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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11第十章

    且说那日仙人留得二十二字天机,秋大娘虽参懂,却难展笑颜。缘由是秋鲤奇特的身世。十四年前,她在武侯府偏僻的茅草屋里诞下秋鲤,还未来得及问是男是女,接生稳婆的大叫便引来了门口焦急等待的将军。武侯府内最强壮的男子,在瞧见孩子的腿间之后,一言不发地接过属于自己的小生命,单手在稳婆哑门、风池二处死穴上重击一掌,稳婆哼也没哼,悄然瘫倒,一命呜呼。陈庆之小心抱着婴孩,带他到自己的母亲面前,“婉心,我们有儿子了。”

    草堆上虚弱而躺的秋婉心欣慰一笑,终力竭而眠。直至出月子,才晓得自己那万千辛苦产下的麟儿,竟是阴阳同体,那腿间尚不明显的男子物体后,还有一条极不引人注目的细缝,用手轻轻掰开,里面赫然藏着这个世界最不可外道的秘密花园。秋婉心脑中轰如雷霆,霎时眼前漆黑一片,数天之后,到底无奈认命。从此武侯府某个角落里,多了一个孩童稚嫩的笑声,秋婉心唤他秋鲤,并不瞒他身世,但教得儿子一条——虽有不同,心却无异;世间自有公理在,非以身搏之者为赢,得存者行之道为善道,心为诚心。秋鲤天性纯良,加之年纪小,并不惮自身异状。然今日这天机谒语,恰将男女分明,秋鲤心中头一次微妙难言,秋大娘亦尴尬倍起,竟也不知如何作解。好在二人俱不纠缠,既不懂那不懂便是,天命仅为愿,若要圆满得之,到底要脚踏实地才好。

    于是便顺仙人所指之路而行,说来倒也神奇——此路平坦宽广,沿途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夜半凉风习习,唯听得蛙鸣声脆,犀鸟呢喃,再不似来时凶险,母子二人欣喜异常,不日果然得路而出。眼见树林将尽,前方坦途时,秋鲤高兴地大叫,奔跑着往前,只是一出林他脸僵眼滞,呆在原地不动了。

    不远处,白城青灰的城墙楼若隐若现。

    母子二人有些傻眼,折腾了大半个月,竟又兜转回原点,秋大娘意尤难平,秋鲤却想通,他安慰母亲道,“娘,凭心而论,我并不想离开这儿。”

    秋大娘大惑不解,“为何?”

    秋鲤远眺向白城,不知此时满城梨花是否开得正好,“因为,父亲在这。”

    ***

    这便是实话了,若非为人相逼迫,他二人又何尝舍得离城而去,若轻易舍得,当初便不会落脚了。秋大娘似乎被点通一般,连连摇头苦笑,“罢!罢!到底是命。”

    只是若不离去,到底如何安身立命,想起白城种种人情冷暖,秋鲤仍心有余悸。只是这山林脚下盘盘曲曲,三条官道蜿蜒而去,一条向西往北直通建康,一条沿半山腰而上可去兰陵,另一条便是官驿在旁,直直通往白城城门了。

    三条路仍是来时模样,观察半天,也不知和尚所言落脚之处究竟在哪,母子俩只好先下了山,站在路当中张望。日渐晌午,秋鲤口渴难耐,见山脚往北有一茶寮,欲前往讨杯茶喝。才近窗外,便闻得内有哭泣之声,入内一探,见一老者伏地大哭,身旁躺着一女童尸身,浑身俱是凹陷瘢痕,或紫或红,十分渗人。那老者麻服孝衣,上面污渍斑斑,看起来也似穿了几日了。他哭得悲恸,秋鲤十分不忍,扶起问道,“这位爷爷,为何这般伤心。”

    老人啜泣回道,原来他正是这处茶寮的主人,素以卖茶为生。前些日子外地的儿子媳妇暴病身亡,留下一五岁孙女,当地府衙特通知其来殓尸收孤,他一路奔丧而去,带回孙女。返回时孙女亦突发疫症,才到茶寮便不治而亡,打击接二连三,老人难以承受,一时脑袋发昏无力行事,只瘫在地上,不分白日黑夜哭了好几天。

    那老者见他母子二人衣衫褴褛,问之何人。秋鲤尴尬道,“本是路过,只因口渴,想来讨碗水喝。”

    老人起身拭泪道,“屋子空了好几日,水还是冷的,小哥若等得,老朽这就为小哥儿烧去。”

    秋鲤如何能劳烦他,连忙搀住,道,“老人家快莫费心!是我们叨扰了,唐突之处,还请老人家不要怪罪。”

    老人丧气摇头,精神很是不好,秋大娘道,“不知大爷有何难处,若不嫌弃,我二人亦可帮衬几分。不知——”她目光流转至女童身上,“不知可否要安葬逝者?”

    闻言老泪纵横,老人谢了母子二人道,“本是老朽分内事,只因伤身伤心,难以将之下葬,若能得一相助,当真如雪中送炭,感激不尽!”

    三人商定,秋大娘寻来一席,正要将那可怜的小女孩殓上,不料茶寮外闹哄哄,一会儿便有三五凶悍兵痞进来。

    ***

    这些兵痞实为官军,身着明光甲,胸有圆镜,望之金光闪闪,确是苏南一带辖军打扮,大约正是数里外官驿守兵。共五人,恰为一伍,当中一名持蛇矛,青服红跨,为伍长;其余佩刀,俱是凶神恶煞。那伍长上前喝道,“老汉!三日期限已到,你咋还在这里磨叽!”

    原来那老汉一连失去三位亲人,再无意伶仃一人守此茶摊,他特去官府禀明缘由,那官府准他三日内清散,头三天老汉悲痛过度,连孙女遗体也未安顿好,那伍长便再宽他三日,不料今日又是三日期限将满,老汉仍未办妥。那伍长便等不及,如此架势竟是要赶人了。

    见他欺人太甚,秋鲤拦道,“官爷您发发慈悲,再宽限几日吧,这小妹妹还未入土,这时可叫老爷爷去哪里是好呢?”

    伍长嗤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我乃奉命办事,何来慈悲一说,何况县尉大人早已额外开恩三日,如今又搪塞,莫非还要再磨三日不成?!”

    双方僵持不下,那官军百般威喝,最后势若拔刀,秋鲤不忿道,“他一个老人家,下葬打丧自然多有不便,你们逼得如此之急,为何不多援一手,帮葬一把!?”

    那伍长恼羞至极,“你这小儿!净扯些无赖名堂!这小女娃死于疫症,死相恐怖,如何敢搭手?你既不怕,直管葬!倒别怂恿那歪点子,祸害官爷我!”

    他大大咧咧,臭气直喷得秋鲤一脸,秋鲤难掩厌恶,堪堪别过身去,这白城之冷情,又叫他见识一番,许是赌上一口气,他安慰老头道,“老爷爷别担心,我来帮你安葬小妹妹。”

    言罢,同母亲老汉一起,抬了席子往坟山上去,一伍官兵如见猛兽,避之不及,还未等他三人出来,早就跑出老远。待葬好小女孩,秋鲤又入城买了些香烛纸钱,劈了一蔑梨木,简单写了个碑。各人磕头拜了三拜,又安慰了老头一番,总算将此事安定了结。

    送老汉回茶寮,三人欲就此作别,老汉道,“不知二位恩人,要往何处而去?”

    秋鲤母子面露尴尬,他二人哪儿有地可去,老汉问起,自然不知如何作答。

    秋大娘道,“不瞒老伯,我母子二人逃难而来,无处可去。”

    老伯一听正中下怀,拱手跪拜道,“老汉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鲤母子自受不得他如此大礼,“老伯有话直说,如此可折煞我们了。”

    那老伯蹒跚站起,回身望茶寮,目光甚为依恋,“不瞒二位恩人,老汉于此处经营茶寮数十载,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想起亲人离世,难免又触景伤情,“如今老汉风烛残年,再无力为往来商客供茶添水,只盼寻回老家,守半亩薄田等死罢了。可惜这茶寮,若我去了,便再也无人经营了。先头禀了上面,原意是拆掉扩路;眼下我见二位恩人佛性婆心,欲将此茶寮托付恩人。若当真弃之,老汉心头难舍!”

    秋鲤闻之犹如传说,竟像是天外飞来的好事,一下解了燃眉之急。他瞪大了眼睛问道,“老爷爷您这意思是——”

    老头瞧他可爱,难得悦道,“小老儿的意思,望恩公能替之照看茶寮,正巧恩公尚未有栖身之地,如此岂不两全其美?还请恩公承下老汉绵薄心意。”

    秋鲤喜出望外,心中早早雀跃起来,不料秋大娘拉住他,同老汉道,“老伯美意重如泰山,我母子俩如何受得!何况人生在世,谁没有遇难的时候,瞧见了自然是要帮的,老伯不必太过挂心。”

    她不肯承情,老伯笑道,“令堂此话正是了,方才我有难,二位出手相助,如今二位有难,老汉如何能袖手旁观?”又言这茶寮,若无人接手,早晚是要拆了,从此这往来客旅,便少了一处歇脚之地。“恩人何不领了这情,再于众客远播而去?”

    这话凌然大义,讲得正是世间真善美之大理,再推辞便不好了。老汉便取了地契,请县尉作证,主簿录了,又请官驿里的兵们交接了。方才那伍士兵,见到秋鲤母子,茶寮转瞬易主,不由各个瞠目结舌。秋鲤倒不计较,扫净屋子,添柴烧水,取了茶寮里尚存的粗茶,泡了招待来人。事毕老汉向南远行,众位官家各自回府。秋鲤看着娘亲手中的地契,晃觉做梦一般。

    “娘,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捏捏我……哎呀!”秋鲤揉着小脸颊,“娘你还真捏啊,好痛!”

    秋大娘高兴地揽过他,“当真是菩萨保佑,老天爷保佑!”

    看来那癞头和尚金口玉言,他二人当真天无绝人之路。

    秋鲤美滋滋地看着茶寮,悄悄在心里许愿,谢谢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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