奉戴福之命。他是官迷心窍，也是被人抓了短处，就供称是受戴福指使。知府说只你一个人说不成，必须有一个确凿的证人。他们县里的陈师爷，好像是戴福带过来的吧？赵知县一点就通，就逼迫姓陈的就范。
左宗棠看了赵知县的供词，说：这就有些怪了，戴福是从我行辕中任出去的，与庆阳府并无怨仇，他为什么要与戴福过不去？
师爷说：大帅，我们截获了两封信，都是庆阳府写给穆图善的。这件事是否与穆图善有关？
左宗棠恍然大悟，说：是了是了，去年穆图善到我行辕来，戴福曾经戏弄过他，所以要置戴福于死地。你们马上把这位庆阳府请到我行辕来，我呢，也请穆图善来，看他还有什么说法。
左宗棠打算现在就接任陕甘总督，请穆图善到他的行辕来举行交篆仪式。当初左宗棠进西北，职位就是陕甘总督，但后来因为回直隶剿捻，朝廷就让宁夏将军穆图善署理陕甘总督。捻事一平，左宗棠返回西北，本来就该到兰州接过陕甘总督大印，但左宗棠以为，要定陕甘，必须先安陕西，而后自东而西，肃清兰州周围乱军，方可进驻兰州。因此无论朝廷如何督促，他却执意按自己的策略，先平董福祥，再克董志原，后复金积堡。现在形势已经大变，兰州东北两面已经无虑，后路稳固，他可以入兰州就近指挥收复河州、西宁和肃州了。
庆阳知府被请到行辕，立即被关了起来，整整一天，不要说提审，连看他的人也没来一个。到了晚上，又关进一个人来，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说左宗棠这人喜怒无常，比当年的西北大将军年羹尧还霸道，随便一个理由就行军法，杀人连眼也不眨。到了夜里，又听得外面风声瑟瑟，隐隐约约有人哭。那人告诉庆阳知府，自从戴福撞死在旗杆上，夜里常听到有人哭，旗杆下老是有人影晃动，当值的护军说有好几次看到戴福满脸是血，挂在旗杆上。庆阳府听得浑身只起疙瘩。
到了第二天，师爷把赵知县的供词拿给他看。他脸色大变，但很快又镇定了，一句话不说。师爷说：我知道，你觉得会有贵人救你，你的贵人是谁我们也清楚。不过他能不能救你，难说的很。
次日下午，师爷把庆阳知府带到一间屋子里，说：让你见个人，你也亲耳听听，你死扛着有没有用。
这里的隔壁就是左宗棠的会客室，今天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图善。左宗棠说：这次请穆将军来，除了交接督篆，还有件事情要与将军商量。前阵临泾出了件大案，知县戴福贪墨不法，杀人灭口，已在我行辕畏罪自杀。穆图善想了一阵说：是有这么件事，我想起来了，戴福好像就是大帅身边的人。左宗棠说：正是。这个小王八蛋，会侍候人，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心疼。这一阵他老是托梦给我，说他冤枉，并指证了害他的人。我按梦中的提示派人一查，果然是个大冤案。是现任庆阳知府和临泾知县陷害他，两人都已招供。来呀，让穆将军看看两人的供状。穆图善看了供状，义愤填膺，说我当时就想，大帅身边的人怎么会贪墨呢？别是有冤情，还专门吩咐甘肃臬台仔细上心。没想到果真是冤案，在下有失察之责。左宗棠说：穆将军日理万机，这样的案子哪有精力亲自过问，更不要说什么失察之责。我要提起这个案子，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了将军。庆阳知府已经在我行辕，今天已经招供，竟然说他是受将军指使。穆图善几乎跳了起来，说：胡说八道！左宗棠说：我也是这么说呀。大家都知道我和穆将军有些误会，但你我所争都是军政大事，堂堂穆将军怎么会与一个小小的知县过不去呢。按例，这案子涉及将军，甘肃不便再审，就该请旨派员来查；但这样就弄得满城风雨。再一个办法呢，就是先斩后奏，不知将军意见如何？穆图善说：这样的王八蛋，就该一刀杀了再说！左宗棠说：将军真是坦荡荡。我手下的人还都猜测，将军可能要为他开脱呢。
庆阳知府听了穆图善这样的话，完全绝望了。师爷说：你也看清了听清了，人家是巴不得你死。大帅并无意要你性命，只要你供出实情，也许会网开一面。庆阳府经不住师爷的劝说，开口招供了。
事情要从那个逃走的于奉安手下说起。当时他被临泾县城的一位汉民朋友救了，后来那位汉民又把他转到了庆阳府，因为那个汉民的儿子在知府衙门当差。这位差役无意中把这事透露给了知府，知府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报告穆图善。穆图善派了一位亲信到庆阳来，要他无论如何要查出赵县丞背后的主谋来。这位亲信还特意说：这个戴福根本就不是好东西，他连穆将军也敢捉弄。话说到这份上，庆阳知府自然明白，他也知道左宗棠不好惹，但毕竟自己是地方官，上宪是满人穆图善。何况这件事也不必自己亲自出面，将来万一有事，一切都由赵知县来顶缸，自己顶多是个不察之责。所以就有了后来到亲自带人到临泾抓人的事情。
次日举行交接督篆典礼。大帐外摆下香案，穆图善向北三跪九叩首，把总督大印交给司仪，司仪恭恭敬敬放到案上。然后左宗棠再行礼，从司仪手上接过大印。尔后奏乐，鸣礼炮，大礼告成。
左宗棠请穆图善进帐喝茶，这时文案把庆阳知府的供词呈上来了。左宗棠看罢，拍案大骂：这个王八蛋，竟然非要往穆将军身上扯，白纸黑字的供词也敢写。穆图善看罢，头上汗珠都冒出来了，面红耳赤分辨说：大帅，他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派人到他知府衙门了？左宗棠抓过供词，当着穆图善的面撕了个粉碎，说他的话我怎么信？穆图善连连拱手：被狗咬一口，真是百口莫辩，多谢大帅信任。左宗棠说：庆阳知府、临泾知县这样的小人，我恨不得立马拉出去斩了。可不请旨就斩，于体制不合，御使清流们难免要多嘴多舌，特别是我这样的汉臣，更是不担是非。要是按朝廷体制，押解入京或等朝廷派员来审，不知要出多少枝节。穆图善说：大帅尽管斩，折子我来写。今天交接督篆，昨天我还是地方官，这样的案子，也是早该了的。左宗棠说：穆将军如此担戴，我倒乐得痛快了。来呀，立即把庆阳府、临泾县两名案犯验明正身，立即正法。除他涉案人员，无论何职，一律处死。不要斩，也不要凌迟，戴福是在旗杆上撞死的，就让他们也撞死在旗杆上，还戴福一个清白。
这件事吩咐了下去，两人继续闲谈。穆图善说：这两年见识了大帅的军事奇略和亲民爱民之举，真是不胜敬佩。上年大帅提醒，甘军吃空饷严重，当时我还不信，回去一查，果然不假。我已经严令核实，从今年起，我自减甘饷三成，挪拨给大帅的西征军。从前与大帅争饷，真是不该。左宗棠说：穆将军如此深明大义，真是陕甘之幸。前些时候我收留了几十个新疆人，新疆被阿古柏占领，新疆人日月难熬啊，无日不盼官军收复，可是甘肃的事不了，收复新疆就是空话。所以，河州、西宁、肃州必须尽快收复，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多多配合。穆图善说大帅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我唯大帅马首是瞻。左宗棠又说：西北用兵，最愁的是粮。解决粮食问题，专靠从内地购买不成。必须大兴屯政，军屯、民屯都要搞。现在西北无主摞荒地十有七八，西征军走到哪里都要就地开荒，搞了半年，大见成效。将军的部属也可如此炮制。我正着人刊刻《种棉十要》《植桑要领》，到时候送给将军几十套。我还着人从湖南采买蔬菜、稻米、鱼虾种仔，要在西北引育，到时也送给将军一些。
穆图善回营那天，左宗棠亲自送到辕门外。左宗棠向来自视甚高，尤其不把满人放在眼里，如此礼遇穆图善，让身边人大惑不解。师爷说：戴福明明是穆图善授意害死的，大帅难道真信他的话？左宗棠说我当然不信。不过，一个知府一个知县为戴福偿命，也算还了戴福一个公道。再说了，就凭庆阳府的一张供词要扳倒穆图善，那根本不可能。再说，战事要紧的时候，何必再横生枝节？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穆图善知我这份情，好好配合西征，也就值了。师爷说：这有些不像大帅的脾气了。左宗棠说：这就是我的脾气。想让步时就让，不想让时就争，一切随自己的心性，这就是我左某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