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 第二十一章 船政奠基2
胡雪岩到总督府来见左宗棠，左宗棠正在忙，他就在客厅里稍等，戴福陪胡雪岩说话。这个戴福虽然读书很少，但人极聪明，深得左宗棠喜爱。胡雪岩是善施银子的人，戴福一份自然是少不了，因此两人关系也是非同一般。此时胡雪有一句没一句，喝口茶，盯着天棚楞怔一会儿，又叹口气。
戴福问：胡大人为何不痛快？
左公要去西北了。
胡大人是怕失去靠山？大帅去西北，我看对胡大人倒是件好事。
好事？靠山走了算什么好事？老弟不要哄我。
我没有哄你。我听大帅说过，朝廷用兵西北，都是派满人，天高皇帝远，没有百倍的信任，是不敢轻易放出去的。大帅去西北，苦虽苦，但在朝廷中的地位，怕是从此要与曾中堂相提并论了。你想，你我的靠山不是没了，而是更加高大了。
胡雪岩一听这说法有些不同凡响，眼里立时炯炯有神，盯着戴福说：你小子行啊，没读几句书，竟然有这番见解，要是饱读诗书，还有我们这些人活的份吗？戴福得了夸奖，更得意，说：还不止如此。大帅西征，不是一年两年能奏功，怕是要三年五载。打仗嘛，那银子花海了去了。这些年大帅全靠胡大人划拉银子，西征岂能离得了胡大人，您老的事业岂不会越做越大？
经戴福这么一说，胡雪岩一扫愁云，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一会儿戈什哈来请胡雪岩，说左大人在签押房等着呢。胡雪岩拱拱手随戈什哈而去。
胡雪岩一进门，左宗棠就与他谈船政的事，他的案头全是关于船政的文稿，《船政事宜》、《规约》、《保约》等等，都已经商议过多次。胡雪岩说：季公，船政的事，我只能侍候到您离开前。您一走，我也就抽手。
左宗棠问：那是为何？我已经奏明朝廷，由沈幼丹总理船政，你与周开锡帮办。购料、雇匠等事都要由你负责的。
胡雪岩拱手说：季公，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怕后来的人难侍候。船政是您首创，您在，一切好说，您去了西北，后来接手的人能有您这心思？我听说新任闽浙总督吴大人根本就不热心洋务。
朝廷已经决定漕运总督吴棠出任闽浙总督。漕运总督专管漕运，虽然都是总督，但论起实权比封疆总督差得远了。论起资历来，轮不到吴棠总督闽浙，但他不是与慈禧有恩吗？当年慈禧进京选秀，父亲病故，扶棺北上，穷困潦倒。清河县令吴棠有一位朋友去世，也是扶棺北上，他差人送去了二百两银子，后来弄清送错了，打算着人去要回来。县衙师爷说二百两银子在大人手里不算什么，但对这一家子人却是雪中送炭。听说他们家正有一位姑娘进京选秀，万一将来选上了，必然不忘大人的恩典，大人在宫中不是有了一座靠山？后来慈禧不但被选中，而且深得咸丰皇帝宠爱，如今又是贵重无比的圣母皇太后。所以吴棠虽然官声不佳，官却越做越大。这回左宗棠总督陕甘，朝廷就派吴棠出任闽浙总督了。胡雪岩已经探听清楚，这位吴棠只爱银子，至于船政并无多大兴趣。
左宗棠挥挥手说：由不得他。我已经奏明朝廷，船政大臣并不受督抚节制，有专折上奏之权。我三次登门，两次去函，沈幼丹总算答应出任船政大臣了，你可不能这时候拆我的台。闲话少说，谈正事。这些规约、保约我已经仔细看了一遍。我的原则六个字：自造、自驾、自管，一切都要围绕这六个字来做文章。洋人要用，但不能为洋人所用。我不能象李少荃的江南制造总局，离了洋人就寸步难行。你看，规约中只规定五年内要教会中国员匠自造、驾驶，但没规定教不会怎么办，这一条等于没用，所以要加上一句：如在期限内，中国员匠能自造、驾驶，则重赏雇员，否则不给奖金。你再看合同中这一条，受雇洋员务各实心认真办事，各尽所长，悉心教导各局厂华人制作，并应安分守法，不得滋事。这还不够。滋事怎么办？加上这么几句：凡不受节制、不守规矩、教习办事不得力、工作草率取巧、打骂中国官匠、滋事不法者，一律撤令回国。
胡雪岩连连点头说：对对，既然是合同、规约，务必要准确明白，如果模棱两可，将来必出纠纷。
左宗棠点头道：说的是－－机器、钢铁等原料由德克碑回国购买，但不能多多益善，能自造的还是要自造。洋人好利，这是他们的本性，我与德克碑私人关系不错，但该防还是要防的。比如，合同中规定，150匹马力轮机十一副，全向法国购买。这不行，我看只购买二副，一副作为铁厂未成时，首先装配成船，以振士气；一副作为样品仿造。船上所需尺、镜、仪表等件，也只购十分之二三，其余雇匠自造。这几条我都已经改上，你与德克碑商议，他如果同意，就尽快去上海请法国领事白来尼印押担保。
胡雪岩把那些文稿收过来，仔细摞起来，话题转到西征上，问：季公西征大体需要筹划多少用项？
左宗棠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事。进兵西北，至少要先带六千人，一人月饷五两，至少要先发两个月，就是六万两。我打算编练马队三千，从张家口买战马三千匹，大体需要……
不亏是金算盘，胡雪岩张口就来：张家口一匹马大体需要银子一百两，三千匹就是三万两，再辗转送到西北，总要有六七万两。
左宗棠说：用兵西北，我还要练车营，每营炮车三十八辆，每车载劈山炮一门。至少先要拿出三十万两造炮车。
胡雪岩补充说：大人还说过要屯田，屯田既要种子，又要农具，大人计划拿多少银子？
西北道路险阻，转运极为困难，要彻底收功，必须搞军屯。这个我没仔细算，大体需要四五十万两。
胡雪岩粗粗一算，说：以上这几项就近九十万两。西北万里征程，路上开销非内地可比，据我所知，陕甘粮价奇高，大米每百斤四两银子，麦、面每百斤需三两银子。千里运费又近四两银子。所以大人西征，肯定会有许多意外的开支。我以为，大人起程，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万两的现银，方可能保半年无事。
左宗棠大吃一惊，说：虽然七省有协饷，但各省协饷总是推三阻四拖个一年半载，一时间如何筹到一百五十万两？
这件事我有个办法，向沪杭商人借款。由在下作保，借到百十万两问题不大，只是利息高，大约要有七八厘。
左宗棠说：现在等米下锅，七厘八厘也顾不得了。这件事就由你来办。还有求是学堂，我想尽快理出个头绪，先在福州城内找地方开起来再说。还有西征需要刘典帮办军务，回湖南募勇，我也要向朝廷奏请，我忙，你也忙去吧。
胡雪岩看看左宗棠两眼血丝，说：大人要爱惜身体。
左宗棠说：朝廷准我暂留福建三旬，转眼即到，想不忙也不成了。
福州城外码头。德克碑与未婚妻苏秀媛正在焦急的候船。
苏秀媛今天特意仔细打扮了，那一头长发盘了起来，上面插了一只大簪子。德克碑说我喜欢看你的长辫子，何必要盘起来呢。苏秀媛说：这是我们中国的习惯，说明我已经有婆家了。客轮已经鸣着汽笛向码头靠来，而左宗棠还未露面，她责备德克碑说：我看，你又说大话了，总督大人那么多事，怎么会来送你呢。我就不该信你。
德克碑急得额头上汗珠滚滚，突然惊喜的喊道：你看，那是总督大人的马队，左大人送我来了。
果然，十几个人快马加鞭，正向码头赶来。
左宗棠跳下马，说：有一件急务耽搁了，德克碑先生等急了吧？
德克碑一边擦汗一边说：不急，不急，我知道大人一定会来的。
我说过的，就一定要做到。左宗棠说，苏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怪不得德克碑如此顷心。姑娘是哪里人呢？
苏秀媛施礼道：回大人话，民女是湖州人。
左宗棠照例伸手虚请：姑娘不必多礼。
苏秀媛起身时，手里竟然握着那只大簪子，怒视着左宗棠就要刺来。左宗棠身边的王德榜眼疾手快，已经挡在他面前，同时一翻手，抓住了苏秀媛的手腕。左宗棠怒容满面，问：我与姑娘素无怨仇，姑娘为何要行剌？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说无仇无怨？
左宗棠疑惑的望着苏秀媛。
你还记得杭州城里被你们杀害的天国听王吗？我就是他的小女儿。他本来已经向你们投降，可是你却背信弃义，杀害了他。
左宗棠冷笑道：姑娘原来是陈炳文的女儿。要说背信弃义，是你父亲首先背信弃义。他名义上向我投降，却在秘道中暗藏两千精兵。即使这样，我也再次给他机会，如果他在赴晏时天良发现，说出实情，我一样可以饶他，可是他心存侥幸，不肯醒悟。最后是看在他说服两千人投降的份上，让他自裁。对你父亲，本部堂已经是仁至义尽。
左宗棠说罢这番话，转身望着浩浩荡荡的闽江，一言不发。十分了解左宗棠秉性的德克碑知道，左宗棠正在作最后的决定，苏秀媛的生死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之中，当他转回身来的时候，他的决断无论正确还是错误，都将无法更改。德克碑扑通一声跪在左宗棠身后，大声请求：大人，请您宽恕苏姑娘，大人，我求你了。大人，您要杀苏姑娘，您就先把我杀了吧。
左宗棠沉默了很久，缓缓转回身，拍拍德克碑的肩头说：德克碑先生，你起来吧。
大人不杀苏姑娘？
左宗棠点点头，转身对苏秀媛说：苏姑娘，不，我该叫你陈姑娘。照我左宗棠的脾气，杀一个谋刺我的人，又何必犯犹豫？你可知道，德克碑这可真是千金一跪呢。我与德克碑交往也有数年了，他一直行他们法兰西国的鞠躬礼，从来不跪，他说只能跪国王、跪父母，可是如今他为了你，竟然跪下了，我不想拂了他这片真情。这只是其一。姑娘你看江上，那往来疾驶的轮船可有一艘是我大清的？一艘也没有。你再看看那些帆船，见了轮船避及唯恐不及，迟则船碎人亡。那可是在咱大清国的土地上，洋人的轮船却如此横冲直撞。姑娘你说说，那是为什么？因为咱不如人家强盛。怎么办呀？那只有办洋务求自强。此番我派德克碑先生去欧罗吧买机器，就是这个目的。我有求于德克碑先生，因此，也不想驳他的面子。这其三嘛，人都是父母生养，哪怕父母十恶不赦，子女为之复仇也算情有可原。今天你找上门报仇来了，也算你的一片孝心。你们放了陈姑娘，把刀给她。她一刀杀了我，也就了了心愿，一刀杀不了我，算我命大，从此我们两清了。
王德榜看左宗棠一脸认真，就真把陈姑娘放了，但不敢有丝毫懈怠，只等不惜以命相护。陈秀媛接过王德榜递上的腰刀，看着左宗棠却迟迟没有动作。她犹豫了。德克碑说：秀媛，你不能杀左大人，他可是你们大清国少有的开明官员。你们大清国，十万人里也就一人能了解外面的世界，能够动心学习自强的，百万人里也就一人，象左大人这样能够躬身实践的，千万人里也就一个呀！
这个不用德克碑说，自从陈秀媛结识他后，对左宗棠的了解的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下不去手，令她内心万分矛盾。今天失去机会，此后再也不可能刺杀左宗棠了，她哭道：爹，你让女儿如何是好！说罢横刀自刎。王德榜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刀锋偏走，但已经划伤了胳膊。
左宗棠看姑娘如此刚烈，心里敬重，吩咐快进城给姑娘包扎伤口。
德克碑说：不必进城，我行李箱里有纱布。
德克碑当过军医，对治外伤是内行，出门远行各种药品也带得十分齐全。他打开箱子，手脚麻利的给陈秀媛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问：秀媛，你告诉我，你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行刺左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不要骗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陈秀媛说：开始我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
德克碑着急的问：可是你还没回答我，你爱我吗？
陈秀媛羞涩地扭过头。德克碑没得到明确答复，锲而不舍的问“你爱我吗”？
左宗棠拍拍他的肩膀说：傻小子，人家陈姑娘早就答应你了。
德克碑十分高兴，说：那你还愿意陪我去欧罗吧吗？
陈秀媛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你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左宗棠心慰的说：陈姑娘，你我两人间的结算解开了。你不要说没有亲人，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德克碑先生是真心对你，你大可放心了。至于我，如果愿意，不妨就当你的亲人，以后有什么事告诉我，定当全力相助。德克碑先生，陈姑娘受了伤，你就再过些日子起行吧？
西北形势紧张，朝廷三次上谕催行。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二日（1866年12月18日），闽浙总督府礼炮齐鸣，陕甘总督左宗棠起行西征。周夫人率两个身怀六甲的儿媳给他送行，望着他斑白的鬓发，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此日一别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她的眼角再一次湿润了。她拉过孙子说：谦儿，告诉爷爷，你等着爷爷凯旋归来。
左宗棠理解夫人的心思，弯下腰，握着孙子的两只小手说：爷爷一定会凯旋归来，能打败爷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前几天小孙子吵着要看海，左宗棠着戈什哈带他到海边转了一圈。周夫人说：谦儿，告诉爷爷海有多大？
小孙子将两手张开，抱成一个圆形，表示海有那么大。一家人都被孩子逗笑了。
左宗棠对周夫人说：我督陕甘，有为我忧者，有窃喜者，有怪我迟迟不见功者，有料定我无功而返者。种种议论，我概不介意。大丈夫做事，只问该不该，不问于已之利钝短长。只是家中一切，都要劳烦夫人操持。周夫人说：你放心吧，孩子们也都听话。左宗棠说：你们都不要送了，送行千里，终有一别，两个孩子都身怀六甲诸多不便，你们就此止步。
周夫人抹泪道：西行万里，你多多保重。
左宗棠对列队的亲兵们喊道：娃子们，跟我到西北建功立业去！一挥手向门外走去。一名戈什哈急匆匆跑过来说：大人，不好了，百姓把大门街道都堵住了。
数不清的百姓果然把督署附近围了个严严实实。大家知道他们的总督今天起行，特来见最后一面。
一位老者跪下哭道：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黄老三，没有您，我的儿子就被当杀人犯冤杀了。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朗声道：大人，我是福州书院的学生，大家推举我给您送来一篇文章，文笔未必好，但却如实记述了您在福建劾贪奖廉、兴修水利、捐金助学、教种桑棉的实绩，请大人置于案头，一看到这篇文章，您就会知道福建百姓时刻念记着您！
……
许多人争着述说自己的故事。
左宗棠执督闽浙后，因为一直与太平军作战，真正腾出手来治理地方的时间并不多，有时想起来于心有愧，然而却得到福建百姓如此的拥戴。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各位父老，宗棠未能为福建做事，问心有愧呢。一面流泪，一面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
从督署一直到城外，全是送行的百姓，那阵式胜过一切隆重的仪式。
城外3000人的队伍，在他的率领下浩浩荡荡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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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福问：胡大人为何不痛快？
左公要去西北了。
胡大人是怕失去靠山？大帅去西北，我看对胡大人倒是件好事。
好事？靠山走了算什么好事？老弟不要哄我。
我没有哄你。我听大帅说过，朝廷用兵西北，都是派满人，天高皇帝远，没有百倍的信任，是不敢轻易放出去的。大帅去西北，苦虽苦，但在朝廷中的地位，怕是从此要与曾中堂相提并论了。你想，你我的靠山不是没了，而是更加高大了。
胡雪岩一听这说法有些不同凡响，眼里立时炯炯有神，盯着戴福说：你小子行啊，没读几句书，竟然有这番见解，要是饱读诗书，还有我们这些人活的份吗？戴福得了夸奖，更得意，说：还不止如此。大帅西征，不是一年两年能奏功，怕是要三年五载。打仗嘛，那银子花海了去了。这些年大帅全靠胡大人划拉银子，西征岂能离得了胡大人，您老的事业岂不会越做越大？
经戴福这么一说，胡雪岩一扫愁云，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一会儿戈什哈来请胡雪岩，说左大人在签押房等着呢。胡雪岩拱拱手随戈什哈而去。
胡雪岩一进门，左宗棠就与他谈船政的事，他的案头全是关于船政的文稿，《船政事宜》、《规约》、《保约》等等，都已经商议过多次。胡雪岩说：季公，船政的事，我只能侍候到您离开前。您一走，我也就抽手。
左宗棠问：那是为何？我已经奏明朝廷，由沈幼丹总理船政，你与周开锡帮办。购料、雇匠等事都要由你负责的。
胡雪岩拱手说：季公，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怕后来的人难侍候。船政是您首创，您在，一切好说，您去了西北，后来接手的人能有您这心思？我听说新任闽浙总督吴大人根本就不热心洋务。
朝廷已经决定漕运总督吴棠出任闽浙总督。漕运总督专管漕运，虽然都是总督，但论起实权比封疆总督差得远了。论起资历来，轮不到吴棠总督闽浙，但他不是与慈禧有恩吗？当年慈禧进京选秀，父亲病故，扶棺北上，穷困潦倒。清河县令吴棠有一位朋友去世，也是扶棺北上，他差人送去了二百两银子，后来弄清送错了，打算着人去要回来。县衙师爷说二百两银子在大人手里不算什么，但对这一家子人却是雪中送炭。听说他们家正有一位姑娘进京选秀，万一将来选上了，必然不忘大人的恩典，大人在宫中不是有了一座靠山？后来慈禧不但被选中，而且深得咸丰皇帝宠爱，如今又是贵重无比的圣母皇太后。所以吴棠虽然官声不佳，官却越做越大。这回左宗棠总督陕甘，朝廷就派吴棠出任闽浙总督了。胡雪岩已经探听清楚，这位吴棠只爱银子，至于船政并无多大兴趣。
左宗棠挥挥手说：由不得他。我已经奏明朝廷，船政大臣并不受督抚节制，有专折上奏之权。我三次登门，两次去函，沈幼丹总算答应出任船政大臣了，你可不能这时候拆我的台。闲话少说，谈正事。这些规约、保约我已经仔细看了一遍。我的原则六个字：自造、自驾、自管，一切都要围绕这六个字来做文章。洋人要用，但不能为洋人所用。我不能象李少荃的江南制造总局，离了洋人就寸步难行。你看，规约中只规定五年内要教会中国员匠自造、驾驶，但没规定教不会怎么办，这一条等于没用，所以要加上一句：如在期限内，中国员匠能自造、驾驶，则重赏雇员，否则不给奖金。你再看合同中这一条，受雇洋员务各实心认真办事，各尽所长，悉心教导各局厂华人制作，并应安分守法，不得滋事。这还不够。滋事怎么办？加上这么几句：凡不受节制、不守规矩、教习办事不得力、工作草率取巧、打骂中国官匠、滋事不法者，一律撤令回国。
胡雪岩连连点头说：对对，既然是合同、规约，务必要准确明白，如果模棱两可，将来必出纠纷。
左宗棠点头道：说的是－－机器、钢铁等原料由德克碑回国购买，但不能多多益善，能自造的还是要自造。洋人好利，这是他们的本性，我与德克碑私人关系不错，但该防还是要防的。比如，合同中规定，150匹马力轮机十一副，全向法国购买。这不行，我看只购买二副，一副作为铁厂未成时，首先装配成船，以振士气；一副作为样品仿造。船上所需尺、镜、仪表等件，也只购十分之二三，其余雇匠自造。这几条我都已经改上，你与德克碑商议，他如果同意，就尽快去上海请法国领事白来尼印押担保。
胡雪岩把那些文稿收过来，仔细摞起来，话题转到西征上，问：季公西征大体需要筹划多少用项？
左宗棠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事。进兵西北，至少要先带六千人，一人月饷五两，至少要先发两个月，就是六万两。我打算编练马队三千，从张家口买战马三千匹，大体需要……
不亏是金算盘，胡雪岩张口就来：张家口一匹马大体需要银子一百两，三千匹就是三万两，再辗转送到西北，总要有六七万两。
左宗棠说：用兵西北，我还要练车营，每营炮车三十八辆，每车载劈山炮一门。至少先要拿出三十万两造炮车。
胡雪岩补充说：大人还说过要屯田，屯田既要种子，又要农具，大人计划拿多少银子？
西北道路险阻，转运极为困难，要彻底收功，必须搞军屯。这个我没仔细算，大体需要四五十万两。
胡雪岩粗粗一算，说：以上这几项就近九十万两。西北万里征程，路上开销非内地可比，据我所知，陕甘粮价奇高，大米每百斤四两银子，麦、面每百斤需三两银子。千里运费又近四两银子。所以大人西征，肯定会有许多意外的开支。我以为，大人起程，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万两的现银，方可能保半年无事。
左宗棠大吃一惊，说：虽然七省有协饷，但各省协饷总是推三阻四拖个一年半载，一时间如何筹到一百五十万两？
这件事我有个办法，向沪杭商人借款。由在下作保，借到百十万两问题不大，只是利息高，大约要有七八厘。
左宗棠说：现在等米下锅，七厘八厘也顾不得了。这件事就由你来办。还有求是学堂，我想尽快理出个头绪，先在福州城内找地方开起来再说。还有西征需要刘典帮办军务，回湖南募勇，我也要向朝廷奏请，我忙，你也忙去吧。
胡雪岩看看左宗棠两眼血丝，说：大人要爱惜身体。
左宗棠说：朝廷准我暂留福建三旬，转眼即到，想不忙也不成了。
福州城外码头。德克碑与未婚妻苏秀媛正在焦急的候船。
苏秀媛今天特意仔细打扮了，那一头长发盘了起来，上面插了一只大簪子。德克碑说我喜欢看你的长辫子，何必要盘起来呢。苏秀媛说：这是我们中国的习惯，说明我已经有婆家了。客轮已经鸣着汽笛向码头靠来，而左宗棠还未露面，她责备德克碑说：我看，你又说大话了，总督大人那么多事，怎么会来送你呢。我就不该信你。
德克碑急得额头上汗珠滚滚，突然惊喜的喊道：你看，那是总督大人的马队，左大人送我来了。
果然，十几个人快马加鞭，正向码头赶来。
左宗棠跳下马，说：有一件急务耽搁了，德克碑先生等急了吧？
德克碑一边擦汗一边说：不急，不急，我知道大人一定会来的。
我说过的，就一定要做到。左宗棠说，苏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怪不得德克碑如此顷心。姑娘是哪里人呢？
苏秀媛施礼道：回大人话，民女是湖州人。
左宗棠照例伸手虚请：姑娘不必多礼。
苏秀媛起身时，手里竟然握着那只大簪子，怒视着左宗棠就要刺来。左宗棠身边的王德榜眼疾手快，已经挡在他面前，同时一翻手，抓住了苏秀媛的手腕。左宗棠怒容满面，问：我与姑娘素无怨仇，姑娘为何要行剌？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说无仇无怨？
左宗棠疑惑的望着苏秀媛。
你还记得杭州城里被你们杀害的天国听王吗？我就是他的小女儿。他本来已经向你们投降，可是你却背信弃义，杀害了他。
左宗棠冷笑道：姑娘原来是陈炳文的女儿。要说背信弃义，是你父亲首先背信弃义。他名义上向我投降，却在秘道中暗藏两千精兵。即使这样，我也再次给他机会，如果他在赴晏时天良发现，说出实情，我一样可以饶他，可是他心存侥幸，不肯醒悟。最后是看在他说服两千人投降的份上，让他自裁。对你父亲，本部堂已经是仁至义尽。
左宗棠说罢这番话，转身望着浩浩荡荡的闽江，一言不发。十分了解左宗棠秉性的德克碑知道，左宗棠正在作最后的决定，苏秀媛的生死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之中，当他转回身来的时候，他的决断无论正确还是错误，都将无法更改。德克碑扑通一声跪在左宗棠身后，大声请求：大人，请您宽恕苏姑娘，大人，我求你了。大人，您要杀苏姑娘，您就先把我杀了吧。
左宗棠沉默了很久，缓缓转回身，拍拍德克碑的肩头说：德克碑先生，你起来吧。
大人不杀苏姑娘？
左宗棠点点头，转身对苏秀媛说：苏姑娘，不，我该叫你陈姑娘。照我左宗棠的脾气，杀一个谋刺我的人，又何必犯犹豫？你可知道，德克碑这可真是千金一跪呢。我与德克碑交往也有数年了，他一直行他们法兰西国的鞠躬礼，从来不跪，他说只能跪国王、跪父母，可是如今他为了你，竟然跪下了，我不想拂了他这片真情。这只是其一。姑娘你看江上，那往来疾驶的轮船可有一艘是我大清的？一艘也没有。你再看看那些帆船，见了轮船避及唯恐不及，迟则船碎人亡。那可是在咱大清国的土地上，洋人的轮船却如此横冲直撞。姑娘你说说，那是为什么？因为咱不如人家强盛。怎么办呀？那只有办洋务求自强。此番我派德克碑先生去欧罗吧买机器，就是这个目的。我有求于德克碑先生，因此，也不想驳他的面子。这其三嘛，人都是父母生养，哪怕父母十恶不赦，子女为之复仇也算情有可原。今天你找上门报仇来了，也算你的一片孝心。你们放了陈姑娘，把刀给她。她一刀杀了我，也就了了心愿，一刀杀不了我，算我命大，从此我们两清了。
王德榜看左宗棠一脸认真，就真把陈姑娘放了，但不敢有丝毫懈怠，只等不惜以命相护。陈秀媛接过王德榜递上的腰刀，看着左宗棠却迟迟没有动作。她犹豫了。德克碑说：秀媛，你不能杀左大人，他可是你们大清国少有的开明官员。你们大清国，十万人里也就一人能了解外面的世界，能够动心学习自强的，百万人里也就一人，象左大人这样能够躬身实践的，千万人里也就一个呀！
这个不用德克碑说，自从陈秀媛结识他后，对左宗棠的了解的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下不去手，令她内心万分矛盾。今天失去机会，此后再也不可能刺杀左宗棠了，她哭道：爹，你让女儿如何是好！说罢横刀自刎。王德榜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刀锋偏走，但已经划伤了胳膊。
左宗棠看姑娘如此刚烈，心里敬重，吩咐快进城给姑娘包扎伤口。
德克碑说：不必进城，我行李箱里有纱布。
德克碑当过军医，对治外伤是内行，出门远行各种药品也带得十分齐全。他打开箱子，手脚麻利的给陈秀媛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问：秀媛，你告诉我，你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行刺左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不要骗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陈秀媛说：开始我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
德克碑着急的问：可是你还没回答我，你爱我吗？
陈秀媛羞涩地扭过头。德克碑没得到明确答复，锲而不舍的问“你爱我吗”？
左宗棠拍拍他的肩膀说：傻小子，人家陈姑娘早就答应你了。
德克碑十分高兴，说：那你还愿意陪我去欧罗吧吗？
陈秀媛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你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左宗棠心慰的说：陈姑娘，你我两人间的结算解开了。你不要说没有亲人，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德克碑先生是真心对你，你大可放心了。至于我，如果愿意，不妨就当你的亲人，以后有什么事告诉我，定当全力相助。德克碑先生，陈姑娘受了伤，你就再过些日子起行吧？
西北形势紧张，朝廷三次上谕催行。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二日（1866年12月18日），闽浙总督府礼炮齐鸣，陕甘总督左宗棠起行西征。周夫人率两个身怀六甲的儿媳给他送行，望着他斑白的鬓发，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此日一别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她的眼角再一次湿润了。她拉过孙子说：谦儿，告诉爷爷，你等着爷爷凯旋归来。
左宗棠理解夫人的心思，弯下腰，握着孙子的两只小手说：爷爷一定会凯旋归来，能打败爷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前几天小孙子吵着要看海，左宗棠着戈什哈带他到海边转了一圈。周夫人说：谦儿，告诉爷爷海有多大？
小孙子将两手张开，抱成一个圆形，表示海有那么大。一家人都被孩子逗笑了。
左宗棠对周夫人说：我督陕甘，有为我忧者，有窃喜者，有怪我迟迟不见功者，有料定我无功而返者。种种议论，我概不介意。大丈夫做事，只问该不该，不问于已之利钝短长。只是家中一切，都要劳烦夫人操持。周夫人说：你放心吧，孩子们也都听话。左宗棠说：你们都不要送了，送行千里，终有一别，两个孩子都身怀六甲诸多不便，你们就此止步。
周夫人抹泪道：西行万里，你多多保重。
左宗棠对列队的亲兵们喊道：娃子们，跟我到西北建功立业去！一挥手向门外走去。一名戈什哈急匆匆跑过来说：大人，不好了，百姓把大门街道都堵住了。
数不清的百姓果然把督署附近围了个严严实实。大家知道他们的总督今天起行，特来见最后一面。
一位老者跪下哭道：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黄老三，没有您，我的儿子就被当杀人犯冤杀了。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朗声道：大人，我是福州书院的学生，大家推举我给您送来一篇文章，文笔未必好，但却如实记述了您在福建劾贪奖廉、兴修水利、捐金助学、教种桑棉的实绩，请大人置于案头，一看到这篇文章，您就会知道福建百姓时刻念记着您！
……
许多人争着述说自己的故事。
左宗棠执督闽浙后，因为一直与太平军作战，真正腾出手来治理地方的时间并不多，有时想起来于心有愧，然而却得到福建百姓如此的拥戴。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各位父老，宗棠未能为福建做事，问心有愧呢。一面流泪，一面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
从督署一直到城外，全是送行的百姓，那阵式胜过一切隆重的仪式。
城外3000人的队伍，在他的率领下浩浩荡荡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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