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三章 一个男人晚上来敲她的窗子
第二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也波及到了王小芳的家乡。从县城到公社，从公社到大队，就连她们那个远离闹市的偏远的湖山村，也不是世外桃源。
暑假以后，学校就再也没有正式上课，新华书店已经没有小学课本卖了，所有的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小学生都成了“红小兵”。王小芳的任务就是天天教这些小学生读《毛主席语录》，唱语录歌。学校里一天到晚，能听到的就是学生们放开喉咙，在高声朗读“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或者是在齐声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有时候，王小芳也带着一些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学生，扛着自己做的红缨枪，翻山越岭地到别的大队，或者是步行十多里山路，到杨岭镇上去参加公社召开的各种各样的批判大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小芳周围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杨岭中学的高校长被打倒了，他的“罪名”是“强奸少女”。有人揭发，高校长当年和他的妻子王小月结婚之前，就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据说王小月当时并不同意，是被他强奸后觉得没有面子，才答应嫁给他。于是，县“公检法”三家的革命造反派就组成了专案调查组，来杨岭中学进行调查。调查后，就把高校长带走了，审了两三个月，最后关到鄱阳湖边的一家农场劳改去了。
紧接着，就是杨岭公社的王书记被揪出来了，杨岭镇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和打着红叉叉的巨幅标语，“打倒杨岭公社最大的走资派王长贵（原来王书记叫王长贵）！”、“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王长贵！”、“坚决砸碎王长贵的狗头！”、“王长贵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那些标语上的“王长贵”三个字一律写得歪歪斜斜，或者是倒过来写，并且全部打上了红叉叉。王书记现在的工作，就是天天戴着高帽子，挂着一块大牌子，不是让造反派押着游街批斗，就是站在公社门前那座高高的戏台上示众，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一天到晚低头认罪。
这时，让王小芳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第一个起来造反打倒王书记的人，竟然是刘新民；在每次批斗会上，批斗王书记最狠的人也是刘新民。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刘新民就站起来造反了，他再也不是杨岭公社一个小小的通讯员了，而是杨岭公社“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当时和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对着干的，是另一个叫“保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是保王书记的，于是，杨岭公社两家最大的“革命组织”一开始就针锋相对，斗得死去活来。后来，在县城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和造反派的支持下，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之后，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终于取得了胜利，就宣布那个“保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是资产阶级的“保皇派”，勒令解散，里面许多人就“反戈一击”，投靠了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从此，刘新民就成了杨岭公社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头头，成了杨岭公社的红卫兵总司令，夺了杨岭公社党委和政府的权，由刘新民和他手下的几个人领导着杨岭公社的革命群众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刘新民的司令部就设在杨岭公社的办公室里，他一天到晚就坐在王书记当年坐的椅子上发号施令。这时的刘新民完全是一副造反派的打扮。他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臂佩着红袖章，腰里系一条二寸宽的军用皮带。这副打扮尽管让他显得有几份英俊，但是让人想到的却是他的阴险。因为许多人都知道刘新民和王书记的关系，也知道是王支书记一手把他搞到公社当通讯员的，结果到头来反而把王书记往死里整。在那次由刘新民组织的万人批斗大会上，刘新民竟然大打出手，要王书记交代贪污水利经费的事。刘新民揭发说，当年县水利局给杨岭公社下拨了三万块钱水利经费，都让王书记一个人独吞了。王书记当场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无中生有，县水利局根本没有拨过这笔钱，不信可以派人到水利局去调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的发言权。
刘新民一听，就解下腰里的皮带，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就举起皮带向王书记头上猛抽过去。王书记的头给打破了，鲜红的血染红了王书记花白的头发。
刘新民说，你不承认，就砸烂你的狗头！然后就叫人把王书记拖了下去。
刘新民打王书记的这件事不是别人说的，是刘新民的父亲、湖山大队的刘书记亲口告诉王小芳的。刘书记当天参加了那次万人批斗大会，亲眼看到了那台上发生的一幕，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下得了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所以当天从公社一回来，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小芳。刘书记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说，真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这样狠毒。这不是恩将仇报吗？要不是王书记，他不早就上山开荒造林去了，下湖挑土筑堤坝去了，还能有他在杨岭镇上享福的份。真不晓得这个世道怎么会变了成这个样子。
王小芳听到这件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怎么也没有想不到，刘新民那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那么一个读了十多年书的青年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是，这可是刘新民的父亲告诉她的，能不相信吗？王小芳并不知道，刘新民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他不是想要自己做他的儿媳妇吗？要是让王小芳知道刘新民是这样的一个人，将来还会嫁给他吗？
王小芳真不明白刘书记的意思，但又不敢去问他。只是在想，刘新民为什么要打倒王书记呢？难道是他真的想当公社书记？她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小芳吹熄了灯，又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想着想着，她的两只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注视在那个镜框上，注视着那张海报，注视着海报上那个不说话的马昌达。王小芳在想，如果马昌达在这里，他会不会告诉自己答案呢？看着海报上马昌达那张并不十分真实的脸，这时王小芳竟不由得又为他的命运担心。自从去年秋天到现在，王小芳一直没有听到关于马昌达的消息，更不要说看他演戏。王小芳想，在这样的年头，马昌达那种人肯定是在劫难逃，没有好日子过。乡下都乱成了这个样子，县城里一定比乡下更乱。想到这里，王小芳的心又不由得一阵乱跳。她担心马昌达真的出事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王小芳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敲她的窗子。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王小芳没有出声，在静静地等待着。难道是马昌达找自己来了吗？王小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马昌达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家呢？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来了。王小芳轻轻地问了一声，谁？
我。快开门吧。
王小芳听出来了，原来是刘新民的声音。
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在杨岭镇造反吗？难道今天晚上不批斗王书记了？这深更半夜地来找我，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真的认为我会嫁给他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吗？王小芳本来不想理他，但觉得应该对刘新民说清楚，叫他死了这份心。于是她就打开窗子对刘新民说，我已经睡了，我爹妈也都睡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有事明天跟我爹妈说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刘新民站在外面说，你先开门，让我进去了再说。
王小芳说，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这么晚了，让我爹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刘新民说，那怕什么。他们要是骂你，我负责。你快开门吧！
你负责？你负什么责？一听刘新民现在说话的那种口气，王小芳更加气愤了。她态度坚决地对刘新民说，我不会开门的。我和你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赶快走吧，别让人家听到了难为情。
谁知刘新民好像听不懂王小芳的话一样，而是站在外面一个劲儿地说，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叫你的爹妈开门。我们的事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他们会不认我这个女婿吗？
不要胡说！刘新民，你……你给我走开！王小芳生气了，她没有想到刘新民现在变得这样没脸没皮的，简直就是一个无赖。
哪知刘新民不但不走，反而站在那里威胁王小芳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去敲你家的大门，让你爹妈来给我开门。你开不开？
刘新民的声音越来越大。乡村的夜是那样的寂静，他的声音已经引起了狗的警惕，在汪汪汪地叫着，好像还有邻居家也亮起了灯光。王小芳被告吓倒了，心里有点害怕起来。她知道，刘新民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说得到就能做得到。如果他真的去敲自己家的大门，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了，搞得满城风雨，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后，王小芳还是妥协了，只好对他说，请你不要去敲我家的大门，我给你开门去。
王小芳不敢点灯，只是摸到后门，悄悄地打开了半扇门，让刘新民进来了，然后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王小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一到房间，刘新民就走上来，要去拥抱王小芳。王小芳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推开了，大声说，你不要乱来。你喝了酒来找我开心！
刘新民嘿嘿地笑着说，我现在又不是中学生。你难道不知道本人现在是杨岭公社的总司令？总司令我难道能不喝酒吗！
刘新民说着，两只手在乱摸，又向王小芳扑过来。
王小芳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真是引狼入室，不能再顾及什么面子了。不然的话，刘新民真不知道要干什么举动。于是她就用力一推，把刘新民推到门边上去了，然后摸出火柴点亮了灯，对刘新民说，我也不管你什么总司令不总司令，你有话就说，没有话就给我滚出去！再不滚出去，我就大声喊我的爸爸妈妈来收拾你，看你以后有没有脸面当你的总司令！
王小芳的这一番话，倒真把刘新民给唬住了。他只好规规矩矩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望着王小芳在傻笑。
王小芳说，你笑什么，说话啊！
刘新民说，我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想来看看你，你真是太好看了！另外就是想问问你，我们什么时候那个……我实在等不及了……我……
无聊！王小芳大喝一声，谁跟你那个！刘新民，我告诉你，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你以为我真的会嫁给你吧？你给我听好了，就是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你的！你给我走吧！
刘新民翻了鄱白眼，不做声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小芳的胸脯。看了一会儿，又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
王小芳见刘新民这种无赖的样子，觉得是在侮辱自己，就上前去推他，要把他赶出去。
谁知刘新民突然站起来，指着床前那个嵌着海报的镜框子大声说，王小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你是不是要嫁给他，嫁给马昌达那个大流氓？你说！
刘新民一边说着，就一边走上前去，要把那个镜框子给摘下来。
王小芳一看，见刘新民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先是一愣，马上镇静下来了，大声说，不错，我就是要嫁给他，嫁给马昌达，怎么样呢？请你不要侮辱他，他怎么就是流氓呢？我看你才是流氓，才是真正的流氓！
刘新民突然大笑起来，得意地说，你说我是流氓就是流氓啊？告诉你，我的县城里的那些革命造反派战友们，明天就要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批斗那些走资派、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那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坏分子和流氓，马昌达就是明天的批斗对象，他就是流氓分子。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你明天想不想去看看？比唱大戏还热闹啊！
王小芳一听，半天没有做声，她知道刘新民说的肯定是真的，她终于得到了马昌达的消息，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消息。
刘新民见王小芳不做声，更加得意了，又接着说，怎么不说话呢？现在总知道谁是流氓吧！你这张东西是哪里来的？上面还有他的名字。是去年到我们公社来演戏时给你的吧？是不是？
王小芳说，你管得着吗？是他给我的又怎么样？
刘新民说，我就知道是他给你的，怪不得那天晚上你那么慌慌张张，我就知道你到后台找他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告诉你，你赶快把这个东西给我撕下来，不然的话，就连你也一道押去批斗！
王小芳说，你敢！我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你要是敢批斗我，看湖山大队的革命群众不把你吃了！你信不信？
刘新民也知道王小芳说的是实话。他知道在湖山村，是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总司令的。但他还是装腔作势地对王小芳说，我劝你还是把这个鬼东西给我撕下来。这一次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是不放过你的。下次再要让我看到了这个鬼东西还在这里，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王小芳说，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同学，你给我滚！
刘新民本来是想趁着酒兴，到王小芳这里占点便宜。现在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有戏了，酒也让王小芳给骂醒了，就真的站起来乖乖地走了。他知道自己要是来蛮的，吵醒了王小芳的爹娘，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刘新民知道自己这个总司令，也就只能是在杨岭镇上摆摆威风，再说王小芳的老子可是个正派人，他那个臭脾气可惹不起。
刘新民走了，王小芳又是一夜未眠。天还没有亮，她就悄悄地起了床，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出了门，翻山越岭往县城方向赶。一路上她对自己说，今天县城里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到县城去看看他。哪怕是见不着他，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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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就是杨岭公社的王书记被揪出来了，杨岭镇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和打着红叉叉的巨幅标语，“打倒杨岭公社最大的走资派王长贵（原来王书记叫王长贵）！”、“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王长贵！”、“坚决砸碎王长贵的狗头！”、“王长贵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那些标语上的“王长贵”三个字一律写得歪歪斜斜，或者是倒过来写，并且全部打上了红叉叉。王书记现在的工作，就是天天戴着高帽子，挂着一块大牌子，不是让造反派押着游街批斗，就是站在公社门前那座高高的戏台上示众，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一天到晚低头认罪。
这时，让王小芳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第一个起来造反打倒王书记的人，竟然是刘新民；在每次批斗会上，批斗王书记最狠的人也是刘新民。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刘新民就站起来造反了，他再也不是杨岭公社一个小小的通讯员了，而是杨岭公社“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当时和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对着干的，是另一个叫“保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是保王书记的，于是，杨岭公社两家最大的“革命组织”一开始就针锋相对，斗得死去活来。后来，在县城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和造反派的支持下，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之后，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终于取得了胜利，就宣布那个“保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是资产阶级的“保皇派”，勒令解散，里面许多人就“反戈一击”，投靠了刘新民的“反到底红色造反总司令部”。从此，刘新民就成了杨岭公社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头头，成了杨岭公社的红卫兵总司令，夺了杨岭公社党委和政府的权，由刘新民和他手下的几个人领导着杨岭公社的革命群众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刘新民的司令部就设在杨岭公社的办公室里，他一天到晚就坐在王书记当年坐的椅子上发号施令。这时的刘新民完全是一副造反派的打扮。他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臂佩着红袖章，腰里系一条二寸宽的军用皮带。这副打扮尽管让他显得有几份英俊，但是让人想到的却是他的阴险。因为许多人都知道刘新民和王书记的关系，也知道是王支书记一手把他搞到公社当通讯员的，结果到头来反而把王书记往死里整。在那次由刘新民组织的万人批斗大会上，刘新民竟然大打出手，要王书记交代贪污水利经费的事。刘新民揭发说，当年县水利局给杨岭公社下拨了三万块钱水利经费，都让王书记一个人独吞了。王书记当场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无中生有，县水利局根本没有拨过这笔钱，不信可以派人到水利局去调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的发言权。
刘新民一听，就解下腰里的皮带，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就举起皮带向王书记头上猛抽过去。王书记的头给打破了，鲜红的血染红了王书记花白的头发。
刘新民说，你不承认，就砸烂你的狗头！然后就叫人把王书记拖了下去。
刘新民打王书记的这件事不是别人说的，是刘新民的父亲、湖山大队的刘书记亲口告诉王小芳的。刘书记当天参加了那次万人批斗大会，亲眼看到了那台上发生的一幕，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下得了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所以当天从公社一回来，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小芳。刘书记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说，真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这样狠毒。这不是恩将仇报吗？要不是王书记，他不早就上山开荒造林去了，下湖挑土筑堤坝去了，还能有他在杨岭镇上享福的份。真不晓得这个世道怎么会变了成这个样子。
王小芳听到这件事，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怎么也没有想不到，刘新民那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那么一个读了十多年书的青年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是，这可是刘新民的父亲告诉她的，能不相信吗？王小芳并不知道，刘新民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他不是想要自己做他的儿媳妇吗？要是让王小芳知道刘新民是这样的一个人，将来还会嫁给他吗？
王小芳真不明白刘书记的意思，但又不敢去问他。只是在想，刘新民为什么要打倒王书记呢？难道是他真的想当公社书记？她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小芳吹熄了灯，又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想着想着，她的两只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注视在那个镜框上，注视着那张海报，注视着海报上那个不说话的马昌达。王小芳在想，如果马昌达在这里，他会不会告诉自己答案呢？看着海报上马昌达那张并不十分真实的脸，这时王小芳竟不由得又为他的命运担心。自从去年秋天到现在，王小芳一直没有听到关于马昌达的消息，更不要说看他演戏。王小芳想，在这样的年头，马昌达那种人肯定是在劫难逃，没有好日子过。乡下都乱成了这个样子，县城里一定比乡下更乱。想到这里，王小芳的心又不由得一阵乱跳。她担心马昌达真的出事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王小芳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敲她的窗子。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王小芳没有出声，在静静地等待着。难道是马昌达找自己来了吗？王小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马昌达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家呢？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来了。王小芳轻轻地问了一声，谁？
我。快开门吧。
王小芳听出来了，原来是刘新民的声音。
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在杨岭镇造反吗？难道今天晚上不批斗王书记了？这深更半夜地来找我，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真的认为我会嫁给他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吗？王小芳本来不想理他，但觉得应该对刘新民说清楚，叫他死了这份心。于是她就打开窗子对刘新民说，我已经睡了，我爹妈也都睡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有事明天跟我爹妈说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刘新民站在外面说，你先开门，让我进去了再说。
王小芳说，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这么晚了，让我爹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刘新民说，那怕什么。他们要是骂你，我负责。你快开门吧！
你负责？你负什么责？一听刘新民现在说话的那种口气，王小芳更加气愤了。她态度坚决地对刘新民说，我不会开门的。我和你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赶快走吧，别让人家听到了难为情。
谁知刘新民好像听不懂王小芳的话一样，而是站在外面一个劲儿地说，你要是不开门，我就叫你的爹妈开门。我们的事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他们会不认我这个女婿吗？
不要胡说！刘新民，你……你给我走开！王小芳生气了，她没有想到刘新民现在变得这样没脸没皮的，简直就是一个无赖。
哪知刘新民不但不走，反而站在那里威胁王小芳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去敲你家的大门，让你爹妈来给我开门。你开不开？
刘新民的声音越来越大。乡村的夜是那样的寂静，他的声音已经引起了狗的警惕，在汪汪汪地叫着，好像还有邻居家也亮起了灯光。王小芳被告吓倒了，心里有点害怕起来。她知道，刘新民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说得到就能做得到。如果他真的去敲自己家的大门，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了，搞得满城风雨，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后，王小芳还是妥协了，只好对他说，请你不要去敲我家的大门，我给你开门去。
王小芳不敢点灯，只是摸到后门，悄悄地打开了半扇门，让刘新民进来了，然后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王小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一到房间，刘新民就走上来，要去拥抱王小芳。王小芳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推开了，大声说，你不要乱来。你喝了酒来找我开心！
刘新民嘿嘿地笑着说，我现在又不是中学生。你难道不知道本人现在是杨岭公社的总司令？总司令我难道能不喝酒吗！
刘新民说着，两只手在乱摸，又向王小芳扑过来。
王小芳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真是引狼入室，不能再顾及什么面子了。不然的话，刘新民真不知道要干什么举动。于是她就用力一推，把刘新民推到门边上去了，然后摸出火柴点亮了灯，对刘新民说，我也不管你什么总司令不总司令，你有话就说，没有话就给我滚出去！再不滚出去，我就大声喊我的爸爸妈妈来收拾你，看你以后有没有脸面当你的总司令！
王小芳的这一番话，倒真把刘新民给唬住了。他只好规规矩矩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望着王小芳在傻笑。
王小芳说，你笑什么，说话啊！
刘新民说，我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想来看看你，你真是太好看了！另外就是想问问你，我们什么时候那个……我实在等不及了……我……
无聊！王小芳大喝一声，谁跟你那个！刘新民，我告诉你，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你以为我真的会嫁给你吧？你给我听好了，就是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你的！你给我走吧！
刘新民翻了鄱白眼，不做声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小芳的胸脯。看了一会儿，又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
王小芳见刘新民这种无赖的样子，觉得是在侮辱自己，就上前去推他，要把他赶出去。
谁知刘新民突然站起来，指着床前那个嵌着海报的镜框子大声说，王小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你是不是要嫁给他，嫁给马昌达那个大流氓？你说！
刘新民一边说着，就一边走上前去，要把那个镜框子给摘下来。
王小芳一看，见刘新民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先是一愣，马上镇静下来了，大声说，不错，我就是要嫁给他，嫁给马昌达，怎么样呢？请你不要侮辱他，他怎么就是流氓呢？我看你才是流氓，才是真正的流氓！
刘新民突然大笑起来，得意地说，你说我是流氓就是流氓啊？告诉你，我的县城里的那些革命造反派战友们，明天就要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批斗那些走资派、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那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坏分子和流氓，马昌达就是明天的批斗对象，他就是流氓分子。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你明天想不想去看看？比唱大戏还热闹啊！
王小芳一听，半天没有做声，她知道刘新民说的肯定是真的，她终于得到了马昌达的消息，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消息。
刘新民见王小芳不做声，更加得意了，又接着说，怎么不说话呢？现在总知道谁是流氓吧！你这张东西是哪里来的？上面还有他的名字。是去年到我们公社来演戏时给你的吧？是不是？
王小芳说，你管得着吗？是他给我的又怎么样？
刘新民说，我就知道是他给你的，怪不得那天晚上你那么慌慌张张，我就知道你到后台找他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告诉你，你赶快把这个东西给我撕下来，不然的话，就连你也一道押去批斗！
王小芳说，你敢！我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你要是敢批斗我，看湖山大队的革命群众不把你吃了！你信不信？
刘新民也知道王小芳说的是实话。他知道在湖山村，是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总司令的。但他还是装腔作势地对王小芳说，我劝你还是把这个鬼东西给我撕下来。这一次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是不放过你的。下次再要让我看到了这个鬼东西还在这里，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王小芳说，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同学，你给我滚！
刘新民本来是想趁着酒兴，到王小芳这里占点便宜。现在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有戏了，酒也让王小芳给骂醒了，就真的站起来乖乖地走了。他知道自己要是来蛮的，吵醒了王小芳的爹娘，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刘新民知道自己这个总司令，也就只能是在杨岭镇上摆摆威风，再说王小芳的老子可是个正派人，他那个臭脾气可惹不起。
刘新民走了，王小芳又是一夜未眠。天还没有亮，她就悄悄地起了床，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出了门，翻山越岭往县城方向赶。一路上她对自己说，今天县城里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到县城去看看他。哪怕是见不着他，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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