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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六十八章 彷徨

    如果班级是战场的基本组成单位,张老师就是这单位的统帅。孩子们有多累,他同样有多累,虽然累的方式不同。孩子高中毕业就解放,他却必须一辈子献身这行当。统帅的烦恼在于,总有孩子掉队开小差,人毕竟不是羊群。他的生命价值就体现在与思想不统一的孩子作顽强的斗争,用尽一切力量把他们赶进应试的轨道。跟叛逆的孩子纠缠不休,苦口婆心地讲,不知疲倦地讲,讲应试的人生意义,生命就是在口舌之战中分分秒秒地耗尽。他的声音显得苍老,气流显得窒息,瘦削的脸轮廓突出,眼里是忧郁的爱,讲啊讲的,仿佛一只钝箭无数次地敲击灵魂的死壳,哪里有点反应?他像在做一场永不睡来的噩梦,使尽浑然之力,去击打颓废的生命,去刺激沉睡的尊严,可是每一次伸出手去,就觉得软绵绵地没有力,心头又格外着急,于是与差生孩子没完没了地耗下去,耗下去。他喜欢悲哀地叫“孩子啊”,呼唤得执着又无奈,有一次,居然在梦中呼唤“孩子啊”,于是叫醒了自己。醒来,他长久地睡不着,感觉说不出的悲哀惆怅又孤独。

    他不是看不到题海的消极性,而是清醒地知道题海里练出的技能毫无意义,可是一方面本能地维护学校利益,迎合家长社会对分数的要求,另一方面总认定积极地学习态度除了挑战应试,找不到别的出路。只有把题海当作战场,冶炼强大个性,勤奋坚强的品质才形成;只要消极地面对题海,学习就不能不陷入消极状态,犹如所有问题孩子都集中于逃避题海。他曾想,这就像登山历险,冒着千难万险攀登到山巅,除了人格的超越,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决不会像攀登科学高峰,能为人类创造价值。纵然孩子进入社会发现当初练的题海毫无意义,可是单只学会勤奋坚强和挑战个性,题海也是有价值的呀!

    因此,无论怎样富有魅力的教育无不归宿到应试,孩子啊,你热爱自我吗?那就恳请你跟难题顽强搏斗,此外还有标志热爱自我的方式吗?没有!而且你总是自欺欺人,认定如此既争到高分,又塑造优异的个性品质,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所有热爱教育的老师,无不归宿到应试。改造生命的唯一途径是挑战应试,争到高分。你难道能说,孩子,你决不能被题海淹没,必须超越题海,追求更有意义的学习方式?像李铁山那样,与应试决绝,开辟课外阅读的新天地吗?

    是啊,你可以培养高尚的道德品质和强大的个性品质,真正塑造出有发展潜能的生命,可是,所有品质的塑造都无法超越题海呀!与无尽的难题斗争,这就是学业,你能把题海排斥在学业外面,真正去人生的海洋历练吗?你能对孩子说,我们不用理睬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去社会的海洋遨游,培养独立的思想和创新能力,去开发生命潜能?要追求道德吗?就从亲情起步吧!怎样热爱父母?怎样对家庭负责?怎样做一个好人?那就必须追求学业,与题海苦斗,舍此而奢谈对父母的爱,就是虚伪呀!然后再宏论爱国,振兴中华,献身技术科学。那怎么爱国?不追求学业,升不了学,连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也给剥夺,你能爱国吗?能献身科学报效祖国吗?是的,清华学子也没有几个爱国爱出点名堂来的,可是连大学也进不了,被应试命运抛弃到社会底层,为生计而忙碌,你还能为科技事业作出大贡献吗?

    至于个性吗?要成就坚强勤奋叛逆的伟大个性,你能超然于题海之外吗?你是很容易自觉在题海里塑造这些个性啊!你认定那些个该死的难题就是试金石,一定能磨砺出强大个性。你能说,孩子,你用不着练难题,到生活的战场去磨砺个性吧?

    你一定要把班级升华为袖珍社会,让每个孩子登上干部的舞台,切实地培养道德,锻造个性,培养孩子创造生活的能力。你不是曾绞尽脑汁开发生命潜能,一定要在班级管理中培养出未来社会需要的人才吗?可是孩子们怎么样了呢?是否每个孩子都成为优秀的干部,赢得大家的拥戴,成为公认的热心肠?你失败了,因为孩子沉湎于题海,对管理很冷漠,热情没有激发,思想还是混沌,个性还是蒙昧,哪来崇高的情怀?懦弱猥琐,拿不出手,见不得人,是题海打败你的素质教育。

    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责任感。你越是敬业爱生,越是注重应试教育。自以为是神圣的责任,哪里料到自我也沦为分数的奴隶。难道你的所有苦乐忧欢不是聚集于分数吗?校长是统帅,你是将军,上下一心,彼此呼应。你是全校著名的演说家,你鼓吹应试可是一把好手,多少孩子给你蛊惑,在应试的轨道里被碾压成平面图形。

    李铁山强横地进入你的生活,原想为李铁山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不料李铁山倒为你打开一扇大门,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回头看自己,才发现“几十年如一日的劳模,被命运抛进怎样荒诞的噩梦”。

    现在,从噩梦中醒来,你就心宁气静了吗?你就立即精盆洗手,不再作应试统治的工具了吗?

    如果在噩梦中结束生命,虽痛苦却是混沌的,醒来就跌落于更深的痛苦,哪来救赎的希望?醒来恍若隔世,二十多年虚度,青春不再,两手空空。你不是一定要抓住生命的绳索,攀越到从没有领略过的险峰,去探索生命宝藏的吗?你不是用全部热情塑造崭新的生命,创造应试的一次次辉煌的吗?现在,二十年如一日的牺牲却换得一片虚无,用全部生命建造的神圣的殿堂轰毁了,你该是怎样仓皇失措而狼狈不堪?精神的归所在哪里?人生再也没有比这种欺骗更难接受的了,难道一场骗局能维持二十年不被揭穿的吗?

    有教育者为一生爱的奉献而欣慰的,所有教过的学生回忆起老师来,无不由衷地景仰老师的人品,深深地感激老师的教诲。想起当初老师点点滴滴的牺牲,还能非常感动;回想老师对自我爱的启蒙,人生的深远影响,更是感激不尽。你不是也奉献了大半生了吗?你对孩子的爱决不比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来得少啊!可是,学生与你结着那么深的隔阂,就因为你沦为应试的迫害者,学生才永远不接纳你。毕业后,孩子们很快就遗忘你,哪来感激?如果还记起你来,那是对你的怨恨,就因为你的压迫,分数成为摧残孩子的魔鬼。就是虔诚应试的孩子,也跟你没有感情,因为题海早已麻木灵魂,何况,你也压迫过他们。某个学生改变了学业命运,由差生变成优生,那就是你创造的奇迹,不仅要大唱特唱,而且公然向孩子索取感激。

    有如用整个生命去爱一个女人,有一天你终于发现女人根本不爱你,那就是你现在反复咀嚼的滋味。热情聚焦于事业,用二十多年去追求,把一切人生本该享受的美好都抛弃,自以为在干神圣的事业,殊不知,那事业是个弥天大谎,你能承受这种打击吗?做错一件事可以重来,荒废二十多年还能重来么?重来的路又在哪里?

    你的躯体还受着习惯的驱使,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班上无休无尽的琐事,还在担心孩子们会出事,对李铁山提心吊胆。分明看清一切的荒诞却还不能不应付,这是千年塑造的悲剧性格,我为什么就担上了呢?我得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对着家长的厚望,校长的重托,社会的期待,我负得起责吗?

    热情的魂被抽走,却在日常的轨道滑行,那是什么滋味?比较而言,二十年来超负荷的劳作就是幸福了。只要热爱,不论怎样苦累,都是幸福的,唯有现在,明明知道毫无意义,却不能不行尸走肉般地敷衍,那才够辛辣。

    把生命禁锢于题海是不对,可是孩子怎样才能积极地面对学业?追求分数的孩子一门心思要考学,成天与难题纠缠,难道你否定他们的行为,告诉他们不要受分数的欺骗吗?他们追求梦想,信仰分数,把考学视为神圣的使命,与难题苦斗得混天黑地,是不幸,可是毕竟生命有所寄托。梦想没有破灭时,追求分数也是幸福呀!纵然非常枯燥艰苦,只要能升华为奋斗,总是积极的人生。梦想破灭后,自然要饱尝幻灭的痛苦,可我能怎样呢?多少孩子进入社会,才终于发现原来追求的分数不是廉价,而是毫无价值的欺骗,而社会需要的道德和个性才能居然还是一片空白,面对陌生社会茫然不知所措,那才是最痛苦的时候啊!

    现在,我能对孩子如此说吗,你们不用再与难题斗了,到广阔的实践天地去,培养道德和个性品质,为未来适应社会创新人生作铺垫?就算是再愚昧的孩子也一定知道,你这才是在欺骗呢!因为没有高分,连升学的权利也被剥夺,还奢谈什么道德和个性才能?如果连大学文凭也没有,社会就会紧闭大门,你就不能不沦落到劳务大军——金字塔的底层,道德和个性才能大概也失去用武之地。

    堕落的孩子自然是执着地拒绝题海,可漂泊的生命归宿在哪里?李铁山纵然在课外书籍里开辟学习的原野,也忌讳作他们的榜样,因为他们大概只能读那些文字垃圾,对所谓严肃书籍能产生热情吗?

    老实说,眼见孩子不学习,沉湎于种种恶习,我仍很痛苦,纵然是追求分数,也毕竟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丢失自我的生命是多么不幸和痛苦啊!可是,我已经对他们不敢作指望,堕落到一定程度,教育就爱莫能助。何况,与题海拼斗是错误的。我该怎么做?一个有责任感的老师归所在哪里?不论以什么方式面对孩子,你都是错误的,左右没有路。鬼混光阴的孩子到底怎样振作,还是苦恼我的大问题,也许劳动能改造颓废的灵魂,但谁能让他们劳动?

    上课铃驱赶我,我不能不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可我明明白白知道,这角色是在作孽。明明白白很清醒,无边的题海没有意义,可我仍不能不让大家去完成。分明知道,只有读文学名著,孩子的爱才可能得到启蒙,思想才可能觉醒,但是孩子不能不挣扎于题海,哪来时间?忙得喘不过气,哪有阅读宁静的心境?本是多么有情趣的学科,也给考试弄成枯燥的训练,读不出自我,写的是文字垃圾,笨嘴拙舌更不能说,哪里还像语文?情感麻木,思想黑暗,只要没命地练题,仍能考得不低的分数,哪里还有人文素养?

    教育不是塑造人类灵魂的吗?可教育已经迷途多远了呢?最痛苦的是,我既是清醒地知道荒诞,却不能不沿着荒诞的轨道滑行。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只要觉悟,可以立即回头,开辟崭新的人生,用切实的努力赎罪,可是我却不能啦!大家裹胁着我前行,虽然知道这是在走向罪恶,却怎么也无法收回脚步。

    只有麻木是解脱,教书只是谋生的行当,无所用心,鬼混岁月,就像许多同事一样。可是我的怜悯之痛积养得太过深厚,怎么能对堕落生命置之不顾呢?因为应试压迫,孩子怨恨我,可我的胸怀太过广阔,执着地爱孩子,重塑生命。现在,应试的圣殿倒毁,我拿什么鼓舞孩子?路到底在何方?鞭策和鼓舞的方向都不清楚,我该如何工作?

    我是沧桑的历史老人,伫立讲台,目光穿透渺渺岁月,直望见千年风沙,滚滚而来,那里掩藏着多少悲剧;转身远望未来,仍是一片无边大漠,狂风怒号,卷起沙尘漫天,不知前途在何方。眼下是一群蒙昧生命,题海禁锢的灵魂从眼睛里生动的呈现出来,无论是高分还是低分,都呆愣得如婴儿,迟钝得如弱智,哪里有点灵气和活力?低分的眼里是黑黑的空洞,洞深得虚无;高分的眼里是疲惫,疲惫得厌烦,偶尔一星闪光,那是解出难题的惊喜——廉价的惊喜。

    悲剧生动地演绎着,我感受到千年悲怆,真有前能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从学校轰轰烈烈的战绩里,我只听到慷慨悲歌。李铁山,你是孙悟空再世,横空而出,把个老头子的太白晶星惊吓得抖抖索索,噤若寒蝉。我必将是历史的罪人,受到历史的审判,打入十八层地狱,从此不得翻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是杜甫老人,时代和个人悲剧浓缩于一人。“世人皆醉我独醒”,我是屈原老人,历史转折处的尴尬集于一身。

    三尺讲台,承载不起历史的重负;半尺微命,如何扛得起教育的责任?满腔悲怜何处释放?除了辞职还能怎样?李铁山也不理解我,我们隔着万丈高山,你在峰巅,我在壑底。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这是逃避心灵的时代。如果阅读还是严肃的行为,你就会在阅读中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小说是把人们遗忘的东西拾起来,也许你能从这里拾起丢失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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