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雏鸟离巢为哪般 愧见兄长是何故
且说那玉庭不过偶有放纵,偏被老父撞个正着，又是沮丧又是忐忑。忽又有家书送到,信上说父亲新近认下个侄儿，家中要摆酒请客，问他几时得假。玉庭心下犯疑,只说前儿小弟满百日,阿爹也是嘱咐他好生读书毋挂念家中,不叫他回去。这回不过是认干亲，却问他归期,岂不奇怪？因而玉庭料定是老父怒气未平,不过令他回家好当面教导。
这天下了学，因为第二日放旬假，玉庭只好打点了行李预备归家。一时有方府家人送来口讯,请庭哥儿去方府，船已下埠，他家大公子要与哥儿同去。玉庭奇道，“大表哥怎有这个雅兴？就不怕外祖母并大舅娘惦记？”那管事回道，“大公子听说四公子弃文习武，如今在府上寄宿的事，定要去看看。太太岂有不允的，便是二奶奶也无甚说的。”
玉庭更是诧异，“这又是多早晚的事，怎么我竟不知的？”管事赔笑道，“原是庆哥儿求大老爷做的主，一家子全不知情。等大老爷安排妥当了，哥儿才去给太太、奶奶请罪。为这个缘故太太嗔着大老爷，大奶奶也哭了两日。庭哥儿是知道的，我们四公子要想做甚，那是十头牛也拉他不回！这不，哥儿在姑奶奶家里叨扰七、八日了。小庭哥在学里念书，不知道也是有的。”
玉庭只得随那管事去了方府，先去季老太屋里拜见，屋里只季老太、成大奶奶并友翰三个，服侍的人都退到外边廊上。虽然心下诧异，玉庭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季老太因命他近前坐了说话，玉庭回道，“长辈面前，表哥尚且站着，玉庭岂敢坐下？”大奶奶对婆婆笑道，“到底是进了学的，都是好孩子。不像我那个孽障——”一语未尽，已不由得伤心。
季老太皱眉道，“好了！老大媳妇心里难受，我是知道的！这孩子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别只管舍不得，坏了哥儿的前程！”成大奶奶忙拿绢子擦拭了眼角，哀叹道，“庆儿便做了武状元，媳妇一想到他或许要去战场跟人厮杀，整宿都睡不着觉！立时就想坐船回去当面问过老爷，他是不是不管我的庆儿死活了？偏这里还有两个姑娘，也不叫人省心！”一时悲从心起，又垂泪道，“婆婆勿怪，媳妇宁愿哥儿没这志气，还跟往常那般在咱们跟前守着，人总是安稳的！”
见媳妇憔悴许多，全不似素日爽利，季老太也老大不忍，十分劝她，“儿大不由娘，你还能管他一世么？庆儿是在我跟前养的，我就舍得了？不舍又如何，雏鸟总是要离巢的。不要以为学武不如习文；眼下虽是天下繁复的太平日子，保不齐哪日再起兵祸，或许一家子还得靠着庆儿保命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开些才是！”
她一行指着友翰，“与你弟弟说，他娘为了他操碎了心，但凡有些孝心就该早些回来！若十分不能，就由他罢！我只怕这孩子急于求成，熬坏了身子。你叫他有劲儿很匀着些使。”友翰忙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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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太又问玉庭，“恍惚听外头传言，说你妹子是花神转世，走到哪处，那里就百花齐开？传得有鼻子有眼儿，说你父母给她裹脚时，还有仙人显身相护，一鞭把你爹胳膊废了！百医束手，还是白龙观的丘老神仙给治好的！这都是甚么乱七八糟的，哥儿可知此事？”一行说，一行细细打量，见他亦是吃惊，“这从何说起？玉庭竟全然不知！只是父亲年前不知何故伤了胳膊，请医延药的，好些时日才能动弹。怎变成了仙人打的，好生蹊跷！”
季老太百思不解，只好道，“因我听底下的人说了几遭，原要去信问问，偏一直不得空。哥儿给你娘带个话，就说老婆子想宁丫头了，得空带来我瞧瞧！”因看成氏欲言又止，又道，“连庆儿也一并带上。官学还是十日一休，他这武课也该有假期才是！”玉庭也应下了。
一时，友翰回道，“眼下申时已到，该去了。孙儿今日只好在姑母家叨扰一夜，明儿一早回来。”季老太点头道，“也使得，只是还得跟你娘说一声，免得她惦记。”那阮二奶奶不知几时已到门外，忙进了屋里，“不必再说，媳妇也想着呢！才打发人收拾了东西搁船上去。太太别骂媳妇自作主张就是。”
季老太笑道，“你儿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就被我支吾出去，别在心里抱怨我这当婆婆的偏心罢！”阮氏忙说，“婆婆这是臊我呢！媳妇也疼庆儿，素日他总在眼前的，这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心里也着实惦记着！连媳妇都这样，太太与大姆姆不必说，更是想得紧。偏我们不大合适去姑奶奶家中打搅，庆儿是长兄，于情于礼很该替我们走上一遭，媳妇如何要抱怨？”
成大奶奶心中感激，对妯娌强笑了笑。季老太心中满意，又赶着打发友翰两个出门。见他们去了，季老太对媳妇戏言道，“外头不是传宁丫头是花神转世，还有仙人保护么？我倒宁可是真的，如此庆哥儿住她家就不必我们牵肠挂肚咯！”阮氏不过一笑罢了，那成大奶奶却是心下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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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友翰哥儿俩登船而去，玉庭感慨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瞧着大舅娘那样儿，好生可怜。好好的，庆哥儿怎忽然闹着去习武，偏二舅舅还允了他？”友翰长吁一口气，却是低声骂道，“这混小子，真真叫人头疼！早知他这会子要犯病，我就不当管他！”好一阵抱怨。
玉庭失笑，“大表哥这话没头没尾的，把我也听糊涂了。”友翰满面晦气道，“那日我在南京撞见四弟带着两个小子街面上转悠。问他来作甚，这小子支支吾吾了半日才说，传言常戴暖玉能御寒驱邪，如今宁表妹大病初愈，体质虚弱。他想给表妹寻一块暖玉。这小子在江阴没找到，这才私自跑去南京，谁知被我逮着！”
玉庭听了一笑，“难为庆哥儿这般惦记着，只不该私自行动，胆子也太大了！”友翰道，“可不是这话！我一生气就说了他几句，撵他上船回家。谁知一回来就听说他跑到你家，跟甚么隐世高人学武功兵法，还要弃文从武！早知他这样大气性，我就该绕道走，管他作甚？”说着不禁十分后悔。
玉庭好奇道，“你骂他甚么，叫庆哥儿搞出这许多动静？”友翰颇为尴尬地笑笑，“我说了你可别介意！气头上的话难免过火！”玉庭了然，“跟我妹妹有关罢？”友翰歉意一笑，“我说他整日不思进取，文不成武不就的，便是对表妹再用心，人家也不会瞧得上一个没出息的。又故意刺激他说表妹对我和博哥儿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唯独跟他质气的时候多。那傻小子气得没跟我挥拳头，谁知他还真记心里了！”又覷玉庭的脸色道，“我那是胡乱说的，没旁的意思！”
玉庭蹙眉道，“大表哥对弟弟关爱有加，爱护手足，自是没话说。只你这样编排我妹子，旁人听了未必不以为她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若以讹传讹出去，宁儿的闺誉岂能不损毁？大表哥委实失于孟浪，对宁儿太也不公！”果然十分不满。友翰连连辑手，“表弟息怒，愚兄已然悔过！你放心，并不曾被谁听去，我成心寻了没人的地界教训他，总不能叫他在外头丢脸不是？宁儿是个好姑娘，对人热诚，我心里也极疼这个表妹的！”
见他悔之不及，玉庭也不好怎地，想想说，“大表哥既不是成心，也没张扬出去，这一遭就算折过。只是我妹妹如今也大了，表哥莫在外头提起她才是。好也罢歹也罢，落到别人嘴里都不成事儿！若是妹妹因此受到半分伤害，我必不肯干休的！”说得友翰面色惭愧，玉面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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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天边染出大片棕红色的火烧云，村落的屋顶上炊烟袅袅，正是黄昏时分。方府座船终于到得薛家集，停靠在了河埠。随行来的四个小子抬着两箱物事，跟着友翰、玉庭往村东而去。说话间已到得家门外头。
方氏听说友翰一并前来，并不吃惊，对薛谦笑道，“庆儿如今在咱们家，太太跟嫂子还不知怎么牵挂呢！她们不好上门，难为友翰来跑一趟。”薛谦听了摇头，“孤犊触乳，骄子骂母。”方氏听了不依，“庆儿不可能那样，老爷这话有失公允。”薛谦无奈，“就算为夫失言罢！对了，怎的庆儿、宁儿还不曾过来？”
方氏道，“苏师傅没放人呢！宁儿这会子么，别是在赶那十篇字帖罢？”说着倒是好笑，“今儿我叫她帮着预备明日宴客的物事，这丫头就混忘了昨日我布置的功课。才老爷没见，可怜巴巴的跟妾身磨叽半日，叫我恨也不是气也不是，骂了一顿才好了。”
薛谦笑道，“总算情有可原，再者翰儿来了，今日这罚竟免了罢？女儿便有些小淘气，那是天性所致。她还小呢，娘子莫要太严苛罢？”方氏听了侧过身子定定看他，薛谦奇怪，“看我作甚？”方氏似笑非笑道，“才老爷还说‘孤犊触乳，骄子骂母。'，怎么妾身管教女儿老爷就心疼了？”说得薛谦哑口无言。
一时友翰哥俩到得屋里，两个俊秀少年一齐向他夫妻二人行礼，喜得方氏一手攥一个，“我的儿，等你们半日了！”赶着命丫头打水与他二人弹灰洗尘，又叫人去苏师傅那里看看下课没有；再命玉宁出来见人，说着对薛谦微微一笑，薛老爷握拳咳了两声。玉庭见父亲表情严肃，心下咯噔一声，暗叫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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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友庆拖着仿佛灌过铅的两条腿，强打起精神去上房见过薛谦夫妇时，着实把二位兄长唬了一跳。见他一身蓝布短褐，打着绑腿，散着的头发已然凌乱，脚底的青布平履满是泥土，若不是看清果然是他的摸样，友翰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农夫打扮的少年竟是他的四弟！
友庆着实疲惫得很，还不曾发现一旁有人，友翰已忍不住唤他，“四弟！”友庆扭头看去，才知是两位兄长。一个英挺潇洒，一个俊朗风雅，他二人站在一处就譬如春华秋实，各有胜场。省及自身狼狈，友庆心底油然升起自愧，忙忙行过礼便要走。
友翰却不及理论，忍不住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一番，且问他，“听说四弟寻得高人拜师习武，怎么你这身打扮倒像是地里才忙活了庄稼？”友庆悻悻道，“师傅有命，我还能不从？看他是有真本事的，我受点委屈也没甚么！大哥等弟弟回去梳洗过再来说话不迟。”说着便往外走，友翰见他面有愧色，忙笑着拍他一记，“多日不见，四弟倒像个真男儿，有股子虎气！快去快回，我们好生说话！”
虽听他口中称赞，友庆心中难堪委实难解。他只恨不能立时消失于人前，因而越发快步往外走去。冷不防一个女子跟他撞在一处，友庆连退两步才不曾摔倒。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他对着跌坐与地丫头就骂，“不长眼睛的东西！看我过来也不晓得让道？还不起开？”
他这一嚷，却把屋里的人都引到了外头。透过昏黄的暮色，友翰还是看清了无措地坐在地上的女子，看她眼中含泪，面色惶恐，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心中怜意越发深刻，忙喝止友庆，“撞了人家反倒冲别人发火，也不看看自己撞了谁？娟妹妹，可是摔疼了罢？”
玉娟盼了又盼，想了又想，终于等来她想见的那人，满心欢喜自不必说。待听得友翰问她伤势，委屈的泪珠儿终是盈盈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睡觉觉，求亲们大力虎摸，温油拍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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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庭只得随那管事去了方府，先去季老太屋里拜见，屋里只季老太、成大奶奶并友翰三个，服侍的人都退到外边廊上。虽然心下诧异，玉庭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季老太因命他近前坐了说话，玉庭回道，“长辈面前，表哥尚且站着，玉庭岂敢坐下？”大奶奶对婆婆笑道，“到底是进了学的，都是好孩子。不像我那个孽障——”一语未尽，已不由得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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