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章 小屋里两个男人的对话
第十章 小屋里两个男人的对话
在那间看林人的小屋子里，马昌达正要吹灯睡下去，突然想到王小芳临走的时候，叮嘱自己把被子好好整理一下。他就在想，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难道是在暗示什么吗？于是马昌达就把被子翻过来，在四角仔细地搜寻着，果然在被子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他就着昏暗的马灯光，看到纸条上的字，他的心在颤抖着。
这张纸条是王小芳在路上用手电筒照着匆匆写成的。因为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马昌达，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纸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马老师，出于对你的尊敬和对你的爱，我决定要为你做这一切。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为了你的安全，我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你要按时吃药，把伤养好，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为了爱你。我会像舒拉、赵一曼、林道静和江姐一样的勇敢，我会像冬妮亚爱保尔，白茹爱少剑波一样的爱你，陪伴你度过难关。
永远爱你的小芳
马昌达吹熄了灯，躺在黑暗里回味着纸条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是一间陌生的小屋，座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窗户纸早破了，有风吹进来。窗外的松涛声，和着鄱阳湖的波涛声，在一阵阵地向马昌达袭来。这虽然是一个安全的夜晚，但是马昌达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着那个勇敢的王小芳，为什么这样舍生入死来救自己。马昌达虽然不知道王小芳这些日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王小芳为自己所冒的风险。
那么，那个王小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感情的冲动，是年轻的浪漫？还是一种出内心的爱？马昌达在回忆着与那个与王小芳的交往，他越来越没有理由相信那张纸条上的那些话，难道真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内心表白。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往，更谈不上有什么“爱”。如果要说有，也只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对一个演员的那种羡慕，或者说是一种盲目的崇拜。如果王小芳写的这些的话都是真的，那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信号，那就意味着要不了几天，那个纯洁而无辜的王小芳就会和自己一样，也要在另一个地下室经受各种折磨。
马昌达终于含着眼泪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王小芳被造反派剥光了衣服，吊在火上烤……
马昌达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他听到窗外有野兽在叫。
东方终于发白了，然后有一缕霞光穿过丛林，从远远的山峰上射过来，照在窗户上。马昌达知道天亮了，他试着活动着身子，然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来到小屋外的小溪边，用山泉洗了一把脸，又漱了漱口，觉得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头也不痛了，肚子里也知道饿了。马昌达回到小屋里，找到了王小芳昨天晚上留下来的那条口袋，发现里面有面条，还有鸡蛋。他就点着了火生炉子，煮了面条和鸡蛋。虽然缺油少盐，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了面条鸡蛋之后，马昌达就在小屋外溜达起来。多少日子，没有过这样的自由，马昌达突然觉得自由是那样的宝贵。他知道，这种自由毕竟是短暂的，说不定今天又有重新回到那间地下室的危险。林中有小鸟在欢唱，在跳跃，在树上呼朋唤友，飞来飞去，让马昌达羡慕死了。他想，自己要是突然能变成一只小鸟那该多好啊！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神话。
这时，马昌达心中突然想到一个字，那就是“跑”。趁现在没有人看管自己，趁自己还有一点力气赶快逃跑，离开这个地方，跑得远远的。马昌达在计划着自己逃跑的路线。他想先跑回安徽老家，到那里看看情况，如果能躲就躲些日子；如果不能躲，那就继续逃跑。他曾经听到有人说过，有许多人跑到新疆，跑到关外黑龙江，甚至跑到广西云南找机会逃到国外去，还有人逃到那些深山老林躲藏起来，自己在那里开荒种地，或者是打猎采野果子生活。总之，哪怕是在外面流亡，在外面要饭，到没有人去的煤矿去挖煤，去淘金，总比在这里被人打死强，不管怎么说，总可以捞到自己的一条命。马昌达很清楚自己当前的处境，要是在这里不走，那就是死路一条。他并不知道这场文化大革命，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自己能不能活到结束的那一天。
但是，马昌达并没有真的想逃跑，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跑了，能不能跑得成还是一回事，但是，却害了王小芳。昨天是她和另外两个男人把自己从那个地下室弄出来的，是怎么把自己弄出来的，马昌达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王小芳一定是像那些小说里写的或者是像戏剧里演的那样，通过某种手段把自己骗出来的，不然，那个胡司令是不会让她把自己带走的。既然这样，只要自己跑了，王小芳就脱不了干系，她的下场一定比自己还要惨。一想到这里，马昌达就彻底打消了逃跑和念头。他对自己说，如果自己真要这样做了，那就不是人。所以，他对自己说，马昌达，你这个混蛋，这样的念头今后你连想都不要想了。如果你想让一个陌生而无辜的女孩子为你顶罪，你就不是男人，甚至连人都不能算！
马昌达现在最想搞清楚的，就是想知道，王小芳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从那个阴曹地府里救出来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但是却没有人来告诉他。既然已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马昌达反而显得有些平静。因为吃了东西，又吃了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比昨天好多了。在树林里溜达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远处好像有什么动静，他就回到小屋子里去了。他想在这样难得的的平静之中，能早日把自己的伤养好。
马昌达回到小屋子里后，又把门从里面闩紧了，然后就倒在床上休息。他想睡一会儿，但是一直睡不下去，他又在想着那个一直在纠缠自己的老问题，就是王小芳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自己？难道……难道是她真的爱上了自己？
马昌达同样没有找到答案，他不相信这就是答案。如果说在去年这个时候，说王小芳爱自己，也许还有理由，但是现在，还认为是爱自己，那简直是一种荒唐。难道世界上真有那样的女人？真有《女驸马》中那样的刘素贞？马昌达想，那是不可能的，那样的女人只有出现在戏文里。在这样的年头，在这样的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人家见到自己躲都来不赢，那里会有真正的“刘素贞”呢？
就在马昌达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出现在他藏身的小屋前，那个人就是刘新民的父亲、湖山大队的刘书记。
自从昨天晚上王小芳找到他以后，刘书记就一直在想这件事。马昌达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也就是人民的敌人，至于造反派将来怎么处置他，刘书记是没有办法知道的。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马昌达的日子肯定好不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许多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王小芳这个女孩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还要和这样的人搞在一起，还要以杨岭公社造反派的名义把他带到这里来，并且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要是在以前，就是“窝藏罪”，是要和同案犯受到同样的处罚。干了这么多年的革命，这一点刘书记很清楚。
那么，王小芳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同情他？她是不是做得有些糊涂了。但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
刘书记知道，昨天晚上，王小芳那么匆匆忙忙地去找他，就是把她真正当成了自己的闺女。不然的话，她是不敢这么信任自己，把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告诉他。刘书记想，王小芳一定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如果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她肯定不会去找自己的。
同时，刘书记还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件事一定还是瞒着他的儿子刘新民干的。虽然他昨天晚上并没有问王小芳，刘新民是不是知道，但是从王小芳的口气中，刘书记就知道，刘新民一定是不知道的。如果刘新民要是知道了，那么，王小芳就没有必要把马昌达藏到这湖山村来。
既然是非已经找上了门，刘书记想，现在是想躲也躲不开，想推也推不掉。既然王小芳从心里认了他这个长辈，那么他就要尽到做长辈的责任。不然的话，也就在这湖山村白活了这几十年，让湖山大队的老百姓白叫了几十年的“刘书记”。于是，一清早，刘书记趁着村里人还没有起床，趁着这山上还没有人，他就早早地到这里来了。他要看看这个马昌达如今到底伤得怎样，还要看看他对王小芳是不是从心底里真的感激。如果是他真是从心底里感激王小芳，那么，王小芳这样为他担惊担险，也算是值得。那就不管王小芳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喜欢，他都准备帮她。
更主要的，是要看看马昌达昨天晚上逃跑了没有？昨天晚上没有人看守，这对马昌达来说，应该是一个极好的逃生的机会。就是一只虫蚂蚁也知道爱惜自己的生命，也知道在危险的时候赶紧逃命，何况是像马昌达这样一个既有学问，又有见识的人？
不过，要是马昌达真的逃跑了，那么，刘书记就会对他不客气，就会动员大队所有的人，哪怕是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为什么呢？如果马昌达真的一走了之，这不是把这么一个天大的祸事，让王小芳一个人担着吗？如果马达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那还值得同情他？喜欢他？救他！
刘书记来到小屋前，见门关着，他推了推，门没有动。他知道是从里面闩上了，就知道马昌达人在里面，刘书记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他就轻轻地敲了敲门，小声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我是王小芳的长辈。
马昌达听到敲门声，心里先是一愣，知道不好了，有人发现了自己。后来一听说是王小芳的长辈，他的心才稍稍放宽了一点，就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但是他的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自己是王小芳的长辈，而不说是王小芳的父亲呢？
门开了，刘书记站在门口，把马昌达打量了半天，才说，你就是马昌达？就是县剧团那个演戏演得最好的马昌达？
马昌达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大伯，请进。
刘书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马昌达一脸的惶惑，半天没有做声。最后才不好意思地说，大伯，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您是谁？刚才您不是说您是王小芳的长辈吗？
刘书记也笑了笑说，我是王小芳的长辈，但我也是这湖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还是杨岭公社造反派总司令刘新民的父亲。
马昌达一听，简直就像雷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顿时起了一层乌云。对于杨岭公社的刘新民，他早有耳闻，同时还听说他和王小芳从小订了娃娃亲。看来今天自己是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如果是真的落到了刘新民手里，那自己还有命活着出去？
王小芳啊王小芳，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啊！
刘书记见马昌达一直盯着自己，在沉默着，就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了，坐在床沿对马昌达说，你也坐下吧。也许，你已经听说过王小芳和我儿子刘新民的种种传闻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害怕。我今天来，是王小芳请我来的，不是刘新民请我来的。更不是要把你抓到公社去批斗的。你放心好了。
马昌达一听，就有点糊涂了，连忙说，大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老人家一大清早就来看我，到底是要……难道您就不怕我连累您吗？
刘书记说，先不要说我怕不怕连累。就你现在的身份，我们本来想躲都来不及，说到连累，你说，谁不害怕！但是，我想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逃跑呢？你看，昨天晚上是个多好的机会呀，这深山老林的，你只要往山上一跑，就可以逃之夭夭；或者是到湖边找个机会弄条小船，在这风平浪静的夜晚，过了鄱阳湖，到了湖对面，就是别的县了，我们县的造反派一时也管不着。但我就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逃跑呢？难道你就不知道你将来的处境吗？你说说原因，说说。
马昌达一听，竟然笑了一下，说，大伯，不瞒您说，刚才我还想过逃跑的事。但是，我不能跑，就是让人打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跑……
那是为什么？刘书记打断了马昌达的话说，难道你就不知道生命的重要吗？如果没有了命，不一切都完了吗？
马昌达点了点头说，我当然知道生命的重要。因为人只能死一次，不会有第二条生命。但是，我觉得在这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
刘书记又说，你真是个读书人，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那就给我说说，那是什么东西，那样珍贵？
马昌达说，大伯，我是王小芳老师把我救出来的。她为什么要救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弄不明白。总之，这份情意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但是，如果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么，我不就是害了王小芳老师吗？害一个救命恩人，那我马昌达成了什么人！
刘书记说，唔，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马昌达说，虽然我家庭成分不好，虽然我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成家，但是，我并不像那些造反派说的那样，我就是一个大流氓。大伯，您是上了年纪的人，是明白事理的。在哪个家庭出生，我是无法选择的；我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是我怕连累别人，让别人跟我背黑锅。大伯，您老人家说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要是一走了之，王小芳老师怎么办？所以我认为，做人最重要的不是生命。人都有一死，或长或短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的品格。人们常说，雁过留声，我过留名，我马昌达就是死，也要留个好名声。
这一下该轮到刘书记沉默了。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马昌达，看着他那端正的五官、一脸的聪明，还有他那瘦弱而高挑的身材。他就在想，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这应该是一个多好的后生啊！何况还是这样的有情有义，有文化，又会演戏，年纪轻轻的就有名声。怪不得王小芳愿舍命相救，这闺女的眼力还真不差啊！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这样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但又不能让他受苦受难的人，我应该怎么办呢？刘书记的心里不由得在七上八下，没有个着落。他解下腰带上的旱烟管，装上了一锅烟，在慢慢地抽着。一缕缕的黑烟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
见刘书记一直在打量自己，半天都没有做声，一直在抽闷烟，马昌达心里也在忐忑不安。就低声地说，大伯……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说错了？
刘书记把烟管在床边上磕了磕，大声说，孩子，你刚才的话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错。哪怕我是一个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也认为你的话没有错。但是……但是我就在想，你没有错，那到底是谁错了呢？是不是这场运动错了？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我又不能说他老人家错了。从土改到现在，我一直跟着他老人家干革命，不知搞了多少次运动，我都不认为是错的，难道这一次我能怀疑是他老人家错了吗？
马昌达一听，连忙说，大伯，您千万不能怀疑这场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更不能怀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只是我平时没有改造好自己的世界观，没有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没有……
好了好了，刘书记把手一挥，对马昌达说，不要说了，这些话，你留到批斗会上去说吗？我刚才一进门就告诉了你，我是王小芳的长辈，是长辈就要尽到长辈的本份。王小芳昨天到我家去，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要尽到我的责任。我也不管王小芳是不是真喜欢你，我也不管我那个当司令的儿子是不是要整死你？你居然住到了这里，你就好好地安心给我住下去，少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会给你送来的。伤怎样，要不要送药来？至于你能住到什么时候，就看你的运气了。
马昌达一听，不由得连忙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伯，刘书记，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刘书记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这不是戏台上，你也不要这样三拜九叩头了。我也是看到在王小芳老师的份上，觉得你是个值得她舍命相救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也没有这么糊涂，不帮自己的儿子帮别人，更不要说我还是个党员，不是太没有觉悟了？我走了，你关上门，就安心在这里养你的伤，白天把门闩好，不要让人看见，要出来，就晚上出来走走。但也不要走远了，山里野兽多。
刘书记说着，就起身走了出去。
马昌达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刘书记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丛林之中。刘书记走了，马昌达就回到了小屋里，关上门躺在床上，用被子包着头大哭了一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马昌达在床上差不多昏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才悄悄地地起来弄了点吃的，接着又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他没有出门走走，他记住了刘书记的话，总怕碰上什么野兽。直到下半夜，他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打开门的时候，他发现门外有一条袋子，里面有米有面条，还有几只洗干净了的红薯。
马昌达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把袋子拎了进去，又关上门。他想，肯定是那个刘书记送来的。他的心里又一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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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纸条是王小芳在路上用手电筒照着匆匆写成的。因为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马昌达，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纸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马老师，出于对你的尊敬和对你的爱，我决定要为你做这一切。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为了你的安全，我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你要按时吃药，把伤养好，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为了爱你。我会像舒拉、赵一曼、林道静和江姐一样的勇敢，我会像冬妮亚爱保尔，白茹爱少剑波一样的爱你，陪伴你度过难关。
永远爱你的小芳
马昌达吹熄了灯，躺在黑暗里回味着纸条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是一间陌生的小屋，座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窗户纸早破了，有风吹进来。窗外的松涛声，和着鄱阳湖的波涛声，在一阵阵地向马昌达袭来。这虽然是一个安全的夜晚，但是马昌达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着那个勇敢的王小芳，为什么这样舍生入死来救自己。马昌达虽然不知道王小芳这些日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王小芳为自己所冒的风险。
那么，那个王小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感情的冲动，是年轻的浪漫？还是一种出内心的爱？马昌达在回忆着与那个与王小芳的交往，他越来越没有理由相信那张纸条上的那些话，难道真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内心表白。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往，更谈不上有什么“爱”。如果要说有，也只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对一个演员的那种羡慕，或者说是一种盲目的崇拜。如果王小芳写的这些的话都是真的，那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信号，那就意味着要不了几天，那个纯洁而无辜的王小芳就会和自己一样，也要在另一个地下室经受各种折磨。
马昌达终于含着眼泪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王小芳被造反派剥光了衣服，吊在火上烤……
马昌达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他听到窗外有野兽在叫。
东方终于发白了，然后有一缕霞光穿过丛林，从远远的山峰上射过来，照在窗户上。马昌达知道天亮了，他试着活动着身子，然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来到小屋外的小溪边，用山泉洗了一把脸，又漱了漱口，觉得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头也不痛了，肚子里也知道饿了。马昌达回到小屋里，找到了王小芳昨天晚上留下来的那条口袋，发现里面有面条，还有鸡蛋。他就点着了火生炉子，煮了面条和鸡蛋。虽然缺油少盐，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了面条鸡蛋之后，马昌达就在小屋外溜达起来。多少日子，没有过这样的自由，马昌达突然觉得自由是那样的宝贵。他知道，这种自由毕竟是短暂的，说不定今天又有重新回到那间地下室的危险。林中有小鸟在欢唱，在跳跃，在树上呼朋唤友，飞来飞去，让马昌达羡慕死了。他想，自己要是突然能变成一只小鸟那该多好啊！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神话。
这时，马昌达心中突然想到一个字，那就是“跑”。趁现在没有人看管自己，趁自己还有一点力气赶快逃跑，离开这个地方，跑得远远的。马昌达在计划着自己逃跑的路线。他想先跑回安徽老家，到那里看看情况，如果能躲就躲些日子；如果不能躲，那就继续逃跑。他曾经听到有人说过，有许多人跑到新疆，跑到关外黑龙江，甚至跑到广西云南找机会逃到国外去，还有人逃到那些深山老林躲藏起来，自己在那里开荒种地，或者是打猎采野果子生活。总之，哪怕是在外面流亡，在外面要饭，到没有人去的煤矿去挖煤，去淘金，总比在这里被人打死强，不管怎么说，总可以捞到自己的一条命。马昌达很清楚自己当前的处境，要是在这里不走，那就是死路一条。他并不知道这场文化大革命，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自己能不能活到结束的那一天。
但是，马昌达并没有真的想逃跑，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跑了，能不能跑得成还是一回事，但是，却害了王小芳。昨天是她和另外两个男人把自己从那个地下室弄出来的，是怎么把自己弄出来的，马昌达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王小芳一定是像那些小说里写的或者是像戏剧里演的那样，通过某种手段把自己骗出来的，不然，那个胡司令是不会让她把自己带走的。既然这样，只要自己跑了，王小芳就脱不了干系，她的下场一定比自己还要惨。一想到这里，马昌达就彻底打消了逃跑和念头。他对自己说，如果自己真要这样做了，那就不是人。所以，他对自己说，马昌达，你这个混蛋，这样的念头今后你连想都不要想了。如果你想让一个陌生而无辜的女孩子为你顶罪，你就不是男人，甚至连人都不能算！
马昌达现在最想搞清楚的，就是想知道，王小芳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从那个阴曹地府里救出来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但是却没有人来告诉他。既然已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马昌达反而显得有些平静。因为吃了东西，又吃了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比昨天好多了。在树林里溜达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远处好像有什么动静，他就回到小屋子里去了。他想在这样难得的的平静之中，能早日把自己的伤养好。
马昌达回到小屋子里后，又把门从里面闩紧了，然后就倒在床上休息。他想睡一会儿，但是一直睡不下去，他又在想着那个一直在纠缠自己的老问题，就是王小芳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自己？难道……难道是她真的爱上了自己？
马昌达同样没有找到答案，他不相信这就是答案。如果说在去年这个时候，说王小芳爱自己，也许还有理由，但是现在，还认为是爱自己，那简直是一种荒唐。难道世界上真有那样的女人？真有《女驸马》中那样的刘素贞？马昌达想，那是不可能的，那样的女人只有出现在戏文里。在这样的年头，在这样的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人家见到自己躲都来不赢，那里会有真正的“刘素贞”呢？
就在马昌达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出现在他藏身的小屋前，那个人就是刘新民的父亲、湖山大队的刘书记。
自从昨天晚上王小芳找到他以后，刘书记就一直在想这件事。马昌达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也就是人民的敌人，至于造反派将来怎么处置他，刘书记是没有办法知道的。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马昌达的日子肯定好不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许多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王小芳这个女孩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还要和这样的人搞在一起，还要以杨岭公社造反派的名义把他带到这里来，并且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要是在以前，就是“窝藏罪”，是要和同案犯受到同样的处罚。干了这么多年的革命，这一点刘书记很清楚。
那么，王小芳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同情他？她是不是做得有些糊涂了。但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
刘书记知道，昨天晚上，王小芳那么匆匆忙忙地去找他，就是把她真正当成了自己的闺女。不然的话，她是不敢这么信任自己，把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告诉他。刘书记想，王小芳一定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如果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她肯定不会去找自己的。
同时，刘书记还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件事一定还是瞒着他的儿子刘新民干的。虽然他昨天晚上并没有问王小芳，刘新民是不是知道，但是从王小芳的口气中，刘书记就知道，刘新民一定是不知道的。如果刘新民要是知道了，那么，王小芳就没有必要把马昌达藏到这湖山村来。
既然是非已经找上了门，刘书记想，现在是想躲也躲不开，想推也推不掉。既然王小芳从心里认了他这个长辈，那么他就要尽到做长辈的责任。不然的话，也就在这湖山村白活了这几十年，让湖山大队的老百姓白叫了几十年的“刘书记”。于是，一清早，刘书记趁着村里人还没有起床，趁着这山上还没有人，他就早早地到这里来了。他要看看这个马昌达如今到底伤得怎样，还要看看他对王小芳是不是从心底里真的感激。如果是他真是从心底里感激王小芳，那么，王小芳这样为他担惊担险，也算是值得。那就不管王小芳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喜欢，他都准备帮她。
更主要的，是要看看马昌达昨天晚上逃跑了没有？昨天晚上没有人看守，这对马昌达来说，应该是一个极好的逃生的机会。就是一只虫蚂蚁也知道爱惜自己的生命，也知道在危险的时候赶紧逃命，何况是像马昌达这样一个既有学问，又有见识的人？
不过，要是马昌达真的逃跑了，那么，刘书记就会对他不客气，就会动员大队所有的人，哪怕是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为什么呢？如果马昌达真的一走了之，这不是把这么一个天大的祸事，让王小芳一个人担着吗？如果马达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那还值得同情他？喜欢他？救他！
刘书记来到小屋前，见门关着，他推了推，门没有动。他知道是从里面闩上了，就知道马昌达人在里面，刘书记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他就轻轻地敲了敲门，小声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我是王小芳的长辈。
马昌达听到敲门声，心里先是一愣，知道不好了，有人发现了自己。后来一听说是王小芳的长辈，他的心才稍稍放宽了一点，就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但是他的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自己是王小芳的长辈，而不说是王小芳的父亲呢？
门开了，刘书记站在门口，把马昌达打量了半天，才说，你就是马昌达？就是县剧团那个演戏演得最好的马昌达？
马昌达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大伯，请进。
刘书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马昌达一脸的惶惑，半天没有做声。最后才不好意思地说，大伯，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您是谁？刚才您不是说您是王小芳的长辈吗？
刘书记也笑了笑说，我是王小芳的长辈，但我也是这湖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还是杨岭公社造反派总司令刘新民的父亲。
马昌达一听，简直就像雷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顿时起了一层乌云。对于杨岭公社的刘新民，他早有耳闻，同时还听说他和王小芳从小订了娃娃亲。看来今天自己是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如果是真的落到了刘新民手里，那自己还有命活着出去？
王小芳啊王小芳，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啊！
刘书记见马昌达一直盯着自己，在沉默着，就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了，坐在床沿对马昌达说，你也坐下吧。也许，你已经听说过王小芳和我儿子刘新民的种种传闻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害怕。我今天来，是王小芳请我来的，不是刘新民请我来的。更不是要把你抓到公社去批斗的。你放心好了。
马昌达一听，就有点糊涂了，连忙说，大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老人家一大清早就来看我，到底是要……难道您就不怕我连累您吗？
刘书记说，先不要说我怕不怕连累。就你现在的身份，我们本来想躲都来不及，说到连累，你说，谁不害怕！但是，我想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逃跑呢？你看，昨天晚上是个多好的机会呀，这深山老林的，你只要往山上一跑，就可以逃之夭夭；或者是到湖边找个机会弄条小船，在这风平浪静的夜晚，过了鄱阳湖，到了湖对面，就是别的县了，我们县的造反派一时也管不着。但我就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逃跑呢？难道你就不知道你将来的处境吗？你说说原因，说说。
马昌达一听，竟然笑了一下，说，大伯，不瞒您说，刚才我还想过逃跑的事。但是，我不能跑，就是让人打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跑……
那是为什么？刘书记打断了马昌达的话说，难道你就不知道生命的重要吗？如果没有了命，不一切都完了吗？
马昌达点了点头说，我当然知道生命的重要。因为人只能死一次，不会有第二条生命。但是，我觉得在这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
刘书记又说，你真是个读书人，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那就给我说说，那是什么东西，那样珍贵？
马昌达说，大伯，我是王小芳老师把我救出来的。她为什么要救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弄不明白。总之，这份情意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但是，如果我要是一个人跑了，那么，我不就是害了王小芳老师吗？害一个救命恩人，那我马昌达成了什么人！
刘书记说，唔，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马昌达说，虽然我家庭成分不好，虽然我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成家，但是，我并不像那些造反派说的那样，我就是一个大流氓。大伯，您是上了年纪的人，是明白事理的。在哪个家庭出生，我是无法选择的；我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是我怕连累别人，让别人跟我背黑锅。大伯，您老人家说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要是一走了之，王小芳老师怎么办？所以我认为，做人最重要的不是生命。人都有一死，或长或短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的品格。人们常说，雁过留声，我过留名，我马昌达就是死，也要留个好名声。
这一下该轮到刘书记沉默了。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马昌达，看着他那端正的五官、一脸的聪明，还有他那瘦弱而高挑的身材。他就在想，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这应该是一个多好的后生啊！何况还是这样的有情有义，有文化，又会演戏，年纪轻轻的就有名声。怪不得王小芳愿舍命相救，这闺女的眼力还真不差啊！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这样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但又不能让他受苦受难的人，我应该怎么办呢？刘书记的心里不由得在七上八下，没有个着落。他解下腰带上的旱烟管，装上了一锅烟，在慢慢地抽着。一缕缕的黑烟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
见刘书记一直在打量自己，半天都没有做声，一直在抽闷烟，马昌达心里也在忐忑不安。就低声地说，大伯……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说错了？
刘书记把烟管在床边上磕了磕，大声说，孩子，你刚才的话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错。哪怕我是一个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也认为你的话没有错。但是……但是我就在想，你没有错，那到底是谁错了呢？是不是这场运动错了？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我又不能说他老人家错了。从土改到现在，我一直跟着他老人家干革命，不知搞了多少次运动，我都不认为是错的，难道这一次我能怀疑是他老人家错了吗？
马昌达一听，连忙说，大伯，您千万不能怀疑这场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更不能怀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只是我平时没有改造好自己的世界观，没有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没有……
好了好了，刘书记把手一挥，对马昌达说，不要说了，这些话，你留到批斗会上去说吗？我刚才一进门就告诉了你，我是王小芳的长辈，是长辈就要尽到长辈的本份。王小芳昨天到我家去，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要尽到我的责任。我也不管王小芳是不是真喜欢你，我也不管我那个当司令的儿子是不是要整死你？你居然住到了这里，你就好好地安心给我住下去，少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会给你送来的。伤怎样，要不要送药来？至于你能住到什么时候，就看你的运气了。
马昌达一听，不由得连忙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伯，刘书记，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刘书记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这不是戏台上，你也不要这样三拜九叩头了。我也是看到在王小芳老师的份上，觉得你是个值得她舍命相救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也没有这么糊涂，不帮自己的儿子帮别人，更不要说我还是个党员，不是太没有觉悟了？我走了，你关上门，就安心在这里养你的伤，白天把门闩好，不要让人看见，要出来，就晚上出来走走。但也不要走远了，山里野兽多。
刘书记说着，就起身走了出去。
马昌达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刘书记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丛林之中。刘书记走了，马昌达就回到了小屋里，关上门躺在床上，用被子包着头大哭了一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马昌达在床上差不多昏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才悄悄地地起来弄了点吃的，接着又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他没有出门走走，他记住了刘书记的话，总怕碰上什么野兽。直到下半夜，他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打开门的时候，他发现门外有一条袋子，里面有米有面条，还有几只洗干净了的红薯。
马昌达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把袋子拎了进去，又关上门。他想，肯定是那个刘书记送来的。他的心里又一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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