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1节
间茅草房，是在李四牛手里搭盖起来的。李运成做了朱家的长工，情况稍好一点，在院里添置了两间茅屋，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媳妇娶得晚了些，到了李运成当贫协会主任的时候，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拐角儿”上的房屋并不少，有四间，但李运成已经有两个儿子，还有哥哥李兆成，人多住不开了。
靠近“拐角儿”旁边正好有一家小地主是独家小院。这三院正面是三间窑洞，尺寸要短小一些，两侧两排瓦房，一排有三间，瓦房稍破旧一点，但比起李运成“拐角儿”上的那几间茅草房，情形还是要好一些。李运成的媳妇朱爱莲看下了这个小院，就对李运成说了。李运成说自家去分那个小院不合适，现在还没有谁家是把别人的一个院子整个地分到自己名下的。
朱爱莲说：“你和元义是一样的干部，元义能将朱彦进的两眼窑洞带里边的财物一股脑地分到自家名下，你分一个破落院子就不行吗？”
李运成说：“元义也没有给自己分了一个院子呀？”
朱爱莲指着李运成的鼻子说：“你真是个猪八戒，蠢到了家了。元义从那两间窑洞里得到的东西能抵得上十个院子。你不看老地主朱彦进一下子就气得躺在了炕上？元义把他一辈子攒下的钱都抢夺去了。——你可真是个眯头。”
李运成听了老婆的话，就去和元义商量。没想到元义一下子就同意了。元义说：“这件事很合适，你家弟兄两个算是两户贫雇农，两户人分他的那个小院子，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于是，李运成即刻将那户地主赶出来，然后自家占据了那个院子。那家小地主是只有老两口，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的头脑还有些问题，被赶出小院后，到了东门口的真武庙旁边住进两间小窑洞，好像也没有什么怨言。
李运成的老朱爱莲，也是朱家庄的土著居民。她的父亲叫朱春来，是朱家庄上一个杀狗的人。在旧社会里，狗这种东西不同于猪羊，它不是人们餐桌上的食物。谁家的狗老得不能动了，人们也并不想着当猪羊一样宰杀它然后卖狗肉。于是人们就会给了朱春来。朱春来杀掉狗后，把肉吃掉了，把皮子熟出来，卖几个钱花。然而在那个时候，人们养活自身都成问题，哪能顾得上养狗？况且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大多数人家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要狗看护什么？家家篱墙柴户，瓮牖绳枢，会有强盗来窥伺吗？既然狗是有数的几个，那么，朱春来的日子就不好过。光靠杀猪养狗或不了自家，于是他就干起另一种营生：帮助人家扔死孩子。那时候，村里经常有人家的小孩夭折，夭折的小孩不要埋葬，只用一领破席卷了，扔至荒野之中让狼虫吃掉就完事了。朱春来干这种事，人家给他一点粮食或钱财作为酬劳。朱凤莲是他唯一的女儿，老婆是在生下朱凤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死掉了。朱春来带着女儿生活在两间破瓦房里。朱爱莲是十七岁上嫁给李运成的，那时候李运成刚做了朱彦进的长工，日子有了一点保障。她嫁走之后，破瓦房里就只剩下她的父亲一个人。李运成的小院在村子的尽西边，朱春来的瓦房都在村子的尽东边。刚出嫁的女人，这边的杂事多一点，就不但能顾得上看望老父亲。有一段时间，人们突然发现夜里有狼和野狗从朱春来院子里出入。朱春来是杀狗的，不是养狼的，大家感到蹊跷。于是有人趁机白天进去看了，屋子里没有了朱春来，只有一堆白灿灿的骨头。杀狗的朱春来最后是被狼与狗吃掉的。朱春来死了之后，那个小院就长久地被尘封着，因为没有人敢在里头住，好长一段时间，就几乎成了狼与狗的巢穴。近几年，朱家的人口逐渐多起来，村子附近的一些荒滩野地也被开垦出来，朱春来的那个小院子也就渐渐不显得荒凉偏僻，狼虫们才不从那里出入。到了现在，朱爱莲随着丈夫住进了新院子，她就想着将她家元来的那两间瓦房修缮一下，让哥哥李运兆成去里边住。李运成同意，和哥哥商议，哥哥是个懦弱的人，一切听弟弟的。于是弟兄俩李运成的两个小儿子一起，花了几天工夫将朱春来原来住过的两间瓦房翻修一回，给了李兆成。
早在李运成到朱彦进家做了长工之后，李兆成就成了朱家庄上一个放羊人，他的伴侣就是如今坐在苏宅西上窑里的朱栓。羊群既不是李家的，也不是朱家的，是许多人家的羊杂凑在一起的。放羊人是代替众人管理放牧，自然也是吃众人报酬的，只是这报酬太低，不能让放羊的人摆脱贫困。
最近一段时间，朱爱莲免不了抱怨李运成：“你也是当干部的，人家元义也是当干部的，可你看看人家，豪宅大院住上了，家具一色新，粮食是足够，还给哥哥搞了一个老婆。你呢？只换了一个院子，其它屋里的家具还让人家搬走了，哥哥还是光棍一条。这干部当得真是没有出息。”
李运成说：“咱们要了人家的院子就行了，再要霸占了人家的家具，那样做太没人性。至于说把别人的媳妇夺过来做自家的女人，这事情我做不出来。”
朱爱莲说：“如今世道成了这个样子，别人家的东西，说一句话就能成了自己的。这样的机会，千年不遇。该拿的就要立刻拿过来，不拿就等于白不拿。而你现在的位置，又好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想拿谁家的东西，还不是说一句话的事情？朱家庄的人，都是你和元义的子民，想干什么你们就干吧。我看是没有人能阻挡你们。”
李运成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觉悟，怎么能够把新社会和皇帝老子的天下相比？什么宰相不宰相的？即便是真宰相，拿走别人的东西时也要有个名目，哪里能说拿就拿？ ”
朱爱莲说服不了自己的丈夫，心里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其实，朱爱莲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的个子不高，但是屁股很大，颧骨高，眼窝深。俗话说，短腿婆姨长腿汉，是说这两种人的生活欲望强烈。朱爱莲属于那种典型的短腿婆姨，说话做事都利索，嫁给李运成后，十几年间，连生五个儿子，殇了三个，活了两个。活下来的这两个，大儿子叫大赖，二儿子叫二赖。前面说过，大儿子已经十二岁，二儿子才三岁。有了儿子，生活就紧张，靠李运成一个人来养活，自然就有些艰难。这么多年，多亏了大哥李兆成。因为李兆成没有家室，所以，他的收入，无论多少，就都贴补到弟弟李运成的家里。正因为这一点，朱爱莲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总想帮助大伯子找个女人成个家。可是朱彦进手里总有一个婢女，别的财主名下又没有多余的女人，因此也就没有了像元仁那样的机会。
按照元义的说法，朱家庄的土地改革”运动搞得算是很文明的，别的地方不仅把地主老财的财产分尽，而且还要对他们进行斗争，给他们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甚至还有被打死了的；朱家庄的人性好，当然更主要的事他这个领导人领导得好，所以运动也就搞得好了。元义这样说着的时候，朱彦进的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安慰，既然全天下都是如此，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当真像别的地方，不仅财物被分掉了，人还要被打死的话，那就有些更惨。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命运？不过，无论怎样安慰，心头的火气还是不能平息。当初儿女们劝说他将财物卖掉换成钱收藏起来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儿女们经见的世面小了一点，人心不至于坏到那样的地步；他是一辈子以善待人的，别人也不应该对他刻毒得过了分；所以就把部分财物收藏在了他住着的上窑里；后来到了分拨的时候，他也通过元汗北达知了元义，让元义把那三间上窑留下来给他，元义当时是答应了的；可是没想到事到临头，元义却把那三间上窑占为己有，于是那些留下来的财物，就一股脑变成了元义的。更要命的事情是，小翠也被夺走，成了元仁的老婆。他万万没有想到，元义做事会这样地绝情绝义，天良散尽。当初认为元义坏，却没有料到他会坏到这样的地步。唉，这也是遇上了这么个世道，让元义这样的人得逞。最不能让他心头平静的事情是，小翠嫁给了元仁，这可真的是天鹅肉掉到了癞蛤蟆的嘴里头。朱彦进记得当初他说道自己会被气死的话，小翠说他死了她也会跟着死。那个时候他觉得这话时真的，因为小翠是个单纯的女子，心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可是到了现在他真的要死掉的时候，小翠却离他而去了。元仁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脑袋像头驴，体型像个猪，嘴里时时“呼呼”地喘着粗气，臭乎乎地喷到别人的脸上。
朱彦进一想到小翠会在元仁的身体地下询问“这样行吗”的话的时候，就几乎要晕死过去。小翠的动作异常地温和，细长的手指经常会托住他的老脸，然后闭着眼睛轻轻地抚着。
他有时会问：“小翠，你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吗？觉得我的这张老脸恶心吗？”
小翠就会细声地嗔怨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人家是在享受嘛，怎么能说是恶心呢？”
他说道：“小翠，咱们生个孩子好吗？”
小翠就会掀着自己的柔软的身体道：“那你就快快地种上吧。你种上了，我就能生。”
朱彦进虽然精干，但人到底是老了，和小翠缠绵了好几年，没有弄出个结果。小翠会时时地鼓舞他，说“这回有了，感觉不一样了，感觉不一样了”，但过上两个月看，情况就还是依旧。不过也好，他和小翠就是在这样的不断的希望当中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的。
可是到了现在，耕种小翠的那块肥美的土地的人成了他的长工元仁，那个蠢笨如牛的男人。
朱彦进没有办法，他搬到了元义给他分配的西侧窑里。西侧窑里的家具也被人搬得差不多没有，只留下了一张八仙桌。朱彦进躺在炕上发愁生气。
住在县城里的小老婆李淑珍走回来伺候他，看到家里四分五裂，人去财空的景象，也气得日日以泪洗面，这样反倒加重了朱彦进的愁绪。终于他生病了，脑袋日日地昏昏沉沉，往起一坐就天旋地转。他对李淑珍说：“不行了，不行了，老天不让我活下去了。”
而且，分到他家院子里的元义和别的穷人们时时从院子里出入着，特别是元义，走出走进都显得神气十足，别人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的样子，仿佛是见到了皇帝。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就越发地受不了。
李淑珍说：“你在这里天天看到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如咱们搬到城里去住，眼不见为净。”
朱彦进说：“我那里也不去了。眼睛看不见了，心里也能干净了吗？反正是个死了，住到哪里不是一样。而且，死到城里，还得往回发落。我就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李淑珍没有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落泪。
朱彦进在城里的儿女们的景况也不好，大儿子朱尧因为是旧政府的官员，现在正在被审查，甚至有住监狱的可能，小女儿朱启也在县城中学里日日写反省自查资料。好在朱舜和朱禹远在东瀛，没有受到这场世变的冲击，不过，书信自此也没有。朱彦进一家人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了。李淑珍虽然守在那里，但心里还惦记着县城的女儿，时时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样子。朱彦进有时候就拍着炕叫道：“你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快快地让我死掉吧，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世界了！”
元汗北会不时走来看望他的东家。
这时候，李淑珍就会对着他发牢骚：“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朱家的长工干的事。朱家养活了你们，成全了你们大大小小一家人，你们就是这样地对待朱家的。”
元汗北说：“主母说得对，是我元汗北造了孽，生下那样的子孙，把东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
李淑珍说：“可是什么？天下什么事不是事在人为？做事要凭天地良心，不能逆情悖理。分了东家的房，睡了东家的床，还要夺走东家的女人！这些事是不是做得有点绝呢？”
女人的责问使元汗北跪了下来，他说：“东家，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元汗北实在无能为力了。这辈子就算我元汗北对不住东家了，下辈子，我元汗北还要做牛做马来报答东家。”
朱彦进说：“这辈子我也已经活得厌倦了，我不要下辈子了，做人太难，也太伤心了。”
李淑珍说：“汗北，你起来吧。我们知道你的为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你的那些子弟太不近人情。这些天，我不愿意走出屋门一步，就是不想看见你的那些子弟。以后，你不要过来了，你一来，我们就会想到他们，想到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不要过来了。”
躺在炕上的朱彦进也说：“你不要过来了。”
元汗北默默地站起来，从朱家走出来。
他向着上窑望了一眼，里边正灯火通亮，能听到儿媳妇张秋凤的哈哈的笑声。仅仅是在几个月以前，那里边住着的还是他的主人，几个月之后的今天，里面住着的人就成了他的儿子。世事的变化竟是如此的快捷？他无数次地阻挡过自己的儿子，叫他不要分掉主人的财产，即便非分不可，也不要自己去占用主人的房屋，因为那样做是大逆不道。儿子绝不听取他的意见，说这是天意，也是政策，违背天意要受到老天的责罚，违背了政策就要受到政府的谴责。他一个将死的老头，哪里有力量阻逆天意和政府的政策？那个上窑，他做长工的时候，只进去过一两次，里边的摆设富丽堂皇。他当时也想过，自己也什么时候也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屋，享用这样的家具，那该是心满意足的事情。到了现在，他真的能够享受这样的住处了。儿媳妇张秋凤曾经动员过他，说他可以搬进来住。那是一个连门道三间的格局，元义住在东间里，他住西间。他对儿媳妇说他没有这个福分，如果他们真有孝心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住那样的房屋，那就自己挣钱去买。那样的房屋才能住得心安理得。今天晚上看到了东家朱彦进的样子，元汗北知道东家将不久于人世了。当年，是东家从风雪中救了他，而现在，却是他的儿子害了东家。元汗北是哭着走出苏宅的大门的。只在半年以前，他还和东家一起计划着地里种什么庄稼，盼望着老天爷开眼，今年又一个号的收成。可是现在，东家一不成其为东家，他这个长工也将不成其为长工。
他回到了“疙瘩子”上，听见院门的响声，大儿子元仁屋里的灯即刻熄灭了。这几天，他经常站在院子里骂天骂地，也骂元仁，因为元仁把东家的小女人收在了自己的屋里。自从来到元家，小翠很少走出元仁的房间。她也觉得难以面对元汗北。过去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应该是元汗北的主母，现在一下子成了他的儿媳妇，面子上是在抹不开。吃饭的时候，也是元仁给她端到屋里去。元汗北没有和她面对面地见过。
当天晚上，他就在“疙瘩子”上自家的小院里上了吊，是用自己的裤带吊在一棵枣树上的。
第二天早晨，元仁和朱小翠发现了他，急忙告诉了元义，一家人着实感到悲伤。但元义得知父亲是在从朱家出来后就上了吊的，他就想借此事做做文章，说地主老财并不甘心，一定要找机会来反攻倒算。在安葬了父亲之后，他准备再找朱家算账。然而，在元汗北上吊之后不够十天，朱彦进就服了砒霜死掉了。人一死，事情也就了结。朱彦进的小老婆李淑珍在经营了丈夫的丧事之后，就凄凄然回到县城去了。
在朱家“苦苣滩”的地头上，一南一北出现了两个新坟，一边是东家朱彦进，另一边是长工元汗北。
在朱家庄上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地主和长工的关系从此有可能永远地埋葬在“苦苣滩”上了。
到目前为止，人们对于网络文学还有很深的偏见，认为它们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其实不然。应该这样说，书本文学中也有下里巴人，网络文学中也不乏阳春白雪。我很向往出版文字书的业绩。但更希望能得到网络同仁们的喜爱。如果是批评，那就更好，因为那才是我抬升自己的阶梯。
靠近“拐角儿”旁边正好有一家小地主是独家小院。这三院正面是三间窑洞，尺寸要短小一些，两侧两排瓦房，一排有三间，瓦房稍破旧一点，但比起李运成“拐角儿”上的那几间茅草房，情形还是要好一些。李运成的媳妇朱爱莲看下了这个小院，就对李运成说了。李运成说自家去分那个小院不合适，现在还没有谁家是把别人的一个院子整个地分到自己名下的。
朱爱莲说：“你和元义是一样的干部，元义能将朱彦进的两眼窑洞带里边的财物一股脑地分到自家名下，你分一个破落院子就不行吗？”
李运成说：“元义也没有给自己分了一个院子呀？”
朱爱莲指着李运成的鼻子说：“你真是个猪八戒，蠢到了家了。元义从那两间窑洞里得到的东西能抵得上十个院子。你不看老地主朱彦进一下子就气得躺在了炕上？元义把他一辈子攒下的钱都抢夺去了。——你可真是个眯头。”
李运成听了老婆的话，就去和元义商量。没想到元义一下子就同意了。元义说：“这件事很合适，你家弟兄两个算是两户贫雇农，两户人分他的那个小院子，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于是，李运成即刻将那户地主赶出来，然后自家占据了那个院子。那家小地主是只有老两口，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的头脑还有些问题，被赶出小院后，到了东门口的真武庙旁边住进两间小窑洞，好像也没有什么怨言。
李运成的老朱爱莲，也是朱家庄的土著居民。她的父亲叫朱春来，是朱家庄上一个杀狗的人。在旧社会里，狗这种东西不同于猪羊，它不是人们餐桌上的食物。谁家的狗老得不能动了，人们也并不想着当猪羊一样宰杀它然后卖狗肉。于是人们就会给了朱春来。朱春来杀掉狗后，把肉吃掉了，把皮子熟出来，卖几个钱花。然而在那个时候，人们养活自身都成问题，哪能顾得上养狗？况且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大多数人家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要狗看护什么？家家篱墙柴户，瓮牖绳枢，会有强盗来窥伺吗？既然狗是有数的几个，那么，朱春来的日子就不好过。光靠杀猪养狗或不了自家，于是他就干起另一种营生：帮助人家扔死孩子。那时候，村里经常有人家的小孩夭折，夭折的小孩不要埋葬，只用一领破席卷了，扔至荒野之中让狼虫吃掉就完事了。朱春来干这种事，人家给他一点粮食或钱财作为酬劳。朱凤莲是他唯一的女儿，老婆是在生下朱凤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死掉了。朱春来带着女儿生活在两间破瓦房里。朱爱莲是十七岁上嫁给李运成的，那时候李运成刚做了朱彦进的长工，日子有了一点保障。她嫁走之后，破瓦房里就只剩下她的父亲一个人。李运成的小院在村子的尽西边，朱春来的瓦房都在村子的尽东边。刚出嫁的女人，这边的杂事多一点，就不但能顾得上看望老父亲。有一段时间，人们突然发现夜里有狼和野狗从朱春来院子里出入。朱春来是杀狗的，不是养狼的，大家感到蹊跷。于是有人趁机白天进去看了，屋子里没有了朱春来，只有一堆白灿灿的骨头。杀狗的朱春来最后是被狼与狗吃掉的。朱春来死了之后，那个小院就长久地被尘封着，因为没有人敢在里头住，好长一段时间，就几乎成了狼与狗的巢穴。近几年，朱家的人口逐渐多起来，村子附近的一些荒滩野地也被开垦出来，朱春来的那个小院子也就渐渐不显得荒凉偏僻，狼虫们才不从那里出入。到了现在，朱爱莲随着丈夫住进了新院子，她就想着将她家元来的那两间瓦房修缮一下，让哥哥李运兆成去里边住。李运成同意，和哥哥商议，哥哥是个懦弱的人，一切听弟弟的。于是弟兄俩李运成的两个小儿子一起，花了几天工夫将朱春来原来住过的两间瓦房翻修一回，给了李兆成。
早在李运成到朱彦进家做了长工之后，李兆成就成了朱家庄上一个放羊人，他的伴侣就是如今坐在苏宅西上窑里的朱栓。羊群既不是李家的，也不是朱家的，是许多人家的羊杂凑在一起的。放羊人是代替众人管理放牧，自然也是吃众人报酬的，只是这报酬太低，不能让放羊的人摆脱贫困。
最近一段时间，朱爱莲免不了抱怨李运成：“你也是当干部的，人家元义也是当干部的，可你看看人家，豪宅大院住上了，家具一色新，粮食是足够，还给哥哥搞了一个老婆。你呢？只换了一个院子，其它屋里的家具还让人家搬走了，哥哥还是光棍一条。这干部当得真是没有出息。”
李运成说：“咱们要了人家的院子就行了，再要霸占了人家的家具，那样做太没人性。至于说把别人的媳妇夺过来做自家的女人，这事情我做不出来。”
朱爱莲说：“如今世道成了这个样子，别人家的东西，说一句话就能成了自己的。这样的机会，千年不遇。该拿的就要立刻拿过来，不拿就等于白不拿。而你现在的位置，又好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想拿谁家的东西，还不是说一句话的事情？朱家庄的人，都是你和元义的子民，想干什么你们就干吧。我看是没有人能阻挡你们。”
李运成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觉悟，怎么能够把新社会和皇帝老子的天下相比？什么宰相不宰相的？即便是真宰相，拿走别人的东西时也要有个名目，哪里能说拿就拿？ ”
朱爱莲说服不了自己的丈夫，心里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其实，朱爱莲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的个子不高，但是屁股很大，颧骨高，眼窝深。俗话说，短腿婆姨长腿汉，是说这两种人的生活欲望强烈。朱爱莲属于那种典型的短腿婆姨，说话做事都利索，嫁给李运成后，十几年间，连生五个儿子，殇了三个，活了两个。活下来的这两个，大儿子叫大赖，二儿子叫二赖。前面说过，大儿子已经十二岁，二儿子才三岁。有了儿子，生活就紧张，靠李运成一个人来养活，自然就有些艰难。这么多年，多亏了大哥李兆成。因为李兆成没有家室，所以，他的收入，无论多少，就都贴补到弟弟李运成的家里。正因为这一点，朱爱莲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总想帮助大伯子找个女人成个家。可是朱彦进手里总有一个婢女，别的财主名下又没有多余的女人，因此也就没有了像元仁那样的机会。
按照元义的说法，朱家庄的土地改革”运动搞得算是很文明的，别的地方不仅把地主老财的财产分尽，而且还要对他们进行斗争，给他们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甚至还有被打死了的；朱家庄的人性好，当然更主要的事他这个领导人领导得好，所以运动也就搞得好了。元义这样说着的时候，朱彦进的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安慰，既然全天下都是如此，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当真像别的地方，不仅财物被分掉了，人还要被打死的话，那就有些更惨。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命运？不过，无论怎样安慰，心头的火气还是不能平息。当初儿女们劝说他将财物卖掉换成钱收藏起来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儿女们经见的世面小了一点，人心不至于坏到那样的地步；他是一辈子以善待人的，别人也不应该对他刻毒得过了分；所以就把部分财物收藏在了他住着的上窑里；后来到了分拨的时候，他也通过元汗北达知了元义，让元义把那三间上窑留下来给他，元义当时是答应了的；可是没想到事到临头，元义却把那三间上窑占为己有，于是那些留下来的财物，就一股脑变成了元义的。更要命的事情是，小翠也被夺走，成了元仁的老婆。他万万没有想到，元义做事会这样地绝情绝义，天良散尽。当初认为元义坏，却没有料到他会坏到这样的地步。唉，这也是遇上了这么个世道，让元义这样的人得逞。最不能让他心头平静的事情是，小翠嫁给了元仁，这可真的是天鹅肉掉到了癞蛤蟆的嘴里头。朱彦进记得当初他说道自己会被气死的话，小翠说他死了她也会跟着死。那个时候他觉得这话时真的，因为小翠是个单纯的女子，心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可是到了现在他真的要死掉的时候，小翠却离他而去了。元仁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脑袋像头驴，体型像个猪，嘴里时时“呼呼”地喘着粗气，臭乎乎地喷到别人的脸上。
朱彦进一想到小翠会在元仁的身体地下询问“这样行吗”的话的时候，就几乎要晕死过去。小翠的动作异常地温和，细长的手指经常会托住他的老脸，然后闭着眼睛轻轻地抚着。
他有时会问：“小翠，你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吗？觉得我的这张老脸恶心吗？”
小翠就会细声地嗔怨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人家是在享受嘛，怎么能说是恶心呢？”
他说道：“小翠，咱们生个孩子好吗？”
小翠就会掀着自己的柔软的身体道：“那你就快快地种上吧。你种上了，我就能生。”
朱彦进虽然精干，但人到底是老了，和小翠缠绵了好几年，没有弄出个结果。小翠会时时地鼓舞他，说“这回有了，感觉不一样了，感觉不一样了”，但过上两个月看，情况就还是依旧。不过也好，他和小翠就是在这样的不断的希望当中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的。
可是到了现在，耕种小翠的那块肥美的土地的人成了他的长工元仁，那个蠢笨如牛的男人。
朱彦进没有办法，他搬到了元义给他分配的西侧窑里。西侧窑里的家具也被人搬得差不多没有，只留下了一张八仙桌。朱彦进躺在炕上发愁生气。
住在县城里的小老婆李淑珍走回来伺候他，看到家里四分五裂，人去财空的景象，也气得日日以泪洗面，这样反倒加重了朱彦进的愁绪。终于他生病了，脑袋日日地昏昏沉沉，往起一坐就天旋地转。他对李淑珍说：“不行了，不行了，老天不让我活下去了。”
而且，分到他家院子里的元义和别的穷人们时时从院子里出入着，特别是元义，走出走进都显得神气十足，别人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的样子，仿佛是见到了皇帝。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就越发地受不了。
李淑珍说：“你在这里天天看到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如咱们搬到城里去住，眼不见为净。”
朱彦进说：“我那里也不去了。眼睛看不见了，心里也能干净了吗？反正是个死了，住到哪里不是一样。而且，死到城里，还得往回发落。我就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李淑珍没有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落泪。
朱彦进在城里的儿女们的景况也不好，大儿子朱尧因为是旧政府的官员，现在正在被审查，甚至有住监狱的可能，小女儿朱启也在县城中学里日日写反省自查资料。好在朱舜和朱禹远在东瀛，没有受到这场世变的冲击，不过，书信自此也没有。朱彦进一家人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了。李淑珍虽然守在那里，但心里还惦记着县城的女儿，时时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样子。朱彦进有时候就拍着炕叫道：“你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快快地让我死掉吧，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世界了！”
元汗北会不时走来看望他的东家。
这时候，李淑珍就会对着他发牢骚：“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朱家的长工干的事。朱家养活了你们，成全了你们大大小小一家人，你们就是这样地对待朱家的。”
元汗北说：“主母说得对，是我元汗北造了孽，生下那样的子孙，把东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
李淑珍说：“可是什么？天下什么事不是事在人为？做事要凭天地良心，不能逆情悖理。分了东家的房，睡了东家的床，还要夺走东家的女人！这些事是不是做得有点绝呢？”
女人的责问使元汗北跪了下来，他说：“东家，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元汗北实在无能为力了。这辈子就算我元汗北对不住东家了，下辈子，我元汗北还要做牛做马来报答东家。”
朱彦进说：“这辈子我也已经活得厌倦了，我不要下辈子了，做人太难，也太伤心了。”
李淑珍说：“汗北，你起来吧。我们知道你的为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你的那些子弟太不近人情。这些天，我不愿意走出屋门一步，就是不想看见你的那些子弟。以后，你不要过来了，你一来，我们就会想到他们，想到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不要过来了。”
躺在炕上的朱彦进也说：“你不要过来了。”
元汗北默默地站起来，从朱家走出来。
他向着上窑望了一眼，里边正灯火通亮，能听到儿媳妇张秋凤的哈哈的笑声。仅仅是在几个月以前，那里边住着的还是他的主人，几个月之后的今天，里面住着的人就成了他的儿子。世事的变化竟是如此的快捷？他无数次地阻挡过自己的儿子，叫他不要分掉主人的财产，即便非分不可，也不要自己去占用主人的房屋，因为那样做是大逆不道。儿子绝不听取他的意见，说这是天意，也是政策，违背天意要受到老天的责罚，违背了政策就要受到政府的谴责。他一个将死的老头，哪里有力量阻逆天意和政府的政策？那个上窑，他做长工的时候，只进去过一两次，里边的摆设富丽堂皇。他当时也想过，自己也什么时候也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屋，享用这样的家具，那该是心满意足的事情。到了现在，他真的能够享受这样的住处了。儿媳妇张秋凤曾经动员过他，说他可以搬进来住。那是一个连门道三间的格局，元义住在东间里，他住西间。他对儿媳妇说他没有这个福分，如果他们真有孝心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住那样的房屋，那就自己挣钱去买。那样的房屋才能住得心安理得。今天晚上看到了东家朱彦进的样子，元汗北知道东家将不久于人世了。当年，是东家从风雪中救了他，而现在，却是他的儿子害了东家。元汗北是哭着走出苏宅的大门的。只在半年以前，他还和东家一起计划着地里种什么庄稼，盼望着老天爷开眼，今年又一个号的收成。可是现在，东家一不成其为东家，他这个长工也将不成其为长工。
他回到了“疙瘩子”上，听见院门的响声，大儿子元仁屋里的灯即刻熄灭了。这几天，他经常站在院子里骂天骂地，也骂元仁，因为元仁把东家的小女人收在了自己的屋里。自从来到元家，小翠很少走出元仁的房间。她也觉得难以面对元汗北。过去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应该是元汗北的主母，现在一下子成了他的儿媳妇，面子上是在抹不开。吃饭的时候，也是元仁给她端到屋里去。元汗北没有和她面对面地见过。
当天晚上，他就在“疙瘩子”上自家的小院里上了吊，是用自己的裤带吊在一棵枣树上的。
第二天早晨，元仁和朱小翠发现了他，急忙告诉了元义，一家人着实感到悲伤。但元义得知父亲是在从朱家出来后就上了吊的，他就想借此事做做文章，说地主老财并不甘心，一定要找机会来反攻倒算。在安葬了父亲之后，他准备再找朱家算账。然而，在元汗北上吊之后不够十天，朱彦进就服了砒霜死掉了。人一死，事情也就了结。朱彦进的小老婆李淑珍在经营了丈夫的丧事之后，就凄凄然回到县城去了。
在朱家“苦苣滩”的地头上，一南一北出现了两个新坟，一边是东家朱彦进，另一边是长工元汗北。
在朱家庄上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地主和长工的关系从此有可能永远地埋葬在“苦苣滩”上了。
到目前为止，人们对于网络文学还有很深的偏见，认为它们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其实不然。应该这样说，书本文学中也有下里巴人，网络文学中也不乏阳春白雪。我很向往出版文字书的业绩。但更希望能得到网络同仁们的喜爱。如果是批评，那就更好，因为那才是我抬升自己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