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薄沐。 第四十九回：十五夜·师徒情
凤仪宫中灯火通明，寝殿之内被宫灯映得一片暖色。杏黄色的羽帐上用金线绣着凤凰鸟，薄如蝉翼的屏风上画着烟雨江南，挡住了蒙蒙的光，以及帐中的动静。
屏风内侧地上铺着鹅绒软毯，画意一身雪色单衣，在这暖洋洋的殿中丝毫不觉得夜冷。坐在厚实的鹅绒上，专心研究着地图，右手边摆放着一盏宫灯，灯罩是素雅的月白色，散发出柔和光芒。
金兽香炉中腾出袅袅青烟，恍如薄纱。
每月十五是帝后同寝的日子，不管画意多么不愿意，都要将凤仪宫的大床分出一半来给她名义上的夫君。此时，薄沐正坐在床沿，手持书卷细细品读，他一袭白色里衣，松了羽冠，墨色长发垂下来，衬得容颜真真如当空之月。
更漏声响起，已是深夜。画意揉了揉眼，带些哀怨地看了眼柔软大床上坐着的人。若是平时，她肯定早早就洗漱完梦周公去了，可偏偏这每月十五，让人别扭得不像话。
感觉到她的目光，薄沐收了书，蹙了蹙眉，“是时辰就寝了。”
“呃，马上就好。”画意干笑了笑，收拾了地上摊开的地图，吹熄宫灯。
薄沐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做完这些事。每月十五，她必会弄出了花样来耗到深更半夜才睡，今次是看地图，一副小小的牛皮卷，边疆轮廓模糊不清，她竟也能看到现在。
心下这般想，面上却声色不露分毫，薄沐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赤着足走到床边，掀起被面一角，坐了上来。
将卷起的缎子帷幔缓缓放下，吹灭了床头的灯，画意勉强笑着说了句“晚安”，便缩进被子里，屈身在床外侧。
夜明珠散发出朦胧的光，柔和且催眠。
身侧人的热度通过衾被传过来，佛手的香气隔着夜色淡淡清雅。先帝好龙涎香，薄沐则偏爱佛手，雅致清绝的香味一如他的人，静在不言中。
画意向来一沾枕头便睡，偏生在十五这夜习惯了失眠，尤其近月来感情波动较大，此时更是耐不住安静想要辗转反侧。
内侧的薄沐呼吸绵长，想是已然睡着。
画意侧侧身，朝外翻了一翻，脸朝外躺着。
身后的人翻了个身，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声音中夹杂着睡意：“睡罢。”
画意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挪，避开他的手：“就快睡了，快睡了。”
有名无实就算了，如今还要共一床被子睡觉；共一床被睡觉也就算了，要命的是每月都有这么一天，真是磨人。
身边人突然侧过身来，面对面将她望着，淡淡道：“明天别四处乱跑，宋先生将会入宫。”
画意想了半晌才琢磨出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于是道：“我和他根本不熟，即便见面也没什么好聊的。”颇有些不以为然。
“他是你的授业恩师，入宫觐见，你若不在，于礼不合。”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没来由心中就有些慌乱。薄沐的眼眸很漂亮，黝黑沉寂，若是婚前还好，画意总能怀着欣赏的心情打量他的眼神，然而自登基后，不知是压力大了还是心计深了，那双目中的情绪再也很难看懂。
“你具体有何打算？”深吸一口气，画意问。
与宋玠之见面时，他曾说起创办太学的打算，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明晓其中曲折。世袭制根深蒂固，士族利益盘踞难以撼动，尤以赵氏为魁首。他若想推行自己的主张，现今除了避开皇太后锋芒，别无他法。
薄沐淡淡一笑，“所以此事我不能出面。太学只是计划，并非入手点。既然明知创办太学的打算被同意的可能微乎其微，那便暂时舍弃。暂由宋玠之和邱白懿于京师设立学堂，招生授业。若是前戏成功，第二步自然是给予皇家荣誉，将其纳入朝廷衙门。”
画意想了想，慢慢问：“那，皇太后那边呢，你就不怕她发难？”
薄沐露出一丝淡笑，“所以才大行其事召见宋玠之，告诉朝堂所有人，此事由朝堂外的博学隐士自动发起，朕虽未参与，然，很是赞成。”
狡猾。画意在心里念着，随即转过身面对他，“我有个问题。”
“听你的意思，创办太学的目的是为了选贤与能，那何不将选拔方式应用于九州学子，而不仅仅是太学中的天子门生？依我看，不如召集天下读书人，不论郡县或是藩王封地上的子民，先设立乡学，经此甄选，再于京师进行统一选拔，开科取士，如此一来，漏掉那些才能卓著的贤士的几率就更小了。”
薄沐微叹，“即便有天降绝才，那也须藩王们肯放人。”
是啊，即便有贤能之辈，藩王们自然也是自己留着，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况在上位者如今根基不稳，还须他们的鼎力支持。问题再次落到藩王割据上。画意默然。如果说君主把握王位的核心是中央集权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薄沐委实处处掣肘。在外，王族分封鼎足而立，早内，外戚结党营私削弱君权，最后落到君王手中的权力除了冠冕堂皇的君威，实处的利益少得可怜。
但不管如今状况多么不容乐观，画意对薄沐的信心却始终没有分毫减弱。她有预感，此刻睡在她身边的年轻君王，其后必有势如破竹收复君权的一日，到时，四海八荒都将匍匐于他的脚下自贬为臣。
“那我明日等在宫中。”到最后叹了一叹，画意重回开始的话题，“有机会我会在太皇太后耳边提一提，将这件事说得更自然些。毕竟表面上宋先生一介书生，开办学堂只为讲学，赵氏不能无因缘违反民意。”
说话的间歇，满月的辉光从窗棂透进来，留下模糊的飘影。
两人一时无言。
画意翻身要睡。薄沐望着被夜明珠幽幽映着的帐顶，心中计较百转千回。
过了许久，身畔人无意识地侧侧身，拉了拉被角。他撑起身，为她掩好被子，望着她的睡颜，露出一丝苦笑。
于床第间和后妃商讨国家大事，古往今来皇帝中怕是仅有他一个了罢。心爱之人近在身侧，他不是没有欲望的木头，却能日日月月一直忍下去，这样想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堪称典范。
自嘲一笑。和皇后契约成亲的皇帝中，他又何尝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呢？
世上有种人，一眼便能看出他归属于哪一类人，宋玠之的师弟邱白懿如是；还有一类人，乍眼看去是某一种人，第二眼却又不像，此为宋玠之之流。
邱白懿乃典型的书呆子学究类型，而宋玠之比之读书人，则更像谋士。
那日的觐见是在昭仁殿中，时近中午，还留了一顿午膳。对外只道是昔日恩师入京开课授学，皇后娘娘因此特宣入宫，夫妻情笃，皇帝作陪。
饭后，皇后亲送恩师出昭仁殿，上轿。
和一个陌生人做出师生情深的模样，委实折腾了画意一番。好不容易等宋玠之上了轿，正打算打道回府，却被叫住。
宋玠之一手撩着帘子，表情饶有兴味，“草民敢问一句，在娘娘看来，陛下如何？”
什么如何？画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自然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明君。”
宋玠之捋了捋须，“如此甚好。”
“我俩师徒一场，虽然徒儿你临走不忘一把火烧光为师满屋藏书，使得为师家徒四壁只能下山向皇帝讨生计，然现在看你不再拘泥于俗世男女之情，为师着实欣慰不已。”宋玠之煞有介事点点头，“徒儿你太过痴情，今上胸怀天下抱负，长此以往，徒儿你必然受伤甚深，现今看来，想是心灰意冷看开了，实乃月老明鉴，为师死也瞑目。徒儿你不会受情伤打击乃至一蹶不振，今上的宏图大业也没有你作绊脚石，如此甚好，甚好！”
甚好你个头！
画意没好气，“师父，您消息闭塞，想必不知徒儿我失忆很多年了。”
“徒儿，话不能这么说。”宋玠之一本正经，“为师早就教导过你，做人须有担当。此种精神如同逆流而上，如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同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当初你不过受了芝麻绿豆大的打击便装失忆，你叫被烧了满室藏书的为师情何以堪？徒儿，虽然你已出师，为师即便再辛勤教导你也收不到学费，但今日为师姑且慷慨再教你一课。你须谨记，人生就像挖金矿，多数时候都会挖到石头，然不要忘了，闪闪金子会在最后等着你。嗳，你别又一副不受教的表情，等日后徒儿你挖到金子有的是机会感谢为师。”
画意真怀疑客栈初见时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淡然端正的气质从打哪儿，眼前这个话痨真的是传说中的隐士吗？
“适才你说，芝麻绿豆大的打击指的是什么？”画意皱眉问。
“徒儿啊，为师引你为平生知己才说这些贴己话。这些话为师本打算和溪山上的花花草草们说，可是那些花花草草们怎能体谅为师的良苦用心呢？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作为你半个爹，为师夙兴夜叹，唯恐你一步踏错走上不归之路。此次上京，只为指导你规规矩矩做事，踏踏实实做人！为师我……”
“起轿！”画意提气扬声道。
“诶，徒儿！”宋玠之还想要说什么，然而轿子走得飞快，画意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一回到凤仪宫，身后的临影颇有眼见地命宫女将茶端上来。
“来，大小姐，喝杯茉莉香茶，去去火气。”刚才见识了那一番喋喋不休，临影总算明白这世上要在气势压倒一个人不仅仅是利嘴毒舌而已，话痨也势不可挡啊！不过，她对自家小姐还是报以同情心的。
画意吞了大口茶，苦着脸，“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难道以后都要和这个师父扮演师徒情深？”
“你已经算好运。也不想想人家慕二小姐当初怎么活过两年的。”临影说着风凉话，自己也端过一杯茶喝着，“恶有恶报时候未到真是至理箴言。慕二小姐为富不仁一辈子，注定的劫难可能就是这个师父了。”
看来也难怪慕画意离开溪山时还不忘烧了自家师父的所有藏书泄愤，实在积怨不浅啊！画意不由有些怜悯慕二小姐。
轿子出了北华门，轿中的人抚了抚须，煞有其事悲叹：“果然不是自家徒儿，和为师一点也不亲啊！委实惆怅的很，惆怅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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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轿！”画意提气扬声道。
“诶，徒儿！”宋玠之还想要说什么，然而轿子走得飞快，画意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一回到凤仪宫，身后的临影颇有眼见地命宫女将茶端上来。
“来，大小姐，喝杯茉莉香茶，去去火气。”刚才见识了那一番喋喋不休，临影总算明白这世上要在气势压倒一个人不仅仅是利嘴毒舌而已，话痨也势不可挡啊！不过，她对自家小姐还是报以同情心的。
画意吞了大口茶，苦着脸，“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难道以后都要和这个师父扮演师徒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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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也难怪慕画意离开溪山时还不忘烧了自家师父的所有藏书泄愤，实在积怨不浅啊！画意不由有些怜悯慕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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