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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13第十二章

    白府书房里,桃木供桌上的熏香炉烟丝袅袅,层叠的书案后空无一人,隔房里,白昊轩斜倚在金丝楠的软木榻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前头正书房的大门轻微一动,旋即管家躬身进来,“少爷,有客递了名帖。”白昊轩眼皮也不抬一下,“请到书房来吧。”

    管家犹疑,持名帖的手僵在那里,“少爷,您不看一下?”

    白昊轩合了书,递给管家道,“我回府以来,你可见有人来拜访过?”

    管家一愣,“上次那位京城的官家少爷……”他指的是萧默,白昊轩笑道,“他算一个,除开以外,你可还数得出什么人呢?”

    管家一思忖,还真没有。

    “我朋友本不多,大都凭意气所投而交,虽久不联系,但心有戚焉。当年拱手相忘于江湖,如今还能千里迢迢来找我,正儿八经递名帖的……”白昊轩轻哂一笑,见管家仍杵在原地,面露忧色,便道,“你且去回,我心里自有数。”言罢再也不管,自顾拔了帩头,躺卧在软木榻上合眼养神去了。

    管家应诺退去,书房里寂然一片,初夏阳光渐盛,灵纹隽秀的镂花雕窗挡不住,屋子里被窗纱沁过的阳光照得昏黄,格外暖人心脾。半晌后前头大门又轻轻一响,这回进来的却是一个年青男子,日光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仍看得出俊秀挺拔,来人眼见正书房无人,抬脚往右转到屏风后去,就见白昊轩躺在软榻上,一头长发如飞瀑散在藤枕上,阳光下莹亮得让人晕眼。

    元翎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开口道,“白兄,你不是最恶效仿康公与五柳先生,怎么今日反倒披头散发,生出这许多风流玄妙来?”他张口就来,全都不觉突兀,白昊轩原准备激他一激,岂料遇上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背着面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行舟,数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旋即转过身来,仍躺着,似如朝夕相处般熟悉,丝毫不拘。来者元翎,字行舟,北魏龙城人士,白昊轩早年游历北方时,巧遇元翎,后者痴迷汉学,正欲乘“衣冠南渡”之风,南下求学,白昊轩见他面相不凡,身形颀长,虽异不兀,尤其一双凤目,陡然狭长,摄人心魄。白昊轩送他一字“行舟”,取凤目尾扬,宛若扁舟之意;他人又温润沉静,偶尔耿直木讷,于人处之,更如舟行碧波,清江水幽般舒旷。白昊轩投缘于此,自不必太过拘礼,元翎倒也没让他失望,日久年增,话还是耿直的好话,张口就来。

    白昊轩人醒了,仍赖在软榻上不起,元翎也不介意,顺手将带来的紫檀提盒放到供桌上,“辽西郡的参,听闻你病了,特意带来给你补身的。”

    白昊轩单手支额,无奈笑道,“你消息倒灵通,我才病,你便拎着参来瞧我。”

    元翎一面打量书房,一面道,“哪里是我灵通,倒要问问你如何声名远播至此,这些时日我在建康,听你的消息都要听出老茧了。”

    白昊轩仍笑,不过嘴角却抿了起来,“建康?我可是白城人士,建康一步未入,建康百姓可认得我么?”

    元翎踱步到供桌前,仔细瞧那青铜的熏香炉,“百姓尚不足论你一二,念你的,是东道主。”

    隔着屏风看不见白昊轩的神情,不过没出声倒是真的,白昊轩眼色渐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屏风那头传来元翎轻轻的一声,“咦?”

    白昊轩方才回神过来,“怎么了?”

    屏风那头答,“你这供桌居然是桃木的!”

    白昊轩醍醐一灌,眸色瞬间清明,“辟邪的!”

    ***

    后来听元翎细说,建康中天节盛世,主持的宁王广交朋友,邀各方豪杰名士于建康一聚,这几日他暂栖清凉山上的楚邑别馆里。然而宁王萧默似有心事一桩,欢聚时总是心有旁焉,间歇还有下人不时来报。问之,宁王说自己有个朋友怪病缠身,十分挂心,正四处寻找良方,还问他有没有神医名方,言下似乎竟到了慌乱不择的地步。

    白昊轩闻言心里一算,倒不知萧默这招唱得哪出?担心自己当然是假的,不然死活得来白城看看,既不来,又嚷嚷,摆明是要造点声势,替自己在建康出出名,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草民一介,跟建康八竿子打不着,谁还真盯着自己不放,这势又造给谁看呢?

    想得入神,偶然抬眼见元翎正盯着他,不由吓一跳,“行舟你看人非要勾了魂不可!”元翎凤目深迷,看人的确耐人寻味。

    他贴着白昊轩道,“宁王说这位挚友隐居白城,我便猜是你,溜出来一瞧,果然。”

    白昊轩哭笑不得,“你将那贡丢在清凉山上,一个人跑来,就不怕回去后别馆里一个人都无?”

    元翎讶然,“你怎知我带了那贡来?放心,那贡不随便食人的。若真出事,我就得交代在南梁了。”

    二人口中名唤那贡的,正是元翎自幼豢养的一只白狮,因为珍稀,元翎甚为爱惜,一直带在身边形影不离。今次为了看白昊轩,忍痛丢在清凉山上,可见二人的确情真。又攀谈了一会儿,元翎起身告辞,白昊轩奇道,“既来了,竟不多坐会儿,当真只来送参么?”

    元翎合掌为他作揖,“天神作证,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自然不久待,况且……”他戴上箬笠,细细将帘纱掩好,“况且你既无大碍,我又有何不放心呢。”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白昊轩长舒一口气,重新倒回软木榻上,回味起元翎临走前那促狭的一眼,不由挑挑眉,看来真要给萧默一点苦头尝尝了。

    ***

    元翎原路折返,出城时仍路经茶寮,远远听见有人唤他,仔细一瞧竟是茶寮里的小哥儿,便走过去问,“小哥儿,你唤我何事?”

    唤他的正是秋鲤,这少年干裂着一张嘴唇,摊开手,“这位少爷,茶水一文钱一碗,你给多了,这些个银子,够喝几年了。”

    元翎哑然失笑,“你这小哥,竟较真得如此厉害。”随即装装样子在身上摸索一番,也学他摊手,“我没有一文钱。”

    孰料秋鲤一把将碎银锭塞到他手里,“那便算了,一碗茶不值什么,权当请少爷的了。”

    元翎被弄得一愣,竟杵在原地半晌,他原本决定立即折返,这会子突然觉得这个茶寮小哥很有意思,不由脚往前踏,又进了茶寮。

    秋鲤的确等了很久,这斗笠少爷甩了银子便没了踪影,秋鲤问人,才晓得往白城里去了,他怵着白城,不愿进城去寻,只好紧盯眼前的官道,兼之照顾生意,水也顾不上喝一口,终于太阳快落山时,这无踪无影的少爷和他的斗笠又出现在官道上,秋鲤老远瞧见,便招手唤他过来。

    眼下天色渐暗,路上的客商少了,茶寮里的生意也清淡下来,秋鲤和母亲拾掇着准备吃饭,恍然间门口一暗,豆油小灯下映出一条颀长的影子,那戴斗笠的公子不知为何竟入门来。秋鲤母子俱看向他,那人一摘箬笠,二人一惊,喝!好漂亮的凤目。

    元翎笑眯眯地自我介绍,又言自己肚饿,求赏饭。那双凤眼笑起来尤为魅惑,秋鲤不知怎地点了头,反倒是秋大娘撞了他一胳膊肘,秋鲤方才回神,一时起了尴尬。倒不是他们不爱待客,只是残饭陋羹,耻于出手罢了。

    元翎望去,灶里闷了半锅糠粑,饭箩里剩着红薯皮,灶是新灶,小饭桌也新,又平又亮又不脏,没有那污油坑在小洞里。边上摞了柴和草扎,秋鲤扯抹布抹了桌和凳,摆来三个搪瓷粗碗,一个拾了糠粑放进去,一个倒了滚开的热茶,最后一个盛了些梨花腌制的酱菜,全部推到元翎面前;另外的糠粑拨给了母亲,也是一碗热茶和酱菜。多一个人,伙食立马不够,秋鲤看看空了的灶,将饭箩里的红薯皮倒出来,掺上水熬粥喝。

    这母子俩着实可怜!元翎有些过意不去,他原意只觉有趣,不曾想竟造成麻烦。但他并不好推辞,只好拿了糠粑往嘴里送,这玩意味糙,吃起来自然不太舒服,好在有嚼劲,能塞胃。元翎边吃边观察,鼓着腮帮子问秋鲤,“小哥儿,这是何物?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莫不是此地特产?”

    秋鲤呼噜噜喝着红薯皮粥,闻言笑了笑,“这是谷子壳,哪里都有的,并不是特产……就是麦麸。”

    元翎凤眼睁了睁,“何谓麦麸?”

    “稻米打下来,是带壳的,须拿碾子碾了,米壳才分离,白米是成品,剩下的壳就是麦麸。”

    “哦!”元翎恍然大悟,又拿起一个细瞧起来。

    秋鲤笑了笑,端着空碗起身往灶前收拾去了。这些时日清苦异常,先是买不起好茶,母子俩老实,羞于拿那劣制的糙茶开价,茶寮的生意再好,一文一碗也不赚钱;再者茶寮只是一处安栖之地,于境况没有多大改善,母子俩仍是拮据,米面买不起,秋鲤只好在买茶时顺带批些麦麸,回来做成糠粑便是主食,平日里另攒些红薯皮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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