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章 斗争张老师
主任刚刚吩咐好张老师走出初三年级办公室，几个男的和女的家长就喧喧嚷嚷涌进来，其中一个还紧握一根扁担。张老师瞥见扁担，心头一怔：“叫我咋吃得消，这把瘦骨头？”上唇闪过笑影，很仔细地看了看这群人的脸色。
张老师第一眼就发现家长没有往日对自己的敬意，是痛苦又蛮横的模样，从直视的眼睛里还有理直气壮的不顾一切的表情。当家长一窝蜂涌进门时，张老师居然有些慌乱。搭讪着：“请进，请坐……”平日，这些家长被张老师“提审”，可不敢如此冒犯，而是像犯了错的孩子，摆出恭敬又畏怯的神色，虽然是替孩子担罪，也不敢流露委屈。
张老师警觉到，看样子，自己倒成了矛头所指。没有人坐下，他也不勉强，迅速镇定，坐在一旁，不看大家。主任的吩咐是不讲策略的。怎样安抚？凭什么安抚？只要流露出理亏，他们就会更嚣张；即使是同情，他们也会误解为理亏。
“张老师啊……”李经理高贵又颓唐的身影晃进来，声音颤巍巍的。
他立即跨前两步，搀扶着她来到椅子前，一边沉吟着：“先坐下，慢慢说，问题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分明是单独跟李经理说，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在被忧伤压跨的李经理身上，也有种叫人肃然的风度。张老师的礼遇也似乎让他们突然感觉不自在，办公室的骚动收敛了许多。
白美人的母亲——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眼泪先掉下，嘴巴才张开，掀开斗争会的序幕。
“昨天中午回家吃饭，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脸皮儿又长得这么不争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泪水鲠住说不下去。悲不自胜的调子仿佛真的出大祸了。几个男家长气鼓鼓地听着，不时怒视老师，仿佛老师是原凶。
“是呀，这些天很安静，我还以为孩子听话呢！……老师也不见动静，心头正高兴，怎不想，转眼就跑了……老师，我们是想打听孩子到底在学校出了什么事……”黑美人的母亲——也有黑美人一样翘起的妩媚的上嘴唇，不紧不忙地很有深意地提出了怀疑。
“是啊，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走了呢？”握扁担的抢过话头，质问得硬梆梆的。
“我们是来要人的！”另一个更直接，但眼睛不看老师。
“对，我们的孩子来到学校就没有回家，不找学校找谁？”来得更强横。
“不交出人来，今天就不走！”大家附和，气势汹汹，怒视着老师。
张老师缓缓地站起身，枯瘦的身子索索发抖，本是善良的眼睛闪烁着锋利的冷光，一丝儿冷峭的笑意挂在左嘴角，轻轻地说：“啊——要来横的，还带着扁担？这就是给我的报酬，为你们娇惯的孩子付出全部心血的报酬？——人，是交不出的，要打要杀冲我来，这把老骨头任凭你们伺候。”老师高昂起悲壮的头颅。“要人？没有！初三五班的全体学生可以作证：李铁山们全都按时放学出了校门。我的学生是回家了的，为什么不来上学了？我也要人，请家长们把我的学生交出来！”一声响亮的干笑让人恐惧，屋子里安静下来。“而且，我肯定地告诉你们：所有老师没有一人动过他们的毫毛，相反，是他们长期在精神上虐待老师，包括我。而且，我肯定地说，正因为你们，恰恰不是因为我们，他们才逃走的。把我的学生还给我，你们——！”老师颤声叫道，声音也变了，与其说是义愤，不如说是痛苦。办公室静得让人不安，大家都有些木然，笨拙地看着老师。
“是啊！我们怎么没有责任？自己的学生没有教育好，跑了，还带走其他班的学生，我怎不痛心！但我最痛心的不是跑了本身，而是堕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荒废学业，道德败坏，前途堪忧，怎不叫人心忧如焚？可是你们，口口声声标榜爱他们，却不顾他们的死活，不仅不担忧，反而纵容堕落。你们的全部努力就是抹杀我的教育。我严格规范，让他们走正道；你们肆意纵容，让他们走邪道。我竭尽全力引导他们学会吃苦耐劳，让他们在艰苦中磨练坚强；你们挖空心思给他们制造种种安逸享乐，让他们精神残废。我千方百计唤醒他们沉睡的心灵，开启爱的大门；你们用尽心机麻醉他们，怂恿他们在黑暗中为非作歹。我用全部智慧企图打开他们思想的枷锁，启发他们凭借思想的光芒照亮黑暗的恶习，下决心挣脱恶习的摆布，用思想来支配行动；你们用全部溺爱来紧锁他们理性的大门，生怕他们的思想觉醒，把他们捆缚在恶习中，使他们陷落在愚昧的本能中不能自拔。你们和他们一气来对抗我的教育，我孤身一人，怎么能斗得过你们呢？所以，我失败，你们得胜——他们逃走了。按理讲，你们该称心如意了吧？怎么又哭哭啼啼，气势汹汹向我要人呢？我说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你们说孩子嘛，没什么！你们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人跑了，就不得了啦，像丢了黄金，丧魂落魄找我来啦！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请扪心自问，到底是我还是你们的罪责？是的，我吃的就是这碗卑贱的饭，从来不奢望谁来感激。可是，我至少不该得到如此的报应啊！不过，这是我料到的，或者说，是我该得的，因为我实在无能，无能换来的惩罚，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昨晚一夜我不敢睡也睡不了，我在这一夜饱受的折磨比你们任何人都深。我深恐他们在外面遭遇不测，为此作过种种灾祸的设想，但这不是主要的。我痛心疾首的是他们的堕落，本是花季年月，本该享受青春的快乐，但他们作践自己，过着看似潇洒实则痛苦的日子——没有一个堕落的孩子是快乐的。我反省自己教育的失败，但找不到恰当有效的教育方法，就因为你们的纵容。我悔恨对你们的教育不够，手段不够强硬，作家长的失败是孩子堕落的根源；我悔恨对他们的教育过于强硬，感情教育不够，终于没能唤醒他们的良心。另一方面，我思考着这事将对学校产生的恶劣影响，非常忧虑，不是怕这卑贱的饭碗砸了，而是出于责任感。口碑如此好的学校，怎么能凭着几个孩子就给毁坏了呢？一夜痛苦地思索，如何来降低恶劣影响，如何来解决问题。然而，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们要来威胁我，认为是我逼走他们！我是要教育他们，纠正他们，指明该走的路，这是逼吗？即使是逼也没有什么大错。我一向谨慎地使用强硬手段，知道硬不过堕落的孩子，但决不能听之任之，纵容他们堕落，像你们一样。我就知道，这是永远不讨好的行当，只要我还有责任感，就准备受委屈，挨批斗。”
老师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感伤，家长都安静地坐下来，恢复平常恭敬的表情，注视着老师的眼睛显出同情和惭愧，老师的怒斥也渐渐变成说理，听来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虽还有余怒，可已含着慈爱。
“你们远没有必要惊慌失措，当然大家都不好受，但应理性冷静地分析。逃走是一种结果，这种结果是教育失败的必然，犹如他们曾屡次违纪，不以这种方式，就一定以另一种方式违纪。既然我们用错误的方式教育孩子，那么教育失败的责任就应勇敢地承担起来，犹如我一样。教训的价值在于引起我们反省和检讨自己的教育，是该好好检讨的时候了。不然，我们的孩子眼看就要荒废学业。另一方面，李铁山们带有5千块现金及价值8千块的首饰，不会缺钱。李铁山很有应对陌生环境的能力，凭他的本事，他们不会受大委屈，一定会回来的。从积极的方面讲，这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在外面吃点苦头——这是你们无法做到的，也许能唤醒沉睡的良知及上进的愿望。”
家长们注视着老师的眼睛显得质朴单纯，显然已安静了，悬起的心似乎踏实了，老师的话一时又成了定心丸。老师知道这些家长远比孩子容易对付，只是狭隘的溺爱难以改变。最后，老师的语调稍稍扬起，吩咐道：“所以，用不着到处去闹，这样的事并不光彩，而且闹也于事无补，反而会对孩子产生不利影响。比如……回校后他们还准备继续在这里学习吧？如果大家彼此理解难处，回来后，我将努力去学校做工作，处分尽量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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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第一眼就发现家长没有往日对自己的敬意，是痛苦又蛮横的模样，从直视的眼睛里还有理直气壮的不顾一切的表情。当家长一窝蜂涌进门时，张老师居然有些慌乱。搭讪着：“请进，请坐……”平日，这些家长被张老师“提审”，可不敢如此冒犯，而是像犯了错的孩子，摆出恭敬又畏怯的神色，虽然是替孩子担罪，也不敢流露委屈。
张老师警觉到，看样子，自己倒成了矛头所指。没有人坐下，他也不勉强，迅速镇定，坐在一旁，不看大家。主任的吩咐是不讲策略的。怎样安抚？凭什么安抚？只要流露出理亏，他们就会更嚣张；即使是同情，他们也会误解为理亏。
“张老师啊……”李经理高贵又颓唐的身影晃进来，声音颤巍巍的。
他立即跨前两步，搀扶着她来到椅子前，一边沉吟着：“先坐下，慢慢说，问题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分明是单独跟李经理说，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在被忧伤压跨的李经理身上，也有种叫人肃然的风度。张老师的礼遇也似乎让他们突然感觉不自在，办公室的骚动收敛了许多。
白美人的母亲——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眼泪先掉下，嘴巴才张开，掀开斗争会的序幕。
“昨天中午回家吃饭，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脸皮儿又长得这么不争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泪水鲠住说不下去。悲不自胜的调子仿佛真的出大祸了。几个男家长气鼓鼓地听着，不时怒视老师，仿佛老师是原凶。
“是呀，这些天很安静，我还以为孩子听话呢！……老师也不见动静，心头正高兴，怎不想，转眼就跑了……老师，我们是想打听孩子到底在学校出了什么事……”黑美人的母亲——也有黑美人一样翘起的妩媚的上嘴唇，不紧不忙地很有深意地提出了怀疑。
“是啊，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走了呢？”握扁担的抢过话头，质问得硬梆梆的。
“我们是来要人的！”另一个更直接，但眼睛不看老师。
“对，我们的孩子来到学校就没有回家，不找学校找谁？”来得更强横。
“不交出人来，今天就不走！”大家附和，气势汹汹，怒视着老师。
张老师缓缓地站起身，枯瘦的身子索索发抖，本是善良的眼睛闪烁着锋利的冷光，一丝儿冷峭的笑意挂在左嘴角，轻轻地说：“啊——要来横的，还带着扁担？这就是给我的报酬，为你们娇惯的孩子付出全部心血的报酬？——人，是交不出的，要打要杀冲我来，这把老骨头任凭你们伺候。”老师高昂起悲壮的头颅。“要人？没有！初三五班的全体学生可以作证：李铁山们全都按时放学出了校门。我的学生是回家了的，为什么不来上学了？我也要人，请家长们把我的学生交出来！”一声响亮的干笑让人恐惧，屋子里安静下来。“而且，我肯定地告诉你们：所有老师没有一人动过他们的毫毛，相反，是他们长期在精神上虐待老师，包括我。而且，我肯定地说，正因为你们，恰恰不是因为我们，他们才逃走的。把我的学生还给我，你们——！”老师颤声叫道，声音也变了，与其说是义愤，不如说是痛苦。办公室静得让人不安，大家都有些木然，笨拙地看着老师。
“是啊！我们怎么没有责任？自己的学生没有教育好，跑了，还带走其他班的学生，我怎不痛心！但我最痛心的不是跑了本身，而是堕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荒废学业，道德败坏，前途堪忧，怎不叫人心忧如焚？可是你们，口口声声标榜爱他们，却不顾他们的死活，不仅不担忧，反而纵容堕落。你们的全部努力就是抹杀我的教育。我严格规范，让他们走正道；你们肆意纵容，让他们走邪道。我竭尽全力引导他们学会吃苦耐劳，让他们在艰苦中磨练坚强；你们挖空心思给他们制造种种安逸享乐，让他们精神残废。我千方百计唤醒他们沉睡的心灵，开启爱的大门；你们用尽心机麻醉他们，怂恿他们在黑暗中为非作歹。我用全部智慧企图打开他们思想的枷锁，启发他们凭借思想的光芒照亮黑暗的恶习，下决心挣脱恶习的摆布，用思想来支配行动；你们用全部溺爱来紧锁他们理性的大门，生怕他们的思想觉醒，把他们捆缚在恶习中，使他们陷落在愚昧的本能中不能自拔。你们和他们一气来对抗我的教育，我孤身一人，怎么能斗得过你们呢？所以，我失败，你们得胜——他们逃走了。按理讲，你们该称心如意了吧？怎么又哭哭啼啼，气势汹汹向我要人呢？我说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你们说孩子嘛，没什么！你们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人跑了，就不得了啦，像丢了黄金，丧魂落魄找我来啦！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请扪心自问，到底是我还是你们的罪责？是的，我吃的就是这碗卑贱的饭，从来不奢望谁来感激。可是，我至少不该得到如此的报应啊！不过，这是我料到的，或者说，是我该得的，因为我实在无能，无能换来的惩罚，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昨晚一夜我不敢睡也睡不了，我在这一夜饱受的折磨比你们任何人都深。我深恐他们在外面遭遇不测，为此作过种种灾祸的设想，但这不是主要的。我痛心疾首的是他们的堕落，本是花季年月，本该享受青春的快乐，但他们作践自己，过着看似潇洒实则痛苦的日子——没有一个堕落的孩子是快乐的。我反省自己教育的失败，但找不到恰当有效的教育方法，就因为你们的纵容。我悔恨对你们的教育不够，手段不够强硬，作家长的失败是孩子堕落的根源；我悔恨对他们的教育过于强硬，感情教育不够，终于没能唤醒他们的良心。另一方面，我思考着这事将对学校产生的恶劣影响，非常忧虑，不是怕这卑贱的饭碗砸了，而是出于责任感。口碑如此好的学校，怎么能凭着几个孩子就给毁坏了呢？一夜痛苦地思索，如何来降低恶劣影响，如何来解决问题。然而，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们要来威胁我，认为是我逼走他们！我是要教育他们，纠正他们，指明该走的路，这是逼吗？即使是逼也没有什么大错。我一向谨慎地使用强硬手段，知道硬不过堕落的孩子，但决不能听之任之，纵容他们堕落，像你们一样。我就知道，这是永远不讨好的行当，只要我还有责任感，就准备受委屈，挨批斗。”
老师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感伤，家长都安静地坐下来，恢复平常恭敬的表情，注视着老师的眼睛显出同情和惭愧，老师的怒斥也渐渐变成说理，听来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虽还有余怒，可已含着慈爱。
“你们远没有必要惊慌失措，当然大家都不好受，但应理性冷静地分析。逃走是一种结果，这种结果是教育失败的必然，犹如他们曾屡次违纪，不以这种方式，就一定以另一种方式违纪。既然我们用错误的方式教育孩子，那么教育失败的责任就应勇敢地承担起来，犹如我一样。教训的价值在于引起我们反省和检讨自己的教育，是该好好检讨的时候了。不然，我们的孩子眼看就要荒废学业。另一方面，李铁山们带有5千块现金及价值8千块的首饰，不会缺钱。李铁山很有应对陌生环境的能力，凭他的本事，他们不会受大委屈，一定会回来的。从积极的方面讲，这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在外面吃点苦头——这是你们无法做到的，也许能唤醒沉睡的良知及上进的愿望。”
家长们注视着老师的眼睛显得质朴单纯，显然已安静了，悬起的心似乎踏实了，老师的话一时又成了定心丸。老师知道这些家长远比孩子容易对付，只是狭隘的溺爱难以改变。最后，老师的语调稍稍扬起，吩咐道：“所以，用不着到处去闹，这样的事并不光彩，而且闹也于事无补，反而会对孩子产生不利影响。比如……回校后他们还准备继续在这里学习吧？如果大家彼此理解难处，回来后，我将努力去学校做工作，处分尽量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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