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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16第十五章

    拉私活这种事情,本就不大,没被东家发觉,偷干的人多着去了,一旦被抓,那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断不敢再起念头了。

    白管家心下暗叹,少爷都开了口,聪明的早服软认错,胖老三也是太迂,要不是自己踹的那一脚,估摸还得错愣着,那才是真犯了少爷的忌。

    正是论规矩办,胖三伯的事才算不得大事,但庄子的农户们看着,又不能轻纵。白管家侍奉白家两代数十年,老太爷自不必说,就是少爷,也能贴着肚子猜心事。白管家这把当恶人,火候拿捏驾轻就熟,白脸唱的当当响,正等着少爷红脸扮上来接茬儿。所谓骑驴下坡,那胖三伯敞开了喊“少爷饶命,下次不敢!”喊得越凶,坡下的越顺。

    过了半晌,眼见头磕的差不多,白少爷正欲招安,白管家也松气儿,一桩事眼见了结。

    岂料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进门就给跪下,待白管家定睛看清来人,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料到唱到这么一出?

    来人正是秋鲤,他不放心胖三伯,立在碾坊外听了半盏茶功夫,起初悉悉索索听不大清,而后声音猛然大了,竟是三伯求饶的声音,秋鲤心下犹豫,打了半天乱仗,咬咬牙推门进了来。

    白昊轩回转身来,只见一处黑影从进门处朝他来,细瞧竟是秋鲤,这小孩跪着往前挪,挪到胖三伯身边,郑重磕了头,“少爷,是我求着三伯卖我麸子的,您要罚就罚我吧,不关三伯的事。”

    白昊轩闻言一笑,“我不是你家少爷。”

    秋鲤愣住,如同小孩子蹩脚的谎言被轻易戳穿,众目睽睽下,无地自容。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因这一句话,被轻易卸下,丢人到体无完肤。

    老管家仍疼他,虎起老脸轰他,“秋鲤啊,少爷在这理事呢,不挨你的事,快起来回去。再耽误天色要晚了!”

    小孩却倔,瞪起眼直盯着白昊轩,“白少爷,是我不愿去铺子里买,想在三伯这儿贪点小便宜。三伯本不答应,是我求他的!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

    管家急了,伸手抻了他一把,“秋鲤!听话!”

    人若舍得下一身剐,至万事于不顾,一切皆是做得出来的。好比眼下,瘦小的秋鲤一身劲犟死在膝盖上,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不起,他往日从不敢抬头看白昊轩,今日倒是看了个够。到最后几乎崩场,白管家生怕少爷发火,眼见场面无法收拾,白昊轩恰到好处地松了口,“既然你都如此了,那我便不追究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心口一松,只有白昊轩心里冷哼,一帮蠢才。一时兴味全无,懒得陪这些人耗,遂命管家擒了顶蓝呢便轿,就停在碾坊外,庄子也无心再看,白家主仆二人打道回府;碾坊里剩下的,后生们作鸟兽散,秋鲤和三伯相互搀扶站起,秋鲤还歉疚,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三伯倒有些尴尬,将将劝了几句。秋鲤察觉着三伯不耐,也心知肚明,又赔了几句不是,再是不敢登门了。

    胖三伯打发所有人,阖门背身而立,身上的衣物被汗湿了个透,想着忧愤而生,抡起长柄笤帚,将地上的麦麸扫起来,铲到簸箕里,一把扔到碾坊边的河里,看着河水咕噜噜冒了几个泡,呆愣着不知想些啥,最后丧气地一跺脚,又躲回碾坊里了。

    ***

    溪旁的水车大大小小,吱呀呀地转,秋鲤走过一座又一座,二里地,来时快马加鞭,回时慢慢腾腾。抱着空无一物的小竹篓,秋鲤难过得直掉眼泪,今日粮食未购成,母子俩得挨饿,碾坊的主人又因他得了罪名,什么凤眼公子的银子,什么开食摊,开头怎么这样难?

    没了碾坊的麸子,秋鲤就得到城里的米铺里去买粮,他怵着白城里的人事,到底不敢入内,来回折腾着,眼见太阳西沉,便在城外官驿里,找兵大哥花五文钱买了三个馒头,打头的伍长吓唬他,“小子!这是军粮!省着点吃啊!”周围几个一通哄笑,秋鲤浆着脸不理他们,快步跑回自己茶寮。

    回去后母亲照例责备一番,大抵是怪他早出晚归,不懂照看茶寮的生意,她自己年老如何腿脚不便等等,秋鲤懒得辩解,将三个馒头扔在灶台上,自己直奔后房,拿被子埋了脸,堵住发酸的鼻子和雾气氤氲的眼。

    随后跟过来的母亲如何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孩子还有力气耍脾气,料想也不会是多严重的事,便早早收了摊子,阖好门,掰了半个馒头用了,剩下的装碗端到秋鲤床边后,自己也默默去睡了。

    半夜秋鲤梦魇,脑中尽是一张无情的脸,白森森的渗人,他想逃开,那白脸的人却总是跟上来,最后逼到死角,眼见脸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就剩下一张嘴巴,一下张开将秋鲤吞了下去。

    “啊!”孩子惊吓中挣起,一头虚汗,秋鲤无力地倒回床上,一摸肚子早已饿瘪,见床头有碗馒头,拾一个放到嘴里嚼着,又回想方才的梦,眼眶不觉红了起来。

    白天少爷的脸色有些发白,但仍旧是少爷。即使不认,也不能不是。

    ***

    白府,书房。

    青铜的六鼎汉制香炉云缭雾绕,焚的是馥郁耐闻的紫油伽南香,白昊轩斜卧在软木榻上阖目养神,偶有睁眼拿手指描着烟丝的形状,腻了便垂手翻身睡去,少顷复又翻回来,翻过去。

    白管家领头带着两名侍婢进来,一名捧了白铜错银丝的麻姑献寿脸盆并一方云绫锦的素色绡帕,盆里置好热水;另一名端了老梨木的方脚托几,独置一碗桂花冰糖雪蛤燕窝。白管家瞧了瞧里屋的动静,挥手让二婢退下,自己端着铜盆先行试探,见白昊轩睡着,轻声道,“少爷起身擦把脸吧,傅粉久敷伤肤。”

    白昊轩为了装病,成日脸上抹了层姑娘用的妆粉,这名称傅粉的玩意,虽能使人面白,但性毒,并非好物。管家担心白昊轩久敷无益,白昊轩却摆摆手道,

    “罢了,戏演全套。”

    又道,“你带了什么来,闻着怪香。”

    管家转身回去端过燕窝,“嘉兴府上桂花雪蛤燕窝,少爷闻着香大约是桂花的功劳了。”

    白昊轩冷哼一声,“嘉兴府?嘉兴既不产雪蛤又不产燕窝,唯一产的是桂花吧?”接过一尝,“还是去年的陈桂。”

    白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爷嘴巴还真损,他知白昊轩素不喜浙商,不爱同这惯套白狼的邻居打交道,遂接了话头道,“嘉兴也是婉约之地,能取九州之长而杂糅,有容才有生意。”

    白昊轩闻言差点呛出来,干脆一口干完燕窝,将碗扔给白管家,调羹握在手上,指了那老头道,“你倒惯会拿话叫我开心,人家说老奸巨猾,当真一点不假!”他这话意指白管家哄他开心,说得十分在理,就事论事,那长白山的雪蛤珍稀,价值堪比黄金;燕窝略好,却也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玩意,何况嘉兴人做事,用不上血燕也得是大理金丝燕,天南地北的奇珍汇于江南,嘉兴人自己只出点桂花。

    白昊轩道,“桂花中上等精致的极品,破天了也就五六银钱一两,这一碗桂花雪蛤燕窝里,桂花占得了几两呢?”

    言罢哈哈大笑,心情大好,白日里似乎有那么丁点儿的不痛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白管家趁热打铁,旁敲侧击想打听白昊轩对碾坊一事的态度。

    “少爷,白日里庄子的事,可谓一箭三雕?”

    白昊轩自不好糊弄,他反问道,“何谓一箭三雕?”

    白管家躬身道,“杀鸡儆猴是为一,永绝后患是为二,至于第三么……”他啧了一声,抬眼看白昊轩,正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目光,主仆二人同时避目,心照不宣。

    杀鸡儆猴者,当事人各自有数,白昊轩想起来去庄子视察,自是有人走漏风声,碾坊的胖老三,也不会傻到只贪秋鲤的麸子钱,长久有恃无恐,自然有人告发。今日东窗事发,胖老三担心下不来台,白昊轩也不好率先发难,幸好老天赐个秋鲤,扑通一跪,万事解决。一来面子上都好过,庄子里的后生眼见为实,胖三伯不过犯了点贪蝇头小利的错,秋鲤求情,更显情有可原,白昊轩正好找个借口说轻罚,其实不过口头上点个卯,私底下的意思,胖老三也明白。

    而胖老三一旦落了网,跟着效仿的那批,闻风声自然收敛。如此便绝了后患。

    西街商铺筹划在即,不整治一下不正之风,白家威名难立。

    白昊轩定了定神,问管家道,“白日里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管家立时赔笑,“大约是真贪点小便宜,到碾坊里买麦麸去了,哪料到……嘿!巧上了!”

    他见白昊轩目色探究,寻思不能维护秋鲤太多,便说,“巧也巧得好,巧在了对少爷有利这一边。少爷,胖老三这边?”

    “胖老三这头你打发着,不用太仔细,照着契约条子上的规矩办就是了。”白昊轩起身揉了揉眉心。

    管家应诺,“那便剥月钱三个月,碾坊暂交他人主管,但这三月仍须按时上工。以后各项,视此间三月情况而定。”

    白昊轩点点头,这时屋外下人禀报,说下游庄子里的胖老三求见,白昊轩乐了,对管家道,“你应付去,该得的都归你。说我不在,不知这码事。”说完翻身睡去。

    管家也乐得来事,正要出去,又被白昊轩喊住,“跟厨房说,把我今天的药端来。”

    ***

    这厮装起病来当真敬业,待管家拿了药,一滴不剩的倒在铜盆里,又将香炉里烧残的灰烬混在里面,一并端出去泼到树下,留守的丫鬟见了,忙不迭来搭手。白昊轩一愣,“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答,“回少爷,奴婢盈儿。”言罢抬起眼睛,双目含情,盈盈熠熠,当真名副其实。白昊轩一笑,赞道,“此眸有色。”

    说着眼前一闪,倒出现另一双眸子来,白昊轩又盯那丫鬟看了会儿,“居然留了下来,倒挺有胆略。”

    丫鬟一愣,“少爷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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