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五章 爱的觉醒
家里笼罩着爸妈离婚的愁云惨雾，只要一进门，离婚的空气就向他袭来，不仅没有了父亲，连母亲也像没有。母亲像影子一样轻悄悄地移动，听不到平常叫“儿子”的亲热声音，更看不到亲切的笑脸，挺直的身板也似乎突然压弯。特别叫他难受的是，他明明站在母亲面前，她望着他的神情仿佛没有见到，或是不认识，目光游移又胆怯。他经常发现她忘了眼前的事，经他提醒才好不容易想起来，露出抱歉的神色。
不论爸妈怎样疼他，一旦离婚，你就是个多余人。这是铁山得出的结论。爸走了，自然不再要他；妈虽然还在家里，也像完全忘了他。他简直不想再回家，只是没有去处才回家来。其实，从爸妈开始争吵，就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后来，他们都不说话，家里沉闷得让他也没话说；再后来爸就不见回家来，妈更像影子一样。
铁山成绩优异，爸妈疼爱，老师器重，同学拥戴，而且爸妈都有公司，家境很好。突然间，家破了，人散了，没有人疼他了。这个爸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他也不知道，连一句心疼的话也没对他讲。家不再是快乐幸福的定义，也就用不着跑回去，像往常一样。走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他很失落。这些人，这些车，都在奔向哪里？都在向家奔吗？他却没有家。车马嘈杂的噪音听来很遥远，他的心头有种古怪的寂静。他像被遗弃的行道树，挂着尘土受着陌生世界的折磨。霓虹灯早早地闪烁，夭媚轻佻。轿车们一溜烟地跑，像煞有介事地做着游戏，行人匆匆的脸色故作高深的冷漠。在满眼运动的物体里，他找不到安慰。广场上的人工瀑哗哗地凑热闹，似乎嫌这个世界还不够纷乱，一定要做作出那份流光溢彩。
来到楼下，他照例该兴冲冲地奔上楼，但突然决定继续向前。心中涌起一股激流，推动他奔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奔跑。委屈需要倾述，奔跑也是一种表达。奔跑迅速催化出泪水，泪水奔涌，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给泪水唤醒。这些天来，父亲抛弃他，母亲不理睬他，家里沉浸于异样的寂静。他不知道自我遭遇了什么不幸，只是本能地感觉无助和落寞，有时是完全不懂的消沉主宰着心情。他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灾难，只觉得往日的幸福消失无踪，家不再是幸福的定义，本能地逃避家。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出门，来去无声。酝酿多日的泪水终于找到奔跑的表达方式。脚欢快地迈动，泪水就决堤而出。他何曾体验过这种崭新的情感，即是痛苦，又是畅快。奔跑加速，泪水加速，痛苦加剧，而畅快也更痛切。痛苦把他从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虽然车水马龙，喧嚣一片，可他沉浸于深沉的寂静，仿佛只身来到空旷的山谷——那是怎样崭新的风景哦！
奔跑在人行道，金庸小说里英雄的孤独首次扣开心扉，这是不幸身世培育的孤独，充满报复的雄心，含着豪迈沉痛的情怀，天地苍凉，夜色寂寥。他需要奔跑来催化英雄之泪。奔跑着，血液像要沸腾，感觉格外好，这些天酝酿的伤心立即汇聚成泪流，汹涌奔泻。奔跑得越快，泪就流得越畅，他沉浸在英雄的孤独和悲伤中。行道树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后奔逃，他获得一种古怪的满足，似乎读金庸时美妙却模糊的感觉突然清晰了，情感找到很惬意的寄托。
金庸啊，你等了我许多年，我终于来了。在幸福窝沉睡的生命终于苏醒。我要什么有什么，还差什么呢？只差不幸来唤醒痛苦。英雄们，我来了。
读了许久的金庸，这一刻，他才感觉读懂金庸，与英雄相融，成为孤独狂放的王者，坎坷的遭遇铸造伟大的灵魂。泪水冲开一道闸门，向他展开门外广阔的原野，这是金庸为他准备的世界。他的心胸飞快地扩大，仿佛要包容天地，跟原野一样，敞开无穷的辽阔。爸妈，你们生我，疼我，然后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原来是要圆我一个英雄梦啊！不幸与英雄从来形影相随，幸福只造就平庸。眼泪呀，你在滋润英雄的心，让英雄茁壮成长。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流泪的感觉真好。我需要伤心，需要孤独，需要泪水，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成熟。泪水呀，你尽情地淌吧！只有你能把我带到广阔无边的新世界，把我带向英雄的天地。爸，你抛弃我，可我也不再需要你；妈，你忘记我，可我不需要你牵挂：我长大了。
从此，英雄将陪着我孤独的心，把我引导向光明。英雄的世界也许孤独，但那是美丽的冰峰，给超尘脱俗的云气缠绕着，痛苦化为激昂的诗。今天，我之所以流泪，是因为你们以前太心疼我，更因为这是向过去告别的仪式。女人流泪是软弱和屈服，男人流泪是刚强和反抗，泪是男儿的洗礼。
当铁山跨进家门时，李经理全然看不出他流过泪，脸上有种严肃——从没见过的表情，一向的稚气突然消失，咬紧的下颌有种不寻常的刚毅，眼睛阴阴的闪着光。他一向对她说：“妈，我饿了。”这是相当于招呼“我回来了”，可今天，却直接说“我回来了”。这句差不多天天说的话，今天却说不出来，眼泪的洗礼使他再也说不出这种话。往日说“我饿了”，欢快中含着撒娇；今日说“我回来”，冷淡中含着责怪，似乎还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只因为天天说，所以不能不打声招呼。
他打声招呼，眼睛不看母亲，准备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金庸在屋子里等待他。读金庸成为他唯一的安慰。
但不知为什么，铁山的眼梢闪动一下，凝滞片刻，仿佛突然推开一扇一向紧闭的窗子，发现李经理新的一面。李经理的反应不由得引起儿子的注意。她不仅没有听到儿子进屋的声音，就连这声“我回来了”也听不见，怔怔地看住儿子，仿佛努力从梦中醒来，半晌才听明白，不由得吃了一惊，“啊”地回过神儿。“啊”的感叹透出惊骇，听来叫他怪难受，好像一周来她迅速变得容易受惊吓，虚弱得像垂危的老人。更叫他难受的是，在“啊”时，随着躲闪的眼光，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发现，母亲在灶台边洗菜时，双手在颤抖。特别是，母亲有时茫然地停下，沉吟着不知要干什么，突然忘记要做的事，他心底的什么东西轰然倒毁，一种温柔的怜悯悄然苏醒。
他感到心里憋得慌，仿佛有种乱蓬蓬的东西在倒腾，不由得唤出一声：“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吃惊。自己怎么叫得饱含温情和痛苦？这可不是他进门时的心情。他准备像英雄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下决心不再需要父母亲。
叫铁山更没有料到的是，这声“妈”的呼唤好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突然间使他洞见母亲的巨大不幸。这不幸远胜过他的，母亲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又发现，母亲转过身的动作居然有些迟缓，步态累乏急遽，简直像盲人或老人。挺直的身板突然变形，似乎给压得颓唐了。混沌的心突然澄清，惊奇地发现，母亲原来是给不幸压垮，哪里能顾及到他呢？
母亲终于看清儿子眼里闪出的奇异光彩，这是一周来看清的唯一东西。这眼光和这声呼唤第一次让感官苏醒，仿佛黑暗中透出一线光芒。她注视着铁山，迷蒙的眼睛开始清晰，发出温柔的光辉，照亮铁山阴郁的面孔，也照亮自己死灰的表情。她轻轻地叹口气，用同样的声调唤道：“铁山！”
她走过来，握住儿子的手，把他领到客厅的沙发上，一同坐下来。不知为什么，迷失的灵魂冷不丁找到归宿。啊，原来儿子就是依靠！儿子就是倾吐的对象，压迫得她窒息的话语一下找到释放的路径。
“儿子，妈对不起你，我太自私，沉浸在自己的不幸里，把你给忘了。”声音充满爱意，又有一种宁静的愉悦，仿佛累极的灵魂终于可以休息了。她像从噩梦中醒来，注视儿子的眼睛有了生气。铁山是那么熟悉这温暖的爱护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向儿子说起自己的感情，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你爸突然提出要离开我俩，然后就走了。我根本没有料到，也不能接受。任何一种惩罚都要有理由，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受惩罚。我努力工作，把这个家看得很重要，希望给你俩创造幸福，但眨眼间，这个家就散了。铁山，你还小，不会懂得这种打击。我是给击垮了，找不到方向，整天还在忙碌，但像在做梦。完全顾不过来自己，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所以把你忘掉。没有想到，你才是最不幸的孩子。一向受宠，突然成了没人理睬的孤儿。”
她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辛酸的暖流奔腾在她的血液中，眼泪第一次涌出——她得救了。“妈真的对不起你，妈太狠心了，爸跑了，妈也不理你，家破碎后，你就成了弃儿。我在你身边，可看不见你，只顾自己的不幸和痛苦。现在，我又回到你的身边，你还有我在，就还有幸福的家；妈还有你在，就还有幸福的家。我们娘儿俩完全可以过得很幸福，别的孩子有的，妈都会给你，一定！……”她像痴情的人儿，对儿子说个不休，眼泪流得多么幸福啊！
“不，妈，我错怪你了。”铁山硬生生地说。这语气并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知道母亲的声音含着泪，不去看她。要是在往日，一点委屈就会惹得他眼泪盈眶，但他决定不再在母亲面前流泪，而且没有委屈。他挺直地坐着，眼里闪出怪异的光芒。就在这一刹那，他又走过英雄艰难之旅——仇恨父亲，往日，他跟父亲的感情远胜过母亲，可就是这个人使他没有父亲，让母亲如此不幸，他的豪情有了寄托。英雄的仇恨如风暴，横扫大地，重塑森林和城市，改写地球历史。这一刻，他才突然读懂金庸。原来，他只仰慕英雄的本领，却不了解英雄的内心，现在，他明白，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源于仇恨的推动啊！
“……不，你没有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你没有错，你可怜（他有些迟疑地说出‘可怜’二字）。但我们都要好起来，没有他，我们就可怜了吗？”他挥动手臂，仿佛要赶走不幸。
这哪里是儿子说的话？她又惊又喜，发现儿子突然间长大了。不过，这铮铮响的稚气未脱的声音又叫她害怕，阴沉的眼里闪动着复仇的火花，饱满结实的脸庞居然透出英武的杀气。正是这几句话彻底唤醒他的仇恨。
“妈，还有我在，你要高兴起来，我会好好读书……我不会忘记他，终有一天，我要去找他。”他心里想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第二天，他回想起这话，觉得很别扭，虽然仇恨并没有降温。
“不，他不是你的仇家，而是你父亲。就算抛弃你，也还是你父亲。”她郑重地说，发现自己对丈夫的爱并没有给恨浇灭，奇怪儿子怎么像有刻骨之恨。
“他不要我，我怎么能要他？……我根本不需要他……”他急遽地挥开手臂，两眼放出冷酷的光芒。李经理第一次对这眼光不由自主地畏怯，似乎那股邪气从此便长驻在铁山身上。她更没有想到，铁山会说出下面的话。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就当他死掉。妈，我要把他给的最后一点联系斩断：我不再姓张，改性李，此后，我叫李铁山。明天，我要向老师提出请求，并向全班宣布。如果有人再叫我张铁山，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冒犯。“
李经理很悲哀，这恰是他父亲的作派。他不理解，铁山怎么成熟得这样快，仇恨怎么来得这样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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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铁山跨进家门时，李经理全然看不出他流过泪，脸上有种严肃——从没见过的表情，一向的稚气突然消失，咬紧的下颌有种不寻常的刚毅，眼睛阴阴的闪着光。他一向对她说：“妈，我饿了。”这是相当于招呼“我回来了”，可今天，却直接说“我回来了”。这句差不多天天说的话，今天却说不出来，眼泪的洗礼使他再也说不出这种话。往日说“我饿了”，欢快中含着撒娇；今日说“我回来”，冷淡中含着责怪，似乎还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只因为天天说，所以不能不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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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铁山更没有料到的是，这声“妈”的呼唤好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突然间使他洞见母亲的巨大不幸。这不幸远胜过他的，母亲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又发现，母亲转过身的动作居然有些迟缓，步态累乏急遽，简直像盲人或老人。挺直的身板突然变形，似乎给压得颓唐了。混沌的心突然澄清，惊奇地发现，母亲原来是给不幸压垮，哪里能顾及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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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过来，握住儿子的手，把他领到客厅的沙发上，一同坐下来。不知为什么，迷失的灵魂冷不丁找到归宿。啊，原来儿子就是依靠！儿子就是倾吐的对象，压迫得她窒息的话语一下找到释放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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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没有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你没有错，你可怜（他有些迟疑地说出‘可怜’二字）。但我们都要好起来，没有他，我们就可怜了吗？”他挥动手臂，仿佛要赶走不幸。
这哪里是儿子说的话？她又惊又喜，发现儿子突然间长大了。不过，这铮铮响的稚气未脱的声音又叫她害怕，阴沉的眼里闪动着复仇的火花，饱满结实的脸庞居然透出英武的杀气。正是这几句话彻底唤醒他的仇恨。
“妈，还有我在，你要高兴起来，我会好好读书……我不会忘记他，终有一天，我要去找他。”他心里想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第二天，他回想起这话，觉得很别扭，虽然仇恨并没有降温。
“不，他不是你的仇家，而是你父亲。就算抛弃你，也还是你父亲。”她郑重地说，发现自己对丈夫的爱并没有给恨浇灭，奇怪儿子怎么像有刻骨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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