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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公公葬事

    二十二

    在民间只有未能成年的“毛头鬼”才随死随葬,凡是成人后死亡,特别是老人寿终正寝,均有搁在家中最少三天后再入殓的习俗,所谓“搁三朝”。因为天气暑热,依循古礼,按照事急从速的特例,人死后次日就得大殓入棺,避免恶臭气味污染公共场所,甚至传染疾病。

    因家无余钱,谢清泉生前没为自己预备棺材,只能停“尸”待柩。现伐树,现锯板得一天一夜,现做棺得二天二夜,现做漆得二天二夜,不得不死后五日而默殓。

    染匠建议:寿材越干燥越好漆,不如收尸入棺后再漆。

    大殓,请阴阳先生看的日子,是九天之后。谢文点了头。

    谢雄不同意:据说睡干棺材,能够让人来世疾病少,睡湿棺材,则多病多灾!

    宫喜鹊说:寿材要先漆后殓,要不然,死者会摸暗堂黑路,下辈子必是瞎子!

    谢英说:事死如事生,速葬无恩,忘狐鼠之顾步,愧燕雀之徘翔,伤情负理,莫此为大。忠臣出孝子之门,要与儿孙作榜样呦!

    谢文说:时日长,出味呵,恐怕还会生虫唷。

    谢雄说:你不怕被人讥诮薄待父亲,我还怕落个不孝的名声呢。宁可逾制,决不从急!宁可过奢,决不从简!

    谢汉说:我请阴阳先生推算过,阿爹在阳日死,应选在柔日大殓,否则不吉。凡是偶月死者,应在奇月下葬,否则不吉。阿爹是病死的,死的时辰和出生的时辰相同,已经犯了“重丧”,大殓的日子必须和出生的日子不同,否则家里还会再死人。

    谢英说:那四周,就摆几台风扇日夜吹。

    谢汉说:用冰箱制冰块,堆满前后左右。

    袁秋华说:不如租冰棺,一天一百块。

    谢英说:你门路广,熟人多,就交给你了!你不会舍不得出这千把块吧?

    袁秋华说:这是应该的,没问题。

    宫喜鹊说:那不把人冻得硬梆梆的?一想起,我就替他觉得冷,从头发梢寒到脚板心呢。你们的爹,这辈子不容易哦,大好人呀,没跟哪个红过脸,死了还要受洋罪?不行,我不答应!

    三日不得大殓,那就五日默殓。工匠日夜加班,宫喜鹊围着验收,不是说这不好,就是道那不对,格外细心,特别苛刻,工匠便放慢进度,慢工出好活嘛。漆匠便精漆细画,棺内三道黑漆,棺外三道朱红漆,金点装饰,棺头写金“福”字,边加蝙蝠等图案,棺末画上香炉烛台,持幡接引西天的童男童女,棺侧是八仙过海的彩绘。

    木匠拖延了一天,漆匠又超期一天,棺漆罢,七日才默殓。默殓就是不敲锣不打鼓,不请鬼神不招灵魂,除了至亲不劳戚友,甚至家人不允许大声嚎哭,由执殓事者悄悄地偷偷地将“肉体”装入棺材,又称“偷殓”。到正式大殓时,执事人员须要再到停尸房,做虚动作,把假想中的“尸体”,再抬起,再入柩,又称“落材”,或称“归大屋”。

    默殓前,张治邦扑到谢清泉身上放声大哭:哥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哟,哥呀,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呀,阿哥哟,你怎么就走了?人命怎么这样脆弱!

    谢清泉在灵床放了多日,身体已经澎胀变形,连褂子和裤子的扣门都扣不上,另找带子系着,棉衣根本就无法再穿进去,盖在身上。张治邦一扑,谢清泉下边就流出似血不是血,似浓不是脓的黑水,气味很重很浓,呛鼻呛喉,熏得人头昏眼花。赶紧喷酒怯味,又急忙燃起檀香,中和空气。

    宫海燕便扶:弟弟呀,节哀顺变吧,可不能把眼泪滴到大哥身上,沾了眼泪,大哥在阴间会迷路呢。

    谢文说:是人都要死的,死了倒是享福,不操心,不受罪,不受气。死得安祥,那就是积了德嘛。

    谢汉说:他哪里想死,病得真了哦,天王老子也治不好,百万家财也没奈何。

    谢雄说:千个郎中医不好,百药吃尽药不灵,做儿女的,是尽了力的。

    谢英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阿爹七十三岁了,阎王不请自己去,可以说喜丧啊,喜丧!

    谢文说:虽然阿爹受苦一辈子,可生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在人世间也算没白活。

    默殓时,执事人员一搬动就涌黑水,把所穿所盖的寿衣都渗透了,须要再拿白布包裹一遍。问宫喜鹊要,她说“没有,我已经对得起他了!”谢文就把自己家的拿来。内用白布把他层层包裹,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头脸都没露,指头粗的布条横捆了三道,又竖捆了三道,但还是不敢随便低抬高举。又要求外用被单拉起四个角提着走。问宫喜鹊要,她又说“没有,对他我已经足够好了!”袁秋华便将嫁来没用过的,中绣龙飞凤舞图,边绘吉祥如意画的新绸被单拿来。

    先有执事人在棺内底下,用沾胶补缝,再用石灰铺底,又垫草木灰纸包,厚约四寸许,尾部是木炭纸包,其上铺白纸,再用七星板压住,七星板意在求寿,板上铺黄绫绣花的棉褥,俗叫“铺金”。褥上放鸡鸣寿枕,寿枕选黑布作料,内装石灰,用二片土瓦垫之,以供亡人枕头,黑布装石灰,意味亡者“来得清楚,去得明白”。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奉尸殓于棺”。

    忌寅,禁响,避犯丧。但“肉体”往棺材里放时,却又装不进去,把左胳膊压下去,右胳膊又出来,胳膊是僵硬的,弯得像镰刀。

    亲人均跪在棺材前,张治邦埋怨谢文:人一咽气,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现在成什么样子?

    谢文说:荷叶包针,个个出头哩,我家的事,复杂呵,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张治邦说:孩子呀,你真命苦,你娘活一日,你就没有出头之时。唉,死错了人啦!

    谢文上前揉搓父亲胳膊的各个关节:爹呀,你生儿育女,劳苦一生,活着可怜,任务才完成,才多大岁数呐,晚福未享,怎么就一病而走了?黄天不祜,死后还是可怜。

    谢汉也扑上去搓揉父亲的另一只胳膊:我可怜的爹呀,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得恶疾死了啊,孩子都苦大了,却享不到孩子的福呀,眼看着生活要好起来了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这样没福呢。

    宫喜鹊背靠墙壁,拍手捶胸,乌哩哇啦的就哭,不提老公对她的诸多好处,只哭自己可怜,以后日子怎么过。

    亲人扒棺而哭,围棺相送,见最后一面,看最后一眼。

    孝女哭唱“寿材经”。孝媳哭唱“热材经”。

    谢英双手捧着朱漆木盘,内装殉葬物品。为了保证亡人落个完整尸首,脱落的牙齿,指甲,头发,都用小红布袋着,由家属放入棺内。宫喜鹊剪下的一束头发,另用小黑布袋着,所谓结发夫妻,夫死要棺带妻发,妻死要棺带夫发,以示永不分离。小殓时,为避免“奔波劳累了一辈子,空着手儿来,又空着手儿去”,民间讲究让亡人左手执金,右手握银。谢家是三代贫雇农,既无金元宝,也无银锞子,而谢家祖传的金戒指和银耳环,宫喜鹊又称失落不见了,舍不得拿出来。谢清泉就只好左手放个铜钱,右手握个手绢。儿女想起难过,就用烟盒内的锡纸折成银元宝,用金黄纸折成金元宝,放入棺内。生前用的水烟壶,酒壶,酒杯等,也一并放入棺内,由父亲在阴间继续享受。除此之外,还有“镇物”,五谷,生铁,桃仁,柳条,鸡血等,目的是希望死者能顺利地入法道轮回转世。

    先是抽掉棉褥,再是抽掉草木灰纸包的,侧身勉强放进去,人就挪不正,不能仰面而卧,四肢伸开,双手平放于膝上。再用斧头砍棺材两边内侧,胳膊揉软了,能塞进去了,肩膀却又横起,最后削木适肩,将包裹布解除,把两臂交叉置于胸前,右臂在左臂之上,两掌平贴胸部,而手指插入胁下。盖三尺织锦被,倒石灰,填草木灰纸包,棺材盖虚掩。

    二天后,正式大殓,锣鼓齐响,鞭炮齐呜中,盖实棺材,涂抹沾胶,钉上七根“子孙钉”,俗称“镇钉”,据说能让后代子孙兴旺发达。位于棺木中间的一颗“子孙钉”,不兴执事者钉死,要由亡者的长子带长孙加钉。谢文先在它上面拴上一系红线,由孝长孙用手拉着,他用手轻轻地敲一下,意思到就算了,民间谓为“留后”。

    接下来,立孝堂,设灵堂。棺前放一张八仙贡桌,悬挂白桌布,摆供品,香炉,蜡台,并在棺材右角点上一盏“长明灯”。棺下放一只升,内装粮食,上插一杆秤,再放上一盏碗灯。灵堂内白烛高照,香烟绕梁。稍后,酒食摆祭,堂祭仪式开始,礼生喝道:孝子孝孙,孝男孝女,请上前来,三拜九叩首,恭送父亲到天堂。

    行“成服”礼后,谢家老少俱披麻带孝,三步一叩,五步一拜,顺走绕棺三圈,又倒走绕棺三圈,磕头跪拜。长子谢文到土地庙报吴主,请亡灵,焚化纸钱,回灵堂敬香,敬酒,敬饭,行“三献”礼。接着,长媳添香,添茶,添食,行“三献”礼。

    再接下来,拜祭开始,以亲疏远近,上下尊卑为秩序,长者列前,晚辈于后,一家一堂(次),本家先祭,外客后祭,一律跪拜行礼。

    灵桌东首一赞礼生手持焚香一束,高唱:“一上香!”递香给案前站者,由拜祭者双手接香,高举过额,向灵堂作揖后,递给西首的赞礼生插于香炉。然后动作重复,依次 “二上香”“三上香”。上香毕,东首赞礼生高唱:“拜!”祭拜者跪于膝前草包之上,拱手于额头,随躬身之势双手下置左右,额头俯触在地。西首赞礼生高唱:“起!”拜祭者即起,垂手肃立。继续再复行,再拜拜,再起,三拜,三起。“三献”礼毕,赞礼生高唱:“退!”孝子孝孙匍匐在案旁左边,孝女孝媳匍匐在案旁右边,向祭拜者叩头答礼,下跪回拜。

    族人放鞭炮拜祭,客人放鞭炮拜祭,众孝子跪谢。凡祭拜者,一律入流水席,吃豆腐饭。

    为免犯“重丧”,又停柩七日。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孝妇孝媳朝三暮四,孝属日夜守灵,朝夕祭奠,伴宿陪夜。每日早晚在灵前长供酒饭,以保死者在阴间酒足饭饱。祭品力求“全须全尾,有头有尾,带皮带鳞”,以表示对死亡灵的全心全意。祭品只能摆八样,或六样,五样则出“忤逆胎”,四样会出“叫花子”,后人对先人大不敬,亡魂就会怪罪,降下灾厄。至少当后人真正遇到灾难时,再求先人庇护,祖灵是不会应允的。

    人固有一死,面对死亡,甚至是突如其来的非正常死亡,宗族并不会手忙脚乱,因为早有一整套复杂的丧葬礼仪,在等待着生者去操作实施,要踏着祖先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完,要照着祖先留下的规矩,一样一样去做。实施和参与者如同在进行一场表演秀,专注于仪式的各个程序,每一个细节,要求完全按照传统的方式,做得准确,不走样。丧葬仪程,既神秘又复杂,既神圣又庄严,不仅有许多禁忌,且有许多暗规在其间,凡是违背这些仪程规约的行为,均视为“犯丧”。犯丧者,欺枉神灵也,视为生者之大忌。族人相信,按照传统去做,能够令死者满意,亡魂可得安宁,才会换来祖先在冥冥之间的福佑,若是违背了传统,生者不能放心,死者不能安心,则会有灾祸降临。

    谢家兄弟自然也不遗余力,不甘落于人后,不敢招灾落祸。请殡仪队奏丧乐,打丧鼓,唱丧歌,跳丧舞,念“十二只药方”经。

    出殡前三晚,请庙里的和尚来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俗话说,和尚通天堂,道士通地狱,请和尚作法事念经,以减轻死者的罪恶,促使亡魂早日升上天堂。佛教认为凡是人死后,除罪大恶极者立即下地狱,德功善功圆满者立即升天外,一般并不能立即转生。未转生的亡灵不是鬼,而叫“中阴身”,时间通常为四十九天。在此期间,孝眷如能请僧人为他做佛事,亡者即可因此而投生得更好。民间流传的说法,假若一个人生前作恶太多,注定来生要托生畜类,当他死后如亲眷为他大做佛事,听到僧人诵经,知道佛法的道理,当下忏悔,立意向善,就可能免除做畜牲,而重生为人了。

    每念一堂经,要烧一盆纸钱。亡魂去“鬼域”报到,需要路费和礼品,赶快烧纸钱,给死者提供足够开销的“经费”,赶快祭酒食,给死者加餐,吃点营养品,补充体能。“鬼域”既主宰人界各色人等的福祷寿命,同时也对人生前的善恶给予报应,有冤的诉冤,有罪的受罪,欠债的还债,欠命的偿命。亡魂到“鬼域”要接受阎王,判官的审讯,辩别善恶与好坏,好的送入天堂或“鬼都”,下世再可转生为人,坏的要下地狱,接受十八样酷刑,来生转世为畜牲。且阴间的判官也常制造冤假错案,必须通过和尚走后门送礼,送了“礼物”,坏的可以判成好的,好的没送“礼物”,就会判成坏的。

    出殡前晚,尤其隆重。举家不眠,合家大小泪不干。和尚设香案,摆斋供,张功德画,挂榜文,拜三昧十五忏。和尚头带莲花冠,脚登方靴,玄衣玄裤,绛色僧袍,神色肃穆,咿咿呀呀地边唱边舞,敲敲打打,又蹦又跳,手执“引魂幡”,作招引状,为亡者超度。嘴里念念有词,唱起开路歌:魂兮魄兮,你早回家,路途迢迢,你尽管走,关山险阻,你莫害怕。江河上我为你借舟船,黑夜里我为你举火把,饥寒中我为你送衣食,烈日下我为你奉清茶,跌倒你要爬起来,迷路你要多问路,金玉美女莫贪恋,千呼万唤莫回答,贫贱唯有家乡好,父行千里儿女牵挂。魂兮归来,伏维尚飨!

    五更时分,搭“望乡台”。桌上摆椅,椅上披一件亡者的生前衣衫,上面罩把雨伞。长媳打开大门向西连续大喊三声:谢清泉回来吧!亲生女儿提了贴着亡者生辰八字的白灯笼,沿着本村河港,街头巷尾,房前屋后,悲哭嚎叫,高呼父亲的名字:谢清泉回来呀!其后,由孝长孙答应道:谢清泉回来了!三步一呼,三步一应,一呼一应,直至引魂回灵堂。和尚从灯笼取下生辰八字的贴条,再沾到椅上亡者生前的衣衫上,以期望,或表示,死者的灵魂返归于衣衫。

    和尚手摇铜铃,敲打铙钹念完经,再用一匹黑布,一头盘椅上亡者衣衫上,另一头由人牵着拉直,布置成一条“奈河桥”。长子长媳分站两边,一人伸一只手合捧灵牌,其他孝子一人出一只手共抬着冥衣裳,其他亲眷则拉扯着“奈何桥”布。灵牌和冥衣裳慢慢地在“奈河桥”上移动,持雨伞者立其身旁,边不停地转动雨伞,边紧随着脚步跟进,象征亡者过“奈河桥”。每移动一尺,和尚便将用以占吉凶的牛角“告”,掷于地,若是圣告,则继续前行,若是阴告,就说桥神不肯让亡灵过河,吩咐子孙下跪求情,亲眷烧纸钱送礼。

    谢清泉过“奈何桥”时,却频出意外,颇不顺利。先是灵牌翻了,重新来过,鞋子又掉了一只。

    张治邦就嚎啕大哭:我的哥啊,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亡,我的哥啊,有福的亡人桥上走,无福的亡人落下桥,哥哥呀,你真是命苦到底了!

    子孙下跪,是阴告,烧纸钱,还是阴告。

    和尚便说:恐怕是亡灵有未了之事,不放心,不肯过“奈河桥”。

    宫喜鹊哭:有福之人死夫前,无福之人死夫后,对我今后的生活,你是不是放心不下?

    是阴告。

    谢雄哭:阿爹呀,你是不是未能亲眼看到我生崽啊?

    仍是阴告。

    谢汉哭:阿爹呀,你是担心谢碧桃的未来呀,阿爹呀,我一定视为已出,抚养她成人,一定培育她成才,你放心去吧!

    这才是圣告。

    亡灵过了“奈河桥“,喝了”王婆汤“,和尚指引死者认祖归宗应走的路线:每一个人都会死,不要贪恋生前的事了,不要再想回家来,只有西方才是安乐的故土,快快活活地去吧,路上有孤魂野鬼的地方,你不要停留,唱唱笑笑地去吧,一直走到祖宗居住的群落,那里才是最快乐的归属,蹦蹦跳跳地加入吧,祖先正在等待你!

    次日凌晨,启灵祭。是时,礼生主持公祭仪式,短笛,长箫奏“小乐”,僧人领唱诗经,边唱边走踢踏,孝子,孝友,宾客,族亲,躬腰紧随其后,进行绕棺转丧,走8字形路线。一段完后,击丧锣九响,唢呐奏“大乐”。周而复始,以长孝子诵读祭文为结束。

    将要启柩前,亲属跪在灵堂前,长侄打着纸伞,长孙端着灵牌,次侄打着引魂幡,次子谢汉手持三根香火,长子谢文脚下放着灵前烧纸用的丧瓦盆,长媳抱着“焰食”罐。吉时一到,司仪喊道:披麻带孝啦!接着指挥:各屋点灯啦!准备粮米啦!打扫囚土啦!搬凳的靠前!阴阳先生靠前!大家各就各位。

    此时,阴阳先生念咒,挥斧把放在灵堂门左边的清水碗,连碗口上横放着的一根柳枝,一根桑枝,都砍了,谓之“斩丧”。同时,司仪喊道:今日良辰吉日,斩丧大吉,孝子举哀。

    五服之亲穿丧服,哀痛号哭。抬棺之人应声涌进,左右各四人,分立站好,手托棺材底。孝子孝媳,手拉手,围着棺材顺走三圈,又倒着走三圈,俗谓“圆材”。

    棺一启,灵一驾,长子谢文即举丧瓦盆过头顶,一下子摔破,碎碎平安,越碎越吉。

    祖宗成法,摔丧盆,只能由长子来摔,长子不在场,由长孙来摔,其他诸子不能染指。出殡时的引魂幡,也只能由长子打,父亲死以左手打着,母亲死以右手打着。若是长子殁于父母之先,次子无权打幡,由长房重孙打着。

    其他身穿重孝的子孙,听候瓦盆一响,立即跪在大门两侧,每边五至七人,用头顶着一匹长长的白布,让棺材从白布上抬过去,俗称“搭金银桥”,死者通过金银桥可上天堂。棺材过了桥,跪孝者忙起,列于出丧队伍送丧。

    抬棺之“扛八仙“将灵柩抬到大门口的场地,在吹鼓手奏哀乐,亲戚朋友烧香之中,开始盖红被面,上扛,捆绑,罩棺材账。铜锣九响中,孝子们拄着“哭丧棒”,孝帕拖地,打赤脚,向死者三跪三拜,扶柩摸杠绕棺而哭,跨越棺柩,祈求传承亡者的精脉,获得亡者的荫庇。孝女们双手顶着托盘跪在旁边,上摆八包香烟,八条毛巾,八双胶鞋。孝子孝女按长幼顺序,先后向扛夫跪拜,让扛夫每人拿取一份。

    起扛之际,专门由一人手持一盘白米,边喊八卦方位,边向棺材前后左右中撒“棺材米”,孝子孝媳牵衣襟接着,谓之“收财花米”,会保佑全家吉祥,添丁进粮有发旺。孝女孝婿只能旁观,或接下倒给兄弟,因为女已外嫁,属于别家之人,“收藏”就是“偷财”,就会“财发”外人。

    起杠后,长子打招魂幡,长孙抱灵牌,长媳抱焰食罐,走在最前面,紧接着是打开山锣散路钱的,打一下锣便撒一把纸钱。再次之是吹鼓手。再接着是扛祭幛,挽联,花圈的。随后是抬灵桌的,扛板凳的。孝女孝媳扶着灵柩哀哭。亲族戚友跟在棺材后面相送,亲戚女眷送到大路口即返回,不允许跟随到墓地去“踩风水”,“沾福气”。

    出殡头一天,打井的要上坟山挖棺材穴。先请阴阳先生看山头风水,定选定方向,要避开太岁的方位,拜了山神,地仙,还要画太岁,插在其所在的方位,选定方位在做坟墓的地面前后打木桩。动土之前要祀土开山,由长孝子烧香点烛行“开山礼”,就是在打木桩的范围内用锄头挖三下,然后锄头往脑后一撂,再站开让打井的挖墓穴。井挖好后,再把画的太岁烧掉。

    出殡时,因为棺材是湿木现做的,慢慢干就慢慢出缝,不仅底下滴黑水,还漏石灰。上坟抬到半路还裂了肚,用麻绳捆绑,用木棍把绳索绞紧,才顺当抬上坟山。

    葬前,把备下的油菜杆,芝麻杆均匀地摊在坟穴底,上面放上纸钱,然后由长孝子点火焚烧,同时口念咒辞:赶虫蚁,赶出地府吃草皮,龙安身,恭贺发子又发孙。俗称“暖窝”,油菜杆,芝麻杆一经燃烧,就就劈劈啪啪爆响,传说这是象征着日后子孙家声震响,兴旺发达的好兆头,越响越吉利。等火烧完,由孝子跳进坟穴将火星踩灭,再把灰扫起来,等到封墓时再撒在灵柩上面。

    起杠前,杠夫在棺材头拴一只给死者在冥间报晓的大公鸡。此公鸡也兼作祭墓穴之用。杠夫把公鸡杀了,沥血祭井的四角,祭灵柩的四角,然后把公鸡放在井底,让它扑腾着翅膀死去。据说,公鸡死在井底的哪个部位,就预兆着发哪个孝子,上首发老大,下首发老细,中间偏左发老二,偏右发老三。

    谢清泉井底的那只公鸡,头朝上仰卧在上首。谢文下井想把它提出来,没料到捉到手中,它竟然还能挣扎,又跌倒在井的下首。

    杠夫说:发老大,发老细,就是不顾中间。老人活时偏心眼,死了还是偏心眼。

    谢英说:爹疼长子,娘疼晚崽,夹中间的几个,历来就没人疼嘛,只能自已疼自已。

    孝媳在灵柩前作揖礼拜后,就捧把挖坟的土,兜怀里跑回家,把土撒到猪栏,鸡笼,床下,谓之“招财”,说这样就会得到亡灵保佑,家里顺遂兴旺。之后,孝媳急忙到厨房里吃几口饭,这叫“进宝”,也是图个吉利。

    入葬时鸣炮。灵柩落穴,众亲属手抓泥土掷于棺背,行“添土”礼。下葬封寝,入土为安,墓下首立墓门,门内放一个陶罐,罐内放一盏油灯,叫“长明灯”。接着摆祭,点香,放鞭炮,祭奠亡灵。最后绕坟三周,使鬼不追,转弯绕路回家,途中不能回望,避免死魂从墓中跑出来,跟着亲人回去,日后在家里吓人,或作崇,扰室不宁,甚至造成活人的不幸和灾难。

    回到家,长子谢文便带着丧家亲属谢客,先谢吹鼓手,再谢客人,最后谢姓帮忙的族人。

    之后辞灵,将灵牌置于“灵屋”内,连金银塔,纸车马,纸衣箱,纸电器,纸包袱等冥物,在旷地焚烧。烧后脱掉孝服,称谓“除服”。

    再是“洒扫”,认为死者落气之时,有伤殃死气弥漫家宅,恐其“煞气”妨害活人,需借用法术将其驱除。家属由和尚带领在家中各屋转一遍,先将一片青瓦在灶中烧红,再打来一桶清水,夹出烧红的瓦片投入桶内,“吱吱”作响,一股水蒸气直冲而上,和尚手持柏树枝,醮桶内之水向四面八方挥洒,另一手举剑作挥舞状,口中不时发出“呵”“哈”之声,其后一人持砍柴刀做砍杀的动作,意味把屋里散崇游魂驱赶出去,后在各内屋门楣贴上用黄裱纸剪成的镇“符”,上盖有“某某法师之印“,以防污秽气再度入室,危害家属。

    袁秋华因是孕妇,小殓及大殓,皆不能参加,也不能上坟祭墓。要是犯禁忌,死者的亡灵恐怕会“扑”着胎儿,令孕妇难产。启灵时,又“忌”属虎的,不能听见锣鼓声,她便躲得远远的。即使她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平常时可以敬鬼神而远之,但家有丧事,丧葬仪程间的禁忌和暗规,不能随意“犯丧”, 入乡随俗,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明白的。三次该孝媳表演哭技给大家看的机会,她都得免了。况且,每次她跪拜时,总有人往她膝下铺棉包,垫稻草,跪一会,还有人拉她起身,示意坐到棺材旁歇息。

    整个治丧期间,他们施展各种表情语言,音调手段,竭力渲泻悲伤哀痛之情,同时又都在精心自塑孝男孝女的光辉形象,以求得死者的保佑和宽宥,用付出乞求得到福荫,比如谢文处处牵头,事事吃亏,剜肉做疮,忍屎凑饱,比如谢雄东手接来西手去,借钱充门面,腊肉待亲家,久有意。尤其是那些往日对死者有过节和非礼行为的人,比如谢英以头抢地,尽哀而哭,拜之成踊,比如谢嘉嫒悲伤得病,肌干面黑,体瘦如柴,更是希望通过卖力表现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以消除内心的不安,及扭转平素看客此前对他们不利的评价。

    俗话说,有生便有死,人死如灯灭,就再也苏醒不过来了,成神显灵,鬼魂轮回,恶鬼好鬼之说,纯粹是无稽之谈。死后祭祀,诵经做道,除了铺张浪费钱财,和无休止地折腾亲友的精力,对无知无觉的死者来说,“享受”毫无意义,他再也不需要活着的亲人帮助什么,也帮助不了子孙后代,只不过是沦为道具。对于活者来说,祭拜如仪,祭物丰厚,祀时慢长,直接折磨精神和肉体,画蛇添足又画地为牢,自以为是又自我寄慰,都是虚无幻想,于家于已于社会,概无益处。

    宫海燕对袁秋华说:给她做儿媳,你是自找活罪受哩,凡事想开些,看远些,她这把年纪,又费神操劳,还能活多久呢?千万别唱对台戏,明交锋,暗较劲,惹不起,你躲呵!

    葬事和治病不同,办完葬事是有礼金可分的,事前凑的钱,要在礼金中扣除,没用完的钱要退还。谢雄得了退还的一千,又得了扣除的三千,还分得礼金二千,后又得他家亲友的三千。

    肖琳手头有了几千现金,说要到城里去开店。于是,她家又搬去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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